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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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恨死她了。那时我同家里人之所以有些小小的摩擦,就是因为人人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而不把我当一个十八岁的名副其实的大人看待。没有什么比马里多这个称呼更叫我恼火,我觉得这个指小词把我又送回到穿开裆裤的年代。
好像上帝有意安排似的,小赫纳罗出现在顶楼门口,从而解除了眼看就要商定的决斗。他进门的时候,那个固执的矮子正想重新抱起雷明顿打字机再表演一次而脸红脖子粗。
“这么说,你是多丽塔的儿子喽。”她说着,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已经中学毕业了,是吧?”
“放下!彼得罗。我来帮您。”小赫纳罗说,从他手中夺过机器,好像那不过是个火柴盒。这时,他从我和帕斯库亚尔的脸上明白了应该说明一下,便满脸笑容地安抚我们:“又没有死人,何必哭丧着脸呢!家父很快就会给你们补上一台打字机。”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他正是在那一天对我谈到无线电播音问题的,因为就在同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胡利娅姨妈。她是我舅舅鲁乔的小姨子,是前一天夜里从玻利维亚来的。她刚刚离婚,来此地休息调养,抚平那不幸的婚姻给她造成的创伤。“实际上,她是来另找丈夫的。”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亲戚中最饶舌的奥尔滕西娅姨妈这样说。那时我每个星期四都在鲁乔舅舅和奥尔卡舅妈家里吃午饭。那天中午,我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他们全家仍然身着睡衣,吃着辣子香肠,喝着冰镇啤酒,在恢复前一夜的睡眠不足。前一天晚上,他们跟那位刚到的女人一直聊到黎明时分方才就寝;三个人喝光了一瓶威士忌。他们都觉得头疼,我舅舅鲁乔抱怨说他办公室的人大概要闹翻天了。我舅妈奥尔加说,不是星期六却睡晚了,实在难为情。那位新来的女人身穿便服,未着鞋袜,戴着卷发器,正从皮箱里往外拿东西。凭我所看到的她那副尊容,任何人都不会把她当成美女,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不悦。
“我们是多余的人,”为了保住面子,我抗议道,“所以把我们塞在这个猪窝一样的阁楼里。过去已经搬走了一张写字台送给会计师,现在又搬走我的雷明顿,而且事先都不通知一声。”
但是,这套办法也给赫纳罗父子造成了不少麻烦。因为稿本里面充塞了大量的古巴方言。每次播出前几分钟,卢西亚诺和何塞菲娜,还有他们的同事,只得自己动手尽可能地把它译成秘鲁话(每次都译得很糟)。另外,一捆捆打字稿在从哈瓦那运往利马途中,在船舱里或飞机上,或者是经过海关时,有时会受到种种破损:整章整章地遗失掉;潮气把字迹弄得模糊难辨;被抛进中央电台的仓库后,还要被老鼠啃咬一通。由于老赫纳罗在播音前才分发剧本,上述情况总是在最后一刻钟才被发现,结果十分狼狈。而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跳过丢失的章节,昧着良心办事。如果情况更严重,就让卢西亚诺·潘多或何塞菲娜·桑切斯病休一天,这样便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不露太多形迹地修补、复苏或恰到好处地删掉那失掉的几克乃至几公斤的底稿。此外,由于CMQ收费很高,所以当小赫纳罗发现彼得罗·卡玛乔具有非凡的才华时,自然感到乐不可支。
“我们还以为这位先生是强盗呢,”帕斯库亚尔支持我,“他进来就骂我们,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小赫纳罗通过电报,论斤购进(或者确切地说,是CMQ卖出)广播剧的稿本。一天下午,当我问到,在播音前,他、他的兄弟或父亲是否仔细审阅过这些脚本时,他惊愕了一下,才亲口告诉我这种事。他反问我:“难道你能看完七十公斤重的脚本?”同时谦恭地望着我。自从他在《商报》星期天副刊上读到我的一篇小说后,便授予我“才子”的称号,并按照这种身份对待我。“你想想这要花多少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谁能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去读一出广播剧呢?那我们就让它去碰运气吧。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神奇的上帝一直在保佑我们。”在比较好的情况下,小赫纳罗通过出版代理商或者同行友好调查有多少个国家购买过CMQ所提供的广播剧本以及广播剧播出的效果;如果情况不许可,就只好根据题目决定,或者简单地像押宝那样买下来。这些脚本之所以论斤出售,是因为这是一种比按页码或字数较少被欺骗的方式,也就是说,是唯一可以核定的方式。哈维尔说:“当然啰,如果没有时间去阅读,更没有时间去数字数了。”一部重达六十八公斤三十克的小说,其售价要像牛肉、奶油、鸡蛋那样由磅秤来确定,这情形深深刺激了他。
“同事之间不要闹纠纷。”小赫纳罗用圣贤的口吻说道。这时他已经把雷明顿放上肩头,我发现那矮子刚好同他的衣领一样高,“家父没有替你们介绍吗?那么我就介绍一下吧。这样大家便可相安无事了。”
我一直好奇地想知道是谁创作了这些使我外祖母愉快地消磨着下午时光的广播剧。当我去拜访劳拉姨妈、奥尔卡舅妈、加比姨妈时,或者在人数众多的表姐表妹们家中做客时,我常常听到她们提到这些故事(我们这个家族有按照《圣经》宗旨办事的传统,住在米拉弗洛雷斯区,彼此十分团结)。我怀疑这些广播剧是进口货;但是,当我知道赫纳罗父子既不是从墨西哥也不是从阿根廷,而是从古巴购进这些剧本的时候,我惊讶不已。原来那是CMQ的产品。CMQ是高瓦尔·麦斯特雷统治下广播电视帝国的一块地盘。麦斯特雷是个满头银发的绅士,有一次他路过利马时我见过他。那一次,他由赫纳罗父子殷勤地护送着,在大家尊敬的目光下穿过泛美电台的走廊。由于我多次听到电台的播音员、导演和技师谈到古巴的CMQ(对他们来说,CMQ就好像当时的好莱坞之于电影演员,颇有些神奇),有一次和哈维尔在布兰萨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竟然漫无边际地遐想起来:在遥远的哈瓦那,满城棕榈,有着天堂般的海滩,枪手横行,游人遍地,在高瓦尔·麦斯特雷城堡设有空调装置的办公室里,那支多才多艺的创作大军通过无声的电传打字机,每天八小时大概要编造出无数关于通奸、自杀、恋爱、决斗、继承遗产、信奉上帝和行凶犯罪的奇闻轶事,然后从这座安的列斯岛向拉丁美洲播送;通过卢西亚诺·潘多、何塞菲娜·桑切斯这样的播音员,使各国的祖母、姑母、姨妈、堂表姐妹和退休职工怀着幻想度过每天下午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