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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放下奶罐。“谁也不能叫我去杀我儿子们的牛!”他的声音高亢而刺耳。他从后兜掏出一块破布,使劲擦了擦手,又擦了擦鼻子。
“您想把它关在哪儿?”格林栎夫先生问。
她转过身,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我在车里等你。去拿你的枪。”
“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今天上午先把那头牛关起来,再做别的事。你知道它会毁了配种计划的。把它关起来看好了,下次再有走失的牛跑到这儿来,马上告诉我。明白了吗?”
她坐在车里看着他怒冲冲地朝马具房走去,他在那儿放了杆枪。进屋后便传来一声响,好像他把什么东西从面前踢开了。不一会儿,他拿着枪出来,绕过车尾,用力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他两膝夹着枪,双眼直视前方。他想杀死我,而不是牛,她心想。她把脸转了过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笑容。
格林栎夫先生的目光越过附近的草场,望向远方。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倒在手里一支,把烟盒放回兜里,站在那儿看着手中那支烟。“我把它关进了牛棚,可它跑出去了,”他接着说,“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到它。”他俯身点着烟,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上宽下窄,下巴细长,仿佛一只粗糙的圣杯。狐狸色的眼睛深陷,藏在灰毡帽下,帽子沿鼻梁的延长线斜扣在头上,身材没什么特色。
上午的天气干燥而晴朗。她驱车穿过树林,开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片开阔地,一条窄路将田野分在两侧。如愿以偿的兴奋使她对环境更为敏感。鸟儿四处尖声鸣叫,草地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天空的蔚蓝甚至有种穿透力。“春天来了!”她很开心。格林栎夫先生嘴边某块肌肉微微一抬,好像他从未听过这么愚蠢的话。她在第二道草场门停下,他冲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然后打开草场门,让她开车通过,关上草场门,再次一屁股坐回车里,一言不发。她开车围着草场转,直到看见那头公牛。它几乎是在草场中间,和奶牛群一起平静地吃着草。
“三天了!”她强压住尖叫,这种语调她已经习惯了。
“那位先生等着你呢,”她狡黠地看了一眼他那张愤怒的脸,“把它赶到旁边的草场去,我会开车跟在你后面,我自己关草场门。”
“在这儿都三天了。”他看着自己的右脚说,他把脚往前伸了伸,微微转动,像是要看看鞋底。他站在后门三层台阶的最下层,她则从厨房门口探出身,瘦小的身材,浅淡而近视的眼睛,灰白的头发堆在头顶,如一只受惊的鸟儿竖起的羽冠。
他又一次冲下车,这次故意没关车门,她只能斜着身子拉上对侧车门。她坐在车里,微笑着看他穿过草场朝对面的大门走去。他每往前挪一步,好像都要向后退,似在召唤什么力量见证他是迫不得已。“好啦,”她大声说,好像他还在车里似的,“是你自己的孩子逼你这么做的,格林栎夫先生。”O.T.和E.T.恐怕正在笑他,笑得肚子都疼了。她好像听到他们用相同的鼻音说:“逼着老爹替俺们杀牛。老爹不知道,以为他杀的就是头好牛。让老爹杀那头牛,可真是要了他的命!”
