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2/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掏出钱包,给了保林诺一张五索尔的钞票。
“你真是头猛兽,”阿尔贝托说,“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十口。”他说。
蒂戈自鸣得意地在一旁笑着。
“就你自己喝,还是也给你那个小娘儿们?”保林诺问道。
“那是后来的事,蒂戈忽然异想天开,要沿着阿多共戈街开倒车转一圈,结果一家伙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你看看这块伤疤。他呢,反而屁事没有,真不公平!该他走运!”
“给两个人喝。”
“那撞车的事情呢?”阿尔贝托问。
博阿放开喉咙大笑起来。酒瓶在士官生中间传来传去。保林诺估计着每一口的多少,假如有谁超过规定的饮量,他就一下子把酒瓶夺过来。“奴隶”喝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
“好家伙,你住在什么地方啦?蒂戈是头猛兽。”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他和那个疯子胡利奥打赌,就是那个住在法国大道上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顺着防波堤一直赛到峡谷。那天刚下过雨,那真是两个野家伙!我给他当副手。巡逻车把疯子抓住了,可我们逃开了。那天我们是过完节回家,你想想看。”
“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以来形影不离,”博阿指着阿尔贝托和“奴隶”说道,“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好哇,”靠在博阿脊背上的一个士官生说,“打赌好吗?”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小伙子非常激动地问道,“你没听说防波堤上赛车的事吗?”
保林诺已经处于十分激动的状态,他大声笑着,拍拍每个人的肩膀,不断地说着:“一定的,一定的。”士官生们趁着他蹦蹦跳跳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偷着喝酒。三五分钟以后,瓶内就一滴不剩了。阿尔贝托脑袋枕着双臂,望望“奴隶”:一只黑红的小蚂蚁正在他面颊上爬动,他好像毫无感觉,眼睛里闪出一种纯净的光芒,皮肤透出紫红色。“现在弄他一张钞票、一瓶酒,或是一盒香烟,那么马上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大家骂成一团。甘博亚这时如果露面,来闻闻这股气味,我倒是很高兴。”这时保林诺蹲在地下挖土。不一会儿,他双手提着一个钱袋站起身来,一晃动口袋,里面就响起哗哗的钱币声。他整个脸上露出异常亢奋的表情,鼻翼急促地扇动着,青灰色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吞食什么猎物;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动,汗水沿着那火气十足的脸上淌下。“他马上就会坐下,会像马或狗那样地喘气,会唾沫四下横飞、双手痉挛、喉咙嘶哑:‘把你那个脏手拿开!’会跳呀、唱呀、喊呀、尖声喊叫,会在蚂蚁堆上打滚,会让头上的硬毛落到前额:‘拿开你的手,不然的话,我可要扇你啦。’会躺在地上,把脑袋钻进草丛和沙土;会号啕大哭,最后就一动不动地躺下挺尸。”
“我的车?”穿鹿皮鞋的答道,“那是我父亲的,他已经不借给我用了。我把它撞坏了。”
“五十个硬币,差不多有十索尔,”保林诺说,“下面还有一瓶烧酒是给第二名的,不过他得请大家喝。”
“你的轿车呢?”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把头埋在胳膊里,两眼在黑暗中侦察着一个小小的宇宙,双耳聆听着一片激动兴奋的声音:身体伸屈的声音、吃吃的笑声、保林诺疯狂的喘息声。他翻了一个身,脑袋枕着土地,看到头上有块铅皮和灰色的天空,两者的大小相等。“奴隶”俯身望着他,他不仅脸色苍白,脖子和双手也是白色的:蓝色的静脉血管在皮肤下面显得十分突出。
快车终于来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抓着上面的拉手站在车里。阿尔贝托想起每个星期六在拉白尔拉区的公共汽车上,或者是利马到卡亚俄港的电车上所遇到的人:花里胡哨的领带,车中充满了汗味和臭气。在快车上,人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满面笑容。
“费尔南德斯,咱们走吧,”“奴隶”在他耳旁说,“咱们出去吧。”
“没有那么厉害。慢慢就习惯了,日子过得并不坏。”
“不,我要赢那个钱袋。”
“在军事学校念书?”鸡冠发型的那个问道,“你干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送进那里面去了?一定很可怕吧?”
