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这个时候?”

“等一下,”阿尔贝托站起来说,“还有时间,咱们去掏一件军装。”

“对,我老婆一定起床了。她六点钟要出门去旅行。”

“十二点四十五分,”“奴隶”说,“可以回去了。”

皮塔卢加脸上做了一个含糊的表情。他像一只缩进甲壳的乌龟那样,又把脑袋埋进双手。甘博亚在电话里的声音既低沉又柔和,他提了几个问题后提醒她晕车药别忘了带,天气冷,要当心身体;他坚持要她从某个地方发电报来,还几次重复问道:“你身体好吗?”最后说了一句简短的话,作为告别。皮塔卢加机械地张开双臂,脑袋像只钟一样地倒挂着。睁开眼之前,他眨了几下,不大起劲地一笑,说:“你好像还在度蜜月。你跟你老婆说话的劲头,就像刚刚结婚一样。”

“几点钟了?”

“我结婚三个月了。”甘博亚说。

“这个我倒不怕。明天有检查,甘博亚会把我记到惩戒簿上。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上街了。”

“我已经一年了。我才没有那份心思跟她说话呢。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要是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她马上会大叫大嚷,骂我是个臭警察。”

“会让你赔一百索尔,也许还要多。”

甘博亚笑了,他说:“我老婆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们要有儿子了。”

“不知道。他们是从衣橱里拿走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可要多加小心。”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希望有个儿子。”

“奴隶”说:“本来明天我可以离校上街。可是他们把我的军装给撕坏了。”

“啊,当然啦。我已经明白了,将来让他当个军人。”

阿尔贝托扭头望望,看见“奴隶”身上穿着卡其衬衣,上面套着一件栗色毛背心。

甘博亚好像有些吃惊。

“我的军装……”“奴隶”说,“他们捣鬼,想不让我外出。”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他当军人,”他喃喃地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皮塔卢加,“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让他当像你这样的军人。”

“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伙计,不要哭嘛!”阿尔贝托说。

皮塔卢加站了起来。

阿尔贝托又吸了一口。火星闪闪发亮,香烟与雾气混合在一起。这时浓雾压得很低,几乎到了地面。五年级的院子已经模糊不清,宿舍那片建筑成了黑魆魆的一团。

“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他口气恼怒地问道。

“没有什么。”

“嗨,忘掉它吧。”甘博亚说着,转身走出警卫室。哨兵们再次给他敬礼,其中有个兵把军帽一直压到耳朵上。甘博亚刚要提醒他注意,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犯不上和皮塔卢加吵架。这时皮塔卢加已把乱蓬蓬的脑袋重新埋进双手,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蒙眬入睡。他骂了一句,高声唤来一个士兵,要他端一杯咖啡。

“你怎么啦?”他问。

甘博亚来到五年级的院子时,号兵早已在三年级和四年级那里吹过起床号,现在正准备在五年级的宿舍前吹。号兵一看见甘博亚,连忙放下举到嘴边的军号,立正,敬礼。学校里的士兵和士官生发现甘博亚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唯一按军规给下级回礼的军官。别的军官只是点点头,有时甚至连头都不点。甘博亚的双臂放在胸前,等着号兵吹完起床号后看了看手表。各个宿舍的门口都有夜间哨兵,他走过去一一加以检查:他们一看见他,就在把手举到太阳穴之前,连忙立正,戴好军帽,整好领带和军裤;敬罢礼,转过身,才消失在宿舍里。平日的低语声早已响起,片刻后,准尉佩索阿跑来了。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从口鼻中把烟喷出来。

“早晨好,中尉。”

“你他妈的哭什么?”阿尔贝托说道,一面张开手,让火柴头落下去,“他妈的,又烫了一下。”

“早晨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奴隶”没有作声。可是几秒钟后,阿尔贝托感到有只胳膊伸到胸前。他触到一只手,手里递过来满满一包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舌尖舔舔那芬芳的烟丝。他点燃一根火柴,火焰在双手围成的小洞里轻轻地摇曳。他把火光凑近“奴隶”的面孔。

“没有,中尉。您为什么问这个?”

“你还有烟吗?”

“您应当和号兵同时到达院子里。您的职责是检查宿舍,催促人们快点起床,对吗?”

夜雾越发浓重,路灯显得也更小,灯光也更微弱。阿尔贝托在衣袋里摸索着。两天前他就没有香烟了,但是,每当他想吸烟的时候,两只手便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

“是的,中尉。”

“我一度想当海员,”“奴隶”说,“可是现在已经不想了。我不喜欢军队生活。也许我也想当个工程师。”

“那您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到各个宿舍里去。如果七分钟内全年级没有站队完毕,我要请您负责。”

“你真是个傻瓜?我要做工程师。我父亲准备送我去美国念书。我替别人写情书、编小说,是为了赚钱买香烟。那没有什么意思。你呢,将来干什么?”

“是,中尉。”

“你将来要做诗人吗?”“奴隶”问道。

佩索阿拔腿向前边几个班的宿舍跑去。甘博亚仍然站在院子中央,不时看看手表。他听到院子周围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嘈杂声,正像马戏团帐篷上的条条绳索会聚到中央篷杆上一样地向他这里集中;他不必去宿舍,就清楚地知道士官生们由于睡梦被打断而引起的恼怒;他知道他们为收拾床铺和穿衣的时间短暂而生气;他知道那些喜欢玩枪弄炮的人急不可耐的激动心情;他知道那些懒人由于要去野外摸爬滚打而产生的不快心理,他们完全是由于职责所迫,所以毫无热情;他也知道全体士官生那潜在的快乐,即演习一结束,他们就急忙穿过操场,在集体浴室冲洗一番,再赶忙穿上蓝黑色的呢制服,兴冲冲地上街。

“我是装疯卖傻。这一手也管用,人家制不服你。假若你不张牙舞爪地自卫,马上就会有人扑上来。”

五点过七分,甘博亚吹响一声长哨。他立刻听到不满声和谩骂声,但是几乎与此同时,各个宿舍的房门打开了,黑窟窿里吐出一团团绿色的士官生。他们你推我搡,一只手边跑边穿衣服,另一只手则高举着步枪;经过一番吵嚷和拥挤之后,一排排队伍乱哄哄地开始出现在他周围。这一天是十月里的第二个星期六,天刚破晓。它像往日的黎明一样,像以往的周末一样,像过去任何一个演习的日子。突然,他听到一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和一句骂人的话。

“奴隶”说:“你并不爱打架。可是别人也不敢欺负你。”

“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人出列!”他吼道。

“这的确是真话,对吗?我并不愿意当兵,不过,在这里却可以锻炼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学会自卫,可以认识人生。”

杂乱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了。人人都望着前方,个个都把步枪紧贴在自己身边。准尉佩索阿踮着脚尖快步跑到中尉站的地方后停下来。

“甘博亚中尉有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说,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士官生出列!”甘博亚又重复了一遍。

“那用不着学。只要想打就行。”阿尔贝托说道。

肃静的气氛被一阵靴子响声所打破。全连的目光一起转向甘博亚。中尉直视着那个士官生的眼睛说:“你的姓名。”

