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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起来挺好。”兰德尔说。
“可笑!”纱丽女孩儿说,但神父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现在他有了些兴趣。
“过几天您就能起来走动了。”摩根预言道。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将目光如何安置。阿斯伯里肆无忌惮地看了看走廊那边,母亲把摇椅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显然,她无意替他将他们赶走。
神父说:“成为‘新人’确有可能,需要帮助。”接着又干脆地加了一句,“当然,要靠三位一体的第三位格。”
“我想您可能是有点感冒。”过了一会儿兰德尔说。
“您怎么看这事?”阿斯伯里问神父,隔着众多脑袋,回应他那内敛的微笑。那微笑的边缘似乎碰触到了某种冰冷的澄明。
“我感冒时就吃一点松节油加糖。”摩根说。
他无法像他的朋友戈茨建议的那样,把一切当作梦幻泡影,不论是先前的事,还是他最后的这几周。戈茨确信死亡什么都不是。戈茨的脸上总带着紫色污迹,以及成千上万的愤怒。他在日本待了六个月,回来后脸还是那么脏,却像佛陀一样释然了。听到阿斯伯里行将死去的消息,他很平静,无所谓,引用了一句不知谁的话,“菩萨度众生入涅槃,实无菩萨度,亦无众生得灭度。”不过为他着想,戈茨还是花了四个半美元带他去听了一场吠檀多讲座。这笔钱真是打了水漂。戈茨全神贯注地听着讲台上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儿男人的教导,阿斯伯里却无聊地打量起观众来。他的视线扫过几个穿着纱丽的姑娘,扫过一个日本年轻人,一个穿藏青色衣服、戴土耳其帽的男人,还有几位貌似秘书的女子。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这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黑衣男子,神父。神父的表情虽然恭敬,却不信服。看到他那沉默而清高的样子,阿斯伯里立刻明白他俩有着同感。讲座结束后,几个学生在戈茨的公寓里聚了聚,神父也去了,还是不太参与。他听他们谈论阿斯伯里即将迎来的死亡,彬彬有礼,话却很少。一个穿纱丽的女孩儿说自我成就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意味着拯救,而这个词没有意义。“拯救,”戈茨引用道,“是对一种简单偏见的毁灭,没有人获救。”
“闭嘴。”兰德尔转向摩根。
“我不想他关心我。”一分钟的沉默,他盯着外面朦胧一片的紫色田野,“我的病布洛克治不了。”他的声音渐趋断续,几成呜咽。
“闭上你的嘴,”摩根说,“我知道我吃的是什么。”
“他认识你,更关心你,”她说,“那边的医生都不在乎你。”
“他不吃你吃的东西。”兰德尔吼道。
“我不去找布洛克大夫,”他尽量不让声音颤抖,“今天下午不去,哪天都不去。你不觉得我要是想看医生,在那边就看了吗,那儿才有好医生。你不知道纽约有更好的医生吗?”
“母亲!”阿斯伯里用颤抖的声音喊。
“有两家店铺新装了门面,”她说,之后语气突转严肃,“你做得对,该回家,这儿有好医生!我今天下午就带你去找布洛克大夫。”
母亲站了起来。“阿斯伯里会客的时间太长了,”她喊道,“你俩可以明天来。”
“还是老地方,不是吗?”他没好气地说。
“我们这就走,”兰德尔说,“您看起来真的挺好。”
“你觉得廷柏博罗比以前好吗?”母亲问。这是她的标准问题,必须回答。
“真的。”摩根说。
他打开车门,费力地提起两只箱子放到他姐姐翘起的脚旁。他厌恶地看了看那双熟悉的脚——穿着女童子军鞋——又看了看她整个人。她身着一套黑衣,头上裹着块白布,边缘支棱出几只金属发卷,闭着眼,张着嘴。他跟她长得很像,只是比她小一号。她大他八岁,是县小学校长。他轻轻关上车门,以免吵醒她,随后转到另一侧,坐在前排座位上,合上了眼。母亲把车倒至路上,几分钟后,他感到车一个急转,上了公路。他睁开眼,道路两侧是两片开阔地,长满黄色异味堆心菊。
他们排着队出去了,互相附和着他看起来有多好。没等他们到走廊,阿斯伯里的视线就模糊了。一时间,他看到母亲如影子般出现在门口,随即跟他们下了楼梯。他听到她又给布洛克打了次电话,但他没兴趣听了。他感到天旋地转。现在他明白在他死前,是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体验了。都了了,只剩下把抽屉钥匙交给她,信封在抽屉里,然后等死。
箱子对他来说太沉了,走到车旁时,母亲看出来他已筋疲力尽。他以前回家从未拿过两只箱子。自从上了大学,他每次回家只带两周的必需品,以及一副呆呆的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打算只忍耐十四天。“你比以前带的行李多。”她注意到了,但他没有回答。
他沉入了深深的睡眠,大约五点他醒了,看到她那张苍白的脸,非常之小,仿佛他是从暗井深处向上看。他从睡衣兜里掏出钥匙,递给她,喃喃道抽屉里有封信,等他死后再打开,但她好像不明白。她把钥匙撂在床头柜上就不管了,他则继续做梦,梦中有两块大石头在他的脑袋里打转。
“对,”他说,“不要叫醒睡着的狗,自找麻烦。”他提起他那两只鼓鼓囊囊的手提箱,向马路对面走去。
刚过六点,他醒了,听到布洛克的车停在了下面的车道上。那声音如召唤般,迅速将他从睡梦中带出,头脑清醒了。他突然有种可怕的预感,等待他的命运将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残酷。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动物在地震前一刻般安静。
“在那边,”母亲说,“你姐姐在后座上睡觉,我不想这么一大早独自出门。没必要叫醒她。”
布洛克和他母亲边上楼边交谈,但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医生扮着鬼脸进了房门;母亲在微笑。“猜猜你得了什么病,小甜饼!”她喊道。她的声音如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车在哪儿?”他咕哝了一句。