这时博阿的笑声越发放肆了。阿尔贝托侧过头看到博阿那两只大皮靴、两条粗腿、卡其衬衫和露出的肚皮、粗壮的脖子和那无神的眼睛。保林诺舔着嘴唇,围着这个由人体组成的扇形兜圈子。他一手拎着那个哗哗响的钱袋,一手提着烧酒瓶子。有人说了一句:“博阿希望把母狗玛尔巴贝阿达带来。”可是谁也没笑。阿尔贝托半闭着双眼,极力回忆着“金脚”女人的脸庞、身材和头发;但是她的形象是难于捕捉的,常常溜掉,让位给一个黑发姑娘。这个姑娘也是跑掉又回来,向他招手,露出一张秀丽的小嘴;毛毛细雨落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衣裳;瓦底卡的红灯在那对乌亮的眼睛后面闪闪发光。他骂了一声“他妈的”,“金脚”的大腿出现了,接着又消失不见了。阿雷基帕大街上充满了经过莱蒙地车站的车辆,他和那个姑娘就在那里等车。
“如今我住在阿尔甘弗莱斯街,”阿尔贝托说,“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能出来。”
“你,还等什么呢?”保林诺生气地说。“奴隶”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脑袋藏在手中。那个混血杂种站在他面前,显得异常高大。“保林诺,玩玩他,”博阿叫道,“你玩玩诗人的未婚妻。我起誓,诗人要是敢动,我就把他打烂。”阿尔贝托看看地面:一群群黑色的小东西爬过栗色的土壤,但是一块石头也找不到。他挺起身,握紧了拳头。
“我们原来以为你已经不住在米拉芙洛尔区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小伙子说,他脚上穿着印第安式的鹿皮鞋和花格袜子,“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到区里来了。”
“你要是碰一碰他,我就把你的脸劈成两半。”阿尔贝托说。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钻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问道,他头上的波浪式发型令人想起公鸡的鸡冠,“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他恋上‘奴隶’了。”博阿说道,不过他的声调说明,他对保林诺和阿尔贝托已经不感兴趣。他的声调是微弱的,被什么堵塞着,显得很遥远。那个混血杂种嘻嘻一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一场毛毛细雨落在阿尔甘弗莱斯街两侧的树叶上。阿尔贝托走进街头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向拉尔科大街走去。街上行驶着许多汽车,有一些是最新款的,色彩鲜艳的车篷与铅灰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他盯着一个穿黑裤子的身材高挑的丰满姑娘瞅了一会儿,直到她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进。直达快车姗姗来迟。阿尔贝托一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在微笑,迟疑了片刻才认出他们。他脸红了,低声咕噜了一句:“你们好。”两个小伙子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我一点也不会碰他,”他说,“只不过他太懒了,我来帮帮他的忙。”
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十分高兴。
阿尔贝托转过脑袋:铅皮成了白色,天空成了灰色,耳边传来一阵音乐,那是黑黄色的蚂蚁在它们的地下宫殿里对话;那座宫殿里有红色的灯光,灯光照耀下的周围的东西是黑黝黝的;那女人的皮肤,从染过的头发直到那双可爱的小脚,好像都被火光吞掉了一样;墙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斑;那个小伙子有节奏的摇摆好像钟摆一样,在指示着时间,他把地堡钉在地上,不让别人飞起来,不让别人落到瓦底卡那红色的弹簧上,不让别人落到那牛奶加蜜糖的腿上。那个姑娘在细雨中轻快地走着,显得优美而苗条;但是这一次那火热的洪流来了,它在他心中某个点上永远停住,然后从那里开始上涨,通过身体的各个秘密渠道伸出触须,把那姑娘从脑海和血液中驱赶出去,散发出一阵阵芳香、一阵阵酒气。这时他双手摸着肚皮,突然一阵火热冲动的感觉在上升。他看到、听到并且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快感在骨骼、肌肉和神经中舒展开来,向那无限的极乐世界冲去,黑红的蚂蚁是绝对进不了那个乐园的。但是正在这时他分散了注意力,因为保林诺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喘息,对博阿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他重新躺在地上,当他再次观看的时候,眼睛却像针扎一样剧痛起来。“现在臭味要出来啦;几秒钟内,酒瓶就会喝光;然后就该唱起来啦;有人会讲笑话;那个混血儿会伤心起来;我会感到口干舌燥;香烟会使我感到恶心;脑袋昏昏然想睡觉;总有一天我会染上肺病。格拉大夫说,假如一个人跟女人连续睡七次就会得肺病。”
“有个约会,”特莱莎说,“有个小伙子请我去看电影。”
他听到博阿叫喊的时候,并没有动,因为他是一个昏睡在玫瑰色贝壳里的小人,无论是风雨或炎热都无法进入他那隐身的地方。接着,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博阿把保林诺按在地上扇耳光,嘴里还高声喊着:“你咬了我一口,可恶的杂种,乡下佬,我宰了你。”有几个人已经坐起来,带着懒洋洋的神气看着这个场面。保林诺不加自卫。过了片刻,博阿把他放开了。混血儿沉重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巴,从地上把钱袋和酒瓶子捡起来,把钱袋给了博阿。
“拿着吧,”她说,一面以进行什么密谋的神情看着特莱莎,“你干吗要用这个?上哪儿去?”
