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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没礼貌。”他说着朝她走去。他的双膝感觉很不稳,像是要向前屈或向后挺。
“还——没到。”她吼道。
她只向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他,摘掉眼镜扔在一块小石头后面,就在那棵他让她靠着的树旁。“摘下你的眼镜。”她说。
“那边有桩子,”他喊道,“他还没到桩子呢。”
“别给我下命令!”他高声叫道,用皮带笨拙地抽了一下她的脚踝。
“你要是不看着他,”玛丽·福琼大喊,盖过了机器的噪音,“他就铲到你的地了!”
她扑上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他都想不起来是哪里先感到了撞击,是她那结实身体的重量,还是她双脚的踢打,或是拳头砸在他的胸口。他手中的皮带在空中挥舞,不知该往哪儿打,只想把她从身上弄下去,才好决定怎么抓住她。
昨天挖土的机器停下了。今天,他们正看着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把坑填平。在他开始卖地前,他的地足有八百英亩。他卖掉了后面的五块二十英亩的地,每卖一块,芘茨的血压就升高二十点。“芘茨家的人会因为一块牧牛草场阻碍发展,”他对玛丽·福琼说,“你我可不是那种人。”他总是很有风度地忽略玛丽·福琼也是芘茨家的人这件事,就好像那是种病,孩子没责任。他喜欢把她当作他的血脉,彻头彻尾。他坐在保险杠上,她坐在引擎盖上,两只光脚丫放在他的肩头。一台推土机开到了他们下面,铲着他们停车的这侧堤岸。若他把脚向外挪几英寸,可就悬在堤岸外了。
“起开!”他喊道,“跟你说起开!”但她好像到处都是,从各个方向同时向他打将过来。进攻他的似乎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群小魔鬼,都穿着结实的棕色学生鞋,有着石头似的小拳头。他的眼镜飞到了一边。
福琼的地在乡间一条土路旁,离公路十五英里。若不是开发乡下,他的地可卖不出去。进步总是对他有利。他不像那些阻碍进步的老家伙,任何新生事物都反对,一点改变就吓得不行。他想看到房前铺好公路,新式汽车在路上来回穿梭,他想看到路那边正对他家门口建起超市,他想看到不远处就有加油站、汽车旅馆、汽车影院。进步让这一切都开始实现。电力公司在河上建了水坝,周围大片土地被淹形成湖泊,沿湖半英里都是他的地。每个汤姆、迪克和哈里,每只阿猫阿狗都想搞块湖边地。有传闻说他们要装电话线了。有传闻说福琼家门口要修公路了。还有传闻说他们这里最终要建成镇子。他认为这个镇子应该叫佐治亚州福琼镇。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尽管已经七十九了。
“我跟你说了摘下眼镜。”她吼着,片刻不停。
十年前他们宣称若生下儿子,就以他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叫马克·福琼·芘茨,他立刻跟他们说若把他的名字和芘茨连在一起,他就撵他们走。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即便她只有一天大,他也看得出她分明长得像他,他不再拒绝,自己建议给她取名玛丽·福琼,那是他亲爱的母亲的名字。七十九年前,母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时死去了。
他抓着自己的一只膝盖,单脚跳着,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腹部。他感到五只爪子钩住了他大臂上的肉,她挂在了他的大臂上,双脚机械地猛踢他的膝盖,另一只手握成拳一遍又一遍捶打着他的胸口。之后他恐惧地看到她的脸升起在他面前,龇着牙,咬住了他的一侧下巴,他像牛似的大吼一声,似乎看见自己的脸从几个方向同时来咬他,但他顾不得了,一阵猛踢袭向他的腹部,随后是他的胯部。他突然倒地滚动,仿佛身上着了火。她马上扑到他身上,跟他一起滚,仍在踢打,空出来的双拳击打着他的胸。
这种话,老人一分钟都没信过。他知道他们等那一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把他埋在地下八英尺的洞里,盖上土。到那时,即便他不把这片地留给他们,他们认为他们也能买下来。他已悄悄立下遗嘱,把一切都留给玛丽·福琼,并指定他的律师,而不是芘茨来做执行人。等他死了,玛丽·福琼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从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
“我是个老人!”他高声叫道,“放开我!”她没停,对他的下巴展开了新一轮攻击。
芘茨瘦瘦的,长下巴,易怒而阴郁,总是闷闷不乐,他妻子是那种以责任为骄傲的人:我有责任待在这里照顾爸爸。我若不做,还有谁会做?我很清楚做了没好处,那我也会做。我做是因为职责所在。
“住手,住手!”他呼哧喘着气,“我是你外祖父啊!”
