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拥抱母亲,把她轻轻托起,抱着她转了一圈,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解决的,好妈妈,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高兴地笑了,说:“咱们谁也不需要。”经过一场爱抚的旋风以后,他请求母亲允许他出去一下。
“那是他留给你的。”母亲站在门口对他说,她叹了口气又说:“这是我唯一接受的东西。我可怜的儿子,让你也跟着受罪是不公平的!”
“仅仅出去几分钟,换换空气就回来。”他说。
后来他们回到客厅,阿尔贝托请求允许他吸烟。她同意了,但是一看到他点燃香烟,就又哭了。她讲起飞逝的时光,讲起孩子们怎样长大成人,讲起生命是如何的短暂。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回忆起欧洲之行,回忆起学校里的女友,回忆起那灿烂光辉的青春,回忆起那一个个追求过她的人,以及为了这个如今竭力要毁掉她的男人而抛弃的巨大财富。这时她降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开始谈起“他”这个人来。她反复不断地说:“年轻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她想起过去他那副运动家的气派、他在网球冠军赛中的一场场胜利、他那时髦的衣着、他们去巴西的结婚旅行,以及他们手挽着手、半夜三更在伊巴涅玛海滩上的散步。她突然高声说:“那群狐朋狗友把他毁了。利马是世界上最堕落的城市。不过,我的祈祷一定能把他拯救过来!”阿尔贝托默默地听着她讲,心里却想着这个星期六仍然见不着的“金脚女人”;想着一旦“奴隶”知道他和特莱莎一起看过电影会有什么反应;想着那个和埃莱娜在一起的普鲁托;想着军事学校;想着有三年之久不曾再去的老街道。最后,母亲打了呵欠。这时他站起来,道过晚安,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发现独脚小圆桌上有个信封,上面用印刷体写着他的名字。他拆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索尔的钞票。
她的脸上立刻掠过一片阴影,但她终究还是答应了。阿尔贝托回去系上领带,穿上外衣,梳理一下头发,就出去了。母亲在窗口提醒他:
母亲没有吭声,仍然恼怒地望着他,他心想:“几点钟开始?”没有过多久,她突然双手捂住面孔就悄声哭起来。阿尔贝托摸摸她的头发。母亲问他,为什么让她难过?他起誓说,他爱她胜过一切万物。她说他恬不知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在叹息和祈祷声中,她说起从大街拐角那家商店里买来的糕点和饼干,她称赞这些点心如何精致;说起餐桌上已经放凉的浓茶;说起上帝为考验她的意志和是否有牺牲精神,便在她身上安排了孤独与悲伤。阿尔贝托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俯身吻吻她的前额。他想:“这个星期六‘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后来他母亲平静下来,非要他尝一尝她亲手做的饭菜不可。阿尔贝托答应了。在他喝菜汤时,母亲搂着他说:“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支柱。”她告诉他,他父亲在家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去国外旅行、表面上和解、离婚、友好地分居,但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概拒绝了。
“睡觉之前,别忘了祷告。”
“原谅我吧,”他再三重复说,“妈妈,你别生气啦。我向你发誓,我极力想快点回来,可是人家不让我走。我有点累了,我能去睡觉吗?”
是巴亚诺把那个女人的绰号带到寝室里来的。有个星期日的深夜,士官生们正在脱掉外出用的制服,从军帽里拿出躲过值班军官检查的香烟时,巴亚诺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接着他放开喉咙讲到瓦底卡区第四条弄堂里有个女人。他那双金鱼眼像个带有磁性的铁球一样在眼眶里不停地转动着,他所用的词汇和声调是撩拨人心的。
母亲刚一开门,阿尔贝托没有问候就连忙解释。她两眼充满了责备的目光,不住地叹气。母子两人在客厅里坐下。母亲一言不发,生气地看着他。阿尔贝托感到万分无聊。
“闭上嘴,小丑,”“美洲豹”说,“你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
特莱莎等着阿尔贝托走远不见了,才走进家门。
可是他仍然一边铺床,一边往下讲。卡瓦从床位上问道:
“我五点钟来找你。”他说。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
“我没有什么事。多谢你。”
“‘金脚’。”
“对,我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大概是新来的,”阿罗斯毕德说,“第四条弄堂里的,我全都认识。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生。”
“明天吗?”她反问道。
等到又一个星期日回来,卡瓦、“美洲豹”和阿罗斯毕德也说起她来。他们互相用胳膊碰一碰,会心地笑起来。“我怎么对你们说的?”巴亚诺神气地说道,“听我的话没错。”一个星期之后,全班有一半的人认识了这个女人,“金脚”这个名字开始像一首熟悉的乐曲一样在阿尔贝托的耳边回荡。他从士官生口中听到的那些淫荡的叙述,虽然模糊不清,却刺激着他的想象。这个名字常常在梦中出现,它是肉欲的象征,陌生而又矛盾;女人总是那个女人,但容貌经常变换;当他要伸手去触摸的时候,那副模样就消失不见了。那女人的样子使他产生了非常荒唐可笑的冲动,有时则使他感到无限的温柔。于是他想,他要忍耐不住而死了。
“你明天有事吗?”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是班上经常谈论“金脚”的几个人之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对瓦底卡这块地方的情况他仅仅是耳闻罢了,因为他经常臆想一些奇闻和编造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是这些丝毫不能排除他内心的不快。相反,他越是给同学们描述那些风流艳事——同学们哈哈大笑,或者装作毫不怀疑地听着,他就越觉得永远不能和一个女人同睡,除非在梦中。于是他感到很消沉,暗暗发誓,下周外出一定要去瓦底卡,哪怕是偷二十索尔也要去,哪怕是染上梅毒也要去。
她刚要举手敲门,这时惊讶地转过身来。
他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威尔逊大街交叉的那一站下了车。他想:“我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且外表显得岁数更大一些。我何必要紧张呢?”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扔掉了。他顺着七月二十八日大街走去,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穿过利马到乔里约斯的电车铁轨之后,他便来到闹闹嚷嚷的人群之中。这里有男工和女仆,有头发平直的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跳舞似的黑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古铜肤色的印第安人,有满面笑容的黑白混血儿。但是凭着空中散发的地方风味的饭香,以及几乎可以看到的甜酒、烧酒、啤酒和夹肉面包的香味,再加上汗臭和脚臭,他知道他已经来到维多利亚区。