“我是第二个完的。”卡德纳斯说道。
那小姑娘点点头,神秘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随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保林诺拿着酒瓶子向他走去。但是阿尔贝托身旁的瘸腿比利亚把他拦住了。
“罗莎,劳驾帮个忙。把你那条蓝色的缎带借我用一下,就是星期六你戴的那个。今天晚上我就还给你。”
“撒谎,”他说,“不是他。”
罗莎一直送她到门口。特莱莎在走廊里低声对她说:
“那么是谁?”保林诺问。
“再见,特莱西达,”那男人说,“你要高兴就随时来吧。”
“是‘奴隶’。”
“我马上就走,”特莱莎说,“太太,多谢您。”
博阿停止数钱,一对小眼睛望望“奴隶”,后者仰面躺在那里,双手放在身旁。
“你把地板弄湿了。”
“谁能想得到呢,”博阿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洗澡间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黑屋,地面上放着一块带洞眼的长满了青苔的木板。一个离地面不高、嵌进墙壁的水龙头,代替了淋浴喷头。特莱莎关好门,把毛巾搭在龙头柄上,又查看一下锁孔是否堵严,便脱光了衣服。她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肤色微红。她拧开龙头,水是凉的。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她听到那老女人吼道:“从这儿滚开,骚老头子!”那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便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那老头子正坐在桌旁,一见这位姑娘出来,就朝她丢了个眼风。那女人皱皱眉头,咕哝说:
“你呢,是头驴,”阿尔贝托说,“别这样子啦。”
“时间不要太长,”那女人说,“水不多了。”
博阿哈哈大笑,跳过一具具人体,在地堡里跑了一圈,嘴里喊着:“我尿你们大家。照你们的说法,我博阿只要一次就可以干掉一个娘儿们。”别的人掸掸土,穿好衣服。“奴隶”早已打开烧酒瓶子,喝了一大口,吐在地上,然后把瓶子递给阿尔贝托。大家也喝起来,一面吸着香烟。保林诺坐在墙角,垂头丧气,忧心忡忡。“咱们该出去啦,洗洗手。就要吹哨集合去食堂啦。”“一、二、一,吃完饭,出食堂,回宿舍。”有人会叫唤:“我们参加过比赛。”有人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会说:“‘奴隶’也赢了。是诗人把他带去的,他居然在比赛中捞了个第二名。”“熄灯号响了,咱们睡觉吧,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等多少个星期呢。”
特莱莎递过去一个发暗的硬币:一个失去光泽的索尔,由于长时间的触摸,花纹已经模糊不清。
埃米略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她在那边。”阿尔贝托抬头一望:埃莱娜半弯着腰从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他,正在微笑。埃米略用胳膊碰碰他,又重复说:“她在那边。去吧,去吧。”阿尔贝托低声说:“闭上嘴,伙计。你没看见她和安娜在一起吗?”在栏杆上面,那金黄头发的旁边,又露出一个黑发姑娘——埃米略的妹妹安娜。他说:“你甭担心,我来照顾安娜。走吧。”阿尔贝托点点头。他们登上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楼梯。走廊里站满了年轻人,从俱乐部那一头的客厅里传来一阵阵欢快的音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别上前。”他俩一面上楼,阿尔贝托一面低声说,“别让你妹妹打搅我们。你高兴的话,就跟在我们后边,不过可要远一点。”他们走到两个姑娘身旁,她们笑起来。埃莱娜年龄大一些,苗条、温柔、性格爽朗,乍一看不像是那种胆大的姑娘。但是区里的男孩子都认识她。别的姑娘在大街上被包围的时候,会放声哭起来。她们低着头,显得非常拘谨和害怕。埃莱娜则不同:她针锋相对,像头猛兽一样,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回击来犯者的挑衅。她用响亮有力的声音一一反击每一句嘲讽;要么就采取主动,指名道姓地称呼每个男孩子最难听的绰号,对他们一一发出警告。大家看到,她挺着胸脯,高昂着脑袋,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挥舞着小拳头,抵抗着围攻,最后冲破包围圈,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但是这些都已成为往事。因为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哪年哪月哪个季节,大概是从七月暑假里,蒂戈的父母为给他过生日而举行的晚会上开始的吧),男女之间对立冲突的气氛开始缓和。男孩子不再吓唬她们,不再拿她们取乐,不再拦住她们的去路。相反,他们看见哪个姑娘来了,会感到高兴,会产生一种胆怯而朦胧的热望。同样,当姑娘们站在劳拉或安娜家的阳台上看见哪个小伙子走过时,她们也不再高声交谈,而是窃窃私语,然后唤着小伙子的姓名表示问候。小伙子本人一方面感到由衷的喜悦,另一方面也察觉到他的到来在姑娘们身上引起的激动。小伙子们躺在埃米略家的花园里时,谈话的内容也变了样。谁还去想足球比赛、长跑比赛和从悬崖到海滩的野游呢?他们一边不间歇地吸烟(已经没有人呛烟了),一边研究如何潜入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入内的电影院。他们猜测下一次舞会上的种种可能:父母让不让放留声机?让不让跳舞?让不让像上次那样一直开到半夜?每个人都讲一讲自己同姑娘们会面和谈话的详情。父母的作用占据了特别重要的地位,有些父母,比如像安娜的父亲和劳拉的母亲,赢得了一致的好评,因为他们向小伙子们打招呼,允许他们和自己的女儿交往,还询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另外一些父母则不同,如像蒂戈的爸爸和埃莱娜的妈妈(他们既严厉又多疑),他们经常吓唬和赶走这些男孩子。
“行,”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一个索尔,有吗?”
“你去看早场的电影吗?”阿尔贝托问道。
“太太,我想洗个澡,”特莱莎说,“可以吗?”