“奴隶”说:“我不想打架。说确切点,我也不会打架。”

小伙子低声说出姓名和所在的连队和班级。

“我也不想。可是眼下,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得先当着。在军队里,要紧的是必须像个男子汉,手里要有铁拳头,明白吗?要么你吃人,要么让人家吃掉,没有其他选择。我可不愿意人家吃掉我。”

“佩索阿,检查一下这支枪。”中尉说道。

“我不想永远当兵。”

准尉急忙走到那个士官生身边,拿起武器,极其细致地检查起来:这支步枪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移动着,然后又翻转过来,接着又举向天空,好像要看个明白。他打开枪膛,又验验标尺,扳动一下枪机。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总是受欺负。”阿尔贝托说,“大家都知道你胆子小。要想让别人尊重你,就得经常不断地挥老拳。不然的话,你就得一辈子受气。”

“报告中尉,枪托划破,”他说,“而且没有好好上油。”

“不。那是从前的事。”

“士官生,你在军事学校待了多长时间了?”

“在这里吗?”

“报告中尉,三年。”

“只打过一次架。”

“难道还没有学会持枪吗?一定不能把武器摔在地上。即使摔破脑袋也不能把枪扔掉。对于士兵来说,武器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重要。士官生,您爱护自己的眼睛吗?”

阿尔贝托重复道:“对,他经常欺负你。”他张开嘴巴又闭拢。一只手伸到舌尖上,用两个手指拿下一丝烟草。他用指甲掐断,把两小段放到嘴唇上吹掉。“你从来也没有打过架吗?啊?”

“是的,中尉。”

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火星在他两脚中间的草地上挣扎了一会儿,随后就熄灭了。五年级的院子里依然空空荡荡。

“好吧,那就要爱护自己的步枪。回班上去吧。”甘博亚又说,“佩索阿,给他写一个扣除六分的签条。”

“你好像是他的一条狗。”阿尔贝托说,“他经常欺负你。”

准尉掏出笔记本,把铅笔头在舌尖上蘸了蘸后写起来。

“我就不学他那个样子。”“奴隶”说道。

甘博亚下令齐步走。

阿尔贝托笑了。他猛然收住笑声,说:“的确。我的笑法很像‘美洲豹’。为什么人人都在模仿他呢?”

五年级最后一个班走进饭厅以后,甘博亚便向军官食堂走去。里面还没有人。过了不久,中尉和上尉才纷纷而至。五年级的几位连长——瓦里纳、皮塔卢加和卡萨达在甘博亚身边坐下来。

“可我就是不怕你。”

“快点,野人,军官一进食堂,早饭就要端上来。”皮塔卢加说。

“他对待你就像对待奴隶一样。大家也都把你当成奴隶看待。真他妈的,你怎么这样胆小呢?”

端饭的士兵低声说了一句道歉的话,甘博亚没有听清,因为一架飞机的马达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中尉抬起头,望望那死气沉沉的天空,空气里充满了湿气;他低头望望操场,一千五百支士官生用的步枪,每四支一组,互相架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操场上,在浓雾中等待着主人。那头小羊驼穿行在这些金字塔形的行列里,不断地嗅来嗅去。

“我自己乐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奴隶”反驳说。

“军官会议有结果了吗?”卡萨达问道。他是四个人里面最胖的一个。他小口咬着面包,说话的时候,嘴里塞得满满的。

“你为什么这样窝囊?替‘美洲豹’站岗,你不觉得害臊吗?”阿尔贝托说道。

“昨天我们很晚才结束,已经过十点了。上校大发雷霆。”瓦里纳说。

“我抽得不多。”

“他一向爱发火,发现点什么要生气,发现不了也生气,”皮塔卢加说着用胳膊碰碰瓦里纳,“可是这一次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你走运啊。值得在服役簿里记上一笔。”

“你的烟为什么能抽到今天?”阿尔贝托问他,“我最多抽到星期三就完了。”

“对,可是真不容易啊。”瓦里纳说。

一只汗腻的手碰到他的手上,丢下一支两头已经掉空烟丝的香烟,就立刻缩了回去。阿尔贝托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奴隶”耳语道,“巡逻兵会看见你的。”“他妈的,烧手了。”阿尔贝托说了一声。灯光闪烁的检阅场伸展在他们的前方,好像浓雾笼罩下市中心的林荫大道。

“什么时候扯下他的肩章?那大概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卡萨达说。

“我在模仿你妈。”阿尔贝托说着,把手中的步枪放在草地上,然后,竖起军服翻领,搓搓双手,在“奴隶”身旁坐下,“有烟吗?”

“星期一中午十一点。”

“奴隶”温和地说:“你在模仿‘美洲豹’的笑声。那大概更让你扫兴吧。”

“纯粹是些犯罪分子,”皮塔卢加说,“他们一点也不接受教训。明白吗?真正是一桩破门盗窃案。打从我到这里以后,学校已经开除了近半打。”

“你是在替‘美洲豹’站岗,”阿尔贝托说道,“这真让我扫兴。”

“他们不是自愿来校学习的。这就很不好。”甘博亚说。

阿尔贝托笑起来,笑声好像打嗝,在夜空里振荡。过了片刻,这一味嘲弄而不带笑意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对,他们觉得自己是老百姓。”卡萨达说。

“我在站岗。”

“有时他们拿咱们当神父,”瓦里纳声言道,“有个士官生要向我忏悔,他让我给他出主意,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奴隶”举起一只手挡住射来的光线。阿尔贝托于是关上手电。

“有一半人是父母怕他们当小偷而被送到这里来的,另外一半是怕他们变成同性恋。”甘博亚说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以为学校是座教养所,”皮塔卢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道,“在秘鲁,什么事情都是半途而废,所以什么事情都弄得很糟。拉到兵营里来的人都是些肮脏不堪、长满虱子的歹徒。要用棍子吓唬,才能变得文明。在军队里待过一年,身上才能去掉土气,只留下一些硬毛。可是这里正相反,人长得越大,越糟糕。五年级的比三年级的狗崽子坏多了。”

没有回答。阿尔贝托掏出手电——夜间哨兵除去步枪,还带着手电,并需佩戴紫黑色的臂章——手电射出的光柱照在一张疲惫的脸上,照在柔和细嫩的皮肤上,照在由于胆怯而眯缝起来的眼睛上。

“学问是打出来的,”卡萨达说,“遗憾的是对这些孩子连碰一下都不行。你刚一举手,他们就叫唤,马上就是一场纠纷。”

“是‘美洲豹’吗?”