“特莱莎。”
穿过人群拥挤的巨大的维多利亚广场,那个手指向前方的石雕印加国王,使他想起了这位英雄,也想起了巴亚诺的话,他说:“曼可·卡巴克是个嫖客,他指引着通向瓦底卡的道路。”拥挤的人群迫使他放慢了脚步,周围的空气使他感到气闷。街上的灯光好像故意变得微弱而分散,从而放大了男人们可怕的身影。他们不时把脑袋伸到人行道两侧样式一样的窗户里去。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瓦底卡交叉的街口,有家日本矮子开的酒馆。阿尔贝托听到一曲谩骂的交响乐,看见一群男女围着一张摆满酒瓶的桌子,恶狠狠地在互相对骂。他在拐角的地方待了几分钟,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暗暗窥视着周围的面孔:有些男人的神色是急匆匆的,有些则露出十分快意的模样。
阿尔贝托转身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他整理一下衣服,随后走进第四条弄堂——价钱最高的街巷。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但是眼睛里显出惶惑的神情。他记得“金脚女人”是第二家,只要再走几米就到了。那个门口已经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挨着一个。阿尔贝托从窗户往里一看,只见一盏红灯照亮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前厅,里面有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模糊难认的照片,窗子下面有只矮凳。“是矮个子。”他心里想,有点失望。这时一只手碰碰他的肩膀。
“再见。”
“年轻人,”一个满嘴散发着洋葱气味的声音说,“你是没长眼睛,还是特别机灵?”
两人握握手。
路灯仅仅照着里弄的中央,那盏红灯也只照到窗台上,所以阿尔贝托看不清这个陌生人的面孔。这时他才发现这条街上的男人都是贴着墙根走的,几乎一个个都待在黑影里。街道中央反而空空荡荡。
“谢谢,多谢,多谢。”特莱莎说。
“喂,打算怎么办?”那男人问。
阿尔贝托想:“我真笨。”他听着特莱莎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小碎步。她迈两步才赶上他一步。他看到她微微低着头,两臂抱在胸前,嘴巴紧闭着。蓝色的缎带显得发黑,同乌黑的头发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才显出缎带的本色,但是黑暗随后就把它又吞没了。他们默默地一直走到家门口。
“您是怎么回事?”阿尔贝托反问。
“你在嘲笑我吗?”
“我倒是没关系,”陌生人说,“不过我也不是傻瓜。别上这儿来找便宜,明白吗?哪儿也不行!”
阿尔贝托热情地声称:“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之一。”特莱莎回身望望他,喃喃地说:
“对。可是您要干什么?”阿尔贝托说。
“啊,我可不漂亮。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特莱莎说。
“排队去,别想插队。”
“不想有情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每个漂亮的姑娘都有她们喜欢的情人。”
“好吧,您别发火。”阿尔贝托说。
“有什么?”
他离开窗户,那男人也就不再拦他。他站在队尾,靠墙站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共抽了四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进去了,但是很快就出来了。他一边远去,一边嘟哝着什么物价上涨的话。门后边,一个女人说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不想有。”
“请进。”
阿雷基帕大街和它那无尽无休来来往往的车辆,已经越来越远;街道越来越窄,暮色越来越浓。树叶和枝条上存留的雨珠,从树上滑下来,落在人行道上。
阿尔贝托穿过无人的前厅。一扇涂漆玻璃门把另外一个房间与前厅隔开。“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是个成年人了。”他想着,推开玻璃门。这个房间像前厅一样的小。灯光也是红色的,不过更为强烈,更为刺眼;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刹那间,阿尔贝托感到有些迷茫,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没有注意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看到大大小小的黑影,甚至连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是飞快地掠过,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是意识到她那前面开口的连衣裙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图案,大概是些花卉或动物。等他觉得镇静了一些,那女人已经坐了起来。她果然是个矮个子,两只脚刚刚擦到地面;那乱蓬蓬的金黄色鬈发下面露出黑色发根,可以看出染过发;那张脸抹得十分浓艳。她朝他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两条活泼肥胖的珍珠“鱼”,正如巴亚诺说的那样,“不用抹黄油,一口就可以吞下肚”。这两条“鱼”同上面那矮胖的身体很不协调,同那张毫无姿色的嘴巴很不协调,同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更不协调。她望着他说:
“你不相信我?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是第一次一个小伙子请我看电影。”
“你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对吧?”
“不对,你一定有过好几个。”他说。
“是的。”
“假如现在我向她求爱,会怎么样呢?”阿尔贝托想道。
“五年级一班的?”
“我吗?一个也没有。”
“对。”阿尔贝托说。
“没有好几个,”阿尔贝托说,“只有一两个。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吧?”
她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你肯定在撒谎。说不定有过好几个呢。”
“今天八个,”她说,“上个星期不知来了多少个。我是你们的护身符啦。”
“没有,”他说,“我没有。”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阿尔贝托红着脸说道,“我……”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问道:“你有爱人吗?”