次日清晨,格林栎夫先生刚到后门,她就跟他说这儿有头走失的公牛,赶紧把它关起来。
“如果那俩孩子对你有一丁点关心,格林栎夫先生,”她说,“他们都会来领那头牛的。真没想到。”
“你的孩子们要是有些自尊,格林栎夫先生,”有一天她要这样对他说,“很多事他们都不该<b>让</b>他们的老妈做。”
他先是绕了个圈,才打开草场门。那头公牛,黑乎乎地站在一群花斑奶牛之间,没动地方,只顾闷头吃草。格林栎夫先生打开门后,又绕了回来,从后面接近那头牛。距离牛大约十英尺远时,他张开双臂,拍打着体侧。公牛懒洋洋地抬起头,又垂下头继续吃。格林栎夫先生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朝它狠狠扔过去。她猜是块尖锐的石头,那牛一跃而起,飞奔而去,消失在山丘后面。格林栎夫先生慢悠悠地尾随其后。
“要是我儿子,”他会说,“他们就是砍断右臂,也不会让老妈……”
“别以为牛要跟丢了!”她喊道,发动引擎,直接从草场上开了过去。这是片坡地,她开不快,等她到了草场门,格林栎夫先生和公牛都没了踪影。这片草场比上一片要小些,绿油油的一片竞技场,周围几乎都是树林。她下车关上草场门,四处张望,寻找格林栎夫先生,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她立刻明白了,他的计划就是把牛赶到林子里去。最终,她会看到他从那圈树林的什么地方钻出来,一瘸一拐走向她,等他终于走到她跟前后,他会说:“你要是能在那林子里找到那位先生,算你厉害。”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去麻烦格林栎夫先生。她回到床上,心想如果说格林栎夫的儿子们在这世上还有些出息,那也是拜她所赐,是她给了他们的父亲一份差事,别人都不愿用他。她雇了格林栎夫先生十五年,别人可是连五分钟都不愿意。就冲他的走路姿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帮工。他总是耸着肩,慢吞吞的,从不走直线,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圆,他得绕上一圈。你若想正面看他,得绕到他面前。她没解雇他,是因为她老是怀疑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帮手。他太懒,懒得出去另谋生路;他没有偷东西的欲望,让他干什么事,说上三四次,他也就干了;但若奶牛生了病,他总是很晚才告诉她,根本来不及请兽医。若是谷仓起火,他会先叫老婆看看火势,然后再扑火。至于他那老婆,她想都不愿想。和他老婆相比,格林栎夫先生真算得上贵族了。
她会说:“格林栎夫先生,就算我得跟你走进那片树林,哪怕要待上一下午,我们都得找到那头牛,杀死它。就算我得替你扣扳机,你也得杀死它。”等他看到她是认真的,他就会自己转回去,迅速杀死那头牛。
格林栎夫先生会说:“要是我儿子,他们绝不会让他们的老妈大半夜的找佃户帮忙,他们自己就搞定了。”
她回到车里,开到草场中央。这样等他从林子里出来,走不了多远就能到她面前。此时此刻,她可以想象他坐在一截树桩上,拿着根棍儿在地上画线。她决定掐着表,就等十分钟,然后就按喇叭。她下了车,周围转了转,坐在前保险杠上,边歇边等。她很累,头向后靠在引擎盖上,闭上眼。她不明白,这才上午,她怎么这么累。透过闭着的双眼,她能感受到火辣辣的日头高悬在上空。她微微睁开眼,明晃晃的白光又迫使她闭上。
公牛低下头,晃了几下,花环滑到牛角底部,如一顶带刺的王冠,望之不寒而栗。她已闭上了百叶窗;几秒钟后,她听到公牛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她靠着引擎盖休息片刻,昏昏沉沉地琢磨她为什么这么累。闭着眼,时间不再分为白昼与黑夜,而是过去与未来。她觉得她之所以这么累是因为她已不停歇地干了十五年。她认为她有权利觉得累,有权利在继续干活之前休息几分钟。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审判席上,她都可以说:我工作过了,我没有虚度时光。此刻,当她回想这辈子的辛劳时,格林栎夫先生正在林子里闲逛,格林栎夫太太可能正趴在地上,压在那满满一洞的剪报上睡觉。这些年那女人越来越糟糕,玫太太相信她已经疯了。“恐怕宗教已令你太太走火入魔了,”有一回她委婉地对格林栎夫先生说,“要知道,一切都得适度。”
她眯着眼,紧盯着那头牛,心想十五年了,那些懒汉总是由着他们的猪拱她的燕麦,由着他们的骡子在她的草地上打滚,由着他们的劣等公牛与她的母牛交配。若不把这头牛赶快关起来,天亮之前,它就会越过篱笆,毁了她的牛群——而格林栎夫先生却在半英里外佃户的房子里酣睡。要叫他过来,她得穿好衣服,驱车去叫醒他。他会来的,但他的表情,他的整个身体,他的每一次停顿都在说:“照我看,你那俩小子,怎么也得来一个,就不该让老妈大半夜的开车到这儿来。要是我的孩子,他们会自己把牛关起来。”