“皮兰涅来了。”瓦里纳低声说。

他听到后面有人在骂他。回到院子里,他犹豫片刻,便向操场走去。“‘美洲豹’会不会正睡在草地上,会不会在我站岗的时候,他已经偷了考试题呢,狗东西。也许他跳墙外出了吧……”他穿过草地,一直走到学校后面的围墙下。违反校规的人常常从这里跳墙,因为墙外边是平地,向下跳的时候,没有摔断腿的危险。有一个时期,每天晚上都有黑影从这里越墙而过,黎明时分再赶回来。但是,新校长一到,就开除了四名四年级的士官生,他们是在往外跳的时候被发现的。从那时起,学校派了两个士兵在墙外彻夜巡逻。跳墙的人数骤减,他们不再从那里出入了。阿尔贝托转身向回走,远处是五年级的院子,那里空空荡荡,模模糊糊。他看见在操场中央有一点火星,便朝那里走去。

四名中尉全都站了起来。加里多上尉一一点头答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颧骨那里稍有点红。大家管他叫皮兰涅,因为他长得像亚马孙河里的一种食肉凶鱼:两排雪白的大板牙突出在唇外,下巴骨总是在蠕动。他递给每人一张纸。

“我去报告上尉,”阿尔贝托边说边朝外面走,“山里人值勤的时候玩扑克赌钱。”

“关于演习的命令,”他对四名中尉说,“五年级从庄稼地后面过去,一直前进到小山周围的开阔地。动作要快一点,咱们要行军近一个小时呢。”

“去吧,诗人,别捣乱了。”有个人说道。

“上尉,我们去集合队伍,还是再等您一会儿?”甘博亚问道。

“我不和山里人一块玩。”阿尔贝托说着,一面把两只手放到两腿中间,“我只是这样玩他们。”

“你们去吧。我追得上你们。”上尉回答说。

“打小百分。来一把吗?要玩,就得先望风一刻钟。”

四名中尉一起走出食堂。到了操场上,他们沿着一条直线拉开距离,吹响哨子。从饭厅里传出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片刻后,士官生们快速飞跑出来,跑到各自的地段,拿起步枪,走向检阅场,按班站好。

“你们在玩什么?”

不久后,全营走过校门和持枪立正的卫兵,踏上了海岸街。柏油马路清洁而明亮,士官生们三人一排,间距很宽,以至于两边的队伍竟然走到街道的两侧去了,中间的队伍则走在马路中央。

“他没有到这里来。”

全营走到棕榈树大街以后,甘博亚下令转向贝亚必斯塔大街。在肥大弯曲的阔叶树下,他们沿着这条下坡路走去,不久,士官生们便看到前方有片模糊不清的建筑,那里就是海军船坞和卡亚俄海港。这条路的两侧是拉白尔拉区的古老住宅,高大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萝,生了锈的铁栅保护着大大小小的花园。大队人马走近进步大街的时候,早晨的街道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提着菜篮和网袋的赤脚女人,她们停下来望着脸色通红的士官生;成群的狗追着队伍,扑跳着、狂吠着;肮脏瘦弱的孩子们紧跟在两侧,就像那远海上的鱼儿追逐着轮船一样。

“你们看见‘美洲豹’了吗?”

队伍在进步路停住,因为小轿车和公共汽车形成了一股没有尽头的洪流。甘博亚做了个手势,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立刻站到马路当中,拦住这股车流,让队伍通过。有些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士官生们就骂他们几句。甘博亚走在大队前面,他举起一只手,指挥队伍绕过一片嫩绿的棉田,从野地里直插过去,而不再取道港口的那条路。当大队走到荒地上的时候,他把几个准尉召集到一起,用手指着棉田尽头那边一片模糊不清的高地说:“你们看见那座山了吗?”

阿尔贝托走进洗脸间。十几张疲倦的面孔抬起来看着他。里面烟雾腾腾,好像在哨兵们头上张起了一片布篷。一个熟人也没有,都是些粗糙黝黑的脸。

“是,中尉。”莫尔特和佩索阿齐声应道。

“是上校。谁让你们赌钱的?除非死掉,否则不许擅离职守。”

“那就是目的地。佩索阿,你带着六个士官生先走一步,把四周搜索一下,如果有人,就叫他们赶快走开。山上和山下都不得有人,明白吗?”

“谁?干什么?”

佩索阿点点头,转身走了。他站在一班士官生面前说:“需要六个人,自愿报名。”

阿尔贝托走到通向五年级宿舍的走廊。在这潮湿的夜晚,在涛声震天的空间,他想象着水泥墙壁后面漆黑一团的寝室中,一个个蜷曲在床上的身体。“他大概在宿舍里,也许在哪个洗脸间里,可能在草地上。‘美洲豹’这个该死的,你钻到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院子,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仿佛是村庄中央的一个小广场。眼前一个岗哨也没有。“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聚赌。假如我有一个索尔,只要他妈的一个索尔,就可以赚到那二十索尔,也许会更多。‘美洲豹’大概在赌钱。希望他能把考试题先赊给我,我可以为他代写情书和编写小说。三年来,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求过我,真他妈的奇怪。看来这回化学考试,我要砸锅了。”他经过走廊,没有遇到任何人,接着拐进一班和二班的宿舍。洗脸间里空无一人,其中一间散发着恶臭。他把别的寝室的洗脸间一一查过去。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了一路,传遍了整个宿舍。幸亏士官生们平静或狂热的呼吸没有丝毫变化。走近五班的洗脸间之前,他站住了。有人在说梦话,在一长串含混不清的话里,勉强可以听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莉迪雅。莉迪雅?好像是那个阿雷基帕省人的女朋友,他的姑娘叫莉迪雅。他经常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给我看。他对我诉说过心中的烦恼,他让我好好给她写封信,就说他非常爱她。真他妈的,我又不是神父,您倒是个精神病人。是莉迪雅吗?”在七班,就在小便池旁边,有一群人影,一个个缩在绿色的军装里,仿佛都是驼背。地面上扔着八支步枪,只有一支靠在墙上。洗脸间的门敞着,阿尔贝托一走进寝室,就从远处认出了这群人。他刚往前一走,有个黑影便出来拦住了他。

没有人肯动,士官生们东张西望,就是不看着正前方。甘博亚走了过来,说:“前排六名出列!你们跟准尉走吧。”

“假如我要偷阿罗斯毕德的鞋带呢,惹怒一个米拉芙洛尔区的人,是要倒霉的。班上有许多山里人,他们成年累月关在学校里不上街,好像害怕外出似的;他们大概会有鞋带。不行,另找一个人吧。要是偷‘圈子’里某个人的呢,鲁罗斯或博阿那个野人的,怎么样?可是化学考试千万别再来个不及格。如果偷‘奴隶’的怎么样,那可实在有意思,以前我对巴亚诺说过:真的,除非你是气极了,否则不会揍了一个死人,还自以为挺勇敢。从巴亚诺眼里可以看出,他跟所有的黑人一样,也是个胆小鬼。瞧他那两只眼睛,那种害怕的神情,那副发抖的模样。我要宰了那个偷我睡衣的人,我要宰了他。中尉来了,准尉们也来了。你们把睡衣还给我!这个周末我还要上街呢。我没有挑衅,我没有骂他妈的,我没有骂人,我只是说: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就在出早操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让人从手里把睡衣抢走了。一声不吭,那可不行。‘奴隶’需要别人把他打一顿,才能消除恐惧。还是偷巴亚诺的鞋带吧。”