又一声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笑比前一次更响亮。
“真的。你为什么不信?”
“我这个人不迷信,”她笑声不断地说道,“我干活绝不免费,花言巧语我已经听够了。每天都有人说‘我是头一次来’,真是没脸!”
“我不相信。”
“不是这个意思,我有钱。”阿尔贝托说。
“没有,我向你发誓。”
“这还不错,”她说,“把钱放到床头柜上。快一点吧,士官生。”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吗?”特莱莎问。
阿尔贝托慢慢地脱掉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她毫不动情地望着他。阿尔贝托脱好之后,她不太高兴地爬到床上,解开睡衣,里面只穿了一个玫瑰色的乳罩,有些向下,露出乳房的上部。“她的皮肤真的很白皙。”阿尔贝托想着,倒在她的身上。她立刻用双臂环住他的背,搂紧了他。他听到一阵喃喃的低语,但是最后传来一声咒骂。
他说没关系,坚持一定要送。通向林塞区中心的街道已经笼罩上暮色;一些情侣匆匆走过,另一些则停步在暗处,一看到他们,就不再喁喁私语或拥抱接吻了。
“咱们是睡午觉还是怎么着?”她问。
“用不着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已经占去你不少时间了。”她说。
“你别生气,”阿尔贝托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上了快车,两人并肩坐下。圣马丁广场上到处是看完电影散场出来的人,在路灯下走着。一辆辆汽车包围着这块四方形的中心。快到莱蒙地学校车站时,阿尔贝托按了一下铃。
“我可是知道,”她说,“你是个有怪癖的。”
他说:“可不是吗,我看你好像着了魔。”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骂了一声什么。那女人又哈哈地狂笑,一面把他推开,自己坐起。她在床上坐着,用猜疑的目光看了他一阵。阿尔贝托还没见过她的这种神色。
“我刚才说了,我非常喜欢电影。一看电影我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难道你真是个圣徒?”她说,“躺下!”
“你的记忆力真好,”他说,“那么多细节你怎么能都记住呢?”
阿尔贝托仰面躺在床上,他看到“金脚”跪在他身旁,看到她那光亮微红的皮肤,看到她身后射来的灯光加深了她头发的颜色。这时他想起博物馆里的滑稽人,想起蜡制的娃娃,想起马戏团里的母猴。最后那些象征和其他东西都消失了,仅仅剩下照着他的红灯和一阵阵强烈的渴念。
电影是彩色的,里面有很多舞蹈节目。跳舞的男演员是个滑稽角色,他总是弄混人家的姓名;他时而绊倒,时而做鬼脸,时而挤鼻子弄眼。“一看就是个娘娘腔。”阿尔贝托心里想,一面扭头望望特莱莎。这姑娘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到银幕上去了:她微微张着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时而露出担心的神情。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讲起这部影片来的那样子,好像阿尔贝托没有看过似的。她兴奋地描绘着女演员的服装、首饰;一想起那些滑稽的场景,她就天真地笑了。
在高尔梅纳钟楼下面,面对着圣马丁广场,有个开往卡亚俄港的电车终点站,这时是一片雪白军帽的海洋在那里波动。报贩、司机、乞丐和警察站在玻利瓦尔旅馆和罗马酒家前面的人行道上,欣赏着这不断拥来的士官生的潮流:他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汇集到这里,聚在钟楼脚下等待电车到来;有些士官生从附近的酒吧间里出来,妨碍了交通,却用骂人的话回敬着要求让路的汽车司机;他们调戏这时敢于在这条街道走过的妇女;他们在街上晃来荡去,不住地谩骂打闹。士官生们飞快地挤满了电车,小心谨慎的市民们则宁可排到后面。三年级的士官生从牙缝里恶狠狠地低声骂着,因为每当他们刚踏上一只脚要挤上车去,就会感觉到脖子上有一只手,并且听到这句话:“士官生先上,狗崽子靠后。”
“喜欢,非常喜欢。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不过都是离家不远的电影院。”
“十点半了,”巴亚诺说,“但愿最后一班卡车没有开走。”
“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现在刚刚十点二十,”阿罗斯毕德说,“咱们可以按时到达。”
“没有。我不太熟悉市中心的电影院。我下班的时间晚,六点半才能出来。”
电车里挤得满满的,他们两人只好站着。每个星期日,学校里的卡车都到贝亚必斯塔去接士官生。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
“你看,两个狗崽子,”巴亚诺说,“他们互相搂着肩膀,好让别人看不到肩章。真聪明呀!”
“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她说,“很别致。”
“劳驾让一让。”阿罗斯毕德在人群中说,一面向两个三年级士官生占着的座位挤过去。那两人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说起话来。电车已经驶过五月二日广场,这时正穿过漆黑的旷野。
阿尔贝托买了一份报纸,声音不大自然地念着电影广告。特莱莎高兴地笑着,在柱廊下路过的人都回头望他们。最后他们决定去梅特罗电影院。到了那里,阿尔贝托买了两张池座的票。他想:“假如阿拉纳知道他借给我的钱花在这上面的话……‘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他向特莱莎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时间尚早,电影院里几乎空无一人,阿尔贝托显得非常健谈,他把街道上多次听到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笑话说给这位和他还不十分亲密的姑娘听。
“晚上好,士官生们。”巴亚诺说。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她答道。
两个小伙子装作不知道是和他们说话的样子。阿罗斯毕德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脑袋。
“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他问。
“我们累极了,你们站起来。”巴亚诺说。
和他们分手后,阿尔贝托听到那两人在背后低声议论。他觉得似乎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突然向他投来雨点般的恶意目光。
两个士官生照办了。
“我们在这儿扎根了。”普鲁托说。
“你昨天都干什么了?”阿罗斯毕德问巴亚诺。
“你们没去看电影吗?”
