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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立即发起了闲聊,谁愿搭茬都可以。“这天儿还能再热些吗?”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柄绘有日本风景图的黑色折扇,扇了起来。
他开始想象如何才能教训她,各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或许他可以结交一些知名的黑人教授或律师,带回家住一晚。他完全有理由那么做,而她的血压则能升到三百。不能太过分,不能让她中风,而且他也从来没和黑人交成朋友。他曾试图在公交车上结识一些还不错的黑人,那些看起来像教授、牧师或律师的人。一天早晨,他坐在了一个仪表不凡、深褐色皮肤的男人身旁,他回答他的问题时,声音洪亮庄重,后来却发现他是在殡仪馆工作。还有一次,他在一个抽雪茄、戴钻戒的黑人身边坐下,尴尬地闲聊几句后,那黑人按响下车铃站起身,从他身前蹭过去时,居然把两张彩票塞进他的手里。
亮着灯的公交车出现在不远处的坡顶。车快到站时,他们走到街上,迎了过去。他托着她的肘部,扶她走上吱嘎作响的台阶。她面带一丝微笑上了车,好像走进会客厅,众人都在恭候她。他投币时,她在车前部宽敞的三人座坐下,面对通道。一位瘦瘦的、黄色长发龅牙女子坐在三人座的一端。他母亲挪到她旁边,给朱利安留下身旁的座位。他坐下,看着通道对面的地板,一双穿着红白帆布凉鞋的瘦脚安放在那里。
他想象母亲病势危重,而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医生是个黑人。这念头让他玩味了几分钟,便被另一幅图景取代了,他想象自己作为同情者参加示威游行。这倒是有可能,不过他没多想,直接跳到了那终极恐怖的场面。他带了一位疑似黑人的美女回家。等着瞧吧,他心说。你能拿我怎么办。这就是我选择的女人。她聪慧、有尊严,还是个好人,她经历过痛苦,且不认为那是件<b>趣事</b>。来呀,来迫害我们,赶紧的,迫害我们。把她从这儿撵出去,但要记住,你也在把我往外撵。他眯起眼,透过自行引爆的愤怒,看到通道对面母亲那张涨紫的脸。她似乎缩小了,像个侏儒,与她的道德水准相当,坐在那顶可笑的帽子旗帜的下方,如一尊木乃伊。
“我在乎我是谁。”她冷冷地说。
公交车停下了,再次将他从幻想中甩了出去。随着吮吸般的嘶嘶声,车门开了,黑暗中上来一位大块头黑人女子,衣着光鲜,神情严肃,带着个小男孩儿。孩子约莫四岁,身穿格呢短外套,头戴蒂罗尔帽,上插蓝色翎羽。朱利安希望孩子能坐在自己身旁,那女人就得挨着他母亲坐。在他看来这是最佳安排。
“这该死的公交车上可没人在乎你是谁。”
等着拿代用币时,女人观察着还有哪些空座——他希望她能坐到最不受欢迎的位置。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看起来很熟悉,但朱利安一时无法确定。她是个大高个儿,脸上的表情不是不怕事儿,而是找事儿。肥厚的下嘴唇向下耷拉着,似在警示:“别惹我。”臃肿的身体裹着一条绿色绉纱裙,脚上的肉从一双红鞋里溢出来。她戴着一顶丑陋的帽子。紫色天鹅绒帽檐一边耷拉下来,一边上翘;除了帽檐,都是绿色,像内芯翻出来的靠垫。她挎着一只巨大的红包,鼓鼓囊囊,像是塞满了石头。
“是在心里,”她说,“在你如何行为举止,而行为举止取决于你<b>是</b>谁。”
令朱利安失望的是,小男孩儿爬上了他母亲旁边的空座。所有孩子,不论是黑还是白,他母亲都一股脑儿统称为“可爱”,而且她觉得总的来说,黑皮肤的孩子要比白皮肤的孩子更可爱。她微笑地看着正往座位上爬的小男孩儿。
他翻了个白眼,重新系上领带。“回归我的阶层。”他嘟嘟囔囔地说,把脸猛地凑到她跟前,咬牙说道,“真正的文化在头脑里,头脑。”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头脑。”
与此同时,那女人朝朱利安走来,把自己塞进了他旁边的座位,这令他很是厌烦。女人在他身旁坐下时,他看到母亲的脸色变了。他意识到,对这种安排,母亲比他更为不满,这倒让他心满意足了。她的脸色几乎成了灰色。她像是看清了什么,目光黯淡下来,似乎因某种可怕的对抗而突然感到恶心。朱利安明白,这是因为她和那女人可以说是交换了儿子。尽管他母亲不会认识到这件事的象征意义,她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欣喜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不麻烦你了。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我做……”
他身边的女人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些什么。他感到身边有什么活物奓了毛,如一只愤怒的猫在无声咆哮。但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鼓胀的绿色大腿上竖起的红包。他回想着女人站着等代用币时的样子——笨重的身躯,从红色鞋子向上到结实的臀部,硕大的胸部,傲慢的脸,到绿紫双色帽。
“那我肯定就是个恶棍。”他咕哝道。
他的眼睛睁大了。
“你看起来像一个——恶棍。”她说。
眼前浮现出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恰如旭日初升的万丈霞光投射在他身上。刹那间,他的脸因喜悦而明媚起来。他无法相信<b>命运</b>竟丢给母亲这样一个教训。他呵呵笑出了声,好让母亲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她慢慢把目光转向他,眼中的蔚蓝似已变成淤紫。有那么一瞬间,他为她的无辜感到不安,但只消一秒钟,原则便拯救了他。公正赋予了他笑的权利。他刻意保持着笑容,直到那笑容传达的信息明白如已说出口:你的小气就应受这样的惩罚。这个教训该永远记住了吧。
“如果你永远认不清自己在哪儿,”他说,“至少你可以搞清楚我在哪儿。”
她的目光转向那女人。似乎她无法直视他,宁愿去看那女人。他再次感到身边有什么活物奓了毛。女人咕咕哝哝,如行将爆发的火山。他母亲一边的嘴角开始轻微抽动。他的心一沉,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复苏的迹象,意识到她会突然觉得这事挺可笑,根本就不会当作教训。她盯着那女人,脸上浮现出被逗乐的笑容,好像那女人是一只偷她帽子的猴子。黑人小孩儿睁着两只好奇的大眼睛向上看着她。他想引起她的注意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的身子一僵。“你带我进城,为什么一定要穿成<b>那个</b>样子?”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故意令我难堪?”
“卡佛!”女人突然叫道,“到这儿来!”
他们到了车站。公交车还没影儿,朱利安的双手仍插在兜里,头向前探着,郁闷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等公交车,还得坐公交车,挫败感如一只滚烫的手悄悄爬上他的脖子。他母亲痛苦地叹了口气,让他意识到她的存在。他黯然地看了看她。她站得笔直,戴着那顶荒唐可笑的帽子,仿佛高举一面想象中尊严的旗帜。他内心有种想要击垮她的邪恶冲动。突然他解开领带,一把扯下来塞进衣兜。
看到聚光灯终于打到他身上,卡佛抬起双脚,转身冲着朱利安的母亲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