佩索阿握紧右拳,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命令士官生们脚步要快,他们穿过棉田跑去。甘博亚后退几步,重新找到别的中尉。

阿尔贝托敬罢礼,转过身去。仓促间,他看见了躬身坐在警卫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听到身后在说:“真他妈的,我们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着三座水泥建筑物:五年级的宿舍,然后是四年级的,最后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再过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体育场:足球场已经被茂密的杂草所淹没,跑道上坑坑洼洼,木制的看台由于潮湿而损坏了。体育场的远处,经过一座破烂的建筑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后,有一道灰色的院墙,至此,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的天地便到了尽头。墙外的世界,是拉白尔拉区的大片旷野。“瓦里纳那时要是低头看见我脚上这双靴子的话,那可……假如‘美洲豹’没有弄到化学试题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愿意卖给我呢……如果我到‘金脚’女人那里,告诉她我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是第一次来玩,给你带好运气来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尔区,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尔呢……若是把手表当掉呢……万一弄不到化学试题呢……如果明天检查军容风纪的时候我没有鞋带的话,先生,我可就要倒霉了。”阿尔贝托慢慢地向前走着,脚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险。一个星期以前,他的鞋带就不见了。从五年级的宿舍到英雄塑像之间的路,他已经走了一半。两年前,宿舍的分配与现在不同:那时五年级的士官生住在靠近体育场的宿舍里,三年级的狗崽子们离警卫室最近,四年级一向居中,处于两面受敌的位置。学校更换校长的时候,新来的上校决定按现在这样分配。在一次训话时,他是这样解释的:“应当把睡在这样一位伟人身旁——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为一种荣誉去争取。从今以后,三年级的士官生住在最远的那幢楼房里。然后随着升级逐渐住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塑像身旁来。我希望你们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能够像他那样生活。他曾经为那时尚且不叫秘鲁的这样一个国家的自由而战斗。士官生们,在军队里,必须尊重这个象征。那是很了不起的呀!”

“我已经派佩索阿去清理场地。”

“谢谢中尉。”

“好的,”卡萨达应声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我和我的部下就留在这边。”

“请教精神问题?你是个神经病!”阿尔贝托屏住呼吸听着。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脸上那副怪模样消失了。他咧开嘴巴,眯缝着眼睛,前额上堆起了皱纹,接着,便哈哈笑起来:“你是个精神病人。到屋里值勤去吧。算你走运,这件事我不给你记在惩戒簿上。”

“我从北面进攻,”瓦里纳说,“我总是那个最倒霉的人,还得走上四公里。”

“是,中尉。”

“一个小时到达山顶,时间不算多。要让大家爬得快一点。”甘博亚说。

“你不知道,除非死掉,否则不能擅离职守吗?”

“但愿靶位都画得很清楚,”卡萨达说,“上个月,大风把靶子都刮跑了,我们只好对着乌云瞄准。”

“是的,中尉。”

“你不必担心,”甘博亚说,“今天不是纸靶,而是一米直径的布靶。那是昨天士兵们放好的。告诉大家,进入二百米内再开枪。”

“喂,你的臂章是干什么的?”军官睁大眼睛,把脸凑近说,“你是在站岗吗?”

“好极了,将军。难道这也要你来指教吗?”卡萨达说。

“报告中尉,我本不想打搅您。”阿尔贝托嘟哝道。

“为什么要在秃鹰身上费火药呢?”甘博亚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连一枪也打不中。”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妈的!去找你父亲或母亲讨教这种神经上的毛病吧!”

“打赌好吗,将军?”卡萨达问道。

军官审视着士官生的这张脸。阿尔贝托发现这个癞蛤蟆的眼睛有了生气。那两颗眼珠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星,从里面闪出不信任和惊奇的神色。(他可能会笑、会哭、会叫喊起来,说不定会跑掉。)瓦里纳中尉审视完毕,突然向后一退,吼道:

“五镑。”

“中尉,我觉得自己病了。我是说脑袋里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阿尔贝托垂下眼睑,装出恭顺的模样,十分缓慢地讲着。因为心中无底,他只好让嘴巴和舌头任意活动,编织一张蜘蛛网,造起一个迷魂阵,使这个癞蛤蟆摸不着边际。“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时梦见在杀人,有时梦见长着人脸的动物在追我。醒来时,浑身冷汗,全身发抖。中尉,我向您发誓,那真是可怕极了。”

“我管收钱。”瓦里纳自我推荐说。

“说正题吧。”中尉命令道,“说吧。”

“同意。”卡萨达说,“住口,皮兰涅来了。”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五年级一班。”

上尉走到他们身旁,说:“你们还等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中尉问道,把双手从腰上放下来,显得越发瘦小了。中尉向前跨近一步,阿尔贝托于是看到一双皱着眉头的眼睛、小气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脸——整个面孔由于假装严厉的神情而变得扭曲了,结果更使人反感。正是这位军官,在选派哨兵时,用了这样的一种“发明”:“士官生们,所有带三和三的倍数、再加上六的人,出列!”

“报告上尉,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命令。”卡萨达说。

“我有个问题。”阿尔贝托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说我父亲是将军,是海军少将,是元帅。我可以发誓,每记过一次,就会迟升级一年,可能……),“是我个人的事。”他停顿一下,犹豫了片刻,撒谎道:“上校有一次说过,我们可以向军官请教。我要说的是关于个人的问题。”

“各自的阵地都明确了吗?”

“你说什么?”

“明确了,上尉。”

“报告中尉,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阿尔贝托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向他发誓说,我的胃疼得要死,我想要一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或者我母亲重病垂危;或者有人把小羊驼宰了;或者可以求他……),“我是想说,请教一个精神方面的问题。”

“派人检查四周是不是已经没有闲人。”

阿尔贝托把右手举到帽檐上,纹丝不动,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在这个双手叉腰静止不动的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上尉,已经派准尉佩索阿去办。”

中尉站在他面前问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好,大家对对手表,”上尉说,“咱们九点开始。九点半开火。一发起冲锋,就停止射击。明白了吗?”

中尉向阿尔贝托走来。后者越过这位军官的肩膀,仿佛看到英雄铜像的石头底座上有片苔藓染黑的污迹。准确地说,那片污迹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臆造出来的。因为恰巧这一天值日的士兵已经把底座刷洗过了。

“是的,上尉。”

“您在这里做什么?”