他和她沿着海堤肩并肩地走着。他听到背后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埃莱娜点点头说:“到莱乌罗电影院去看。”阿尔贝托决定再等一个机会:黑影里说起来更容易些。蒂戈几天前就曾经试探过,埃莱娜回答说:“这种事没办法事先知道,不过他要是向我挑明,我也许会同意。”这是一个夏日明朗的早晨,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上闪耀金光,照耀着旁边一望无际的海洋。他感到颇有勇气,因为兆头吉利。他在如何跟区里的女孩子打交道的问题上一向很自信;他对她们开些意味深长的玩笑,或者是正经严肃地和她们谈话。但是和埃莱娜不易谈得拢,她什么都要争论一番,哪怕是最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也从来不随声附和,她很有主见。有一回,阿尔贝托告诉她,听完传福音,他又去做了弥撒。埃莱娜冷淡地回答说:“没有用。你如果今天晚上死了,也要下地狱。”又有一次,安娜和埃莱娜从阳台上看他们赛足球。比赛结束后,阿尔贝托问她:“我踢得怎么样?”埃莱娜回答说:“非常糟糕。”但是一星期前,区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米拉芙洛尔公园,他们围着里卡多·帕尔马塑像玩了一会儿。阿尔贝托和埃莱娜一起散步,她显得非常亲热。别的人回头望着他俩说:“多好的一对呀!”
这个男人——已跨进晚年,大腹便便,两腿微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满面笑容,怀着善意向姑娘的脸蛋伸出手去。特莱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落下来。
他和她离开海堤,折向胡安·方宁大街,朝着埃莱娜的家走去。阿尔贝托已经听不到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了。他说:“咱们在电影院再见好吗?”埃莱娜摆出一副极其天真无邪的样子,反问道:“你也去莱乌罗吗?”他说:“是的。我也去。”在离埃莱娜家不远的拐角处,她向他伸出手去:“好吧,那也许咱们能再见。”科隆大街与迭戈·费雷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是街区的中心,这时却十分安静。小伙子们都待在海滩上,或者是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阿尔贝托问:“你一定会去莱乌罗,对吗?”她说:“是的。除非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呢?”“不晓得。地震或者这一类的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尔贝托说:“在电影院里,我有话要向你说。”她望望他的眼睛,眨动一下睫毛,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你有话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呀?”“到电影院里再说吧。”她问:“为什么不能现在讲?”接着又说:“做事最好尽量提前。”他极力抑制住脸红,说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她显得更加惊讶地回答说:“不,我一点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阿尔贝托说:“你要是愿意听的话,我干脆告诉你吧。”她说:“应该这样,你大胆地说吧。”
“您好。”
“现在咱们该出去啦。然后就吹号,集合,一、二、一,开往食堂。咱们围着空荡荡的饭桌吃饭。吃完饭,来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进空荡荡的宿舍。有人会喊:‘我们比赛过啦。’我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总是第一名。下个星期六他还会第一。吹过熄灯号,咱们就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外出的人就会回来了。咱们从他们手里买些香烟,我用代写书信或编写小说的办法付钱。”阿尔贝托和“奴隶”躺在两张相邻的床上。宿舍里空无一人。博阿和其他被罚不准离校的人都到“珍珠”小店去了。阿尔贝托抽着一截烟头。
走廊的尽头是餐室。罗莎的爹妈正在静悄悄地吃饭。有把椅子已经没了靠背,那上面坐着女主人。那男人从铺在盘子旁边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看特莱莎说:“亲爱的特莱莎。”说着站起身来。
“会一直到年底。”“奴隶”说。
“没有。不过,我想看。”
“什么事情?”
“你见过这张相片吗?”罗莎问,“今天上午人家送给我的。他叫格林·福特。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
“不准离校。”
她们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从杂志和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电影明星和足球运动员。
“你干吗非说这个他妈的‘不准离校’?闭上嘴,睡觉吧。不准离校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进来吧。”
“这我明白。可是,说不定会把我们一直关到年底。”
“你好,罗莎。我可以洗个澡吗?”
“嗯,除非卡瓦被发现。不过他们怎么能发现呢?”阿尔贝托说。
“你好,特莱莎。”
“这不公平,”“奴隶”说,“这个山沟里来的小子,他倒是每个星期六心安理得地出去。我们反而关在这里,代他受过。”
特莱莎洗罢杯碟,姑妈已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这时姑娘拿起毛巾和肥皂,踮着脚尖来到街上。紧邻着这条街,有一所狭小的黄色房舍。她上前敲敲门,一个面带笑容、模样消瘦的小姑娘给她开了门。
“生活就是这么讨厌!没有什么天理公道!”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吻吻父母,走出门口后连忙把门关上了。
“到今天为止,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外出了,”“奴隶”说,“我从来没有被罚过这么长时间。”
“我儿子的前途由我负责。”母亲嚷道。
“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以,孩子。我尽量说服你母亲,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用担心,好好念书吧,以后一定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知道,假如考得好,明年我送你去美国留学。”
“特莱莎没有给我回信,”“奴隶”说,“我给她写了两封信了。”
父亲有些慌乱,但是马上亲切地一笑,并且点点头说:
“那有他妈的什么关系?”阿尔贝托说,“世界上有的是女人。”
阿尔贝托说:“爸爸,请原谅,我得出去办件事,我可以走吗?”
“可是我就喜欢她。别的姑娘我不感兴趣。明白吗?”
