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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到需要他时,得派人骑马去找。她穿过厨房、后门廊,站在纱门后说:“没有,没什么事,就是桌子倒了。有条桌子腿儿松动了。”紧接着又说道,“男孩子们没来领牛,明天你得杀了它。”
“你打断了我治疗,”格林栎夫太太说,摆了摆手,“结束后我才能和你说话。”
红红紫紫的条纹划过天空,太阳缓缓西沉,如下悬梯。格林栎夫先生蹲在台阶上,背对着她,帽子与她的脚持平。“明天我给你把它赶回家。”他说。
玫太太后退几步。她觉得“耶稣”一词只能在教堂里用,就像有些词只能在卧室里用。她是个好基督徒,非常尊重宗教,当然,她并不相信基督教里有什么真实可言。“你怎么了?”她厉声问道。
“哦,不行,格林栎夫先生,”她嘲讽地说,“明天你把它赶回家,下个礼拜它又在这儿了。我没那么傻。”她以悲伤的口吻接着说:“我没想到O.T.和E.T.会这样对我。我以为他们会心怀感激。那俩孩子在这儿可是有过很开心的日子,是不是,格林栎夫先生?”
格林栎夫太太抬起头。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豇豆色的小眼睛又红又肿,表情却如斗牛犬般平静。她双手双膝撑在地上,摆动着身体,呻吟着:“耶稣,耶稣。”
格林栎夫先生没说话。
“格林栎夫太太!”她尖叫一声,“出什么事了?”
“我想是的,”她说,“我想是的。但现在他们已经把我给他们的好处都忘了。我记得,他们穿过我的孩子们的旧衣服,玩过我的孩子们的旧玩具,用我的孩子们的旧猎枪打过猎。他们在我的池塘游泳,打我的鸟,在我的小溪里钓鱼,我从未忘记过他们的生日,圣诞节来来去去,过得真快。我没记错吧。他们现在还记得那些事吗?”她问。“不——记——得。”她说。
玫太太停下脚步,一只手按住喉咙。那声音如此刺耳,她觉得好像有某种蛮力突破束缚,冲出大地,向她奔来。再一转念,则合理多了:有人在这儿受了伤,她将被起诉,失去所有。她没有保险。她向前跑去,沿着小径转过一道弯,看到格林栎夫太太手膝着地,趴在路边,垂着头。
她盯着西沉的太阳看了几秒,格林栎夫先生则研究着自己的手掌。俄顷,就好像她才想起来似的,问道:“你知道他们不来领牛的真正原因吗?”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呻吟,低沉而痛苦,“耶稣啊!耶稣!”又是一声,声调急切而恐怖,“耶稣啊!耶稣!”
“不,不知道。”格林栎夫先生懊恼地说。
格林栎夫一家来了几个月后,她才发现这事儿。一天早晨,她去查看一片地,本来她打算在那片地里种黑麦,结果长出来的是苜蓿,格林栎夫先生在播种机里放错了种子。回来时她走的是那条将两块草场分开的林间小径。她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手拿长棍有节奏地敲打着路面,以防遇到蛇,“格林栎夫先生啊,”她低声说,“你的错误我可承受不起。我是个穷女人,这地方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两个儿子要接受教育。我不能……”
“他们不来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她说,“跟女人打交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如果这地方有个男人管……”
她每天都要剪下报纸上那些毛骨悚然的报道——遭强奸的女人、逃跑的犯人、烧伤的孩子,要么就是火车脱轨、飞机失事,或者电影明星离了婚。她会把这些带到树林里,挖个洞埋了,然后趴在上面,咕哝呻吟约莫一小时的光景,粗大的胳膊压在身子下面,再抽出来,来来回回,最后直挺挺地趴着,玫太太怀疑她这是要睡在土里。
“你有两个儿子。他们知道这地方有两个男人。”格林栎夫先生抢着说,蛇击般迅速。
一想到他们中的一个可能会娶哪怕是有一丁点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的女人,她就会感到恶心。她忍了格林栎夫先生十五年,对他老婆,唯一能容忍的方式就是根本不见面。格林栎夫太太是个大块头儿,松松垮垮的。她那院子就像个垃圾场,五个女儿总是脏兮兮的,连最小的那个都会含唇烟。她不侍弄花草,也不洗衣服,整日就忙着她所谓的“祈祷疗法”。