“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干。星期六有个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变成了守灵。最初我以为是过生日,可是一到那里,发现乱成一团,给我开门的老太婆冲我喊着‘快去找大夫和神父’,我只好拔腿就跑。真是一场闹剧。啊,对了,我还到瓦底卡去了,我有点关于诗人的新闻要对全班讲。”
他高兴得脸红了。巴亚诺说得有道理:士官生给姑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不是米拉芙洛尔区的姑娘,而是林塞区的。他开始讲起学校里的事来,他谈起各年级之间的对立情绪,也说到野外演习、小羊驼和母狗玛尔巴贝阿达。特莱莎专心地听着,她特别喜欢那些奇闻趣事。接着她也讲到她在城里一家办公室里工作的情况;她还告诉他,以前她在一家技术学校学过速记和打字。他们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上了快车,在圣马丁广场下了车。普鲁托和蒂戈刚好站在柱廊下面。这两个家伙从头到脚使劲打量着他和特莱莎。蒂戈朝阿尔贝托笑一笑,又挤挤眼。
“什么事?”阿罗斯毕德问道。
“你们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的人都非常好斗。”
“我给大家一起讲。这是个玛蜜果的故事。”
“不应该打扰一位有人陪伴的姑娘,”阿尔贝托说,“这实在是一种羞耻。”
但是他并没有等回到宿舍才讲。学校的最后一班卡车沿着棕榈树大街向拉白尔拉区的陡坡爬去。巴亚诺这时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说:
“别去理他们,”她说,“他们总爱说些混账话。”
“大家听着,这辆车好像是咱们班的专用车。差不多全体都在啦。”
离阿雷基帕大街越近,高大的建筑就越来越多,里弄巷道越来越少。行人一群群东来西往,有几个穿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冲着特莱莎喊了几句什么。阿尔贝托扭身要追过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拦住了。
“对,黑美人,”“美洲豹”说,“你可得小心点,我们会欺侮你的!”
“不让。可是我们偷偷地抽。”
“有件事你们知道吗?”巴亚诺说。
“学校里不让抽烟?”
“什么事?”“美洲豹”问道,“人家欺侮你啦?”
“不多。只有外出的日子才抽。”
“还没有,”巴亚诺说,“是关于诗人的。”
“你刚刚熄掉一支,”特莱莎说,“你抽得很多吗?”
“怎么回事?”阿尔贝托靠在车厢板上问道。
他俩向阿雷基帕大街走去,阿尔贝托又点燃一支烟。
“你在这里呀?那就更糟。星期六我到‘金脚’那里去了,她告诉我,你花钱让她玩你。”
“咱们去乘快车吧。”
“呸,我可以免费帮你这个忙。”“美洲豹”说。
“差不多快停了。”
有几个人勉强笑一笑,以示礼貌。
“还在下雨。”
“‘金脚’和巴亚诺两人在床上,一定是像咖啡加牛奶。”阿罗斯毕德说。
“那么好吧。”她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上,一面望望天空。阿尔贝托发现她的两眼非常明亮。
“上面再加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夹黑人的三明治,一个红肠面包。”“美洲豹”补充说。
“即便有,也没关系,”阿尔贝托说,“何况我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真的,这是实话。”
“全体下车!”准尉佩索阿大吼一声。卡车已经停在学校门口,士官生纷纷跳下车。进了门,阿尔贝托才想起香烟还没有藏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警卫室门前只有两个士兵,一个军官也没有。这实在不寻常。
她神情严肃地说:“你不要因为答应了人家就非得这么做。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吗?”
“那些中尉莫非都死光了?”巴亚诺说。
“不,”阿尔贝托说,“你改天再去看女友吧,咱们去看电影。”
“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呼声。”阿罗斯毕德应声说道。
“好啦,”特莱莎伸出手去说,“再见吧!”
阿尔贝托走进宿舍,房间里黑洞洞的,但是洗脸间的门敞开着,从那里漏出一束微弱的光:已经脱光衣服的士官生们站在衣橱旁边,一个个都好像抹过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用脚踏灭。
“费尔南德斯。”有个人喊了一声。
“用‘您’称呼显得怪里怪气,上了年纪的人喜欢那样讲话。”阿尔贝托说。
“你好,”阿尔贝托问道,“出什么事了?”
“好吧,可以用‘你’,不用‘您’。”特莱莎说。
“奴隶”穿着睡衣来到他身边,脸色非常紧张。
他俩站在十字街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远近近四条街的行人。天上又开始落起雨来。一阵阵细雨轻轻洒在他们身上。
“你还不知道吗?”
“咱们为什么不你我相称?”阿尔贝托问道。
“不知道,什么事情?”
“他跟我不熟,”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了出去,他事先没有告诉您吗?”
“偷化学考卷的事被发现了,因为偷的人打坏了一块玻璃。昨天上校来了,他在饭厅里冲着军官们嚷了一通。他们一个个都像发了狂的野兽。那个星期五轮到咱们班夜间值勤的人……”
“你跟我出去玩,阿拉纳会生气吗?”
“对,怎么样?”阿尔贝托问道。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牙齿很漂亮,”阿尔贝托心里想,“‘奴隶’是怎样向她求爱的呢?”