“十点整,全体登上山顶,那里可以容纳得下。为了让小伙子们暖和一下,各连跑步进入阵地。”

阿尔贝托迟疑了片刻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想起那是离他较远的另一个哨兵。他又一次听到了喊声,这一次声音更大。“那个士官生出什么事情了?”这一回他有些不安。于是,像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那样,他抬起头向警卫室那边望去,看见了坐在板凳上的几个士兵和那个高举出鞘的剑怒指浓雾和夜空的英雄塑像。他想象着惩戒簿上自己的名字,心在狂跳;他感到恐惧,舌头与嘴巴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他看见不到五米的地方,在他和英雄铜像之间,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两手叉腰正在盯着他。

军官们都走开了。上尉仍然留在原地,他听着中尉们发号令的声音。甘博亚的声音最为洪亮有力。不久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全营分成三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这座山。士官生们边跑边说话,上尉从杂乱的脚步声中还可以听清一言半语。中尉们跑在队伍的前头,准尉们殿后。加里多上尉举起望远镜,看见半山腰上立着靶子,每个靶位相隔四五米,个个都是完整无缺的大圆圈。如果年轻,他甚至都想打它两枪。但是现在这都是士官生们的事了,对他来说,演习是枯燥无味的,他只是旁观而已。他打开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由于风大,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接着他便快步向一连的队伍走去。看看甘博亚怎样行动,一定很有意思,因为他对待演习是那么认真。

“我本来可以去他那里,对他说,给我二十索尔。我想他会流出热泪的,说不定会给我四十或五十。不过,那就等于对他说,我原谅了你对我母亲干的那些事,也就是说,只要你多给我几个零用钱,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尔贝托缩在几个月前母亲送给他的羊毛围巾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军帽难于抵挡寒气。他的身体对步枪的重量已经习惯,现在几乎不觉得那有什么分量了。“去对她说,如果一个条件也不接受,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呢?还是让他每个月给咱们汇点钱,直到他悔改认罪,重新回家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会哭的。她会说,还是像耶稣基督那样心甘情愿地背着十字架吧。不用管他过多长时间再和解了。这样一来,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尔了。”按照军规,夜间值勤必须在所属年级的院落里以及检阅场上巡逻。可是他值班的时候仅仅在宿舍后面,顺着那保护学校主要建筑物的褪色高栅栏旁边走一走。从那里,穿过斑马条纹似的铁栏杆,可以看到栅栏下面盘旋而上的柏油马路,以及海岸悬崖的边缘;从那里,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如果雾气不浓,还可以用锐利的目光认出远处拉普达温泉疗养院的堰墙,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里。向另外一侧看去,可以望见米拉芙洛尔区的扇形灯火,遮住了远处的港湾。他的家就在那里。值星官每隔两小时查哨一次。一点钟的时候,值星官发现他正在岗位上。可是阿尔贝托心里却正在盘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总有十来个家伙做梦也在想着那样的电影吧。他们想看那些穿短裤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于是,就会求我写小说,说不定会先付钱给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学,我什么时间给他们写呢?为了那些试题,我得付钱给‘美洲豹’。除非巴亚诺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写情书;再说谁能信任一个黑人呢。他们也许要我代写书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后几个钱花在‘珍珠’小店里和赌博中了,到了将近周末的时候,谁能付现钱呢?如果挨罚留校的人当中有人托我代买香烟,我就先花他们二十索尔,然后再用代写书信或是编写小说的办法还账。要是在饭厅、教室或者厕所里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二十索尔,我就有钱花了。要么现在就钻进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宿舍,打开衣橱,找它二十索尔用一用;要么每只衣橱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开四十只衣橱,不惊醒任何人,每只里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够用了。要么找个准尉,中尉也行,对他说,请您借给我二十索尔,我也想去找那个‘金脚’女人玩玩;我已经长大成人啦。是谁他妈的在那里喊叫呢?……”

一冲到山坡下,甘博亚就发现士官生们确实很疲乏,有些人张着嘴巴,涨红着面孔,奔跑得很吃力。大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甘博亚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他们盼望着停止前进的命令。但是他并不下达这样的命令,而是望望那白色的环靶,望望那一直延伸到棉田的光秃的黄山坡,望望布靶上边那几米高的地方、那在等着他们的像个大铁锤似的山顶。他继续猛跑,最初沿着山坡,随后便不择道路,以最高速度向前冲去。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张开嘴巴,但是他感到心脏在猛跳,肺部憋得喘不过气,颈部的血管在扩张,从头到脚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再次回头一望,想估计一下距离是否已有一千多米,接着便眯住眼睛,甩开大步,挥动双臂,速度更加快了,就这样一直跑到灌木丛生的野地。那里有条小溪,是演习命令规定的一连阵地的边界线。至此,他才停住脚,张开嘴巴,伸开双臂深呼吸了一下。在转过身来之前,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为的是不让士官生们看出他也筋疲力尽。第一批到达灌木丛的人有几名准尉和班长阿罗斯毕德。随后其余的人也上来了,但是一片混乱:队形早已散掉,成了三五成堆的人群。不久,三个排站成马蹄形,又在甘博亚身边集合。中尉听着这一百二十个士官生像牛一样地喘着粗气。他们一个个把步枪拄在地上,支撑身体。

那一夜其余的事,他都忘记了,忘记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单,忘记了他曾极力想要驱散的孤独。那时,他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抓住某个东西,抓住一丝光明,抓住那像颗锋利的铁钉刺激着心灵的凄惶。“夜幕降临的时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样地嗥叫。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为了打破那使它们感到害怕的寂静。”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妈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大喊一声,让房间里有些生气,因为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浑身在颤抖。他担心,如果有人突然进来看见他这样站在地上,他会感到怎样的难堪和慌乱呀。他走到门口,把脸贴到门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他又回到床上,双手捂着嘴巴呜咽起来。当阳光照进房里,街上传来喧闹声时,他的两眼依然睁着,两耳十分警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隔壁有动静:他们在低声交谈,传到耳中的是一阵阵难以猜测的沙沙声。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动作声。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有个人走到他的床前,一双熟悉的手把被子给他拉到颈部。他觉得有股热气喷到脸上,便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在微笑。“早晨好。”她温柔地说道,“你不亲亲妈妈吗?”“不。”他说。

“各班班长到这里来!”甘博亚下令道。阿罗斯毕德和其他两名士官生走出队列。“全连,原地休息!”

他已经忘记了新马格达莱纳区萨拉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从他首次来到利马的那个夜晚起,便住在那里。那一天,他坐在汽车里旅行了十八个小时。废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狭窄的谷地、时而隐现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后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从他眼前闪过。他的脸一直紧贴着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奋状态弄得十分紧张:“我就要看到利马了。”母亲不时地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啜泣:“里奇,小里卡多。”他暗暗纳闷:“她干吗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司机则快乐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哼着同一支老调。里卡多从早晨开始,经过整个下午,一直坚持到夜幕降临,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平线。他期待着利马城的灯火会像火炬游行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困倦逐渐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觉,视听觉也变得迟钝起来。蒙眬中,他咬紧牙关,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入睡。”突然间,有人温柔地推他。“里奇,醒一醒,咱们就要到家了。”这时,他正坐在母亲怀里,脑袋倚着她的肩头,因为他觉得冷。两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这样的幻觉:在梦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猫。汽车缓缓地行驶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灯光、树木、一条比契克拉约城里主要街道还长的大街,一一从他眼前闪过。过了不久,他才发觉别的乘客早已下车。司机的哼唱已经不大起劲。他暗自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种烦躁,当时母亲为了不让阿德利娜姨妈听到他们的谈话,把他拉到无人的地方说:“你爸爸没有死,那是胡说。他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正在利马等着咱们呢。”“我们到了。”母亲这时说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弄错,是去萨拉贝利大街吧?”司机拉着长腔问道。“是的,三十八号。”母亲回答说。他闭上眼睛,装成入睡的样子。母亲再次吻吻他。“她干吗亲我的嘴?”里卡多想着,一面用右手紧紧抓住座位。车子拐了许多个弯之后,终于停下不动了。他仍然闭着眼睛,缩在妈妈的怀里。忽然,母亲挺直了身体。就听一个声音在叫:“贝亚特丽丝!”有人把车门拉开了。他觉得自己被人举了起来,接着被放到地上。由于失去依靠,他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母亲正在跟一个男人接吻,司机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他定睛望着他们,口中数着,计算着时间。母亲随后离开那个人,转身对他说:“里奇,这是你爸爸,快来亲亲他。”那双粗壮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来。一张壮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两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他的脸蛋上。他呢,却严肃地板着面孔。

