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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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生下两个男孩。这真是意外沉重的打击。他从未想到索依拉会生丫头。第一个女孩就使他感到理想破灭了,不过他仍然把这事看作偶然。但是当第四胎依旧是女孩时,费德里科先生开始惊慌起来,担心继续生出这样的孩子,于是当机立断,打消了传宗接代的念头(为此他把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他并不厌恶女性,只不过他不是色情狂,也不是贪得无厌的男人,因此那些具有生殖能力与烹调才干的人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认为,之所以要生儿育女,就是为了使讨伐鼠类的事业后继有人。而特莱莎和劳乌拉的出世使这个希望已化为泡影。费德里科先生不是那种赶时髦的人物,不会宣扬女人除去女性特征也有头脑,可以像男子一样从事同等的工作。再说他还十分担心这样的可能性,即弄得不好会名声扫地。不是有许多统计数字雄辩地证明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人过去、现在、将来可能是娼妓吗?为了使自己的女儿能在那百分之五的贞女中占有一席,费德里科先生严格地安排她们的生活:不许穿袒胸的衣裳,冬夏都穿深色衣裙和长袖罩衫;绝对不许染指甲、抹唇膏、描眉毛、涂脂粉,或者把头发梳成刘海、长辫、马尾以及任何吸引男性的风骚打扮;绝对不准从事任何可能接触男人的文体活动,比如去海滩或参加祝寿舞会之类。若违反规定,便处以体罚。
费德里科先生在米拉弗洛雷斯区的海岸大堤上驱车奔驰着,漫不经心地朝着灰色的(他所厌恶的颜色)太平洋海水望去,暗自思量,对,无论如何,索依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是在子女身上。他梦寐以求的是勇猛善战的王子,而上帝通过这个贪食的女人强加给他的是四个不争气的儿女,这之间有着何等悬殊的差别!
但是,并不只是在子嗣中出现女儿一事令他沮丧,糟糕的是,两个男孩——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并未继承父亲的禀性。他们懦弱,懒惰,喜爱无聊的活动(如嚼口香糖和踢足球);费德里科先生给他们讲述远景规划时,他们都毫无热情。假期一到,他为了训练两个儿子,就强迫他们与灭鼠前线的战士一道作战,但他们显得无精打采,带着十分厌恶的神情开赴战场。有一次,他发现兄弟二人暗地里咒骂他毕生从事的事业,说实在为父亲的职业感到难为情。当然啰,他马上把两个儿子像囚犯似的剃光头发,却难于摆脱那番密谋活动所造成的背叛之情。如今,费德里科先生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他明白,他一旦去世或年老残废,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就会离开他既定的道路,改变职业(选择某种生财之道);而他的事业——像一部优秀的交响乐那样——会半途而废。
索依拉婚后再也没有背着丈夫犯过那种邪恶毛病。这时她的男人正驾着道奇驶回他们居住的可爱的米拉弗洛雷斯区。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想,索依拉真诚坦白的态度虽然不能将其罪过抵消,却可减轻不少。当强烈的食欲压倒服从心理时,她不顾那恶狠狠的目光,大口吞咽洋葱煎牛排或红烧海鱼或奶油苹果饼,满面通红,心甘情愿受到惩罚。她从未对制裁表示过抗议,比如费德里科先生(因为她多吃一块烤肉或巧克力糖)罚她三天不许说话,她就戴上口罩,免得在睡梦中违反规定;假如处分是鞭打臀部,她便立刻宽衣解带。
恰恰这个时候,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十分不幸地看到一个报童从汽车窗口递进来一份五颜六色的杂志;中午的太阳一照,杂志封面反射出邪恶的光芒。他立刻露出不快的神色,因为他发现封面照片上有两个身穿游泳衣的姑娘,那款式只有妓女才敢于尝试。当他认出那两个半裸体、轻浮地笑着的姑娘是何许人时,禁不住像野狼吠月一样,张开嘴巴发出撕裂心肝的狂吼。他毛骨悚然,只有那天黎明在彭旦西亚河畔看到群鼠围攻妹妹的残骸才能与此刻的心情相比。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后面的汽车在按喇叭。他用笨拙的手掏出钱包,付了那份下流杂志的钱,开动汽车,觉得道奇要出事——方向盘从手中滑脱,车身在剧烈地颠簸——于是刹住制动器,停在了路旁。
除去这桩偶然发生的、令人作呕的事情,这对夫妻的生活是循规蹈矩的。索依拉作为妻子,勤劳,俭朴,一丝不苟地遵照丈夫的原则(有人说这些原则是怪癖)行事,从未逾越费德里科先生设置的禁区,比如不准使用热水洗澡(据丈夫说,那会削弱斗志,引起伤风)。即使二十年后的今天,她走近浴室时还是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有违反过家法中的任何条款(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她却铭刻在心),比如任何人不得在室内睡眠五个小时以上,免得懒惰成性。因此,每天黎明时分,五点钟闹钟一响,她那鳄鱼式的呵欠声便震得屋窗作响。为防止道德堕落,她顺从地同意从家庭娱乐中取消看电影、舞蹈、戏剧及收听广播等活动;为了不增加预算,不再下餐馆,不旅行,并且放弃了服饰打扮和点缀住室的奢望。她唯一可称为罪过的是贪食,这一点她是不能听命于一家之主的。她的食谱上经常出现鱼、肉、奶油、点心。这是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唯一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家庭生活的一个方面——他是严格的素食主义。
在车里,他由于战栗而感到眩晕,两眼呆滞地注视着那张可怕的罪证。一点不错,那是他的女儿。大概是某个下流摄影师躲在游泳的人群中偷偷拍的,两个姑娘没有面对镜头,好像在谈天,躺在甜水滩或铁锁滩的沙面上。费德里科先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在激烈的心理活动中,他想到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偶然性:可能是某个流动摄影记者将特莱莎和劳乌拉摄入了镜头,随后在下流杂志上登出,结果被他发现……这个可怕的真相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啊,原来他女儿当着他的面佯装顺从,他一转身,她们就与两个哥哥搞阴谋诡计,与母亲密谋叛乱——费德里科先生感到心上仿佛中了一箭——沆瀣一气,嘲弄他的清规戒律。啊,她们竟敢在海滩上赤裸裸。想到此处,他老泪纵横。他仔细审视着那些游泳衣,衣服是那样短小,除了使人想入非非,丝毫不能遮盖任何部位。特莱莎和劳乌拉将全身各部位——大腿、双臂、腹部、前胸、颈项——呈现在人们面前,几乎探手可取。想到连他自己都未亲眼看见过这些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四肢和躯体,他有一股难言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