“在没有发现是谁偷的以前,一律不准离校外出。”
“不过,就是太爱唠叨。”特莱莎口气肯定地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
“他妈的,他们的心可真坏。”阿尔贝托说道。
“对,她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b>五</b>
“请您原谅我姑妈,”特莱莎说,她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较为镇定些了,“她为人很好,总是找个借口让我出来。”
有一次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单独和她在一起待过。假如我到她学校门口等她,那会怎么样呢?”可是我不敢这么做,我对她说些什么呢?再说我从哪里弄到车票钱呢?特莱莎每天到利马城她们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里吃午饭。我早就想中午陪她走到她的亲戚家里,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去年有个小伙子为了一件手工活给了我十五个雷阿尔,可是一眨眼这点钱什么事都没办就花光了。只好想办法再弄一点钱。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去跟那个瘦子依盖拉斯借一个索尔。他一向请我喝咖啡牛奶,或是一小杯白酒,或者请我抽烟,一个索尔不是什么大事。那天下午,我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碰见他的时候,就向他开口借了。“可以,当然可以,朋友之间应当这样。”他回答说。我答应他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再还账。他笑着说:“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还都行。拿着吧。”我把这个索尔装到衣袋里,心中非常高兴。那天夜里我一宿没有睡着,第二天在课堂上总是打呵欠。三天后,我对母亲说:“我到秋古依多那里的一个朋友家去吃午饭。”在学校,我向老师请假,要求提前半个小时离校,因为我是最用功的学生之一,老师就同意了。
“可是有什么要谢的?”阿尔贝托说。
电车上几乎没人,我没法揩油,幸亏司机只收了我半票。我在五月二日广场下了车。有一次我和母亲到教父家去,经过阿方索·乌加特大街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特莱莎就在这座大房子里念书。”从此我就记住了。我知道,只要我再见到这座楼房,我就能认出它来。可是我找不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这时我想起我曾经从高尔梅纳大街走过。我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忙往回跑。就在这会儿我发现那座深灰色的楼房就在波罗内西广场附近。正好是放学的时间,女学生真多,既有大姑娘也有小女孩。这时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转身向拐角的地方走去,躲进一家杂货铺的门里,半藏在橱窗后面向外张望。那时是冬天,我却在出汗。我从远处一看见她,第一个行动就是躲进商店,我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又来到街上,望着她的背影朝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她是独自一人,尽管如此,我也没敢上前。直到看不见她了,我才回到五月二日广场。登上回去的电车时,心中恼火透了。学校已经关上门,时间也还早。我还剩下五十生太伏,可是什么吃的东西也没买。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痛快。等到下午我们一起做功课的时候,我一声也不吭。她问我怎么了,我的脸羞得通红。
“我就到这儿了,我有个女友在另外那条街上。谢谢您。”
第二天我忽然在课堂上想到,应该再去等她。于是我到老师那里,又一次提出请假。“好吧,”老师回答说,“不过告诉你母亲,如果她每天都要你提前回家,那对你的功课可有影响。”这一回因为路已经熟了,在她们放学之前,我就到了学校门口。女孩子们一出来,我像前一天一样地害羞,但是我暗暗对自己说:“我要上前,我要上前。”在最后一群学生里面,她出来了,单独一个人走着。我等她稍微走远一些,就跟在她的后面。在波罗内西广场我加快脚步赶上了她。我叫她:“特莱莎,你好。”她有点吃惊,这是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但是她回答我说:“你好,你在这儿干什么呐?”她说话的样子非常自然。我不知道该怎么编造好,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提前从学校出来,忽然想起要来等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就是问问。”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她的亲戚家里,她说:“是的。”她还加了一句:“你呢?”我说:“不知道。要是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话,我送送你。”她说:“好吧,离这里很近。”她的叔叔住在阿里卡大街。在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应声,但是并不望着我。我们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对我说:“我叔叔住在那边那条街上,你最好就送我到这里。”我朝她笑一笑,她向我伸出手来。“回头见。”我对她说,“晚上咱们还做功课吗?”她说:“做,做,我有一大堆功课要做。”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谢谢你来找我。”
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让阿尔贝托先出去。毛毛细雨已经停了,可是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漉漉的气味,人行道上、马路上显得油光发亮,走起来有些打滑。阿尔贝托让特莱莎走在路的里侧,随后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慌乱地迈着小碎步,两眼望着前方。他们一直走到交叉路口,两人都没有说话。特莱莎这时停住脚步,说:
“珍珠”小店坐落在草地尽头,位于饭厅和教室中间,靠着学校的围墙附近。这是一间小小的水泥建筑物,外面开着一扇特大的窗户,充做柜台用。每天早晚都可以看到保林诺那张怪脸在那里晃动。他是个混血儿,长着日本人的眯缝细眼,黑人特有的大嘴巴,印第安人特有的古铜色高颧骨、下巴颏和平直的头发。保林诺在柜台上出售汽水、饼干、咖啡、巧克力、糖果和点心,他还在小店后面,也就是说在那个依附着围墙的无顶地堡里,贩卖香烟和烧酒,但是价钱要比市面上贵两倍。此外,在夜间巡逻队来到之前,这里也是越墙外出的理想地方。保林诺睡在围墙旁边的一张草垫子上。夜间,蚂蚁常常从他身上爬过,好像在海滩上散步一样。草垫下面有块木板盖住一个地窖,这是保林诺亲手挖的,用来储藏民族牌香烟和烧酒瓶子,都是他秘密运进学校来的。