中尉走开一些,后面跟着准尉和三个班长。接着,他在地上画了一些叉叉和杠杠,开始详细说明冲锋时的几种动作。

“山沟里的胆小鬼,”他说,“瞧你吓得尿了一裤子。”

“这个队形懂了吗?”甘博亚问道,五个听着的人连忙点点头,“好,一下达出发令,战斗小组就呈扇形散开。散开的意思可不是像羊群那样跑散,而是拉开距离,哪怕是在一条线上也没关系,明白吗?好,我们连的任务是进攻南线,就是我们正前方这一线,看见了吗?”

“美洲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放声笑起来。

准尉和班长望望小山,说道:“看见了。”

“‘美洲豹’,我不是坏事的人。”卡瓦低声说,“假如咱们被发现,我一个人承担,你不必担心。”

“报告中尉,关于冲锋有什么指示?”莫尔特低声问。班长们都回头看看他,这位准尉脸红了。

“美洲豹”把卡瓦松开,觉得右手背上有些刺疼。

“我正要说到这个,”甘博亚说,“每次向前冲十米。间歇地前进。士官生要在这十米的距离内全速快跑,然后卧倒。谁要是把步枪插进土里,我就把他的屁股踢成两半。冲在最前面的队伍一卧倒,我就吹哨,第二线的开始射击,只打一枪,明白吗?射击完毕就跳起来前进十米,然后卧倒。等第三线的射击,再前进。然后从头开始。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命令。我们就这样冲到距离目标一百米的地方。到那里各个小组要收拢一些,免得侵入别的连队演习的地盘。最后一次冲锋,三个排同时行动,因为那时山上基本上已经肃清,敌人的火力点已经所剩无几。”

“院子里没有人,”他嘟哝道,“谁也没有发现我。”

“用多少时间占领目标?”莫尔特问道。

卡瓦把双手放了下来。

“一个小时,”甘博亚说,“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准尉和班长应该操心的是队伍不要过分散开,也不要过分收拢,一个人也不要掉队。你们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你们。”

“放下手!”“美洲豹”命令说。卡瓦觉得脸上喷来一阵细雨。“山沟里的!”

“报告中尉,我们在前边,还是在后边?”阿罗斯毕德问道。

他紧紧揪住卡瓦的领子不放。后者把手放在“美洲豹”手上企图掰开它们,但并未十分用力。

“你们在第一线,准尉在后面。还有问题吗?好吧,你们给各个组长说明一下行动的计划。十五分钟以后就开始。”

“山沟里来的笨蛋,”“美洲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山里人。咱们的事万一被发现,我发誓要……”

准尉和班长们急忙走了。甘博亚看见加里多上尉来了,刚要起身,皮兰涅却打了个手势,叫他蹲着别动。他们两人望着各排正在分成十二个人的小组。士官生们正在勒紧腰带,重系鞋带,戴正帽子,擦去步枪上的尘土,检查枪栓是否活动自如。

“美洲豹”的双手像两颗白色的流星朝他扑来,揪住了他的制服翻领,军装被弄得皱成一团。卡瓦虽然不住地被摇晃,但在“美洲豹”充满怒火的逼视下,并没低头。

“他们喜欢玩这个,”上尉说,“这些傻瓜,你瞧瞧,他们好像要去参加舞会一样。”

“我打碎了一块玻璃。”卡瓦低声说。

“对,他们以为是真的在打仗。”甘博亚说。

“美洲豹”走在前头,他用两手推开洗脸间的门,走了进去。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卡瓦发现“美洲豹”赤裸着双脚。那脚丫很大,呈乳白色,指甲既长又脏,散发着臭气。

“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去作战,大概不是做逃兵,就是做怕死鬼,”上尉说,“不过,算他们走运,咱们这些当兵的只有演习的时候才开枪。我想秘鲁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战争。”

“到洗脸间去。”

“可是上尉,”甘博亚回答说,“我们是三面受敌。您知道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在等待时机,要抢占我们的一片原始森林。我们还没有从智利手中收复阿里卡和塔拉帕加两座城市。”

“嗯。”

“纯属童话。”上尉做了个怀疑的表情。“如今任何事情都由大人物们去解决。一九四一年我参加过对厄瓜多尔的战役,我们本来可以打到基多,但是大人物插了手,他们通过外交途径把事情解决了,不过花了高昂的代价!文官最后解决一切。在秘鲁,纯粹是由于魔鬼捣蛋,人们才当军人。”

“到手啦?”“美洲豹”问他。

“从前可不是这样。”甘博亚说。

他贴着墙壁开始向前走。他并没有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五年级宿舍的弧形墙壁迂回过去。走到尽头,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检阅场仿佛无边无际,异常神秘,一排等距离安装的电灯标明着它的范围,灯光周围裹着一团团的浓雾。灯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里,便是绿草如茵的开阔草地。天气不冷的时候,哨兵们常常躺在那里,或者睡觉,或者聊天。他确信今天晚上会有一场赌博,把他们吸引到某个洗脸间里去。借助左边建筑物的阴影,他快步走着,竭力避开明亮的地段。学校前面的悬崖脚下伸展着大海,海涛拍岸与浪花飞溅的响声,盖住了靴子的声音。经过军官宿舍楼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过检阅场,一头钻进草地的黑影里。紧接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个拳头把他打了一下,刹那间,恐惧开始占了上风。他犹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驼的眼睛好像萤火虫似的在闪闪发光,温顺而胆怯地望着他。“滚开!”他恼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着不动。“这该死的东西从来不睡觉,”卡瓦想,“也不吃东西,为什么不会死掉?”他又朝前走着。两年半以前,为了继续读书,他来到利马。刚一到这里,他就惊讶地看到这只山区特有的动物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些墙面由于潮湿而剥落的一道道灰墙中间毫不畏惧地漫步。是谁把这只小羊驼带到学校里来的?是从安第斯山哪个地方来的?士官生们常常拿它当作投掷石块的靶子来打赌。它被石头打中时,毫不惊慌,而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腾腾地躲开扔石块的人们。卡瓦心里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就不再担心靴子的声音,因为那里除去板凳、书桌、风声和黑影外,没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过楼道,最后停下来。电筒快要熄灭的灯光帮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户。“美洲豹”说过是“左边第二块”。果然,那块玻璃是松动的。他用钢锉把玻璃四边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来。他发现那只手是湿漉漉的。接着,他小心谨慎地把玻璃取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伸手进去,顺着窗框摸到了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开了。卡瓦钻进房间之后,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油印机,旁边有三叠纸,上面写着:“五年级化学双月试卷。考试时间:四十分钟。”考卷是这天下午印好的,墨迹还未干。他连忙把题目抄到一个本子上,丝毫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抄罢考题,熄掉手电,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纵身跳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地上那块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妈的!”他暗暗骂了一声,慌忙蹲下身来。但是,耳边并未传来长官们连珠炮似的吼声,也没有那预料中的野蛮咆哮。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由于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他忘记用电筒照,便动手收拾散落在砖地上的碎玻璃,装进制服口袋。然后他不加戒备地向宿舍走去。他只想快点回到屋里,爬到床上,闭上眼睛。经过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时候,他把手划破了。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感到浑身疲惫无力。这时,一个黑影出来接他。

