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给你口述。”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早把他揍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总不会把我当成告密分子吧?”

阿尔贝托回答说:“不行。至少三十分。题目我来点。另外,不要口述,给我看考卷。”

“我希望你不是,”“美洲豹”说,“为了你自己好。”

“只给二十分。一分也不多给。我可不想为了几封信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巴亚诺说。

“对付告密分子轮不到别的人,让我来干好了。”博阿说道。

一班的教室位于新楼的第二层。这座教学楼由于潮湿已经污染褪色了。它的旁边矗立着影剧厅,这是新楼的附属建筑,里面有些粗制的板凳,每周给士官生放映一次电影。蒙蒙细雨把检阅场变成一面无底的镜子。靴子踏在那闪亮发光的路面上,伴着哨声,落下又弹回。队伍一上楼梯,齐步走换成小步跑,靴子飞快地移动着,准尉们高声叫骂着。从教室里向下望去,有片水泥铺的院子。三、四年级的士官生向自己所属的楼房走去时,随时都可能受到五年级投掷的东西或唾液的袭击。有一次,黑人巴亚诺扔下一块木头,立刻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三年级一个狗崽子双手捂住耳朵,一路呻吟着穿过院子,一缕鲜血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把军装染红了一片。全班被处罚两周不准离校外出,但是肇事者没有被发现。两周过去后,可以外出的第一天,巴亚诺给三十个士官生带来两包香烟。黑人不高兴地说:“好家伙,代价太高了。为那个脑壳,一包烟就够了。”“美洲豹”和他手下的人立刻警告说:“两包。否则‘圈子’开会。”

“你闭上嘴。”“美洲豹”说。

巴亚诺点点头,伸出舌头舔舔嘴边的面包屑。

“你给我带一包印加烟来,我就算你‘出席’。”鲁罗斯说。

“好吧,四封。”

阿尔贝托答应了,他一进宿舍就听到哨子响,准尉在下令站队。他拔腿便跑,像闪电一样从尚未成形的队伍中穿过庭院。他沿着检阅场猛跑,双手捂着红色肩章,免得被别的年级的军官截住。三年级的队伍已在楼前集合完毕,阿尔贝托不再跑步,而是急步走着,显得十分从容。他从年级军官面前走过时,敬了礼,中尉机械地还了礼。当走进操场、远离楼房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绕过士兵住的棚子,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和骂人的声音。他贴着学校的栅栏一直跑到尽头拐角的地方。那堆砖头瓦块还在那里放着,那是以前翻墙的人用来垫脚的。他卧倒在地,仔细望望长方形足球场那边的宿舍楼。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听到哨声:部队正向饭厅走去。棚子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人。他没有起身,而是蹲在地上捡来砖头一块块码在墙角下边。会不会向上爬的时候没有力气?他以前总是从“珍珠”小店旁边越墙而过。他向四周最后望了一眼,猛地跳起来登上砖堆,伸手向上爬去。

“四封。”

墙壁凹凸不平,阿尔贝托弓身屈臂,终于爬到墙头。他放眼一望,田野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中,远处是沿着进步路种植的一排线条优美的棕榈树。几秒钟后,他开始翻墙,这时他两眼只看到墙壁,双手紧紧地抓住墙缘。“这下子可好,我凭着上帝起誓,‘奴隶’,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你要当着她的面,为我付出代价。假如我滑下去摔断一条腿,赶快通知我的家人;要是父亲来了,我就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翻墙外出,人家把我开除了。可是,你从家里跑出去逛妓院,那就更坏。”他慢慢向下爬着,双脚紧紧蹬住粗糙的墙壁,两个膝盖也紧紧贴在突出的地方。阿尔贝托在上面像只猴子一样缩成一团。现在,只要选中一块平地就行了。接着,他纵身一跳。落地后,他向后一滚,紧闭着双眼,恼火地摸摸脑袋和膝盖,然后翻身坐起,活动一下身体后站了起来。他开始跑起来,脚下踩着庄稼,穿过一片农田,踏进松软的土地,时而感到枝叶划过脚面,不少茎叶被他的靴子踢倒。“任何人看见了我的军帽和肩章都会说,看那家伙横冲直撞的样子,大概是逃学的士官生,就像我父亲那样。既然我去过‘金脚’女人那里,我就可以对母亲说:‘妈妈,行了,你就答应他吧,你已经完全老了,信你的上帝就行了。’可是你们两个要为我翻墙这件事付出代价,那个老妖婆姑妈、那个拉皮条的女人、那个老裁缝、那个可恶的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汽车站上一个人也没有。公共汽车擦身而过,他不得不飞身抓车。他挤在乘客之中,再度感到心中异常平静。车窗外面,夜幕刚刚降临,周围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知道汽车正穿过旷野、农田、工厂、铁皮与纸板盖成的破烂贫民窟,最后开进了斗牛广场。“‘奴隶’走进她家的门说:你好。满脸堆着胆怯的微笑。她对他说:你好,请坐。老妖婆于是出来说话,她说:先生,你好。随后就上街去了,留下他和她单独在家里。他对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是为了……你想想,明白了吧。我写信给你说……她于是说:啊,你说的是阿尔贝托,对,他带我去看过电影,也不过如此,后来我给他写过信。他说:哎哟,我为你发了疯。他俩于是接吻、接吻、接吻……上帝呀,你就让他俩在我进门的时候接吻吧。我的天主,你就让他们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吧。”在阿方索·乌加特大街,他下了车,向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周围是正从咖啡馆出来或者就待在街头巷尾的公务员和职工,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片嗡嗡声。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来到波罗内西广场。广场中央,在高高的纪念碑上竖立着一尊英雄铜像,他是被智利的子弹射中倒下的,现在,他站在远离灯光的黑暗中。“对着祖国神圣的旗帜,想着英雄先烈的鲜血,你们宣誓。沿着悬崖海滩我们往下爬,普鲁托这时对我说,往上看,埃莱娜在上边。我们宣誓,我们齐步走;部长在擦鼻涕,在抓耳挠腮。我可怜的母亲,你再也别玩牌了,再也别参加舞会了,再也别请人吃饭了,再也别外出旅行了。爸爸,带我去看足球吧。孩子,足球是黑人的体育,明年我让你当上划船俱乐部的会员,做个荡桨手。说完他就带着像特莱莎的妓女走了。”他顺着科隆林荫路向前走,这里人烟稀少,给人以隔世之感。那一座座十九世纪的正方形住宅,说明这条街已经错过一个时代。那里面住着仅只外表华丽的家族,建筑物的正面刻满了大量的题词。这条林荫路上没有车辆,只有残破的长凳和塑像,接着,他登上来自米拉芙洛尔区的快车,车上灯火辉煌,亮堂得如同一辆雪白的冰车。他周围的人并不说笑。他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下了车,沿着林塞区那些黑暗的街道走着。这里店铺稀落,路灯昏暗,家家户户处于黑暗之中。“你居然说从来也没和任何一个小伙子出去过。这回看你说什么?总而言之,你摆出一副上帝安排好的嘴脸,还说什么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算了吧!咱们看一看‘奴隶’会不会带你去市中心看日场,会不会带你去公园、去海滩、去美国,每个星期日会不会带你去乔西卡。咱们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妈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恋上一个出身卑贱又好虚荣的姑娘。她对我不忠,就像我父亲对你不忠一样,不同的是我们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正式向她求爱,我什么都没做呢。你看怎么办?”他来到特莱莎家那条街的拐角处,紧贴着墙壁躲在黑影里。他向四周望一望,街道上空无一人。身后,从住宅里面传出一阵搬动东西的声响,有人在整理(也许是弄乱)橱柜之类的东西。他做得从容不迫。他摸摸头发,轻轻梳一梳,用一根指头碰一碰分缝,发现依然整齐完好,便掏出手帕擦擦前额和嘴巴。他又理了理上装,然后抬起右脚来,用左腿的裤管擦擦右脚的皮鞋头,擦完之后又擦左脚的。“我马上就进去,跟他俩握握手,然后笑着说:请你们原谅,我只待一分钟。特莱莎,请把我那两封信还给我。这是你的信,你也拿回去。‘奴隶’,你先别着急,咱们随后再谈,这是男人之间要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闹纠纷呢?你说,你算不算男子汉?”阿尔贝托站在门前的三级水泥台阶下面。他侧耳听了听,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他们一定在里面,因为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几秒钟前,他曾感到有个无形的东西触动了他一下,好像一只手想找个安放的所在。“将来我驾驶着敞篷的小轿车,穿着美国造的皮鞋和细麻布衬衫,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披着皮夹克,戴着一顶有鲜红羽毛的礼帽,来到这里,按按喇叭,请他俩上车。并且告诉他们,我昨天刚从美国来,咱们去兜一圈,然后到我那个位于奥兰地亚区的房子去,我希望你们见见我的妻子,她是美国电影明星。我毕业那年,我们在好莱坞结的婚。来吧,来吧!上车,‘奴隶’。上车吧,特莱莎。你们想听收音机吗?”