“你们可以出去玩玩,”老女人说,“您知道,我对她一向管得很严;我不允许她跟随便什么人出去。尽管她长得瘦,不像能干活的,却非常勤快。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很高兴。”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被罚不得外出的学生便在午饭后前来光顾地堡。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他们趴在地上,保林诺在开地窖的时候,就用扁平的小石头碾死蚂蚁。这个混血儿慷慨大方,但是存心不良。他可以赊账,但要人家首先恳求他,要让他开心。保林诺的地堡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二十多个士官生。里面挤满了的时候,后来的人就躺在草地上,一面拿小羊驼当靶子投掷石块,一面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换班。三年级的士官生几乎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娱乐会,因为四、五年级的人会把他们赶出去,或者让他们在外面站岗放哨。娱乐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午饭后开始,晚饭前结束。星期日他们还比较能够忍受惩罚,比较习惯这个不能外出的想法;星期六则不同,因为还怀有一线希望。他们千方百计地打算外出:他们想借助绝妙的谎话感动值班的军官,或者凭着鲁莽,在光天化日之下越墙而去,或者冲出大门。但是只有十分之一二的人能够达到目的。其余的人则只好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徘徊,或者钻到床上,睁着双眼,用胡思乱想去解除心头的烦闷。假如有钱,就到保林诺的地堡去抽烟、去喝酒、去让蚂蚁蚕食。
布幔拉开了。阿尔贝托笑了一下。姑娘揉擦着双手,带着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比刚才更加拘束。
星期日上午,早饭之后要做弥撒。学校的神父是个性格快活、头发金黄的人,布道的时候总是带着爱国主义色彩。他宣讲伟人们无可指摘的一生;宣讲他们如何信奉上帝、热爱秘鲁;他呼吁要遵守纪律、维护治安;他把军人与传教士相比,把英雄与圣徒相比,把教会与军队相比。士官生们十分敬重这位神父,认为他是个真正的人,因为他们多次见到他身穿便服在卡亚俄港的下流地方闲荡,满嘴喷着酒气,两眼露出邪恶的目光。
她抓起特莱莎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去了。微风把那老女人的只言片语吹进了他的耳朵,他虽然明白个别词句的含意,却不能掌握整体的意思。但是他模模糊糊地听出那姑娘不愿意跟他出去玩,而那老女人却毫不费力地驳倒她,简单明了地勾画出阿尔贝托的巨大肖像,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象征性的理想人物:富有、美貌、英俊,令人羡慕的世界伟人。
第二天的事,他也忘掉了。那天早晨醒来之后,他闭着眼睛,长时间地躺着。门被打开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恐惧又占据了心头。他屏住呼吸,暗暗思量,那一定是“他”,是来揍他的。结果进来的是母亲,她显得格外严肃,定睛看着他。“他呢?”“他已经走了。现在十点多了。”他深深地叹口气,坐了起来。房间里充满着阳光。只是在这时他才注意到街上的动静,才听到隆隆的电车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他感到非常虚弱,仿佛久病初愈一样。他等着母亲开口暗示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走来走去,假装收拾房间:动动椅子,理理窗帘。“咱们回契克拉约吧。”他说。母亲走到他身旁,抚摸着他。她那长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头上滑动,然后顺着头发溜到脊背上。这样亲切愉快的感觉使他想起往昔的时光。现在他耳边回荡着的清泉一般的声音,使他想起自己的童音。他丝毫不注意母亲在说什么,话语成了多余的东西,吸引人的是那温柔的乐声。忽然,他母亲说道:“咱们再也不能回契克拉约去了,你要永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他惊讶地望望她,心里想,她一定会因为悔恨而昏倒。但是母亲十分平静,甚至还在微笑。他大声喊道:“我宁愿跟阿德利娜姨妈生活在一起,也决不跟着他。”母亲毫不生气,极力安慰他。她声调严肃地说:“问题是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他也不了解你。不过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看着吧。等你们两个人互相了解以后,一定会非常友爱,就像别的家庭一样。”他声音嘶哑地说:“昨天晚上他打了我一拳,好像我是大人一样。我不愿意跟他在一块生活。”母亲依然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但已经不是温柔的抚爱,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了。母亲说:“他的脾气不好,可是心地善良。要学会和他相处。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一点也不努力亲近他。昨天的事,他对你很生气。你还太小,还不能明白。你将来就会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他一回来,你就为闯进房间的事求他原谅。要想法让他高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杂乱地怦怦跳动起来,好像是契克拉约老家果园里沸腾鼓噪的青蛙,好像是长着眼睛的扁桃腺体,好像是能伸缩的照相暗盒。他这时才明白:“她是站在他那边的,是个帮凶。”他决定小心行事,因为母亲已经靠不住。现在他是单独一人了。中午,当他听到街门打开的声音时,他走下楼梯,去迎接父亲。他低下头不去看父亲的双眼,说道:“请原谅昨天晚上的事情。”
“请您早点送她回来,”姑妈说,“堂阿尔贝托,年轻人不要在外面待得时间太晚。”她转过身对特莱莎说:“你来一下。对不起,先生。”
“她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奴隶”问道。
姑娘再次垂下眼睑,低头不语;她简直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放才好。
“没有别的了,”阿尔贝托说,“这句话你问了我一个星期。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事情吗?”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去看电影,”阿尔贝托说,“假如您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对不起,”“奴隶”回答说,“因为今天恰恰是星期六,她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爱撒谎的人。”
“姑妈,”姑娘再次叫道,“您别……”
“既然你已经给她写过信了,她怎么会这样想呢?再说,她怎么想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方面,你们用不着担心,”老女人宽宏大量、明白事理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地补充说,“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会觉得更舒服一些。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已经老啦。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烦恼愁苦你们也会有的。一个人一上了年纪,可就该受罪啦。您知道,我的眼睛要瞎啦!”