母亲这时号啕大哭起来。在抽噎声中,她痛骂丈夫,说他是“通奸犯”“道德败坏分子”“不可救药的垃圾”。
“我明白。也就是说,你心里烦恼。”
“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你愿意,咱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在米拉芙洛尔区,找一套漂亮住宅,要么就在迭戈·费雷街弄一所房子,或者在圣安东尼奥也行,一句话,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不错,我要求绝对自由:我希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说着,样子非常平静,但是眼睛里闪烁着曾经使阿尔贝托吃惊的那种欢快的火花,“咱们别来那些戏剧性的场面,因为咱们的出身门第都不错。”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恬不知耻!”母亲喊道,随即又弯下腰去。
“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你的事呢?”
“你操心的是采取什么形式,”父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尊重社会上的规矩。”
“以前我每天都看见她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就从窗户里看着她,有时跟她打招呼。”
这个女人再次变成一尊悲剧的塑像。可是阿尔贝托却发现她透过睫毛,用审慎的目光窥视着父亲。
“你想她的时候,你怎么样?”
“我来向你提个建议,”父亲说,“你听我讲一秒钟。”
“我总是想见到她。”
阿尔贝托听了,很想笑出声来。有一次他在利马市中心看见父亲和一个金发美人在一起。父亲也看见他了,但是急忙扭转头,佯装不见。那天晚上他来到阿尔贝托的房间,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对他说了同样的那些话。
“真浪漫呀!”
“住口!”父亲说,一面摆出一副长辈的严厉神情,“你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
“有一天,在她经过之前我下了楼,在街口上等着她。”
“爸爸,请您别吵架了。”阿尔贝托丝毫不起劲地劝道。
“你拧她了吗?”
“阿尔贝托,”母亲激怒地喊起来,“你不能让他骂我呀!他当着所有利马人的面侮辱了我还嫌不够,又想害死我。孩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我走上前,跟她握握手。”
“你现在生活得像个叫花子,”父亲说,“你难道连面子都不要了吗?什么鬼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为什么你不愿意我给你找一处公寓?”
“你对她说什么?”
“你滚出去!”母亲吼起来,“这是一所干净的住宅,你没有权利来玷污它。滚到你那些骚货家里去吧。我们不想听你的那些事。收起你的臭钱!我的钱足够让儿子受教育。”
“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也问她姓什么。我对她说:‘认识你我很高兴。’”
“卡尔梅拉,”父亲说,“你冷静点。我不愿意跟你吵架,来点和平吧。你再也别这样下去了,这是荒唐的。你应该离开这座破房子,应该有用人,应该生活下去。你不能自暴自弃。看在儿子的面上,你照我的话办吧。”
“你真是个傻瓜。她对你说什么?”
父亲堵住双耳,露出滑稽的样子。阿尔贝托看看手表。母亲开始哭起来,身体随着抽泣在颤动。她让泪水流下,并不擦拭,泪水流过的面颊显露出一道金黄色的茸毛。
“她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了。”
“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个坏蛋!”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尖声喊起来;她挥舞着拳头,脸上顺从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她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愤怒的火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是用我的钱付的房租。”
“你吻过她吗?”
“你冷静一点,”父亲接口说,“咱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
“没有。我从来没有跟她出去玩过。”
“没什么可谈的,”母亲说,“用不着废话。”
“你是个谎话篓子。来,你起誓,从来没有吻过她。”
阿尔贝托感到高兴。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显得年轻、健康、精神饱满。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之中,有着某种难以抑制、急于表白的东西。难道他很幸福?
“你是怎么回事?”
“卡尔梅拉,”父亲高兴地说,“过来,亲爱的,咱们谈一谈。可以当着阿尔贝托的面谈,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没事。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这个男人毫不发窘地关上门,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精神十足的模样。他自己坐下来,同时向阿尔贝托打个手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阿尔贝托望望母亲:她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你以为我不想吻她吗?我和她在大街上仅仅待过三四次。就因为这个倒霉的学校,我见不到她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向她求爱了。”
“你干什么来啦?”母亲低声说,没有改变姿势。
“谁呀?”
“卡尔梅拉,你好。”
“那怎么能知道是谁呢?总会有人吧,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他是个身材矮小粗壮的男人,已经有些秃顶。一身蓝色的服装,穿戴得无可指摘。阿尔贝托吻他的面颊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父亲满脸笑容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朝房间里扫了一眼。母亲站在通向洗澡间的过道里,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低垂着脑袋,半睁半闭着眼皮,双手拢在一起放在裙子上,脖颈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要给行刑的刽子手提供方便一样。
“不很漂亮。要是让我说,她很丑。”
“爸爸,您好。”阿尔贝托说。
“我觉得她漂亮。”
果然,几秒钟后电铃响了。阿尔贝托向街门走去,母亲说:“别给他开门。”但是并没有伸手阻拦他。
“你真是个娃娃。要是睡觉,我喜欢成年女人。”
“是他来了。”母亲说。
“因为我喜欢这个姑娘。”
阿尔贝托走出洗澡间。他俯身亲吻母亲,她把前额伸给他,但是只及他的肩头。阿尔贝托感到母亲十分柔弱。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想:“她再也不染发了,好像越发苍老啦。”
“我真要感动得落泪了。”
“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母亲站在客厅里说。“你很像你父亲。”她又伤心地加了一句。
“她如果能等到我念完书,我就跟她结婚。”
阿尔贝托正在整理领带。洗澡间的镜子里映出来的面孔难道是他吗?那脸蛋刮得干净漂亮,头发梳理得整洁服帖;衬衣是雪白的,领带是鲜艳的;这身绿灰色的衣服、这块露在口袋外面的手绢……总之,这个衣冠楚楚、整齐漂亮的人,难道就是他吗?