“黑人,三封信。”

阿尔贝托敲了两下门,第二下更重一些。片刻后,他看见门楣上露出一个女人的侧影,一个面目不清、没有声响的身影。屋里射出的光线仅仅照到姑娘的肩膀和颈部。她问了一句:“谁呀?”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特莱莎稍稍向左面让开一些,一束柔和的光线照在阿尔贝托脸上。

大家一听见哨子响,立刻起身向草地跑去。甘博亚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他双臂抱在胸前,口中叼着哨子。大批人群拥进草地的时候,那只小羊驼吓得撒腿就跑。“我会对她说,‘金脚’,你没看见由于你的缘故,我化学不及格了?你没看见我为你得了相思病吗?你没看见吗?拿着这二十索尔吧。这是‘奴隶’借给我的。你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写信。但是你别捣乱,别吓唬我,别让我化学不及格。你没看见‘美洲豹’连一分都不愿意卖给我吗?你没看见我比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还要穷吗?”各班班长又查过人数,报告给准尉,准尉报告给甘博亚。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来。阿尔贝托用脚碰碰巴亚诺的腿,后者斜视了他一眼。

“你好,”阿尔贝托说,“我想和他谈一谈。事情非常紧急。请你叫他一下。”

“最好别对任何人说你看见他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美洲豹’说,他们没弄到考卷。你看那山里人的脸色。”

“你好,阿尔贝托,”她说,“我没有认出你来。请进,快进来。你吓了我一跳。”

“对,肯定是他。”“奴隶”说。

他走进屋内,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一面向四下望望:屋子里没有人,把房间分成两半的布幔在轻轻摇动。他看到那后面有张大床,上面乱糟糟的,旁边有张小床。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他转过身,看见特莱莎正在关门,背脊对着他。阿尔贝托注意到,她在转身之前,很快用手拢拢头发,接着又理理裙子的皱褶,然后才转过身来。突然,阿尔贝托发现,几个星期来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上呈现出果断的神色,这在梅特罗电影院里,他是没有见过的。就是在告别的时候,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张拘谨的面孔,一双不断回避着他的胆怯的眼睛,好像由于夏日阳光的刺激而不断眨动着。这时,特莱莎轻轻一笑,好像有些慌乱:她的两手握紧了又松开,一会儿放在胯骨上,一会儿撑在墙上。

“奴隶”刚刚坐下,伸手去拿面包,阿罗斯毕德就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面包在桌上跳了一下,滚到地下去了。阿罗斯毕德哈哈大笑,弯腰去捡。这时众人的笑声停住了。他重新坐正的时候,脸色变了,立刻站起来,伸出胳膊,一把揪住巴亚诺的衣领。“我说,光天化日之下,要看清各种东西的颜色,不能装傻,否则算你生不逢时,命运不济。我说,要想偷东西,就得手疾眼快,哪怕是一根鞋带、一针一线。”“假若阿罗斯毕德把他打出脑浆来,那会怎么样?白人跟黑人打架,结果会怎么样?”“我根本没想到我是黑人。”巴亚诺说着,从靴子上解下一根鞋带。阿罗斯毕德接过来,方才息怒。他说:“要是你不给我,我就揍扁了你,黑鬼。”大家扯着喉咙,使劲而热烈地嚎着:“哎呀呀呀。”巴亚诺想:“呸!我发誓,毕业之前我一定把你的衣橱掏光。”他说:“现在我需要一根鞋带。卡瓦,你卖给我一根。你总是有存货的。喂,你没看见我是在对你说话吗?臭跳蚤,你是怎么回事?”卡瓦猛然从空碗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望巴亚诺,忙问:“什么?什么?”阿尔贝托低声问“奴隶”:“昨天晚上你肯定看到卡瓦了吗?”

“我是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的。”他说着低下头来,脸色绯红。

“还好。”巴亚诺说,“你要觉得合适,就告诉我。”

“你是偷跑出来的?”特莱莎张开嘴巴,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焦急地望着他,两只手又重新紧握在一起,距离阿尔贝托只有几厘米远。“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好,你先坐下,家里没有别人,我姑妈出去了。”

“你妈妈呢?”阿尔贝托问,“她好吗?”

他抬起头来,对她说:“你和‘奴隶’见过面吗?”

“五封信。”

她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说:“谁?”

巴亚诺转动着突出的鱼眼睛,向四周不放心地看看,低声说:

“我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你提示我好吗?要多少?”

“啊,住在拐角的那个小伙子。”她说道,好像平静下来了,并且又轻轻一笑。

“不行。”

“他来看过你吗?”他又追问一句。

五年级进来入座。四分之三的桌子是空位,餐厅显得相当宽敞。一班占了三张桌子。从窗户望出去,草地在闪闪发亮。那只小羊驼一动不动地站在草丛里,两耳直直地竖着,两只湿润的大眼睛凝视着远方。“你以为没有人看见,可我就看见你像个成年人那样用胳膊肘开路,好在我身旁坐下。你以为不可能,可是当巴亚诺问谁打饭时,大家都喊‘奴隶’,我才说为什么不是你们的爹妈,说说看为什么?他们于是唱起‘哎呀呀’来。我看见你放下一只手,差一点碰到我的膝盖上。”八个像笛子似的尖嗓门继续模仿女人的声音,“哎呀呀”地唱着。几个兴奋过度的家伙把拇指和食指捏拢,将面包圈推向阿尔贝托。“我是两性人?”阿尔贝托问道,“如果我脱下裤子,会怎么样?”“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奴隶”站起来给大家倒牛奶。众人纷纷威胁说:“假如你倒少了,我们就把你给阉了!”阿尔贝托转身问巴亚诺:“黑人,你的化学行吗?”

“看我?”她说,“没有。干吗问这个?”

队伍一走进食堂就解散了。士官生们脱掉军帽,高声交谈着走向各自的座位。每十个人占一桌。五年级的坐前排。三年级一进饭厅,值日官便吹响第一声哨子。士官生们立正站在椅子前面。第二声一响,全体坐下。吃正餐的时候,扩音器里播送军乐或者秘鲁音乐、海岸华尔兹舞曲和水手舞曲、山区的瓦依纳民歌。早餐则只有士官生们无尽无休的吵嚷声:“我说世道变了,不然的话,我的士官生,这样的牛排怎么能整块吃呢?”“给我们一小块肉好不好?”“我说,跟着他们就是受罪。”“喂,费尔南德斯,你为什么就给我打这么一点汤呀?你为什么就给我这么一点肉呀?怎么这样一点冰糕呀?”“喂,别往饭菜里吐唾沫!”“你看见他那副嘴脸了吗?”“狗娘养的,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要是那些狗崽子把鼻涕流到汤里,我和阿罗斯毕德就叫他们光着屁股学鸭子走,否则就扇耳刮子。”“我说,尊敬的狗崽子。”“您还要牛排吗,士官生?”“谁今天给我铺的床?”“我,士官生。”“谁今天请我吸烟来着?”“我,士官生。”“谁请我在‘珍珠’小店喝的‘印加’可乐?”“我,士官生。”“我说,今天谁吃我的甲鱼?谁?”

“说实话,”他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就是说……”他停下来,咕哝了一句什么,闭上了嘴巴。特莱莎十分严肃地望着他,几乎不动声色,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但是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新的因素、尚未肯定的因素和一种调皮的目光。

“各班带回!”甘博亚下令说。

“你干吗要问这件事?”她的声音非常柔和、缓慢,还包含着隐隐约约的嘲讽。

阿尔贝托只注意观看前几个站直角的,随后便努力回忆最近那几节化学课上的内容。他的脑海里只飘浮着几条模糊的公式和几个零散的专用名词。“巴亚诺复习了没有?”“美洲豹”跟别人换了位置,现在就在他身边。阿尔贝托低声说:“‘美洲豹’,我至少需要二十分。要多少钱?”“美洲豹”答道:“你是傻瓜怎么的?我对你说过了,我们没有考题。你别再说这件事了。这是为你好。”

“‘奴隶’今天下午离校外出了,”阿尔贝托说,“我原来以为他是出来看你的。听他的说法,大家以为他母亲病了。”

接着,轮到其他各班。到八班、九班和十班的时候,由于他们个子矮小,准尉一脚踢去,便一一滚到检阅场里去了。甘博亚对任何人都没有忘记发问,是站直角,还是罚六分。他对每个人都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可以自由选择。”

“他为什么要上这里来?”她问。

甘博亚命令说:“二班的三个人。”

“因为他爱上了你。”

这位准尉的脸色发白了。他那两只斜眼紧盯在努涅斯身上。这一次他运足力气用脚尖猛然一踢。那个士官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弹出两米,跌倒在地上。佩索阿忐忑不安地瞅瞅甘博亚。中尉微微一笑。士官生们笑了。努涅斯这时已经爬了起来,他用两手揉揉屁股,也笑了。佩索阿再次用足力气踢过去。乌里奥斯特是一班、也许是全校身体最结实的士官生。他微微叉开双腿以便更好地保持平衡。这一脚飞去,他基本上没动。

听到这里,特莱莎整个脸庞容光焕发:面颊、嘴唇、前额显得整洁明亮,一缕黑发在前额上轻轻飘动。

然后,他说:“哎呀,佩索阿,你的力气呢?你没有踢动他呀!”

“以前我不知道,”她说,“我只不过和他谈了一小会儿。但是……”

接着,他向准尉佩索阿打了一个手势。这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矮个子混血种,他有一张食人猛兽般的大嘴巴。他的足球踢得十分出色,脚头上颇为有力。佩索阿快步走过去,他微微一侧身,飞起右脚,一道闪光从地上腾起,啪的一声踢了出去。雷维亚立刻发出一声哀叫。甘博亚命令这个士官生归队。

“我是因为这个才跑出来的,”阿尔贝托说道,他沉默了片刻,张着嘴巴,最后才添了一句,“我很嫉妒,因为我也爱上了你。”

“用双手捂住裤裆。”

<b>七</b>

三人的身体像门窗上的合页那样弯下腰去,上半身与地面平行。甘博亚望望他们,用胳膊把雷维亚的脑袋向下压一压,然后指示说:

她总是那么干净漂亮,所以我常常想:怎么别的姑娘从来不是这样呢?她并不经常换装,正相反,她的衣服并不多呀。我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时候,她只要手上沾了墨水,便把书本扔下,去洗手。假如墨水落到作业本上,哪怕是一小滴,她也要扯下那一页,重新做过。我对她说:“你这样做就太浪费时间了。最好还是擦掉吧。你去借一片刮脸刀片,回来一刮,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不接受我的劝告。这是唯一使她恼火的事。她的太阳穴猛跳,鬓角在黑发的保护下好像心脏那样颤动,嘴巴也噘了起来。但是从水龙头那里一回来,她又是满面笑容了。她穿的学生制服是一条蓝裙子搭配一件雪白的罩衫。看见她从学校回来,我常常想:“她的衣裳一处皱褶、一点脏痕也没有。”她还有一件花边领的齐肩无袖方格连衣裙,穿的时候,在外面罩上一件肉桂色的毛坎肩,而且只扣最下面的一个纽扣,走起路来,两片对襟轻轻舞动,看上去实在妙不可言。这是件星期日穿着走亲戚的衣服。星期日是最苦的日子:我很早便起床,来到贝亚必斯塔广场,要么坐在长凳上,要么去看电影剧照,同时还得丝毫不放松对她家的监视。她们只要出来,就不可能躲过我的视线。别的时候,特莱莎常去面包房买东西,那是中国人笛楼开的,就在电影院隔壁。我一看见她,就说:“你看多巧呀!咱俩经常在这儿碰上。”如果人多,特莱莎就留在外面,我挤进去。笛楼这个中国人是位好朋友,总是先来接待我。有一次,笛楼看见我们两个走进店铺,就高声说:“啊,未婚夫妇来啦。还照以前那样吗?每人两片热面包干?”正在买东西的顾客听了便笑。她脸色变得绯红。我赶忙说:“好啦,笛楼,别开玩笑了,快去忙生意吧。”可是星期日面包房不开门。我就在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的前厅里,或者是公园的长凳上,注意着她和她的姑妈。她们经常等候通往海岸的公共汽车。有时我装作无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脚下踢着石子或瓶盖,从她们身旁经过。我并不停住脚步,就向她们打招呼:“早上好,太太。特莱莎,你好。”我继续望着前方,走进家门,或者一直走到萨恩斯·培尼亚,因为只好如此。

三人回答说:“站直角。”中尉点点头,耸耸肩膀,“我了解你们,就像了解我亲生的儿子一样。”他翕动着嘴唇说。努涅斯、乌里奥斯特和雷维亚感激地笑笑。甘博亚下令道:“站直角!”

星期一晚上,她也穿那件方格连衣裙和毛坎肩,因为她姑妈带她去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看妇女专场。我跟我妈说了一声“我去借个作业本”,就来到广场上等着散场。我常常看见她和她姑妈一路上评论着影片,走了过去。

甘博亚说:“是站直角,还是罚六分,随你们的便,可以自由选择。”

有些时候,她还穿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这是条旧裙子,颜色已经褪掉五成。我经常看见她姑妈在缝补这条裙子。她缝得实在好,补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来,因为她是个裁缝呀。有时,是她自己补这条裙子,那是放学回来,她还穿着校服。为了不弄脏这身制服,她在椅子上先铺一张报纸。穿这条咖啡色的裙子时,她就配一件只有三颗纽扣的白衬衫,只扣着下面两个纽扣,她那丰满而微红的脖子就露在外边。冬天,在那件白衬衫外边,她也套上那件肉桂色的毛坎肩,一个纽扣也不扣。我常想:“她收拾打扮的本事可真不小!”

乌里奥斯特、努涅斯和雷维亚跑步离开队尾。经过巴亚诺身边时,他对他们说:“小鸽子们,算你们走运,赶上甘博亚值班。”三名士官生立正站在中尉面前。

她只有两双皮鞋,她的本事也就有些无用武之处了,不过,当然总可以有所发挥。上学的时候,她穿一双有带子的黑皮鞋,看上去像是男鞋。她虽然脚小,却装作合适的样子。这双鞋她总是保持锃亮,一点灰尘和污斑都没有。大概她一回家就马上脱下来擦拭。因为我看见她走进家门的时候,脚上穿的是黑皮鞋,可是过了不久,我到她家念书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白色的皮鞋,那双黑的正放在厨房门口,但是像镜子一样闪光发亮。我想她并不是每天都上鞋油,但是一定会拿布擦拭一番。

“最后三名站到这里来,”他喊道,“快!一个班一个班地站。”

她那双白皮鞋是旧的。她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双腿交叉,一条腿跷在空中,我看到鞋底有好几处地方已经磨损。有一次她一脚踢在桌子上,痛得尖叫起来。她姑妈连忙跑来,给她脱下鞋子,轻轻揉搓那只脚。我注意了一下,发现皮鞋里面有一块双层的硬纸,我这才明白:“鞋底原来是透的。”有一次,我看见她擦这双白皮鞋。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粉笔一块块地涂抹这双鞋,就像做作业一样,因此,她能使这双鞋显得崭新,但是为时很短,因为只要跟什么东西一碰,白粉脱落,鞋上便满是黑斑了。所以我想:“假如我有很多很多的粉笔,她的皮鞋就可以保持洁白了。她可以口袋里带着一支粉笔,什么地方一掉颜色,掏出粉笔一涂就行了。”我们学校对面有家文具店,一天下午,我去问了一下一盒粉笔的价钱:大盒的六个索尔,小盒的四个索尔五十生太伏。我没有想到会这么贵。我不好意思再向瘦子依盖拉斯借钱,因为上次那个索尔我还没有还给他。我们的关系比过去更亲密了,虽然只是偶尔在从前那家小酒馆里见一面。他给我讲笑话,问我学校里的事,请我抽烟,教我吐烟圈,教我把烟憋住,再从鼻子里喷出去。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说,我要借四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当然可以,伙计,你借多少都行。”他把钱给了我,根本不问我干什么用。我跑到文具店,买了一盒粉笔。我原来打算对她说:“特莱莎,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走进她家大门,我仍然想这样说;可是一看见她,我就推翻了那个想法,只是说:“学校里送给我这么一盒,可是我用不着粉笔。你需要吗?”她说:“当然需要啦。你给我吧。”

“是我发昏了,还是有人在队列里说话?”中尉问道。士官生们立刻静下来。甘博亚双手叉腰,踱到班长们面前。

我认为世界上没有魔鬼,可是“美洲豹”常常使我产生怀疑。他说,他不相信有鬼。不过那是撒谎,纯粹是装腔作势。那一回阿罗斯毕德由于说了不敬圣罗莎的话,就挨了他一顿打,于是暴露了他的本相。他说:“我母亲是圣罗莎的虔诚信徒,说她的坏话,就像说我母亲的坏话一样。”这纯粹是故作姿态。魔鬼一定也长着“美洲豹”那样的一张脸,也是像他那样地笑。不同的是他没有犄角。他说:“事情已经被发现,他们要来抓卡瓦。”我和鲁罗斯非常紧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我从他背后慢慢靠近,一拳把他打倒,踢翻在地,砰,啪,啪嚓。我想看看他醒来以后会怎么样。鲁罗斯一定也这样想过。那天下午他对我说:“‘美洲豹’是只野兽,博阿是个野人,真是少有的两个宝贝。你看他是怎么猜出那个山里人的事的?他是怎样地笑呀?”如果倒霉的是我,他一定会笑破肚皮。可是他后来急得像发了疯,那并不是为那个山里人,而是为他自己。“他们这是冲我来的,可是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但是关禁闭的是卡瓦,这真让我毛骨悚然,假如当时的骰子挑中了我呢?我真希望有人能把“美洲豹”整一整,看看他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可是从来没有人能治他,这实在令人生气。他什么都可以猜得出来。据说动物能凭嗅觉了解事物,它们一闻,好啦,要发生的事情就从鼻子里吸进去了。我母亲说:“一九四〇年发生地震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要出事,因为街上的狗突然发了疯,到处乱跑、乱叫,它们好像看见了头上有角、满脑袋钢丝头发的魔鬼一样。过了不大工夫,地震就发生了。”“美洲豹”也是那样,也摆出那样的一副嘴脸。他说:“有人告密了。我对着圣母起誓,一定是有人告密了。”瓦里纳和莫尔特根本就没有露面,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们有任何动静,一点也没有。直到卡瓦被关进禁闭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军官或准尉发觉这桩事。真是丢脸!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可以外出上街。肯定是哪个士官生干的。真恶心!也许是哪个狗崽子,也许是四年级的人。他们也是狗崽子,不过大一些,懂事一些罢了。其实,仍然是狗崽子。我们之所以没有落到狗崽子那个地步,要归功于“圈子”。我们赢得了尊敬,那是花了很大代价的。我们在四年级的时候,五年级哪一个敢让我们给他们铺床?我敢一脚踢翻他,啐他一口。“美洲豹”、鲁罗斯、山里人卡瓦,你们愿意帮助我吗?我要对付那个家伙,我的手已经痒得难受了。那时候的五年级连我们四年级十班的小个子都不敢碰。这一切要归功于“美洲豹”。他是唯一没有被“洗礼”的人,他做出了榜样,是个敢做敢当的好汉。他为什么能做到呢?我们有过一段好光景,比后来的一切都好。但是,我并不希望时间倒退,恰恰相反,我希望已经毕业了不要因为山里人这件事出麻烦。假使他害怕了,把大家牵连进去,我就宰了他。鲁罗斯说:“我替他担保,就是一块热铁塞进他嘴里,他也不会吐露真情。”眼看就要毕业考试了,就因为那块倒霉的玻璃,结果被出卖了,呸,真是命苦!我可不想再当一回狗崽子,在这里重新待三年实在令人讨厌。现在有了体会,我可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有的狗崽子常常这样说:我要当陆军,我要当空军,我要当海军。所有的小白脸都愿意当海军。你再等几个月吧,然后咱们再说。

立刻响起一片掌声。有人甚至喊了一声:“甘博亚万岁!”

客厅面向一座五彩缤纷的大花园,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窗户敞开着,一股鲜草的气味吹进房间。贝拜第四次放上那张唱片,命令道:“起来,别泄气,这是为了你好。”由于筋疲力尽,阿尔贝托早就斜躺在大沙发上。普鲁托和埃米略以观众身份参加舞蹈课,他们总是开玩笑,说些暗示的话,不断谈到埃莱娜。马上他会再度出现在客厅里的大玻璃镜中,在贝拜的怀抱里非常严肃地摇晃,令人敬畏的神情会重新占据他的心头,普鲁托会说:“又来啦,你一跳舞简直像个机器人。”

“是罚六分,还是站直角?”