“我爱上这个姑娘了,”“奴隶”说,“我不愿意她对我有不好的想法。”
“姑妈,”姑娘生气地扭着身体说,“人家是来捎信的,不是……”
“我劝你想点别的事情吧,”阿尔贝托说,“谁知道咱们还得关多长时间呢,也许得几个星期吧。想女人可没有好处。”
“可怜见的,”她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多么难过呀!我也有过儿子,我知道什么是做母亲的痛苦,因为我的孩子们都死了,天主就是这样的,最好不管它是怎么回事。不过下个星期马上就到了。这种日子对大家来说都很艰难。这个我很明白,你们都还年轻,顶好甭想这些事。请您告诉我,您打算带特莱莎上哪儿去玩?”
“我和你不一样,”“奴隶”谦卑地说,“我没有毅力。我很想不再挂念她,可是结果除了她,我什么别的也不能想。假如下个星期六再不能外出,说不定我要发疯了。告诉我,她没向你问起我吗?”
“为什么称先生?”阿尔贝托想。他搜索着姑娘的眼睛,但是她的两眼盯着地面。那老女人早已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她的笑容已经冻僵在脸上,但是依然挂在颧骨上,挂在肥大的鼻梁上,挂在眼皮发肿的眯缝眼上。
“真见鬼,”阿尔贝托回答说,“在她家门口,我只看见她五分钟。我还得跟你重复多少次呀:我和她什么也没有谈。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阿拉纳被关在学校里了,”特莱莎避开阿尔贝托和她姑妈的目光说,“这位先生捎来口信。”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给她写信呢?”
“请坐,请坐。”女人指着椅子,十分恭敬地弯着腰,好像一头巨大的哺乳动物。“别因为我感到拘束。这里就是您的家,虽然是个穷家,可是个正派人家,您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按照上帝的吩咐,自食其力。我是个裁缝,凭着身上的汗水,让我的侄女特莱莎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您想想看吧,一切多亏了我啊,请坐,阿尔贝托先生。”
“因为不愿意,我不想写。”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手里握住的这只胖乎乎、软绵绵、汗腻腻的手简直像是一只大肉虫,这个女人戏剧性地一笑,立刻毫不停歇地叽里呱啦说起来。在那些像火花般往外迸的话语中,阿尔贝托童年时听到过的那些礼貌客套话,仿佛漫画一样,掺杂着大量的不花钱的形容词又出现了。他听出来,有时她称他为“先生”,有时加个“堂”。她还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但是并不等着人家回答。阿尔贝托被卷进一座嗡嗡作响的迷宫、一只吵吵嚷嚷的蟹壳中了。
“我觉得奇怪,”“奴隶”说,“你替所有的人写信,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呢?”
“他是阿拉纳的朋友,他叫……”特莱莎说。
“别人的姑娘我不认识,”阿尔贝托说,“再说,我现在没兴趣写信,我不需要钱花。要是我还得关上不知道他妈的多少个星期,我干吗要写信?”
“谁来啦?”一个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阿尔贝托一看,那两只脚不见了。片刻之后,一张肥胖油腻的面孔露出布幔外。阿尔贝托站起身来。
“下星期六我无论如何要外出,”“奴隶”说,“哪怕是不得不偷跑出去也罢。”
“人人都有这种事,不过是个运气好坏的问题罢了,”他说,“下个星期六,他来看您。”
“好吧,”阿尔贝托说,“现在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我烦透了,要喝个醉。”
“罚他不准外出?”特莱莎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的头发用蓝色的缎带系在脑后。“他俩亲吻过吗?”阿尔贝托这时心里想道。
“你自己去吧,”“奴隶”说,“我留在宿舍里。”
“阿拉纳不能外出,”阿尔贝托说,“他运气不佳,今天上午宣布不准他外出。他告诉我,他跟您约好要见面,所以让我来请求您原谅。”
“你害怕吗?”
阿尔贝托坐在椅子边上,显得十分严肃。这把椅子能撑得住吗?通过隔开两个房间的布幔留下的空隙,阿尔贝托看见床边有一双女人乌黑的大脚。姑娘站在他的身旁。
“不怕,不过,我不愿意人家罚我。”
“请进,”姑娘拘束地说,“请坐吧。”
“他们不会罚你,”阿尔贝托说,“咱们去喝个痛快。谁要是先开玩笑,我就让他脸上开花,这样就太平了。起来,走吧!”
“我是受阿拉纳委托来的,里卡多·阿拉纳。”
宿舍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吃过午饭以后,班上被罚不准外出的十个人先是躺在床上吸烟,后来,博阿鼓动一些人到“珍珠”小店去玩。接着,巴亚诺和另外几个人去参加二班组织的赌牌。阿尔贝托和“奴隶”下床锁好衣橱,走出宿舍。五年级的院子里、检阅场和草地上都空无一人。他俩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默默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这是一个既没有海风、又没有阳光的平静下午。突然,他们听到一阵笑声,接着就发现几米之外的草丛里有个士官生,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
“我就是。”
“士官生们,你们没有看见我,本来我可以把你们都打死。”他嘻嘻地笑着说。
“您好,特莱莎在家吗?”