“我想你是迷上她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给你当证婚人。”
“还在学校里呀?”老女人生气地接着说,“我以为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成人了呢。呸,我老不老对你又有什么要紧。你盼望的就是我干脆一下子死掉。”
“你干吗说这个?”
“不是。他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念书。跟其他学校一样,只不过是由军人管理的罢了。”
“你长了一副乌龟相。”
“他是军人吗?”老女人问。
“也许她还没收到我那两封信。”
她一面扫地,一面望着自己脚上那双灰色的高跟鞋:已经相当破旧。她想:阿拉纳会不会带她去看一部新片子?
“可能。”
“明白了,姑妈。”特莱莎说道。
“你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信?这一星期你给人家写了好几封。”
“你马上就要满十八岁,”老女人说道,一面竭力制服那缕调皮的头发,“可是你还不明白,我就要瞎了,你要是不能干点什么,咱们可就要饿死啦。你可别放跑了这个小伙子。你交上好运了,他已经看中你啦。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怀上孕啦。天主既然让我生了个儿子,可是为什么后来又夺走了呢!呸!”
“因为我不想替你写。”
那老女人突然一个急转身就跑回厨房。火已经熄灭,但是汤锅依然在沸腾。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啦?我怎么让你生气了?”
“没有。我和那小伙子只是谈过一次话,那还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本来上个星期日他要来,可是不能离校,就给我寄了一封信。”
“不让外出这件事弄得我心烦意乱。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因为出不去才烦闷吗?”
“你坐过他的汽车吗?”老女人十分热心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进莱昂西奥·普拉多?”
“嗯,是辆蓝色的。”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哈哈一笑,说:“为了挽救家庭的声誉。”
“那是个好人家,穿得漂亮,还有汽车呢。”
“你说话总是不正经。”
老女人走近特莱莎,两只肿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
“我现在就很正经,‘奴隶’。我父亲说,我糟踏了家庭的传统。为了改造我,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是的。他在军事学校里呢。今天放假外出,六点钟他来找我。”
“那你入学考试的时候,为什么不弄一个不及格?”
“是那个穿军装的吗?”老女人追问道。
“那都是一个姑娘闹的,失望了。明白吗?为了我的家庭,也由于灰心,我就进了这个猪圈。”
“对。”
“你恋上那个姑娘啦?”
“是这样叫的吗?阿拉纳?”
“我喜欢她。”
“两层楼的那座砖房。他叫阿拉纳。”
“漂亮吗?”
“哪个拐角?”
“漂亮。”
“住在大街拐角的那个小伙子。”特莱莎说着一面把扫帚落到地上。
“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汤锅已经在沸腾。老女人好像忘记了汤锅。她转身向着隔壁房间,等着特莱莎的回答,头发又滑到了前额,但是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期待着。
“埃莱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再说,我不愿意讲自己的事。”
“看电影?谁请呀?”
“我可把我的事都说给你听啦。”
“嗯。”姑娘的扫帚停住不动,离开地面几厘米。“有人请我去看电影。”
“那是因为你乐意。你要是不想讲,就什么也别说。”
“约会?”
“你有烟吗?”
纸板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老女人抬起头来。她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但她一察觉,便又重新扇起火来。
“没了。咱们去弄一包。”
“不行。我有个约会。”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老女人生气地摇动着作扇子用的纸板。
“我有两个索尔。起床!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
“不行?”
“我讨厌那个‘珍珠’小店。博阿和那个混血儿叫我恶心。”
“我明天去,今天不行。”特莱莎说。
“那么你留下睡觉,我自己去一趟。”
汤锅里开始翻起泡沫,那女人的瞳孔燃起了两点火花。
阿尔贝托坐起来下床。“奴隶”看着他戴上帽子,整理好领带。
“下午到你叔叔那里去一趟,”老女人说,“但愿他们别像过去那么狠心。”
“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奴隶”说,“我知道你会笑我的。不过,没关系。”
特莱莎没有吭声,她刚刚下班回来,正在收拾房间。星期一至星期五是由她姑妈来打扫的,但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就该由她来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劳累的活:除去厨房之外,只有两间住房。一间是寝室,另一间作吃饭、会客和做针线的地方。这是一所破旧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家具。
“什么事?”
“你不会弄,”女人冷冷地说道,一只手搅着汤锅,另一只手在擤鼻涕,“你什么活也不会干,做饭、缝补,一样也不会,你真笨!”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从前我没有朋友,只有一些熟人。我是说从前在家里。这里连熟人也没有。你是我唯一喜欢待在一起的人。”
“要我帮忙吗?”