他站起来。埃米略点燃一支香烟,和普鲁托轮换着吸。阿尔贝托看到他们坐在沙发上争论是美国烟草好,还是英国的好,他们并没有注意他。贝拜说:“预备,这一回你带我跳。”他开始跳起来,起初跳得很慢,严格按照华尔兹舞的动作:向右,向左,转弯,再转弯。“现在好多了,”贝拜说,“再跳得快一点,随着音乐的节奏。听着:嘣嚓嚓,嘣嚓嚓,嘣嚓嚓。”阿尔贝托果然感到比较放松、比较自由,也不再一味考虑舞蹈本身了,而且双脚也不再和贝拜的脚打架。

这道命令见效了。各班班长走出队列,在离准尉们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一碰靴跟,敬礼;交出纸张后,他们低声说:“报告准尉,请求入列。”准尉或者点点头,或者说:“入列!”班长们便快步回到各自的班里。接着,准尉把纸片送给甘博亚。这位中尉戏剧性地一碰鞋跟;他有自己独特的敬礼方式,不是把手举到太阳穴上,而是放到额前,这样一来手掌就挡住了右眼。士官生们看到名单交上去了,个个神情紧张起来。纸张在甘博亚手中像扇子那样晃动着。他为什么不下令出发?他的眼睛戏弄地审视着连队。突然,他微笑一下,说:

“跳得还不错,”贝拜说,“就是别那么紧绷绷的,这不仅是个挪动双脚的问题。转弯的时候,必须微微弯腰,注意,就是这个样子。”贝拜微微一弯身,乳白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身体随着脚后跟转了半圈;一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脸上的微笑便消失了。“换步子、摆姿势等等都是些小技巧,以后你慢慢就学会了。现在你必须学会按照规定的那样带领你的舞伴。别害怕,姑娘到时候就知道你的意思。你把手放在她身上,要用力,有点气派。让我带你跳一下,你来体会体会。明白了吗?用左手握住她的手,跳的时候,如果你发现有机会,就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要一点一点地靠近,要从她的背上慢慢地、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搂。要做到这一点,从一开始就要把手的位置放好,不仅仅是手指尖儿,整个手掌,一个大巴掌贴住她的后肩。随后,一面跳,手掌一面向下移动,好像纯粹出于偶然,好像每转一圈,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下降一点。如果姑娘有些生气,或者向后挣脱,你就赶快开口,说什么都行,说呀,说呀,笑呀,笑呀,但是一点也别松手,继续搂紧,继续靠近。因此要多转圈,总要按同一个方向转弯。向右转弯的人不头晕,可以连续转五十个圈;可是她因为要向左转弯,所以很快就会头晕。那时你会发现,只要她一头晕,就会轻轻贴住你,为的是觉得有个依靠。那你就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不必担心,就可以和她手指交叉,甚至可以轻轻贴上脸。你明白了吗?”

“肃静!”甘博亚大吼一声,“肃静!他妈的!”

华尔兹舞曲结束了,电唱机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贝拜把它关掉了。

“谁在那里说话?”中尉喝道。低语声继续了片刻,随即减弱,接着便消逝了。

“这个家伙,偷鸡摸狗的事他都知道,”埃米略指着贝拜说,“真滑头啊!”

队列里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低语声。各班班长手持纸笔,钻进各自的排尾。嗡嗡声颤抖着,仿佛一群飞蛾争先恐后地躲避那粘虫的纸片。阿尔贝托用眼睛的余光寻找着一班的牺牲品,他们是:乌里奥斯特、努涅斯、雷维亚。雷维亚一声低语传到他的耳中:“‘猴子’,你已经被关了一个月,再罚上六分又能把你怎么样呢?你的位置给我吧。”那个叫“猴子”的说:“要十个索尔。”“我没有现钱。要是你同意,我先欠你的。”“不行,你自认倒霉吧。”

“好啦,”普鲁托说,“阿尔贝托已经会跳了。咱们打牌,好不好?玩‘快乐区’。”

“把最后迟到的三名叫出队伍。”他补充说道。

“快乐区”这个老名字,由于和瓦底卡妓女区谐音而被放弃了,但是自从蒂戈办起桥牌馆用上这个名字之后,它又复活了。这个桥牌馆是几个月前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一个客厅办起来的。玩法是:把牌在四个人手中分光,庄家指定王牌。玩的时候,对门是朋友。这种玩法一出现,这片街区就只玩这一种纸牌了。

最后这一句他加重了语气。说话时,他的睫毛微微眨动着。连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甘博亚立刻向前跨进一步,他的眼睛紧盯着士官生们纹丝不动的行列。

“可是他只学会了华尔兹和博莱罗,”贝拜说,“他还差曼波没有学。”

“各班班长,出列!”甘博亚下令道。

“不学了,”阿尔贝托说,“改天再接着学。”下午两点,他们走进埃米略家的大门时,阿尔贝托是兴致勃勃的,不断回击着别人的玩笑。四个小时的舞蹈课,弄得他很疲劳。只有贝拜还依然热情如故,别的人都已经厌倦了。

又是一阵笑声,这次更为大胆。士官生们的面孔依旧保持严肃的神情,那笑声发自胸腔,到了唇边就已煞住,目光和表情却毫无变化。甘博亚迅速把手叉到腰部,全队立刻又安静下来。队列整齐得像刀切过一样。准尉们直瞪着甘博亚,似乎个个服过安眠药。“他今天情绪不错。”巴亚诺低声说道。

“随你的便,舞会可就在明天。”贝拜说。

“我的意思是说,三年级的士官生们。”

阿尔贝托颤抖了一下,他想:“的确,拍板定情就要在安娜家里进行。可能整宿都会放曼波舞曲。”安娜和贝拜一样,是舞会上的明星,她姿势优美,善于变换步伐。假如在她身边人们等着轮流和她跳舞,她的眼睛就会放出幸福的光芒。“难道我整个舞会都坐在墙角,看着别人和埃莱娜跳舞吗?假如仅仅是本街区的人,倒还好说。”

低沉的笑声像波浪一样传遍整个连队。甘博亚扬起脸,皱着眉头——全连立刻肃静下来。

确实,自从前不久以来,本街区便不再是座孤岛,不再是与世隔绝的空间了。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来自七月二十八日大街、多面堡街、法国大道、峡谷街等属于米拉芙洛尔区的小伙子,还有圣伊西德罗甚至巴兰科的青年——突然之间出现在本街区的各条胡同里。他们追逐姑娘,在她们的家门口谈话。他们不顾男子汉的敌视,甚至公然挑战。他们比本区的男孩子高大,所以敢于挑衅。那些女的也有过错,她们把这些人招引进来;对他们的入侵,她们好像十分满意。普鲁托的表妹就接纳了圣伊西德罗的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时常有一两个朋友陪同,安娜和劳拉常常去和他们聊天。特别是在有舞会的日子里,这些入侵者更是蜂拥而至。这些人好像着了魔似的往这里跑。从下午起,他们就在举行舞会的住宅附近游荡,和女主人开玩笑,极力恭维奉承。如果没有被邀请,夜晚仍然可以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贴在玻璃窗上的面孔,从外面焦急地望着里面的一对对舞伴;他们打手势、做鬼脸、开玩笑,搬出全套的花招,以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唤起她们的同情。有时某个姑娘(较少跳舞的一位)到女主人面前去替他们求情。这下子就行了:客厅里很快就充满了陌生人,到最后,干脆排挤了本街区的人,占据了电唱机,拉走了姑娘。安娜恰恰对本区的人热情不高,集体精神极为淡薄,几乎微不足道。比起本区的小伙子,她对外区的人更感兴趣;虽然她并不去邀请他们,但是很可能会放他们进门。

“三分钟。”他说。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一遍,仿佛牧羊人在查看羊群。“狗崽子们集合只用两分半钟。”

阿尔贝托说:“对,你说得有道理。教我跳曼波舞吧。”

士官生们不再作声。中尉原来双手叉腰,这时放了下来,两手一晃垂直不动了。他向队列走去,脸色阴沉,板着面孔,毫无表情。三名准尉——巴鲁阿、莫尔特、佩索阿——跟在他后面三步远的地方走着。甘博亚停下来看看手表。

“好吧,不过先让我抽支烟,你先跟普鲁托跳。”贝拜说道。

“肃静!”他高声喝道。

埃米略打了一个呵欠,用胳膊肘碰一碰普鲁托说:“去露一手吧,曼波舞专家。”普鲁托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开朗而洪亮,全身随着哈哈的笑声而颤动。

沸腾的人声重新响起来,又沉落下去。阿尔贝托拔腿便跑,一路上把牙刷和梳子放进衣袋,又把毛巾像腰带似的系在军装与衬衣之间。人们正在站队。他向前一扑撞在前面一个人身上,不知何人又从后面把他拉住了。阿尔贝托紧紧抓住巴亚诺的皮带,他轻轻跳动着,免得后到的人踢着他。那些人横冲猛撞,企图搞乱队形,占据一个位置。“混蛋,别推呀!”巴亚诺喊道。排头渐渐有了秩序。班长开始让报数检查实到人数。排尾你推我搡仍然混乱一团,迟到的几个极力威胁他人,用胳膊肘挤着,企图争夺一席之地。甘博亚中尉站在检阅场的边沿,注视着集合的情况。他长得高大壮实,军帽微斜,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他轻轻摇摇头,闪过一丝嘲笑。

“跳不跳?”阿尔贝托不高兴地问道。

“各班班长,把最后三名记下来!”

“别生气,我跳。”普鲁托说。

集合哨响了。从洗脸间和寝室里传出的嗡嗡声越发高涨,随后便戛然而止。甘博亚中尉的吼声仿佛雷鸣般地从院子里传进来:

他起身挑了一张唱片。贝拜点着烟,脚下按照音乐的节奏在打拍子。

“没有呀。我们连这种打算都没有。”

埃米略说:“喂,有点事我不明白:你是第一个起来跳舞的,我是说,在区里最早的那些舞会上,那时候咱们刚刚开始和女孩子在一起玩。你忘了吗?”

“没有弄到考卷吗?”

“那不是跳舞,只是乱蹦。”阿尔贝托说。

“诗人,这次你要不及格了。”“美洲豹”对着镜子极力梳平头发,但是那些刺猬毛既硬又黄,梳子一过就又竖起来。“没有考卷,没去弄。”

“我们都是从乱蹦开始的,”埃米略声称,“不过后来我们都学会了。”

“化学这门课我需要五十分,”阿尔贝托说,嘴里充满牙膏沫,“要多少钱?”