“老布洛克找到那条老虫子了。”布洛克说着便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他双手举过头,仿佛是赢得了什么胜利奖项,又将手重重地落在大腿上,似已筋疲力尽。之后他掏出一条搞笑用的红色班丹纳大手帕,把脸擦了个遍,每次脸从手帕后面露出来都带着不同的表情。
他自觉大限将至已有近四个月了。一天深夜,在他那冰冷的公寓里,他独自蜷缩在两层毯子和大衣下面,中间还夹着三层《纽约时报》,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之后大汗淋漓,床单都湿透了,他那时就对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有了彻底清醒的认识。此前,他已感到日渐无力,隐隐伴随时断时续的周身疼和头痛。他好几天都没去书店上班,这份零工也丢了。此后他一直靠积蓄活着,勉强存活而已。积蓄日渐减少,最后只够回家的路费了。现在他一文不名。他回来了。
“你的聪明才智真是毫无保留地全使出来了!”福克斯太太说。“阿斯伯里,”她说,“你得的是波状热。这种病会复发,但你死不了!”她的笑容就像电灯泡般灿烂炽烈得没有一丝阴影。“我的心可是放下了。”她说。
“你不必告诉我气温!”他高声说,“我不是小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脱外套!”他身后,火车默默地滑走了,留下两爿一模一样的破败商店。他目送着那铝皮斑点消失在树林中,似乎他与那广阔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随之永远消亡了。他转身沮丧地看着母亲,为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允许自己在这颓废的乡下枢纽看到神庙而颇感恼怒。他已完全习惯了死亡这个念头,但还没有习惯死在<b>这里</b>这个念头。
阿斯伯里慢慢坐起来,面无表情;之后又倒了下去。
福克斯太太注意到他的左眼布满血丝,脸浮肿而苍白。虽只有二十五岁,他的发际线却已悲惨地向后退却了,头顶剩下薄薄一层红发,状如楔形,尖端直指鼻子,他的鼻子看起来更长了,也让他看上去心烦意乱,倒与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匹配。“北方一定很冷,”她说,“你为什么不把外套脱了?这里不冷。”
布洛克俯下身来,微笑着。“你不会死的。”他心满意足地说。
“我不想说话,”他说,“旅途不顺。”
除了眼睛,阿斯伯里浑身上下一动不动。表面上,他的眼睛也没动,但在模糊不清的眼睛深处,似乎有着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好像什么东西在虚弱地挣扎。布洛克的目光如钢钉般投下来,不论什么都被它钉得牢牢的,直到生命消失。“波状热没那么可怕,阿兹白里,”他轻声说,“就跟奶牛得的布鲁氏菌病一样。”
“你看起来不太好。”她说,像个医生似的久久注视着他。
男孩儿低低叹息一声,随后安静下来。
母亲轻叫一声,一脸惊恐。她立刻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死亡,这令他满意。他的母亲,到了六十岁的年纪,将被迫面对现实。他认为如果这次经历没有要了她的命,则必定有助于她的成长。他走下台阶与她打招呼。
“他一定是在北边喝了未消毒的牛奶。”母亲轻声说,之后俩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门,似乎认为他要睡了。
火车停下了,阿斯伯里下车的地方恰好是母亲迎他之处。母亲站在下面,灿烂的笑容绽开在戴着眼镜的瘦削的脸上。看到乘务员身后强撑身体的他,母亲的笑容骤然消失了。那笑容消失得如此突兀,取而代之的讶异之色如此彻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病定是无可遁形。天空是寒冷的灰色,白金色的太阳耀眼夺目,正从环绕廷柏博罗的黑森林后升起,如来自东方的神秘君王。唯一一片砖木平房区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奇异之光。阿斯伯里觉得他即将见证一场庄严变形,那些平坦的屋顶随时可能化为某座异域神殿的高塔,敬拜他所不知晓的神灵。幻觉须臾之间便没了踪迹,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母亲身上。
等到听不见脚步声了,阿斯伯里再次坐了起来。他转过头,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向旁边的床头柜看了一眼,他给母亲的钥匙就在那儿。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钥匙,又揣进兜里。他看了看屋子另一侧的椭圆形小梳妆镜。镜中回望他的眼睛还是他每天看到的那双眼睛,只是更苍白些。那双眼睛似乎彻底惊呆了,好像要看到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某种恐怖景象。他哆嗦了一下,迅速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外。一团紫云下方,炫目的金红色太阳平静地移动。再往下,猩红色天空映衬下的黑色林线形成一道脆弱的墙,站在那里,仿佛他在脑中构筑的虚弱的防御工事,使他免受即将来临之事的侵害。男孩儿躺倒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他的四肢被高烧和寒战折磨了几个礼拜,现在已然麻木。体内的往昔生命已经枯竭。他在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就在那时,他感到一阵寒冷,很特别的寒冷,轻微如冻海寒渊处传来的一线温暖的涟漪。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那只在他童年时代,以及在他生病的这段时日里,一直悬在头顶,神神秘秘等待着的恶鸟,此时似乎突然动了起来。阿斯伯里脸色煞白,似有一阵旋风吹去了他眼前最后一层迷雾。他看到了他的余生,羸弱而痛苦,没有尽头,他将生活在涤污荡垢的恐惧中。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做最后的无力抵抗。但圣灵,以寒冰而非以火为纹饰的圣灵,不管不顾地持续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