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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并没有锁,她定是用椅背顶住了门把手。他一边砸门一边晃动着把手。
“我还没结婚,”她说,“他们是妈妈的。”她那语气就好像结婚已是指日可待。
他听到床的弹簧吱呀作响,弯腰把头凑近钥匙孔,钥匙孔被纸堵住了。“让我进去!”他吼道,再次砸门,“你把我关在外面干什么呀?”
“那些孩子是谁的,你的吗?”他终于开口了。
门旁一个尖厉的声音问道:“谁呀?”
她慢慢咀嚼着苹果,专心致志地享受,微微弯着腰,看向前方。从门廊看过去,长长的斜坡上点缀着紫苑草,公路那边,丘陵连绵,还有一座小山。空旷的视野总令帕克有沮丧之感。看着那样的旷野,总会觉得有人在追踪你,海军或政府或宗教。
“我,”帕克说,“O.E.。”
她迅速拿起一只苹果,好像不抓紧,那筐子就会消失似的。饥饿的人会让帕克紧张。他总是有足够多的东西吃。他变得很不自在,觉得无话可说,可为什么要说话呢?此刻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以及为什么不趁那些孩子还没干掉第二筐苹果以前赶紧走掉。他猜他们是她的弟弟妹妹。
他等了一会儿。
姑娘没任何反应,仿佛不认识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走失的猪或山羊,闯进了这院子,而她都懒得拿扫帚赶它走。他把那筐苹果放在她旁边的台阶上,自己坐在了下一层台阶。“吃吧。”他冲着篮子点点头,陷入了沉默。
“我,”他不耐烦地说,“O.E.。”
第二天,他带着一蒲式耳苹果回来了。他可不会被她那种相貌的人击垮。他喜欢身上肥嘟嘟的姑娘,这样就不会感到她们的肌肉,更不会感到她们的老骨头。他进院时,她正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院子里全是孩子,都像她一样又瘦又穷;帕克记得那天是礼拜六。他向女人示好时不喜欢有孩子在旁边,还好他把那筐苹果从卡车上拿了下来。孩子们围过来看他带来了什么,他给他们一人一只苹果,让他们去别处玩,就这样打发了那群孩子。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哪个傻瓜会把这里的任何一样弄到身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她慢慢走进房子,任他自行离开。帕克又在那儿站了几乎有五分钟,呆呆地看着她走进去的那道黑乎乎的门。
他又试了一次。“O.E.,”他又砸了两三次门,“O.E.帕克。你认识我。”
“那是白头鹰,”帕克说,“哪个傻瓜会在身上弄只鸡?”
沉默。之后那声音慢慢说道:“我不认识什么O.E.。”
她指了指白头鹰。
“别闹了,”帕克央求道,“你干吗这么对我。是我,老O.E.,我回来了。你用不着怕我。”
“什么鸡?”帕克几乎喊了起来。
“谁呀?”还是那冷冷的声音。
“哪个都不喜欢,”她说,“不过那只鸡倒不像别的那么糟。”
帕克转过头,好像指望身后有什么人能告诉他答案。天色已有些许发白,地平线上飘着两三道黄云。他站在那儿,一棵光之树突然照亮了天际线。
好吧,我干吗在乎她怎么想呢?帕克自问,但他显然感到困惑。“我觉得总有你比较喜欢的吧。”他慢腾腾地说,心中盘算着哪处文身可能打动她。他再次把胳膊伸到她面前。“你最喜欢哪一个?”