“这好像是同性恋。”阿尔贝托说。
“你耳朵聋啦?我说,我要瞎了。”
“奴隶”轻声笑了。
“什么?”姑娘问道。
“你很粗野,但是个好人。”他说。
“没事。”老女人咕哝一声,低头看看锅子。汤还没有开。
阿尔贝托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说:“假如弄到烟,我给你带一盒来。”
“什么事呀?”特莱莎从另外的一个房间里问道。
院子里已经浇湿。阿尔贝托没有发觉,他们在宿舍里谈话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他看到远处有个士官生坐在草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星期六放哨的那个。“现在我就到混血儿那里去。我们来个比赛,博阿一定会赢,一定会有那种臭味。然后回到这没有人的院子里,走进宿舍以后,一定会有人说:‘我们比赛过。’我就说:‘我们到保林诺那里去了。’博阿赢了第一名,下个星期六博阿还会是第一名。然后,熄灯,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关上多少个星期。”
这个女人肥胖、臃肿,而且肮脏,僵直的头发不时地滑到前额,她总是用左手把头发拢向后面,并且顺势搔搔头皮。她的右手拿着一块方纸板,那是用来扇风的。因为煤块夜里受了潮,点火的时候,冒出一股股浓烟,结果厨房的四壁被熏得一片漆黑,连这个女人的脸上也沾满了煤灰。她低声咕哝道:“我要瞎啦。”煤烟和火星呛得她泪水直流,所以她的眼泡也总是肿胀的。
<b>六</b>
“好孩子,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她应声说,“我去买些茶点。”
他可以忍受那从小就熟悉的孤独和屈辱,那只能伤害他的心灵,可怕的是这种监禁、这种他不曾选择的外部孤独,这是有人强迫他穿上的一种疯人用的紧身衣。他站在中尉的房门前,还没有举手敲门,但是,他知道他会敲的,因为他等待了三个星期才下定决心。他已经既不害怕,也不烦恼了。只是那只手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一动不动地贴着裤子。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在萨莱西诺学校,大家管他叫“女娃娃”。因为他胆小,人家都吓唬他。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把他围住,冲着他大喊:“哭吧,哭吧,女娃娃。”他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撞上墙壁为止。一张张面孔向他逼近,喊声越来越大,孩子们的嘴巴好像野兽的血盆大口一样准备咬他。他放声大哭。有一次他想:“我得有点行动。”他在课堂上向全年级最厉害的一个学生挑战。他已经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那准确有力的拳头和大声的喘息。他在垃圾堆上与那个学生相遇的时候,周围站了一群看热闹的观众。他并不害怕,丝毫也不激动,只是感到灰心丧气。他并不回手,也不躲避打击,只是等到对方打累为止。为了惩罚这个懦弱的躯体,为了使它有所改变,他经过一番努力通过了进入莱昂西奥·普拉多的考试。为此,他已经忍耐了漫长的二十四个月。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抱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像“美洲豹”那样运用暴力建立威信;也不会像阿尔贝托那样不卑不亢,善于伪装,从而没有人敢拿阿尔贝托当牺牲品。对他,人家一眼就能看穿:软弱无力,不能自卫,像个奴隶。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自由。有了自由,他便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驾驭心中的孤独;能够带她去电影院;能够和她单独关在随便什么地方。他举起手,敲了三下。难道瓦里纳中尉还在睡觉?中尉那滚圆的脸上那双肿胀的眼睛像两个烂桃子,头发乱蓬蓬的,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五点以前我就回来。”他说。
“报告中尉,我想和您谈谈。”
他坐下吃饭的时候本来很饿,现在他觉得这顿饭十分乏味,好像没有个完似的。每周他都盼望着离校外出,但是一走进家门,他便觉得恼火:母亲过分的殷勤照顾就像关禁闭一样地令人难受。此外,最近有些新的变化,也使他很难习惯。从前,她经常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到大街上去,以便随心所欲地和每天下午都来打牌的女友们玩个痛快。现在则相反,她总是拉住他不放,总是希望阿尔贝托把全部空闲时间在她身旁度过,听她没完没了地抱怨那悲惨的命运。她经常陷于亢奋状态:祈求上帝,高声祷告。在这方面她也变了许多。以前她经常忘记做弥撒,阿尔贝托还多次发现母亲和她的女友们私下议论神父和那些信徒的长短。她现在则几乎每天都去教堂,还找了一个灵魂导师,那是一个耶稣会的教士,她称他做“圣徒”;任何逢七逢九的祷告她都参加;有个星期六,阿尔贝托在床前小橱里发现一本利马的圣罗莎传记。母亲把盘子收好,用手把散落在桌上的面包屑扫起来。
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在军官中所处的地位与在士官生中相同:一个不称职的人。他身材矮小,体弱多病;发号施令的嗓音令人发笑;甚至大发雷霆也吓唬不住任何人。准尉们送交报告的时候也不立正,甚至轻蔑地望着他。他指挥的连队是全校最糟的一支。加里多上尉当着众人的面责备他。士官生们在墙上画讽刺他的漫画。据说他在高等住宅区开着商店,由老婆经营糕点。那么,他为什么要进军官学校呢?