住了十年,芘茨一家肯定觉得他们好像拥有了这片土地。他女儿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但老人觉得她嫁给芘茨,就表明她更喜欢芘茨而不是家;她回到这里,跟其他租户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不要他们交租金,这跟他不许他们打井出于同一个原因。人过六十都不会觉得安稳,除非手握大权。他不时卖掉一块地,就是要给芘茨家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最令芘茨恼火的就是看着他把地卖给外人,因为芘茨自己想买。
她停下来,脸就在他的脸上方。浅色的眼睛看着同样浅色的眼睛。“你够了吗?”她问。
她母亲是他的第三个要么就是第四个孩子(他从来记不清是哪一个),他指望不上她,虽然她自认为是她在照顾他。她认为——她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口,只是表现出那个样子——是她在忍耐年老昏聩的他,他理应把这地方留给她。她嫁给了一个叫芘茨的傻瓜,生了七个孩子,都是一般地傻,除了最小的,玛丽·福琼,像他。芘茨是那种手里握不住钱的人,十年前,福琼先生允许他们搬到他这里,在农场上干活。芘茨赚的钱归芘茨所有,但土地属于福琼,他会刻意提醒他们这件事。井干了,他不许芘茨打深井,而是坚持引泉水。他不想付打井钱,而且他知道如果他让芘茨付了钱,那么以后只要他对芘茨说:“你是在我的土地上。”芘茨就会回敬他:“那你喝的水可是用我的泵抽上来的。”
老人向上看着自己的形象,一张趾高气扬、充满敌意的脸。“你被抽了,”它说,“被我。”之后它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芘茨。”
除了老人自己,没人乐意见到玛丽·福琼的相貌随了外祖父。他倒觉得这一点给她增色不少。他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他还让他们都知晓如果,是说“如果”,他要把财产留给谁,就是留给玛丽·福琼。她现在九岁,像他一样个子不高,宽宽的,有着他那双极淡的蓝眼睛,他那突出的宽额,他那沉稳且带杀伤力的怒视,还有他那潮红的面色;她的性格竟也像他。很奇怪,她有着他的智力、他的坚强意志,还有他的冲劲儿和干劲儿。虽然他俩在年龄上相差七十岁,精神层面却没什么差距。在这个家里,她是他唯一尊敬的人。
趁她松开手的空当儿,他抓住她的咽喉,猛地一努劲,翻转过来,颠倒了他们的位置,他向下看着他自己的那张脸,那张脸居然敢称其为芘茨。他的双手紧紧钳住她的脖子,抬起她的头,重重地磕在恰巧在下方的石块上,又是两下。他看着那张脸,那张脸上的眼睛慢慢向上翻起,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他说:“我的身体里没有一丁点的芘茨。”
“我才不在乎那些因为一片牧牛草场,就阻碍发展的傻子呢。”他坐在保险杠上对玛丽·福琼说了好几遍,但孩子的眼里只有机器。她坐在引擎盖上,看着下面的红土坑,看着那没有身体的巨大食管吞食着泥土,又随着深沉持续的作呕声以及缓慢机械的呕吐声,转身吐出土块。她那镜片后的浅色眼睛紧盯着机器不断重复的动作,她的脸——老人面容的小复制品——始终保持着专注。
他继续盯着自己那张被征服的脸,终于意识到,尽管它一声不出,却毫无悔过之意。眼睛已经翻了回来,却是呆呆的,并没有看着他。“给你点颜色看看。”他说,声音里似有种犹疑。
他坐在保险杠上,玛丽·福琼骑在引擎盖上,他们就这样看着,有时一连看上几个小时,看那机器有条不紊地吃出一块红色方洞,那里曾经是牧牛的草场。芘茨只清理了一片草场的异味堆心菊,恰巧就是这片。老人卖掉草场时,芘茨几乎中风;在福琼先生看来,他要中风,随他便。
他忍着疼,艰难地站起来,被踢的双腿颤颤巍巍。他试着走了两步,可他的心脏在车里时就开始扩张,现在还在持续。他转头久久地看着身后那个一动不动的小身影,头在石块上。
上个礼拜,玛丽·福琼和老人每天上午都看着那机器把土挖出来,扔成堆。工程在新湖岸展开,就是老人卖掉的那几块地中的一块,那里要建钓鱼俱乐部。他和玛丽每天上午大约十点就开车到那儿,他把那辆破旧的桑葚色卡迪拉克停在堤岸上,下面就是工地。湖水荡漾着红色波纹,缓缓涌到距离工地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对岸一线黑压压的树林将湖围住,似乎正从两端淌过湖水,沿田地边缘走来。
之后他向后倒下,无助地沿着光秃秃的树干向上看着松树冠,他的心脏一阵痉挛,再次扩张。心脏扩张得如此之快,老人觉得他像是被拖在心脏后面,穿过树林。他似乎在竭尽全力与那些丑陋的松树一起奔向湖边。他以为那里会有一小片开阔地,逃到那里,他就可以甩开树林。他已经能看到远处那一小片开阔地了,那里,湖水倒映着白色的天空。他朝那儿跑去,那片地越来越开阔,直到整面湖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层层细浪庄严地涌向他的脚边。他突然想起他不会游泳,他也没买船。他看到两侧瘦削的树干变粗了,排成黑压压的神秘纵队,跨过水面,向远处行进。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希望有人能够救他,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巨大的黄色怪物坐在旁边,像他一样动也不动,只是大口大口吃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