“你不懂得见到上级要敬礼吗?”阿尔贝托说,“立正!他妈的。”
阿尔贝托踏上她家第一级台阶,一见到她的面,就想:“我早就知道她长得难看。”他立刻开口说:
小伙子一下子跳起来,敬了一个礼,马上变得非常严肃。
“在林塞大街吗?”普鲁托调皮地说,“好哇,你已经有打算啦,可爱的印第安混血儿。祝你顺利。别不露面,到咱们那条街上来玩吧。大家还都想着你呐。”
“保林诺那里人多吗?”阿尔贝托问道。
“不行,我要去找一个人。”阿尔贝托说。
“不多,士官生先生,十几个人。”
“跟我们一块去吧,”蒂戈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相当不错的。”
“躺下去吧。”“奴隶”说。
“我要在这儿下车了。”阿尔贝托向他俩伸出手去。“再见。”
“狗崽子,你抽烟吗?”阿尔贝托问。
“好吧,太太,”蒂戈说罢转身看着那个姑娘,“小姐,我们请您原谅。”
“抽,士官生。可是我没有烟卷,不信,您可以搜查。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蒂戈和普鲁托仍然在笑。那姑娘把目光从街上收回片刻,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丝笑容在她那秀丽的脸庞闪过,随后就消失了。
“小可怜儿,”阿尔贝托说,“真叫人难受死了。拿着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那个士官生看了一眼。那小伙子不放心地望一望,不敢伸手去拿。
“这简直不像话,”一位太太说道,“你们让这个姑娘耳根清净点吧。”
“拿两支吧,让你看看我是真正的好人。”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也向车窗外面望去:树木都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照出万物的倒影;一辆辆汽车迎面驶来;快车已经把奥兰地亚区留在后面,五颜六色的高大建筑逐渐代替了深灰色的矮小房屋。
“奴隶”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那个士官生胆怯地伸出手去,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阿尔贝托。他拿了两支,嘻嘻一笑。
“难道你没长着心吗?”蒂戈问道。
“多谢,多谢,士官生先生,”他说,“您真是好人呐。”
“你说得对,”普鲁托说,“我是个野人。十分抱歉,请你多原谅。告诉我,原谅我吗,要不然我就大闹一场。”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说道,“礼尚往来嘛,今天晚上你来给我铺床。我是一班的。”
“亲爱的,别理睬他,”蒂戈说,“他是个野人。普鲁托,给小姐道歉。”
“是,士官生先生。”
蒂戈和普鲁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依然望着车窗外的树木。
“咱们快走吧。”“奴隶”这时说道。
“没关系,”普鲁托说,“我可以为她而死。”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张开双臂又说:“我爱她。”
保林诺的地堡入口处有一扇镀锌铁板做的门,支在墙上,由于没有固定住,所以只要一阵大风就可以刮倒。阿尔贝托和“奴隶”看清周围没有军官后才靠前。他们在外面就听见了笑声和博阿的高嗓门。阿尔贝托做个手势要“奴隶”别出声,自己则踮着脚尖悄悄向前。他把两手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铁皮哗哗响过之后,露出一条空隙,十几张惊恐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别打搅我的未婚妻,”蒂戈说,“要不然我就捅进你的心窝。”
“都被捕了!”阿尔贝托高声说,“醉鬼,二流子,堕落分子,全都进监狱!”
“你好啊,小心肝儿。”普鲁托拉开嗓门唱道。
他俩站在门槛那里。“奴隶”在阿尔贝托身后,表情显得驯顺而又服从。一个动作敏捷、类似猿猴的人物,从挤在地下的士官生中跳了起来,站到阿尔贝托面前。
他带头向车后的座位挤过去。蒂戈和阿尔贝托跟在后面。那姑娘意识到危险临近,扭头去看车窗外面的树木。她长得美丽而又大方,两扇鼻翼仿佛小兔嘴唇那样翕动着。她几乎整个贴在车窗上,把光线都挡住了。
“进来,快点,快点,他妈的,不然人家会看见你们。诗人,你别开这种玩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你的过错弄得我们大家倒霉。”
“嗨,你们看见我盯上的那个没有?花蝴蝶。”普鲁托说道,他已经被车厢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你我我’的,臭杂种。”阿尔贝托说着走进门里。士官生们回头看看保林诺,只见他正皱着眉头,两片肿胀的嘴唇好像牡蛎壳似的张开着。
“瞎编,”阿尔贝托说,“完全是瞎编。”
“小白脸,你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想要我把你轰出去还是怎么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蒂戈说。
“怎么的?”阿尔贝托说着躺在地上。“奴隶”在他身边也躺下来。保林诺这时笑得前仰后合,嘴唇打颤,不时地露出那残缺不全的牙齿。
“当然喜欢过啦!”普鲁托说,“一定喜欢过!你还为她发过狂哩。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埃米略家里我们教你跳舞的事吗?当时我们还告诉你怎么样向她求爱。”
他说:“你把你的小婊子带来了。我们要是强奸了他,你会怎么样?”
“我吗?从来没有过。”阿尔贝托说。
“好主意,”博阿喊道,“咱们来玩‘奴隶’吧。”
“当然啦,伙计。有时她母亲还请我吃饭呐。喂,是你以前喜欢过她吗?”
“干吗不去玩那个猴子保林诺?”阿尔贝托说,“他长得更肥呀。”
“她家里允许她跟你出来玩吗?”
“他是逮住我不放了。”保林诺说着耸耸肩膀,在博阿身边躺下。不知道谁又把门重新关好。阿尔贝托发现拥挤的人堆中有一瓶烧酒。他刚要伸手去拿,保林诺把他拦住了:
“到明天我们就一个月了。”波浪发式的青年面孔绯红地说。
“喝一口五个雷阿尔。”
“你跟埃莱娜好上啦?”阿尔贝托问道。
“强盗!”阿尔贝托说道。
“还好,”蒂戈说,“现在我们每周都聚会一次。姑娘们正在考试,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才出来。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家里面已经让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舞会了。老太婆们也变得开明起来,姑娘们也可以有情人了。你知道吗?普鲁托跟埃莱娜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