“她治好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内脏一半都被虫子吃掉了。”格林栎夫先生说。她掉头就走,实在觉得恶心。可怜的人,她现在想,这么简单。她睡着了几秒钟。
刚才在睡梦中,她听到了有节奏的咀嚼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她的墙壁。不论那是什么,她觉得自打她拥有了这地方,那东西就在啃,从她的篱笆一直啃到房子外墙,啃得干干净净,如今又在啃她的房子了,以同样平稳的节奏,静静地啃,它会啃穿房子,再啃她和男孩儿们,然后接着啃,除了格林栎夫一家,啃光所有,啃啊啃,直到只剩下格林栎夫一家独在小岛,而周围曾经是属于她的地盘。咀嚼声到肘边时,她一跃而起,彻底醒了,发觉自己站在屋子中央。她立刻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是头奶牛在撕扯窗下的灌木。格林栎夫先生没关小路的门,牛群定是全在她的草坪上了。她打开昏暗的粉色台灯,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那头长腿瘦削公牛就站在离她四英尺远的地方,平静地咀嚼着,如一介粗野的乡下求偶者。
等她坐起来看表时,十分钟已过。她一声枪响都没听到。她有了个新念头:也许格林栎夫先生朝那头牛扔石头激怒了它,那畜生会不会冲向他,把他顶在树上,用牛角挑了他?若是那样,就更具讽刺意味了:O.T.和E.T.定会找个卑鄙的律师控告她。对于她和格林栎夫家的这十五年交道,这可真是个恰当的结局。想到这些,她几乎感到了些许愉悦,好像给朋友们讲着故事,灵光乍现,找到了完美的结尾。随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格林栎夫先生有枪,她有保险。
那畜生蹄子挠地,玫太太则站在百叶窗后,身子前倾,迅速闭了窗帘,以免牛受到光的刺激冲进灌木丛。她等了一会儿,保持着前倾的姿态,睡衣松垮垮地垂下颓肩。绿色橡胶发卷整齐列于额上,光滑的蛋白面膜凝在面颊,趁她睡眠时抚平皱纹。
她决定按喇叭,起身把手伸进车里,长按三声,又短按两三声,好让他知道她已等得不耐烦,然后转身再次坐在保险杠上。
将近一分钟,屋内悄无声息,当它再次抬起花冠缠绕的头,一位女子的声音,似在斥责一条野狗,粗声粗气道:“走开,先生!”接着又咕哝了一句,“哪个黑鬼的破牛。”
过了几分钟,有什么东西从林带出来了,黑乎乎的沉重的身影,头摆了又摆,向前冲去。一秒钟后,她认出来是那头公牛。它越过草场,朝她慢慢跑来,挺愉快,几乎是兴高采烈,好像失而复得,有些欣喜若狂。她朝它身后看去,想看看格林栎夫先生是否也从林子里出来了,他没有。“它在这儿,格林栎夫先生!”她喊道,又看了看草场的另一边,也许他会从那里出来,也没看到。她回过头,但见那公牛低头朝她冲过来。她一动不动,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难以置信,呆住了。她盯着那凶猛的一条黑影向她狂奔而来,似乎已丧失一切距离感,似乎那时她无法判断它要干什么。不容她的表情有丝毫改变,那公牛已将头埋在了她的大腿上,如一个为爱痴狂的恋人。它的一只角刺进了她的心脏,另一只角环绕她的体侧,牢牢扣住了她。她还在盯着前方,眼前的景色却已彻底改变——林带如世界的一条深色伤口,那个世界只有天空——她的表情仿佛瞎子陡然复明,一时无法忍受那强光。
玫太太的卧室朝东,窗户低矮。那只公牛就站在窗下,月光将之镀上了一层银辉。它抬着头,似在静听屋内的动静,如一位耐心的神祇,下凡向她求爱。窗内漆黑一片,柔柔娇喘无力传至窗外。密云遮月,黯淡了它的身影。幽冥黑幕下,树篱由它撕咬纷披。不一会儿,云过月出,它又现在原地,咀嚼不停,牛角尖挂着枝枝叶叶,那是它为自己从树篱上扯下的花冠。月亮再次隐入层云,只有持续的咀嚼声标记着它的所在。突然,粉色柔光点亮了窗户。百叶窗帘开启,一道道光柱滑过它的身体。它后退一步,头低垂,似欲展示牛角的花冠。
格林栎夫先生从旁举枪朝她奔来。她看到他跑过来了,虽然她没有朝他的方向看。她看到他在某个看不见的圈子外朝她跑来,他后面的林带张开了大嘴,他的脚下什么都没有。他朝公牛开了四枪,射穿了它的眼睛。她没听到枪声,却感到了那庞大身躯的震动。它向下一沉,她随之倒在它的头上。于是,当格林栎夫先生跑到她身边时,她的样子就像是趴在那畜生的耳畔向它低语她最后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