准尉佩索阿和他带的六个士官生跑步回来了。

卡瓦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望望外面:院子里空荡荡的,检阅场上的那排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检阅场位于宿舍与一片草地之间。浓雾把五年级士官生居住的三座水泥建筑物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卡瓦来到屋外,身体贴着宿舍的墙壁,镇定了一下,什么也不考虑。现在,他谁也不能指望,“美洲豹”也置身事外了。卡瓦羡慕那些正在梦乡里的士官生,羡慕那些尉官,羡慕体育场对面大棚子下面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他预感到如果再不行动,恐惧就会使他无法前进。他估计了一下距离。他必须穿过院子和检阅场;然后在草地阴影的掩护下,绕过食堂、办公楼、军官宿舍,再穿过一座水泥铺地的小庭院,便到了教学楼。那时大概就没有危险了,因为巡逻队不到那里去。之后便是回来的路了。他心情慌乱,试图不靠毅力和设想,就像一架盲目的机器那样去执行计划。平时,他整天都是按规定的作息制度随波逐流,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动,仿佛是任人推着去做的。现在则大不相同了,他已经晓得今晚事情的含义,感到大脑格外清醒。

上尉叫住了佩索阿:“这座山你整个都转了一圈吗?”

“有小偷!”黑暗中有人喊道,“站岗的,打死他!”

“是的,上尉。已经完全清理干净。”

卡瓦没有回答,踮起脚尖向门口滑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可是门轴仍然吱吱地响起来。

“上尉,快到九点了,”甘博亚说,“我准备开始了。”

“你害怕啦?”

“去吧。”上尉说。突然他心情不好地补充说:“让这些懒货好好地去去泥!”

“别的班谁是哨兵?”

甘博亚走近连队,他从排头到排尾一一地望了一遍,好像在计算有多大的潜力、耐力和勇力。他的脑袋微微后仰,风儿戏弄着他的军官服和露在军帽外边的黑发。

“‘奴隶’在替我站。”

“他妈的,再散开一些!”他喊道,“你们打算让人家压扁吗?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要有五米。你们以为是去做弥撒吗?”

“你?”

三支队伍直发抖。组长赶忙出列,高声下令,让士官生拉开距离。结果队伍拉长,间隔变得稀疏了。

“我和诗人。”

“冲锋的时候要曲折前进,”甘博亚说道,极力放开喉咙,为的是让排尾也能够听清楚,“你们三年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要像游行那样,一个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只要我一发命令,假如有人还站在那里,无论在前,还是在后,一律算作死人。而死人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是要关在校内的。清楚了吗?”

“谁在站岗?”卡瓦问道。

他转身看看加里多上尉,但是这位上尉好像心不在焉,正在神情恍惚地望着地平线。甘博亚吹了一声哨子,队伍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卡瓦伸出手去,触到两件冷冰冰的东西,其中一件很粗糙。他把电筒拿在手里,那把钢锉则放进军服口袋。

“第一梯队准备开始行动。班长在前,准尉在后。”

“哎,拿着!”

他看看手表:九点整,于是长长地吹了一声哨子。尖锐的哨声刺痛了上尉的耳膜,他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才明白自己一时忘记了是在演习,才知道自己有些走神,便赶忙转移到灌木丛旁边,站在连队后面,继续观察演习。

“‘美洲豹’。”

加里多上尉看到,哨声未停,第一梯队的三支队伍便同时行动,一下子冲了出去:三个小组呈扇形散开;队伍一面迅速展开,一面向前冲去,好像孔雀开屏一样。跑在最前边的是各班班长,士官生们弓着身子在跑,右手持枪,步枪与地面成直角,枪口指向天空,枪托离地面只有几公分。接着他听到第二声哨子响,比第一声稍短些,但是更尖厉、更遥远,因为甘博亚中尉也在队伍的侧翼跟着跑,以便掌握前进的情况。第二声刚一响过,那道散兵线立刻消失在草丛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火力消灭了一样。这使上尉想起游戏中的那些锡兵,鹧鸪鸟就是这样把他们一下子扫倒的。甘博亚的吼声好像通了电一样立刻充斥了这早晨的空气:“这个组为什么冲到前面去了?罗斯庇格里西,你这头笨驴,你想让人家打掉你的脑袋吗?小心,别把枪插到地里去!”接着又传来一声哨子,弯弯曲曲的散兵线在草丛中出现,飞快地远去。不久,随着那神奇的哨子声,散兵线又从视野里消失了,甘博亚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上尉只听到粗野的骂人声、陌生的姓名,只看到第一梯队在前进。这时他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与此同时,第二和第三梯队的人开始热闹起来。这些士官生忘记了上尉还在场,就放开喉咙谈起来,他们在讥笑那批跟着甘博亚一道冲锋的人:“黑人巴亚诺卧倒的时候像个麻袋,他的骨头大概是弹性胶做的;‘奴隶’那个笨蛋好像怕划破他那张小脸蛋。”

他们走出洗脸间。寝室里漆黑一团,但是卡瓦不必细看,就可以凭着两排床柱识别方向;他非常熟悉这个又长层高又高的房间。这时,房里一片寂静,只是间或响起阵阵的鼾声和梦呓。卡瓦走到自己的床边——那是进门右手一米远处第二个床位的下铺——悄悄地从衣橱里摸出裤子、卡其衬衫和短统靴。这时,他感觉到巴亚诺充满烟草味的呼吸吹过耳旁。这个黑人睡在上铺。卡瓦在黑暗中看到他的两排雪白的大牙,使他想起一种啮齿动物。他毫无声息地慢慢脱下法兰绒睡衣,换了军服,套上呢子外衣,随后就踮起脚尖——因为穿着靴子走起来咯吱作响——慢慢踩着地板,向“美洲豹”那张床走去。“美洲豹”睡在房间的另一端,隔壁便是洗脸间。