“这是因为不晓得多长时间他不参加舞会了。你们难道不记得了?”

阿尔贝托从床上跳下,穿上袜子和依然没有鞋带的靴子,张口骂了一句。他穿好鞋袜的时候,大部分士官生已经铺好床,开始穿衣服。巴亚诺喊道:“‘奴隶’,唱点什么听听。我洗脸的时候,愿意听你唱歌。”阿罗斯毕德吼起来:“值班的,有人偷了我的鞋带。你有责任。你要受罚的,鬼东西。”有一个人说:“那是‘奴隶’干的。我起誓,我看见了。”巴亚诺建议说:“应该报告上尉。我们寝室里不要小偷。”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啊,这位黑美人害怕小偷呀!”几张喉咙唱道:“哎呀呀,哎呀呀。”整个寝室都跟着嚎起来。巴亚诺狠狠地说:“都是他妈的婊子养的。”说罢把门一摔,出去了。阿尔贝托穿好衣服,连忙跑到洗脸间去。隔壁的洗手池上,“美洲豹”已经梳洗完毕。

“对,正是因为这个才把我给耽误了。”阿尔贝托说。

“还有七分钟。”巴亚诺站在寝室门口,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室内立刻骚动起来。生锈的双层床吱吱咯咯地响起来,衣橱的小门在轧轧作响。接着,鞋跟敲打着地面;两人相撞或擦身而过,发出一阵阵嚓嚓声。但是谩骂加威胁压倒了任何一种声音,仿佛居于浓烟之上的火舌。那众多的喉咙喷吐出一阵阵咒骂,不过并没有固定明确的靶子,只是抽象地瞄准上帝、军官和老娘。看来士官生之所以这样做,与其说为了话中的含义,不如说为了骂声中的音乐感。

“你好像要去当修士,”普鲁托说道,他刚选好一张唱片,正拿在手里转着玩,“你差不多连门都不出了。”

他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阿尔贝托想:“他想做我的朋友。”他再度合上眼睛,精神却很兴奋:迭戈·费雷街的路面由于洒过水而闪闪发光,波尔塔小巷和奥乔兰街的人行道上落满了夜风吹下的树叶。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走在那条街上,嘴里叼着一支吉士牌香烟。“我发誓今天一定要去玩妓女。”

“嗨,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妈妈不放我出来。”

“奴隶”说:“好吧。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那么现在呢?”

“我知道,”阿尔贝托回答说,“来得及。”

“现在可以了。她和我爸爸之间的事也好多了。”

“甘博亚中尉值班。”

“我不明白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贝拜说。

起床号吹过不久,阿尔贝托还没有睁开眼睛,心里盘算着:“今天是外出的日子。”不晓得谁说了一声:“差一刻六点了。该用石头打那个可恶的东西了。”接着寝室又安静下来。他睁开眼睛:一缕灰白色的阳光从窗户上射进房间。“周末应当出太阳。”洗脸间的门开了。阿尔贝托看见“奴隶”那张苍白的面孔出现了。往前一走,双层床便遮住了他的头部。他已经刮脸、梳洗完毕。阿尔贝托想:“他起床号前就下床,好在集合时第一个站好。”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奴隶”来到他床头停住,拍拍他的肩膀。他半睁开眼睛,看到“奴隶”的脑袋以及那裹在蓝色睡衣里骨瘦如柴的身体。

“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唐璜式的人物吗?”普鲁托说,“你没见过夜里他父亲回家时,进门之前怎么样用手绢擦嘴的吗?”

周末,五年级的士官生只能在床上多待两三分钟。因为不是十五分钟,而是在不到八分钟内要洗漱、穿衣、铺床、集合完毕。但是本星期六例外,由于五年级要考化学,所以他们的出操取消了。六点钟,这些高年级学生听到起床号的时候,三年级的狗崽子和四年级的士官生已经齐步走出学校大门,向着联结拉白尔拉区和卡亚俄港之间的荒地走去。

“对,有一次咱们在马掌街看见他了,他用轿车带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女人,简直是头猛兽。”

晨风吹进拉白尔拉区,把浓雾推向大海。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块地方,仿佛是一个刚打开窗户的充满烟雾的房间,逐渐明亮起来。这时,一个不知名的士兵出现在棚子门口,他一面打呵欠,一面揉眼睛,向士官生的宿舍走去。他手中握着的铜号,随着身体一起摆动,在晨曦中闪着金光。他走到三年级的院子里,在四面距离相等的院中央站住。他那件深绿色的军装,在残余的雾气里褪去了颜色。这个士兵看上去像个幽灵。他慢慢地行动起来:挺起胸膛,摩擦双手,吐口唾沫,接着便吹响了军号。随后昂首听着军号的回音。几分钟后,传来了三年级狗崽子们的谩骂声。他们把由于夜晚结束而产生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在渐渐远去的骂声中,他向四年级的宿舍走去。最后一班夜间哨兵从门口迎出来,他们从狗崽子们的起床声中知道这个号兵要到了,于是便出来嘲笑他,骂他,有时还朝他扔石头。之后,号兵就转身向五年级的院子走去。那里空无一人,他的步伐也格外有力。那里还没有动静,因为这些有经验的学生都知道,从起床号到集合哨要十五分钟,其中一半的时间可以泡在床上。号兵一路摩擦着双手,吐着口水,回到棚子。三年级狗崽子们的愤怒、四年级士官生的火气,丝毫吓不住他,他几乎不予理睬。但是周末除外,这一天因为有野战演习,起床号要提前一小时吹响,号兵们都害怕在这一天值班。五点钟,天空还仍然漆黑的时候,士官生们就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所以十分恼火,纷纷从窗口射出各种炮弹,轰击号兵。因此,每到星期六,号兵们便违反规定站在检阅场上远离宿舍的地方吹号,而且吹得很快。