帕克靠在门上,像被一根长矛钉在了上面。
“所有那些,”女人指着他的胳膊说,“跟愚蠢的印第安人所做的没什么两样。全是虚荣。”她似乎找到了她想说的词:“虚空的虚空。”
“谁在那儿?”里面的声音说,那语气似乎在说这是最后一次。门把手晃动了几下,那声音强硬地说道:“谁在那儿?我问你呢。”
那以后,帕克决定去乡下,只有那里的空气才适合呼吸。他在路堤上租了个棚子,买了辆旧卡车,感觉合适就打些零工。遇到未来妻子的那段时间,他的营生是卖苹果,以蒲式耳买入苹果,再以同样的价格按磅卖给偏僻地区的农场主。
帕克弯腰把嘴凑近堵住的钥匙孔。“俄巴底亚。”他轻声说,突然他感到一束光涌动着,穿过他的身体,将他的蛛网灵魂变幻为色彩交织的花园,有树,有鸟,有野兽。
一次休假后,他没归队,也没请假,待在陌生城市的出租房里,喝醉了酒。他的不满,本来是缓慢发展的、潜在的,却突然变得强烈,令他狂躁不安,就好像那豹子、那狮子、那些蛇和鹰隼都刺穿了他的皮肤,在他体内卷入了一场恶战。海军找到他,关了他九个月的禁闭,就将他开除了,真是颜面尽失。
“俄巴底亚·以利户!”他轻声说。
他不再刺静物,比如锚或交叉的来福枪之类。他在双肩各刺了虎豹一头,胸前有蟒蛇绕火炬,两条大腿上刺着鹰隼,胃部和肝脏部位分别是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他不太在乎文身内容,只要颜色漂亮;在腹部,他刺了些色情画,不过只是因为那地方似乎正适合。一个文身大概可以满足帕克一个月,之后吸引力就消退了。每当有面大些的镜子,他就会在镜前端详自己的整体样貌。他觉得他的文身效果并非色彩之错综交缠,反让人觉得芜杂纷乱,毫无章法。他会大为不满,接着便去找文身师,填上肌肤的一处空白。帕克的身体正面几乎全都刺了文身,后背却什么都没有。他不想在他不方便看到的地方弄什么文身。随着他身体正面的空白越来越少,他的不满也越来越强烈,没有一处让他满意。
门开了,他踉跄着进了门。撒拉·路得现身在那里,双手叉在胯上。她立刻说道:“雇你干活的不是什么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你毁了她的拖拉机,得一分不少地赔给她。她没有给车上保险。她到这儿来了,跟我谈了很久,我……”
水手的紧身裤对于帕克来说太瘦了,不过压在脑门儿上的傻兮兮的白帽子倒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种若有所思,甚至严峻的样子。在海军待了一两个月后,他的嘴不再老是张着了,身姿也硬朗得有了男人样儿。在海军服役五年,他与那艘灰色机舰艇似乎融为了一体,除了眼睛;他的眼睛还是淡淡的蓝灰色,如海洋般反射着四周的无垠宽广,似乎他的双眼就是微缩版的神秘大洋。到了港口,帕克就四处闲逛,拿那些他去过的破败地儿与亚拉巴马州的伯明翰相比。每到一处,他都要刺一个新文身。
帕克颤抖着去点煤油灯。
不久他有了第一个文身——大炮上停歇的白头鹰。是当地一位艺术家给他做的。不怎么疼,只是微微有一点,恰到好处,让帕克觉得值得一做。这也挺奇怪,因为此前他认为只有那些不疼的才值得一做。第二年他辍学了,因为他十六了,而且他可以辍学。他上了一段时间职业学校,后来也退了,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干了六个月。他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想要更多的文身。他的母亲在洗衣房工作,可以供养他,但她不愿给他的文身出钱,除非他去刺一个心上写着她的名字的图案。他去刺了,嘟嘟囔囔的。反正她的名字是贝蒂·简,谁知道那是他母亲的名字。他发现那些以前他喜欢人家而人家并不喜欢他的女孩儿觉得这些文身很有魅力。他开始喝啤酒、打架。母亲为他沦为这样的人而哭泣。一天晚上,她拖着他去参加一场信仰复兴会,事先没告诉他要去哪里。当他看见灯火通明的大教堂时,他挣脱她的手跑掉了。第二天,他谎报年龄,参加了海军。
“你怎么回事,天都快亮了,还要浪费煤油?”她斥责道,“我可不想看你。”
帕克头一次被震撼到了。那天在集市上遇见那人之前,他从未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即便在那时,他也仅仅有某种不安,好像盲童被缓缓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而他自己并不知晓他的方向已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