“妈妈,我就出去一个钟头,”阿尔贝托不快地说,“也许不到一个钟头。”
“什么事情?”
“我总是看不见你,”她说,“你一出去,就在街上逛一天。你不可怜可怜妈妈吗?”
“我可以进去吗?报告中尉,是件重要的事情。”
母亲几次睁开又闭上眼睛,阿尔贝托真担心她会哭起来。
“你希望被接待吗?应该按级请示。”
“是的,妈妈,替一个被罚的同学办件事。我很快就回来。”
不仅士官生们模仿甘博亚中尉的行动,瓦里纳也学他的样:说话时立正站好,喜欢引用军事条令。但是就凭这双干瘦的手、可笑的胡须和带有黑斑的鼻子,难道就能唬住谁吗?
“你要出门吗?”
“报告中尉,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关系重大。”
他从母亲面前走过,一面摸摸母亲的头发,心里想:“咱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了。”他在喷头下面冲了很长时间:仔细抹了肥皂之后,用双手擦洗全身,用热水和冷水交替着冲了几次。“好像要洗去心中的醉意一样。”他想着,一面穿上衣服。像每个星期六一样,便服使他感到亲切,感到极为舒适;他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样,这使他怀念起皮肤与粗布摩擦的感觉。母亲正在餐室里等着他。他默默地吃着午饭。他刚吃完一块面包,母亲就连忙把面包筐递给他。
中尉把他让进房里。床上乱糟糟的。“奴隶”立刻联想到修道院的斗室,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光秃秃、黑乎乎、阴森森。地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放满了烟头,其中一个还在冒着轻烟。
“我去冲洗一下,”他说,“身上脏极了。”
“什么事情?”瓦里纳又追问一句。
“他星期二来过,”她说,“我不知道是谁,就给他开了门。你想想看吧,他简直毫无顾忌,阿尔贝托,你真想象不出他的那副样子。他要你去看他,又要给我钱,他是打算把我折磨死。”她轻轻闭上眼睛,降低声音说:“孩子,你只好听天由命了。”
“关于打碎玻璃的事。”
她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颊变得绯红。
“你的姓名和班级。”中尉急忙问道。
“您没有见到我爸爸吗?”
“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五年级一班。”
她在门框的地方停住脚。她是个身材矮小、皮肤洁白、眼窝深陷而没有生气的女人;脸上没有化妆,头发蓬乱;裙子外面系了一块皱巴巴的围腰。阿尔贝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待在镜子面前,用化妆品掩盖脸上的皱纹,描眉毛画眼圈,涂脂抹粉。那时她每天下午都要去理发馆烫发。如果准备出门,光是挑选衣裳就弄得他神经紧张。但是自从父亲离家出走以后,她完全变了样。
“玻璃怎么啦?”
“妈妈。”
这时轮到舌头畏缩不前了:它拒绝启齿转动。他觉得口干舌燥,舌头像块粗石一样僵硬。是恐惧作怪?“圈子”伤害过他,除去“美洲豹”,最坏的就数卡瓦了。卡瓦抢他的烟,抢他的钱,有一次他在睡觉时甚至朝他身上小便。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有权利这样做的。学校里人人尊重复仇行动。尽管如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责备他。“我背叛的不仅是‘圈子’,而是整个年级,是全体士官生。”他想。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什么事情?”瓦里纳中尉生气地问他,“你是来看我脸的吗?难道你不认识我?”
“好吧,那么我去准备午饭。”
“那是卡瓦干的。”“奴隶”说着低下头来,“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外出吗?”
“不用。我洗淋浴更舒服。”
“什么?什么?”中尉问道,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编个谎话就离开还来得及。
“是吗,”母亲应声说,“要我给你澡盆里放上水吗?”
“玻璃是卡瓦打碎的,”他说,“他偷了化学考题。我看见他向教学楼走去的。不准外出的惩罚可以撤销了吧?”
“今天上午我考了一次,那题目真难呀,”阿尔贝托打断了她的话,“我考得不好。”
“不行。”中尉说,“再等等看。你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谁还会注意我的手呢?”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瓦里纳的面孔变成了椭圆形,嘴角露出一丝笑纹,面颊在轻轻地颤动,眼睛里闪出颇为得意的神色。“奴隶”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仿佛学校、外出、未来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据说瓦里纳中尉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天地,而且说不定他还讨厌这个地方。
“那样会把手弄坏的,妈妈,您不应当干这样的活。”
“写吧,”瓦里纳说,“马上就写!这里有纸和笔。”
“今天早晨我刚刚擦过。”母亲说道。
“写什么?中尉。”
“好吧。”阿尔贝托说道,一面穿上拖鞋,又拉开衣柜的抽屉,拿出衬衫、内裤和袜子。最后,他从独脚小圆桌底下掏出一双锃亮的皮鞋。
“我来口述,你写:‘我看见士官生——’他叫什么?‘卡瓦,他是某个班的,在某日某时,向教学楼走去,为了非法窃取化学考试题。’写清楚点!‘应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的要求,我特此声明,是中尉发现了这一盗窃犯,以及我胁从……’”
“我把你的军服洗烫一下,那上面全是土。”
“报告中尉,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