“那女人浓妆艳抹,穿得非常华丽。”普鲁托说道。

<b>二</b>

阿尔贝托点点头,心里暗暗高兴。

卡瓦告诉我们:士兵棚子后面有母鸡。山里人,你撒谎,那不是真的。我起誓,我亲眼看见的。吃罢饭,我们去了。为了躲开宿舍,我们绕了一圈,还像战地演习那样匍匐前进了一段。看见了吗?你们看见没有?那个可厌的山里人说。那里有一个白色的鸡窝,里面有芦花母鸡,你们要什么?你们还想什么?咱们偷那只黑毛鸡?还是偷黄毛鸡?黄毛鸡更肥一些。傻瓜,你还等什么?我抓住它,我按住两个翅膀。博阿,你堵住它的嘴。你别以为那么容易。不行,你别想跑,小爪子,来,来!它怕他,它看他长得丑。你们看,它冲他晃尾巴呢。那个可恶的东西说道。可是它真的啄了我的手指头。咱们到操场去,你们把这家伙的嘴巴一下子堵住。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会出什么事呢?“美洲豹”说:“最好把它的爪子和嘴巴都捆住。”翅膀怎么办?如果它用翅膀扇了某个人的话,你们会说什么呢?博阿,它可跟你没缘分。山里人,你能肯定吗?你也干啦?没有。不过,我是亲眼看见的。我拿什么捆住它呢?真笨,真笨!一只母鸡不过是个小东西,小玩意罢了,如果是小羊驼呢!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那会出什么事呢?那时,我们正在教室外面的露天地里抽烟。把灯拿下来,臭蝙蝠!“美洲豹”来精神了,好像刚让人玩过一样。“美洲豹”,好了吗?成功啦?成功啦?安静点,切着我的手了,我得集中注意力。爪子,好了吗?好了吗?鲁罗斯说:咱们玩那个胖子怎么样?谁?九班的那个胖子。你没拧过他的屁股吗?哎哟。这个主意不坏,可是他让干不让干?有人告诉我,拉尼亚斯值班的时候玩过他。哎哟,总算完了。那个可恶的东西问:好了吗?好了吗?谁头一个?这么乱哄哄的我可没有兴致了。这儿有根细线可以拴嘴巴。山里人,别松手,说不定它会飞掉。有自告奋勇的吗?卡瓦抓住屁股;鲁罗斯,别让它的嘴巴动弹,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堵住;我来捆住爪子。咱们最好还是抽签吧,谁有火柴?把一根火柴的头去掉,其他的火柴给我看一下,我是个老手了,别想弄虚作假。该轮到鲁罗斯。喂,你知道它让干不让干呀?我可没把握。这笑声像是在啄什么东西:“鲁罗斯,我答应了,不过仅仅玩玩而已。”假如它不让干呢?安静,好像是准尉来了。幸亏他从远处过去了,我可是个男子汉。要是咱们玩准尉一下怎么样?那个可恶的东西说,博阿干过母狗。他干吗不玩那个胖子呢,他至少是个人呀。他被关禁闭了,刚才我看见他在饭厅,正在饭桌上打低年级的八个狗崽子。也许它不让干。谁说害怕?有人说害怕吗?我把一个班的胖子一个一个地玩一遍,他们一个个像莴苣那么鲜嫩。“美洲豹”说:“咱们订个计划,这事很容易。”是谁抽到那根签了?母鸡静静地躺在地上喘气。那个山里人卡瓦抽上那根签了。你们没发现他已经准备试一试了吗?母鸡已经死了,没有用了。最好让博阿玩一下,他的家伙早就着急了。已经抽过签了,没什么可说的,这母鸡你玩不玩?要么我们就像你们村里那样干你一通。没有小小说吗?把诗人叫来,让他讲一段故事怎么样?纯粹瞎编,伙计们,我只要一想那玩意儿,就急了,只要心里想。喂,我如果染上病怎么办?我的心肝,你怎么啦?小乡下佬,你怎么啦?你从什么时候起往后缩啦?你知道博阿玩过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之后,比你妈还健康。小跳蚤,说说你的胡思乱想吧,你没听说过母鸡比母狗要干净卫生吗?哪怕弄死了,我们也心甘情愿。巡逻队呢?是瓦里纳那个笨蛋值班,星期六的巡逻队是官样文章。如果有人告密呢?那“圈子”就开会研究:被玩过的士官生会不会是告密分子?可是你能张嘴说,你被人玩过啦?咱们出去吧,要吹熄灯号了。混蛋,把灯拿下来。那可恶的东西说,好吧。它可要独自留下了。把它递给我。你拿着。我吗?就是你。你能肯定母鸡后面有窟窿吗?除非这只小嫩鸡还是个雏儿。你们看,它还在动弹呐,说不定是只肥公鸡。别笑,对不起,别出声。这笑声真让人讨厌。你们看见山里人那只手了吗?你在抚摸它呀,强盗。我正在找那个说“别动我”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伙计,他说什么?有窟窿吗?请安静,看在各位圣徒的面上,你们别笑了!大家睡着了。真笨!我弟弟说,山里人是坏蛋,比什么都坏。叛徒,胆小鬼,连心肝都是歪的。堵上他的嘴,婊子养的!甘博亚中尉,这里有人正在玩母鸡。鲁罗斯说,十点多了,快十点一刻了。你们看看有没有哨兵?我也玩一个哨兵。你什么东西都干,我看你胃口不坏,你起誓,你没玩过你那神圣的母亲吗?寝室里没有哨兵,但是在二班可有,咱们不穿鞋出去吧。我要冻死了,说不定感冒了。我坦白,只要听到哨声,我拔腿就跑。咱们上楼梯吧,弯着腰,警卫室能看得见。真的吗?咱们悄悄进寝室。“美洲豹”,鬼东西,你说什么只有两个哨兵?那边有十多个侏儒呢。那么跑吗?谁?你知道哪个是他的床。你过去,我们不会玩别人的。这是第三只鸡了,你们没闻到有股馋人的味道吗?羽毛都掉了,我看它已经死了。死没死?说呀!你总是干得那么快,还是仅仅玩母鸡的时候如此?你们瞧瞧这个婊子,我想是那个山里人把它弄死的。我吗?它没法呼吸,所有的窟窿都堵死了。假如它还在动的话,我起誓那是在垂死挣扎。你们认为动物会有感觉吗?感觉什么?傻瓜,莫非它们有灵魂吗?我是说它们会有快感吗,就像女人那样?玛尔巴贝阿达那只母狗跟女人一个样。博阿,你真叫人恶心。瞧瞧你干的那种事。喂,那娘儿们站起来了。它开了心,还想干吗,怎么样?它走起来像喝醉了似的。现在咱们当真要吃掉它吗?你们别忘记那山里人在鸡里留种了,谁要吃了,会下蛋的。我不知道人家怎么宰母鸡。安静点,用火一烧,细菌就死了。你揪住它的脖子,提起来一拧。博阿,你按住它,我来开刀,你抓住它。好的,先生,举高点,爪子放好。现在它可完蛋了,好家伙,全拧碎了。好家伙,全拧碎了,闻着爪子上的这股臭味,谁能吃它呢?你起誓,火烧可以杀死细菌吗?咱们去点个火堆,不过得远一点,到围墙后边更隐蔽一些。安静点,我把你分成四块。快爬上来,抓紧,笨蛋。那个侏儒在怎样地跳脚呀,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爬上来,你没看见他睡得像头死猪一样吗?喂,博阿,你别那样捂住他的脸,他会闷死的。鲁罗斯说,现在把我推倒了,我只好擦擦手,你别动,我宰了你,我把你捏成粉末,我对你进行轰炸。你又踢又跳,还想干什么。咱们快躲开吧,侏儒们起床了,我没告诉你吗,臭货,所有的侏儒都起床了,这里要血流成河了。点灯的那个人是个流氓。那个人大声喊:他们在玩一个同学,快去打呀,伙计们!那个这么喊的人也是个流氓。他们玩我的时候,也干过点灯的事,所以我才松开他的嘴巴?弟兄们,救救我吧!这样的喊声,我只听过一次,那是我母亲把椅子朝我弟弟头上摔去时,弟弟喊的。侏儒们,有人邀请你们来的吗,你们都起床干什么?难道有人下令点灯的吗?下令的是班长吗?我们不能允许你们对这个小伙子干这种事,你们这群色鬼。我发疯了,我在做梦,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对士官生说话的?立正!你喊什么?你没看到这是一场玩笑吗?你们等着,我把那些侏儒踩扁几个。“美洲豹”还在笑,我记得我玩那些侏儒的时候,也听到他这样笑。现在咱们走吧,不过,你们听着,别忘了:假如谁要张嘴告密的话,咱们就把整个寝室的人都揍一遍。不要跟侏儒打交道,他们都是些心理变态的人,不懂得开玩笑。要下楼梯,咱们还得弯腰吗?鲁罗斯啃着骨头说:呸,这肉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上面还带毛呢。

“不让你参加舞会为什么和他的事有关系呢?”

“好吧,”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可得先说明,我踢得不好。”

阿尔贝托说:“我爸爸一有越轨行动,我妈妈就把我看起来。她怕我长大后会像他一样;她担心我也会成一个色鬼、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下来,”普鲁托说,“咱们玩射门。等人来多了,就分拨比赛。”

“棒极了,她的心地真好。”贝拜说。

蒂戈像玩篮球那样在地上拍起球来。

“我父亲也是个不讲廉耻的人,”埃米略说,“有时不回家睡觉,手绢上经常擦得花花绿绿。可是我母亲不在乎,她笑着叫他:老风流。只有安娜跟他吵架。”

“这条街的人到处赶我们,抢走足球,不让我们玩。”普鲁托说。

“喂,咱们什么时候跳舞?”普鲁托问。

“不好不坏。你为什么问这个?”阿尔贝托说道。

“等一下,伙计,咱们先聊一会儿。到舞会上咱们跳个够。”埃米略回答说。

“你父亲是好人吗?”蒂戈问。

“咱们一说起舞会,阿尔贝托就脸色发白,”贝拜说,“伙计,你不要傻了。这一回埃莱娜准会答应你。随便你打什么赌都可以。”

“人家管我叫普鲁托。管他叫蒂戈,他踢起球来像个老妈妈。”

“你认为行?”阿尔贝托说。

“咱们区又多了一个人。”蒂戈说道。

“他已经爱得五体投地了,”埃米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这样恋爱的。他那些做法我可办不到。”

“他住在迭戈·费雷街的第一个街区,”普鲁托说,“我住在那边拐弯的地方,奥乔兰街。”

“我的什么做法?”阿尔贝托问道。

“你们都住在附近吗?”阿尔贝托问道。

“求爱二十次。”

“噢。”蒂戈应道。

“只有三次,你干吗要夸张?”阿尔贝托说。

“刚搬来的,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认为他做得对,”贝拜声称,“如果他喜欢她,就要一直追到她答应为止。以后再让她吃些苦头。”

普鲁托点点头。蒂戈这时已经把球捡了回来,他把足球扛在肩上,一只手扶住它。他看看阿尔贝托,双方相对一笑。普鲁托瞅着蒂戈说:

“但是这太没有志气了,”埃米略说,“假如一个姑娘把我甩了,我当时就去追另一个。”

“嗯。我们是今天才搬来的。”

“这一次她一定会认真听你讲,”贝拜对阿尔贝托说,“那天我们在劳拉家聊天,埃莱娜在打听你,蒂戈一说‘你想他啦’,她的脸就变得红极了。”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普鲁托问道。

“真的吗?”阿尔贝托问。

普鲁托双手插在口袋里,像职业运动员在比赛前那样在原地跳动着,以便让四肢灵活。

埃米略说:“你们看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像条公狗一样多情。”

“你好。”阿尔贝托答道。

“问题大概是你求爱的方式不对。你要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准备跟她说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吗?”贝拜问道。

搬家那一天,他起得很早,心情愉快地到学校去了。中午便直接去新住宅。他在萨拉萨尔公园那一站下了快车,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这座临海花园的名字。随后,他走进迭戈·费雷街,街上没有行人。一进家门,他听见母亲在威吓女佣,说如果她在这里仍然和四邻的厨娘与司机来往,就会被辞退。午饭刚刚吃罢,父亲就说:“我得出门,有件要紧的事。”母亲吵嚷道:“你又在骗我,你敢正视我的眼睛吗?”后来,在男女佣的陪同下,她开始仔细检查在搬家的过程中是否遗失或损坏了什么。阿尔贝托则上楼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往床上一躺,心不在焉地在书皮上画来画去。过了不大一会工夫,窗户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喊声时断时续,还有足球撞在门上弹回来的咚咚声、木门被打中的砰砰声、应声而起的叫声。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阳台上去看。一个孩子穿着惹人注目的红黄相间的衬衫,另一个穿着白色绸衫,没有系纽扣。前者是高个子,黄头发,说话和看人的样子都很狂妄。后者矮胖,一头黑鬈发,行动却十分灵活。黄头发的站在汽车库门前当守门员,黑头发的用一个崭新的足球在射门。“接住,普鲁托。”黑头发的喊道。普鲁托弯着腰,像演戏那样做着鬼脸,摆着架子,双手擦擦前额和鼻子,装出一副准备扑球的模样。如果接住一个点射,他便哈哈狂笑,说道:“你真是个善心的老妈妈,蒂戈。我只要用鼻子就能截住你的罚球。”黑头发熟练地用脚把球截住,放在罚球点上,看好方向,举脚猛踢,几乎每球必中。蒂戈嘲笑说:“你这个漏勺,是个花蝴蝶罢了。这个球事先告诉你:右上角,重炮。”起初,阿尔贝托冷眼旁观,他们也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渐渐地阿尔贝托露出仅仅对体育本身感兴趣的神情;蒂戈每次射中,或者普鲁托接住球,他便像个行家那样面不带笑地点点头。接着他又注意起两人之间的玩笑来,脸上的表情也相应地有所变化。两个玩球的人也不时地表示他们已承认他的光临:两人扭头望望他,好像要请他来裁判。他们双方通过目光、微笑和点头,很快就建立起一种无声的交流。突然,普鲁托用脚挡住蒂戈的一个猛射。那球一下子飞得很远,蒂戈连忙跑去捡球。普鲁托抬头望望阿尔贝托,招呼道:“你好。”

