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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同意美国联邦调查局来这里调查那个什么墨菲之死,”元首口气依然尖锐地补充说,“这当然是对我国主权的侵犯。美国佬能允许我们的警察去纽约、华盛顿或者迈阿密调查一个多米尼加人之死吗?让美国佬来吧!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什么也没有隐瞒!”
二十八年以后,安东尼奥依然记得那个刺耳的声音和那出人意料的和蔼态度,这一态度由于讽刺的口吻,而显得有些虚假。还有他无法抵挡的元首那傲慢的锥子般的目光。
元首就站在一米左右的前方。安东尼奥无法抵抗特鲁希略那平静的目光,他不停地眨眼睛。
“能写出这样的信,必须得有些男子汉的气概。”国家元首手里舞动着那封信。“这说明你有这份气概,你跟我打了三年仗就是证明。所以,我想亲眼看看你长的什么模样。听说你枪法很好,是真的吗?找个时间咱们赛一赛,看看谁更好!”
过了片刻,元首又补充道:“我要杀人的时候,手不发抖。治理一个国家有时就得染上鲜血。为了这个国家,我已经多次染上鲜血。但是,我是个讲道德的人。对忠诚的人,我会为他主持正义,不会派人杀害他。达威托是个忠诚的战士,是政府的人,是经过考验的特鲁希略主义者。所以,他在伦敦失手杀死路易斯·贝尔纳尔迪诺的时候,我冒着风险把他从监狱里救了出来。达威托之死一定要调查明白。你和你的家族都可以参加委员会的工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特鲁希略。
元首转身,依然步伐稳重地走回写字台。为什么近在咫尺却不朝他扑过去呢?四年半过去了,他总是这样问自己。他并没有相信元首的鬼话。那番话是假戏的一部分,特鲁希略喜欢玩这套把戏。独裁政权常常给自己的罪行蒙上一层悲惨的假象,仿佛讽刺性的补充部分。那么,为什么不扑上去呢?不是因为怕死,在他承认的所有缺点中,从来没有怕死这一条。自从他上山起义,带着一支奥拉希奥派的小队伍与特鲁希略这个独裁者打游击以来,他就已经是在提着脑袋玩命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为特别和难以确定的感觉:一种瘫痪,意志麻木、理智麻木、自由思想麻木,这是那个衣冠楚楚、整洁得甚至有些荒唐、说话尖声尖气、目光具有威慑力的人,他那针对多米尼加无论穷富、无论有无文化、无论敌我的人们施加的麻醉力,让你站在那里不动,默默地、被动地听他胡说八道,孤零零地看着他做戏,而不能把扑上去干掉他的心愿变成行动,不能结束多米尼加已经变成群魔乱舞的这个历史时期。
他在圣地亚哥军区医院里给父亲堂维森特写信,说他丝毫不后悔,请求家里千万不要低声下气地去求特鲁希略宽大处理。他给护士长一笔数目可观的小费,请护士长无论如何把信送到莫卡老家。两天后,军队的一辆轻型卡车把安东尼奥押解到了圣多明各(三年后,共和国国会才把这座古城改名为特鲁希略城)。让年轻的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感到惊讶的是,军车没有驶向监狱,而是政府办公大楼,那时在古老的大教堂旁边。有人给他摘掉了手铐,把他送进一个铺有地毯的房间,那里坐着衣冠楚楚、一身戎装的特鲁希略将军。
“另外,为了证明政府认为德·拉·玛萨家族是个忠于祖国的家族,今天上午特别批准你修建圣地亚哥到银港的公路。”
在近三年的时间里,中间有间歇,在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十七岁到二十岁时,这个身强力壮、不知疲倦的骑手、狂热的猎手无忧无虑、快乐地享受着生活,他同父亲、叔叔和兄弟们一起与特鲁希略的部队周旋,但是并没有给敌人造成重创。渐渐地,特鲁希略的部队或瓦解或打败了这些武装集团,尤其是收买了这些集团中的某些领导和支持者。德·拉·玛萨家族的人筋疲力尽,几乎要溃散了,于是便接受了政府和解的条件,纷纷回到老家莫卡,去耕种那已经半荒废了的土地。但是,这个桀骜不驯的顽固的安东尼奥例外。安东尼奥笑了,他回想起一九三二年末至一九三三年初自己那固执的态度,那时他带着不到二十人,其中就有他的两个弟弟——埃尔乃斯托和达威托(还是个孩子),攻打警察哨所和伏击政府巡逻队。那个时期真是非常特别,尽管他带着队伍东奔西跑,但是一个月里总有几天兄弟三人可以落脚在老家莫卡,睡上一个好觉。直到发生了那次伏击:那是在唐波里尔附近,政府军打死了他手下两个人,打伤了埃尔乃斯托和安东尼奥本人。
元首又停顿下来,用舌头舔舔嘴唇,说了一句表示接见已经结束的话:
莫卡的乡亲和族人感到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从最早起——一九三〇年——德·拉·玛萨家族的人都是反对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老家莫卡地区,从最上层到最底层的贫困雇工都是奥拉希奥派,因为奥拉希奥·巴斯克斯总统就是莫卡地区出生的人,是安东尼奥的舅舅。从一开始,德·拉·玛萨家族的人就怀疑并反感地注视着特鲁希略——那时是国家武警司令——玩弄的阴谋诡计。那支武警部队是美国占领军成立的,美军撤离后,就变成了多米尼加国防军。特鲁希略的目标是推翻奥拉希奥总统领导的政府。一九三〇年,在特鲁希略漫长的欺骗选举的历史上,发生了第一次欺骗选举,特鲁希略当上了总统。此事发生以后,德·拉·玛萨家族的人按照祖辈传统的做法,立刻由地方首领集团出钱出枪组织人马上山打游击。
“这样,你可以帮助达威托的遗孀。可怜的阿尔塔戈拉西娅正处在困难时期。替我拥抱她!也拥抱你的父母!”