太阳已沉到了林线后。她低头看着那张黝黑而狡诈、仰望着她的脸,提防的眼神,帽檐阴影里明亮的眼睛。她等了一会儿,让他明白她受到了伤害,接着说道:“有些人学会感激时已太晚,格林栎夫先生,有些人根本就学不会。”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他独自蹲坐在台阶上。
这时,斯科菲尔德就会拿腔拿调,唱歌似的说:“好了,妈妈,你死了我才结婚呢,那时我要娶个胖胖的农家好姑娘,让她掌管此地!”有一次他还补充说:“——一个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的温良淑女。”闻听此言,玫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背挺得像个耙子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小脸拉得老长,良久才轻声说:“我辛苦干活,任劳任怨,就是要为他们守住这地方。我一死,他们就要把垃圾女人娶回来,把一切都毁掉。他们会娶了垃圾女人,毁掉我辛苦挣来的一切。”当时她就决心改遗嘱。第二天,她去见了她的律师,限定了财产继承人,这样,即便他们结了婚,也不能把财产留给妻子。
夜半时分,她在睡梦中听到了某种声音,仿佛一块大石头在她的大脑外壁上磨洞。脑壁内,她正走过连绵起伏的美丽丘陵,每走一步都先用棍子探探路。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太阳要把树林烧穿。她停下来观望,她很清楚太阳做不到,像往常一样,太阳定会落到她的领地之外。她刚停下时,太阳还是个红肿的圆球,看着看着,太阳开始变窄,变浅,好像一枚子弹。突然,它突破林线,从山丘朝她俯冲而来。她惊醒了,手捂着嘴,耳中听到的仍是那个声音,没那么响了,却依然清晰可辨。是那头公牛在她的窗下大嚼特嚼。格林栎夫先生让他跑出来了。
斯科菲尔德三十六岁了,宽脸庞,总是带着令人愉悦的笑容,但还是单身。“是的,”玫太太会说,“如果你卖些体面的保险,就会有<b>好</b>姑娘愿意嫁你。哪个好姑娘愿意嫁给卖黑鬼保险的?你终究会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它起身,在黑暗中走到窗前,透过拉开的百叶窗帘向外观看。公牛已离开树篱,起初她没看到它。之后,她看到稍远处一个庞大的身影似乎正停下来观察她。看着那黑铁似的影子在黑暗中走远,她心想,这是最后一晚,我决不能再容它。
韦斯利是老二,七岁时得了风湿热,玫太太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知识分子。斯科菲尔德这辈子就没生过病,他成了保险推销商。她并不介意他卖保险,只要险种好,可他卖的保险只有黑人才会买。他就是黑人们所说的“保险人”。他说卖给黑鬼的保险比其他险种都赚钱。在人前,他更是喊得响。他会大叫:“妈妈不愿听我说,我可是本郡最棒的黑鬼保险推销商!”
次日上午,她一直等到十一点整,才开车去了牲口棚。格林栎夫先生正在清理牛奶罐。七只罐子在奶房外排成一排晒太阳。这是她两周前吩咐他做的事。“好了,格林栎夫先生,”她说,“去拿你的枪。我们去干掉那头牛。”
韦斯利继续读餐盘旁折着的报纸,斯科菲尔德则吃吃停停,看着她笑。两个男孩儿对事情的反应总是不一样。用她的话说,他俩的不同犹如白昼与黑夜。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斯科菲尔德是商人型,韦斯利则是个知识分子。
“我以为你想这些罐子……”
她走进餐厅,两个儿子正在吃早餐,她坐到桌首她的椅子上,只坐了个椅子边。她从不吃早餐,但会跟他们坐一会儿,看着他们吃饱喝足。“说实话!”她开始跟他们讲公牛的事,模仿着格林栎夫先生的腔调说,“它定是<b>什么人</b>的牛。”
“去拿你的枪,格林栎夫先生。”她的声音和面容都不带任何情绪。
“是,定是!”她关上门,稍稍用了点力,带出精准的一声“砰”。
“那位先生昨晚跑出去了。”他遗憾地低声说,他的胳膊已在一只奶罐里,便继续弯腰清理。
格林栎夫先生似乎一时不知该沉默还是该回答。他仔细看了看左侧的空气,稍后才说:“他定是<b>什么人</b>的牛。”
“去拿你的枪,格林栎夫先生,”她依然像个胜利者似的淡淡说道,“那头牛在草场,和那些枯奶期奶牛在一起。我从楼上的窗户看到它了。我开车把你带过去,你可以把它赶到空草场上,在那儿结果了它。”
“我不管你把它关在哪儿,”她说,“你该知道怎么办。把它关在跑不出去的地方。它是谁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