“差不多吧。有个思路。”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的家位于迭戈·费雷街左边第二个街区的第三个门里。他见到这所住宅的时候正是夜间。那时他们刚刚把家具从圣伊希德罗大街搬到这里。他觉得这套房子比从前那套大得多,而且明显地有两个好处:他的卧室离开父母的房间远得多;另外,这所住宅后面有座花园,父母大概会同意他养狗。但是,新房子也有不便利的地方。从前住在圣伊希德罗大街的时候,每天早晨有位同学的父亲用车把他俩送到拉萨叶中学。今后,他就得乘直达快车,在威尔逊大街那一站下车了。从那里差不多要穿过十个街区才能到达阿里卡大街。尽管拉萨叶是体面人家子弟的学校,却坐落在勃莱纳区的中心,而这里恰恰是黑人与工人居住的所在。早晨,他只好起得更早一些;中午,就得边吃边去上学。他家在圣伊希德罗大街住的时候,对面有家书店,老板经常让他在柜台后面阅读《贝内卡斯》和《毕依金》,有时还允许他借回家看一天,不过,不能撕坏或弄脏。此外,迁居之后还剥夺了他一件颇有刺激性的娱乐:爬上屋顶去看纳哈尔家的院落。每天早晨,那一家人都打网球;有阳光的时候,便在花格阳伞下面吃午饭;夜晚常有舞会,他可以偷看一对对男女在网球场上悄悄接吻的情景。

“这是最主要的,”贝拜肯定地说,“把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好。”

在拉尔科大街、防波堤和波尔塔巷所包括的地段里,有六个街区,共有一百多所住宅、两三家食品店、一家药房、一座冷饮亭、一家鞋铺(一半藏在汽车修理间中),还有开设在一道围墙后面的秘密洗衣店。东西走向的那几条街的两侧,全种有树木。迭戈·费雷这条街则没有。上述那些店铺统治着这里的经济生活。这片地方没有名字。为了参加每年一度的特拉萨斯俱乐部冠军赛,小伙子们组织足球队的时候,就用“快乐区”这个名字去报名。但是比赛一结束,这个名字便弃之不用了。因为,桃色新闻上经常把那条妓女街,即瓦底卡·德·拉·维多利亚大街的一部分称作“快乐区”,这同样的名字实在令人难堪。所以小伙子们只用“区里”二字。至于人家问哪个区,为了有别于米拉芙洛尔区、七月二十八日区、雷杜多区、法国大道区、阿尔甘弗莱斯区,便说:迭戈·费雷区。

“这也要看情况,”普鲁托说,“我倒是喜欢当场现编。开始追某个姑娘的时候,我很紧张,可是只要一开口,好多事情就到了嘴边。真是产生了灵感。”

迭戈·费雷这条街的长度不足三百米。初次走过这里的行人,会以为它是条死胡同。确实,从与拉尔科大街交叉的路口上一望,过了两个街区,就到了这条街道的尽头。尽头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楼前有一个带绿色栅栏的小花园。这幢楼从远处看去仿佛堵住了迭戈·费雷街的去路,但实际上它是波尔塔巷。这条小巷与迭戈·费雷街交叉,横断了后者的去路。在拉尔科大街与波尔塔巷中间,还有另外两条平行的街道:科隆街和奥乔兰街。它们把迭戈·费雷街一共切成三段。科隆街和奥乔兰街横切迭戈·费雷街之后,向西伸展大约二百米,在防波堤上猛然截止。这道红砖的海堤环抱着米拉芙洛尔区,是城市的边缘,它刚好建在悬崖之上,沐浴在利马湾那奔腾咆哮的碧绿海水之中。

“不,还是贝拜说得有道理,”埃米略说,“我也是事前一切都准备好。到时候,你就一心想着说话的方式,考虑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什么时候去握住她的手。”

几分钟以后,值班军官的哨声划破了夜空,阿尔贝托没有听见;他已进入梦乡。

“这些你要记在脑子里。如果可能,先在镜子前面预演一下。”贝拜说。

“诗人,总有一天,我要敲碎你的脑壳。”巴亚诺打着呵欠说道。

“好的。”阿尔贝托应道。迟疑了一下后,他又问道:“你都说些什么呢?”

“有人在偷鞋带!”他叫喊起来。

“那就多种多样了,要根据姑娘的情况决定。”贝拜回答说。埃米略在一旁满意地赞同道:“对埃莱娜,你可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愿意不愿意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得首先在她身上下一番功夫。”

阿尔贝托听到巴亚诺踮着脚走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翻东西的声音。

“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把我推开了,”阿尔贝托坦白地说,“上一回,我突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爱人。”

“安静点!”有人喊道,“值班的,叫这些狗娘养的闭上嘴!”

“你真是个笨蛋,”埃米略说,“再说,怎么能一大早就向她求爱呢,而且还是在大街上。简直是发疯了!”

“有人偷了我一根鞋带。”

“我有一次是在做弥撒的时候求爱的,结果很好。”普鲁托说。

“出什么事情了?”阿尔贝托问道。

“不,不,”埃米略打断他的话,转身对阿尔贝托说,“听着,你明天请她跳舞,要等到播送博莱罗舞曲时再讲,千万别在跳曼波时求爱,必须是在浪漫的乐曲声中再开口。”

“这里的人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巴亚诺叫起来。

“这个你不必担心,”贝拜说,“他下定了决心之后,给我打个手势,由我来放雷奥·马里尼的《我喜欢你》。”

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开始脱衣服。

“这正是我的那首博莱罗舞曲!”普鲁托叫起来,“只要跳着《我喜欢你》,我张嘴求爱,人家就答应,从来没有落空过。”

“真的吗?”巴亚诺说着坐了起来。

“好吧,我给你打个手势。”阿尔贝托说。

“步枪和手电在这里,”阿尔贝托说,“你如果愿意,就继续睡下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查哨的就在二班呢。”

“你请她跳舞,要搂紧她,”埃米略说,“你要不知不觉地转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别让其他的舞伴听到你的话。你就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埃莱娜,我要为你死去了。’”

寝室那一端,博阿在骂“奴隶”,他也是刚刚被叫醒的。

“胡闹!”普鲁托喊道,“你想让她再把他推开吗?”

“要是你提前叫醒我,我就揍你屁股。”

“为什么?”埃米略问道,“我一向就是这样求爱的。”

“一点钟了。该你的班了。”阿尔贝托说。

“不行。这种求爱方式毫无艺术,实在粗鲁,”贝拜说,“你首先脸上要十分严肃,你对她说:‘埃莱娜,我要跟你说件非常要紧的事。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你妈的,你妈的!”巴亚诺暴怒地叫起来。

“假如她默不作声,”普鲁托补充说,“你就对她说:‘埃莱娜,你对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他们走进寝室。阿尔贝托走到巴亚诺床边,弯腰解下一根鞋带,然后用双手推推黑人。

“这时,你就握住她的手,要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握着。”贝拜说。

“该交接班了,”阿尔贝托说,“咱们走吧。”

“伙计,别脸色发白。不用担心,这一次她会答应你的。”埃米略拍了阿尔贝托一巴掌说道。

几间寝室好像又有了生气。从五年级各班的宿舍里传出脚步声、开关衣橱声,甚至还有骂人声。

“对,一定会答应的。”贝拜说。

“好吧,伙计。我替你写二十封。说定了,可是你得把她的信给我看看,了解一下风格嘛。”

“你表白过之后,我们就把你俩围起来,”普鲁托说,“我们就对着你俩唱《这里有一对情人》。这由我来负责,一言为定。”

“还没有,”“奴隶”说道,“不过将来也许会有的。”

阿尔贝托微微一笑。

“写信?你?恋爱啦?”

“可是现在你必须学会曼波舞,”贝拜说,“去吧,你的舞伴在那儿等着你呢。”

“奴隶”低下头说:“不。最好是用写信。”

普鲁托已经戏剧性地张开了双臂。

“好极了,好极了。我一个铜板也没有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用写小说还账。”