他点燃一支香烟,在伙伴面前掩饰自己的不安。他一面把香烟叼在嘴上,不停地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缕缕浓烟,一面抚摸着那杆截短了枪管的步枪,同时心里想着他那位西班牙朋友比歇专门为今晚伏击特制的开花钢弹。比歇是由另外一个策划此事的伙伴曼努埃尔·奥文介绍认识的,曼努埃尔本人也是武器专家和优秀的射手。奥文的枪法像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一样出色。安东尼奥从小就喜欢射击,在老家莫卡时,他准确的枪法就常常让父母、兄弟、亲戚和朋友感到惊讶。因此,他才有今天这份殊荣:坐在英贝特右边,由他第一个开枪射击。小组专门讨论了此事,大家一致同意: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和阿玛多·加西亚·盖莱罗中尉作为最佳射手,应该使用美国中央情报局为他们专门制造的步枪,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以便准确地射出第一枪。
安东尼奥走出国家宫时的感觉仿佛比喝了一夜酒还要糊涂。那是他吗?是他亲耳听到了那个婊子养的说了那一番话吗?他真的接受了特鲁希略的那些说辞吗?甚至他真的接受了一笔交易吗?他真的接受了这盘施舍,用换来的几千比索去吞下苦水,变成了杀害达威托的同谋吗?对,你就变成了杀害弟弟的同谋!为什么你不敢骂他一句?为什么不敢对元首说:我很清楚,扔在我弟媳门前的尸体就是执行你命令的结果,如同此前你杀害墨菲一样?!你用你那善于演戏的手段策划了墨菲搞同性恋的把戏!还有达威托出于内疚而杀害墨菲的鬼话!
月亮犹如一只银盘,在灿烂的群星簇拥下闪闪发光,给附近的椰子树冠镀上一层银白,安东尼奥望着这些椰子树随着微风摇晃。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丽的国家,他妈的。这个可恶的“公羊”如果被打死,国家会变得更美丽。这个暴君三十一年来糟蹋和毒害这个国家的程度远远超过共和国成立一百年来海地的占领、西班牙和美国的侵略、内战和党派纷争,远远超过从天空、海洋和大地产生的大灾大难——地震和台风。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不能饶恕“公羊”的是,这个坏蛋不仅把国家变成娼妓、沦为流氓,还让他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一道同流合污。
安东尼奥没有回莫卡老家,那天上午,不知为什么,他在维森特·诺布雷大街和巴塞罗那大街拐角处一家名叫红灯的舞厅停下了脚步。老板叫“疯狂的伏里亚斯”,正在组织跳舞比赛。他喝了无数的甜酒,晕晕乎乎中听到远处传来西沃内 特色的默朗格舞曲的歌词:“圣安东尼奥,心里装着胡安妮塔·摩莱尔、夜壶……”忽然,他毫无道理地要打舞厅乐队中摇沙球的队员。醉意蒙眬让他看不清目标,一拳打中了空气,结果轰然倒地,爬不起来。
几天前,他就满四十七岁了,他是这七人小组中年龄较大的一个,他们的计划就是埋伏在这条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等待特鲁希略的到来。除去这四人乘雪佛兰等在这里之外,在前面两公里处还有一辆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借出来的汽车,里面坐着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和瓦斯卡尔·特哈达·比门代尔;在更前面一公里处,罗伯托·巴斯托里撒·内莱特一人坐在自己的车里。这样的布置可以拦住“公羊”的去路,可以用前后夹击的密集火力把“公羊”打个稀巴烂,而不会让他逃走。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和瓦斯卡尔·特哈达·比门代尔可能会像他们四个人一样地焦躁不安。罗伯托·巴斯托里撒·内莱特会更糟糕,因为他独自一人,没人给他打气。“公羊”会来吗?一定会来的。自从小弟弟达威托死后,安东尼奥的生活就成了漫长的苦难,宰了“公羊”,这苦难也就可以结束了。
一天后,他回到了老家莫卡,面色憔悴,衣裳肮脏不堪。家里等着他的人有父亲堂维森特、弟弟埃尔乃斯托、母亲和他的妻子埃伊达,人人都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还是他妻子首先颤抖着说道:
但是,这话他还是说出来了,这平静和讲道理的气氛大家都觉得很好,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本可以说出更加冷酷的话来,因为有一股突然产生的正义感非要让他说出来不可。他在一次演说里就说了这样的话,他那位终生的挚友、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本可以给他一枪。“我不会为几个小钱出卖自己的弟弟”这句话让他远离了朋友,他们有六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面,没有说话;这句话总是像噩梦一样在他脑海里萦回。那时候,他就需要喝酒,经常喝很多甜酒。尽管喝醉时,他就盲目地发火,胡说八道,对周围的一切拳打脚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