忽然,甘博亚出现在加里多上尉眼前,他高声喊道:“第二梯队,开始行动。”各组组长举起右臂,三十六个士官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上尉望望甘博亚,只见中尉神色平静,双手握拳。唯一不寻常的是他那转动的目光:从这里望到那里,时而高兴,时而生气,时而微笑。第二梯队在野地里散开了。士官生们逐渐变小,中尉再次手持哨子,眼睛盯着队伍跟着跑远。

“好吧。”卡瓦答应道。他的面孔经常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现在则露出倦容。“我去穿衣服。”

这时上尉看到野地里有两条散兵线在交替着卧倒和起立,使这荒郊野外充满了生机。他已经无法知道士官生们是否按照教材规定的那样做卧倒的动作:左臂、左腿、侧身着地,这样可以使步枪不至于撞地,而是靠在右边肋骨上。他同样无法知道进攻的散兵线是否保持一定距离,各个战斗小组是否协调一致,各班班长是否像刀尖一样继续冲锋在前又不同中尉失去联系。战场有一百多米宽,纵深越来越长。突然,甘博亚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神色依然那么平静,眼睛却在燃烧。他又一次吹响了哨子,第三梯队,即后卫部队,在准尉的督促下向山上冲去。现在有三支队伍在前进,离他越来越远,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刺人的灌木丛旁。他在原地待了几分钟,他想:和正规士兵或者军事学院的学生相比,这些士官生是何等的笨拙和懒散呀。

“你一回来,就叫醒我,”“美洲豹”命令说,“不要耽搁很长时间。马上要十二点了。”

随后,他跟在这一连人后面向上走去,不时地用望远镜观察一番。远处,冲锋的队伍忽停忽进:第一梯队卧倒,第二梯队全速前进,越过第一梯队的位置,跑到最前方。这时第三梯队便前进到第二梯队离开的位置上。再度前进的时候,三个梯队便恢复到出发时的顺序。几秒钟后,这个顺序又被打乱,然后重新复原。甘博亚挥舞着双臂,好像用手指在向某些士官生瞄准和射击。加里多上尉虽然无法听清他的话,但是很容易猜到他的命令和批评。

博阿和鲁罗斯向外走去,经过门槛时,有一个绊了一下,传来一声咒骂。

突然,他听到了枪声。他看看手表,心里想:“真准时,正好九点半。”他举起望远镜一看,果然,前锋已到达预定的距离。他望望布靶,但是看不清是否命中。他向前跑了二十多米,这时才看到环靶上有十几个窟窿。他想:“士兵比他们打得好。这些人毕业时居然还是预备役军官呢。真是胡闹。”他继续向前走,几乎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冲锋的距离大大缩短了:每个梯队每次前进十米。第二梯队射击。枪声刚刚响过,哨声就指挥一队和三队前进。士官生们在地平线上方跳动,好像就在原地卧倒一样。又是一声哨子响,卧倒的那一队开始射击。这次枪响之后,上尉望一望环靶,计算命中率。离山顶越近,射击成绩越好:靶子上布满了弹洞。他望望射手们的面孔,只见一个个涨得通红,尚未长胡须的脸上充满了稚气;他们一眼睁一眼闭,聚精会神地瞄着标尺、缺口和准星。枪托的后坐力震动着这些年轻的身体,肩膀还有些疼,就必须起立,俯身前冲,再卧倒,再射击;身子整个被裹在暴力的气氛中,但这不过是一场演习而已,因为加里多上尉知道,战争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都走吧,”“美洲豹”说,“我五点钟叫醒你们。”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要不是他及时发现,说不定再走几步就会踩上。他还看见那支步枪完全违反爱护武器的指示,枪口朝下怪模怪样地插在地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个倒下的身体和步枪意味着什么。他弯腰一看:是个小伙子,由于痛苦,面部已经扭歪,眼睛和嘴巴张得很大;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一股鲜血正从颈部流下。

“我一点钟站岗,”博阿说,“我打算睡一会儿。”

上尉连忙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用一只手抄起双腿,另一只手托起脊背,抱着这个士官生不假思索地拔腿向山上跑去,一面狂呼:“甘博亚中尉,甘博亚中尉!”但是人们听不见他的喊声,他只好再往前跑。一连的队伍——好像清一色的甲虫——正在沿着山坡向目标爬去,他们大概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甘博亚的吼声,同时也被爬山所需的努力所吸引,所以很难向后看。上尉极力搜索甘博亚那白色的军装,以及那些准尉。忽然,那些甲虫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上尉知道十几个士官生已经发现了他。“甘博亚,准尉们,快来呀!”他喊道。这时,士官生们沿着山坡向下猛跑。上尉觉得,他怀里抱着这个小伙子,那姿势一定很滑稽。他心里想:“我的命可真苦。上校一定会把这件事塞进我的档案。”

“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睡觉啦?”博阿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家伙,隆起的大脑袋上长着一窝油腻腻的头发,面孔却很小,由于缺乏睡眠而两眼深陷。他张着嘴巴,突起的下唇上挂着一丝烟草。“美洲豹”已经转过身来望着他。

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人是甘博亚。他吃惊地望望士官生,刚要俯身细看,却听到上尉喊道:“快,送医务室!快跑!”

卡瓦觉得浑身发冷。洗脸间在寝室的旁边,中间由一扇薄薄的木门隔开,那里没有窗户。前几年,冬天的冷风还只能从玻璃破碎的铁窗钻进士官生的宿舍。但如今寒风凛冽,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避开冬风;到夜晚,甚至会一直吹到洗脸间里,把日间积下的臭气扫个精光,温暖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不过,卡瓦出生在山区,是在那里长大的,冬天的气候他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使他毛骨悚然的是恐惧。

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接过那个小伙子,向田野里飞快地冲去,后面跟着上尉、中尉和士官生,他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惊慌地看着那个由于颠簸而左右摇晃的头颅:那上面有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那是人人熟悉的。

“那就行动吧!”“美洲豹”下令道,“要记住,是左边第二块。”

“快!再快!”上尉说道。

“是我,”卡瓦低声说,“我说的是‘四’。”

突然,甘博亚从准尉们手中抢过士官生,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扛,立刻加快了速度。几秒钟过后,他已同人群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

“四!”“美洲豹”又重复了一遍,“谁?”

“士官生们,截住一辆过路的汽车。”上尉喊道。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盏电灯,灯泡上较为干净的部分洒下光芒,照射着这个房间。除去波菲里奥·卡瓦之外,对其他的人来说,危险已经过去。两个骰子已经停住不动,上面露出“三”和“幺”。雪白的骰子和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照。

士官生们离开准尉们,把路面横着切断。上尉落在了后面,他身旁是莫尔特和佩索阿。

“四!”“美洲豹”说道。

“他是一连的吗?”他问道。

<b>一</b>

“是的,上尉。他是一连的。”佩索阿答道。

——让-保尔·萨特

“他叫什么名字?”

凯恩说:“有人扮演英雄,因为他是怯懦的。有人扮演圣徒,因为他是凶恶的。有人扮演杀人犯,因为他有强烈的害人欲望。人们之所以欺骗,是因为生来便是说谎的。”

“报告上尉,他叫里卡多·阿拉纳。”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大家都管他叫‘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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