卡瓦曾经说过,他要当陆军,但是不当骑兵,只当炮兵。近来他不再说这个了,不过一定在考虑。山里人都很固执,脑袋里装进去什么就是什么。几乎所有的陆军成员都是山里人。我想海边的人是不会当陆军的。卡瓦有一张山里人同时也是陆军的脸,样样事情都不顺利:学校、才干,还有这件最使他恼火的事情。山里人运气不好,他们经常出事。就因为这么一个烂了舌头的告密者,要当着大家的面摘掉卡瓦的肩章了。而那个告密者也许还暴露不了。但是看着那个场面,我会吓得够呛,假如那天轮到我去偷,现在大概也被关进去了。不过,我是不会打破玻璃的,莽撞的人才会打坏玻璃。山里人都有些莽撞。大概那天卡瓦很害怕,虽然平时这个山里人并不是胆小鬼,但是这回他是害怕了,事情只有这样解释,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原因。山里人运气不好,坏事都出在他们身上。生来不是山里人真是运气。糟糕的是这种坏运气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他一直很高兴,在法语课上,给那个同性恋封丹纳捣乱呀,捣乱呀,真是开心极了。封丹纳这个人真是个怪物。卡瓦说,封丹纳样样都是一半: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黄发,一半黑发;一半高个子,一半矮个子。他那两只眼睛的颜色比“美洲豹”的还要湛蓝,但是看人的神色则不同:半严肃,半嘲笑。据说他并不是法国人,而是秘鲁人,他不过是在冒充法国人罢了,这就叫作狗娘养的东西。“背叛祖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卑劣的了。不过这也许是假的。从哪里放出这么多有关封丹纳的传闻呢?每天总得有点新闻。忽然又说他并不是什么同性恋,那么他那怪里怪气的细嗓门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令人想拧上一把的脸蛋又是怎么回事呢?假如他真的是冒充法国人,那么从前跟他捣乱,我倒是很高兴;现在捣乱,我也高兴;一直捣乱到最后一节课。有时,他也令人可怜。他不是坏人,只不过有点怪罢了。有一次他哭起来,我记得那是为了刮脸刀片的事。“嗡,嗡,嗡。”“美洲豹”说:“每人带片刀片,把它插进活页纸夹的边缝里,拿指头尖轻轻地拨,弹出声音来。”封丹纳直动嘴巴,可是只能听到一片嗡嗡声。为了节拍一致,谁也不笑。那个同性恋继续张嘴说话,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看谁先疲倦吧。我们就这样干了四十五分钟,也许更长。谁赢,谁输?封丹纳就像是一个只会张嘴的哑巴,而交响乐反而越来越美,越来越整齐。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他是个同性恋,但是他仍然翕动着嘴巴,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嗡,嗡,嗡。他出去了,大家都说:“他去叫中尉了,这回咱们该倒霉了。”但是他只是命令我们安静,这是最好的。我们天天跟他捣乱,可是他从来也不去叫军官。他大概怕挨揍,好在他并不像胆小鬼。有时他好像喜欢别人跟他捣乱,同性恋都是怪里怪气的。这个家伙心肠不坏,从来不用考试整人。别人之所以捣乱,他自己也有过错;在一个男子汉的学校里,他干吗要那样说话、那样走路呢?卡瓦总是跟他捣乱,他是真正恨他。只要一看见他走进教室,卡瓦就开始了:“老师,‘同性恋’法语怎么说?”“老师,您喜欢擒拿术吗?”“您既然很懂文艺,那为什么不用您那副甜嗓子唱些法国歌呢?”“封丹纳老师,您的眼睛长得像丽塔·海华丝。”那位同性恋并不沉默,总是做出回答,但是用法语。“喂,老师,您别那么激动。别骂‘他妈的’。我跟您决斗,用拳击。”“‘美洲豹’,别那么没教养。”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们把封丹纳给制服了。一次,他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后面啐他。结果他呕吐了。卡瓦说:“真脏呀!上课之前,您应当洗澡。”啊,那一回他可去叫中尉了。那是唯一的一次,真是个木偶。从此再也没有叫过。甘博亚实在厉害,那一次我们可知道甘博亚的厉害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封丹纳。真是心惊肉跳!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师,您叫我做什么?”“在教室里,您是指挥官。”“要赢得尊重是很容易的事。您瞧着吧。”他盯着我们望了一阵,说道:“立正!”好家伙,不到一秒钟,全体都站好了。“跪下!”好家伙,不到一秒钟,我们全体都跪在地上了。“原地鸭步走!”我们两腿分开,就在原地摇摆起来。我想总有十多分钟。我觉得好像有个石匠的铁锤在敲打我的膝盖。一、二、一,一、二、一,个个非常严肃,仿佛鸭子一样。到最后,甘博亚才说:“停!”他问大家:“有人打算较量一下吗?一个对一个。”没有人动一动。连苍蝇也不敢飞。封丹纳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老师,您应该叫他们尊重您。这些人不喜欢那套善良的方法。对他们就得打骂。您要我处罚全体吗?”封丹纳回答说:“您不必麻烦了,中尉。”嘿,回答得多么妙。“不必麻烦了,中尉。”我们心里说:“你真是个同性恋。”卡瓦那天下午干的是这样一件事:他能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他那副山里人的嘴脸丝毫不露声色,两眼直视,接着从身体里发出一种很清晰的声音。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正在这时,“美洲豹”说:“他们要来抓卡瓦了。事情被发现了。”说完冷笑起来。卡瓦急忙望望周围。我和鲁罗斯都说:“兄弟,这是怎么回事?”瓦里纳这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说:“封丹纳老师,很抱歉,有件重要的事。卡瓦,跟我们走。”山里人卡瓦真是好样的,他站起来,不看我们大家就出去了。“美洲豹”说:“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接着,便破口大骂卡瓦:什么山里人真混蛋,粗心大意自找倒霉,等等。好像卡瓦被开除也完全是他自己的过错。

阿尔贝托拍了对方一下,说:

他忘记了那些类似的生活琐事,忘记了自从发现母亲也不可信任之后的那些时光。但是,他没有忘记那占据心头的沮丧、痛苦、愤怒和恐惧。那时,每个夜晚他都是在这种心绪下度过的。更糟糕的是必须装假。以前,他总是等父亲出门后才起床。但是,一天清晨,当他还在梦乡的时候,他的被子一下子给拉掉了。他觉得冷,初升的阳光迫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父亲站在床头,眼睛里冒出怒火,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二十索尔,可以。”

“你几岁了?”

“借给我二十索尔,可以吗?”

“十岁。”他说。

“有一点。”

“你是男的吗?回答!”

“你有钱?”

“是的。”他低声说。

“我借给你一些好吗?”“奴隶”问道。

“那么下床!”那个声音说,“只有女的才整天躺在床上呢。因为她们懒惰。她们是女的,有权利这样做。你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女声女气的样子。可我要把你改造成男子汉。”

“我没有钱了。‘美洲豹’那小子是个强盗。”

他站到床下穿衣裳,匆忙的动作造成很多失误:穿错了鞋子,穿反了衬衫,扣错了纽扣,找不到皮带,两手发抖系不上鞋带。

“奴隶”说:“没有拿到。不过‘圈子’大概搞到了。卡瓦刚才从这里走过,他到教学楼那边去了。他们现在一定在解题呢。”

“今后,每天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你必须在饭桌旁边等着我。事先要梳洗得干净整齐,听见没有?”

“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阿尔贝托说。他立刻又继续说道:“你拿到考试题了吗?我对化学可是一窍不通。”

和父亲一起吃早饭,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假如父亲面带笑容,气色平和,他就连忙提些父亲喜欢听的问题,全神贯注地听着父亲说话,不时地点头,极力睁大眼睛。最后他还要问问父亲是否要擦车。反之,如果看见父亲脸色阴沉,不理睬他的问候,他就保持缄默,俯首帖耳地听着训斥,仿佛十分悔恨的样子。吃午饭的时候,空气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母亲起了牵制作用。父母两人在交谈,他就可以不引起注意地度过这段时光。直到夜幕降临,苦刑才告结束。他晚饭吃得早,父亲回来得晚。一过七点钟,他就开始在母亲身边蘑菇,说他又累又困,头又痛。急急忙忙吃罢饭,他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有时,他正在脱衣服,忽地听得汽车的刹车声,便连忙熄灯上床。待过一小时后,再悄悄起床,脱掉衣服,换上睡衣。

“谢谢。”“奴隶”说道。他把手再次放到阿尔贝托胳膊上,脸上掠过一丝怯生生的微笑,同时望着阿尔贝托的眼睛。

有时,上午他出去遛一圈。十点钟的时候,萨拉贝利大街是安静的,间或有辆乘客不多的电车隆隆地驶过。他一直走到巴西大街,在拐角的地方停下来。他并不穿过那条乌黑发亮的大马路,因为母亲禁止他那样做。望着那些驶往市中心的汽车渐渐消失在远方,他记起了这条大街尽头的波罗内西广场。那天父母带他去散步,他见到了这样一幅情景:广场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喧闹的汽车和电车、便道上嘈杂的人群,好像镜子一样明亮的轿车顶篷,把四周五光十色的广告和霓虹灯映照了出来。利马使他感到害怕,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了。独自出门会迷失方向,永远也找不到家门。街上的行人全是陌生的。而在契克拉约,他时常独自外出,路上的人抚摸着他的脑袋,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向他们报以微笑。这些人,他在自己家里,在阿尔玛广场的露天音乐会上,在星期日的弥撒中,在埃登海滩上,早已见过多次。

阿尔贝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是既没有责骂,也没有嘲笑,只耸了耸肩膀。

随后,他走到巴西大街的尽头,在那座半圆形的街头小花园里找条长凳坐下。这条长凳靠近悬崖边缘,面对着马格达莱纳海面。契克拉约的花园——只有寥寥几座,他都能背得出——也像这座一样的古老,但是长凳上没有铁锈,没有青苔,没有这副令人忧伤的外貌。这里的一切使他感到孤独。周围的气氛使他感到忧郁,大海的涛声使他感到十分惆怅。接着,他转身背向大海坐着,眺望着巴西大街。看上去它像来利马那天迎面而来的北方公路一样。望着这些,他真想痛哭一场。他回想起阿德利娜姨妈从外面买东西归来的情景:她走近他,笑容可掬地问他:“猜猜看,我买了什么?”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糖果、一包巧克力。他便一把从她手上抢走了。他回想起那里的太阳,回想起终年照耀着全城的阳光,它使大街小巷温暖宜人。他回想起那星期日的兴奋心情,回想起前往埃登海滩的郊游,回想起那炽热的黄沙以及湛蓝的天空。他抬头望天:远远近近都是深灰色的迷云,一丝亮光也没有。最后,他起身回家,缓缓踏上归途,像个老人般地拖着沉重的双腿。他心里想:“等我一长大,就回契克拉约,再也不到利马来了。”

“我只解下一根。”“奴隶”说道,犹豫了一下,又说,“真对不起。”

<b>八</b>

“鞋带呢?”

甘博亚中尉睁开眼睛:房间的窗户上只有远处检阅场的路灯射来的微光,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不久,闹钟响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摸索着下地,找到毛巾、肥皂、刮脸刀架和牙刷。走廊和洗澡间里还是黑洞洞的,附近的房间还听不到响动。像往常一样,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十五分钟以后,他已经梳洗整齐回到房间,这时听到别的闹钟铃响了。东方开始破晓,昏黄的路灯后面,天际远处,升起一条鱼肚白,曙光还十分微弱。他不慌不忙地穿上野战服,然后走出门去。他没有去士官生的宿舍,而是穿过草地走向警卫室。天气有点冷,可是他并没有穿军大衣。值班的士兵一看见他,立刻敬礼,他还了礼。值班中尉佩德罗·皮塔卢加缩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蒙头在打瞌睡。

阿尔贝托点点头。走到一班门口的时候,他转身问他的伙伴:

“立正!”甘博亚大喊一声。

“马上一点钟了。”“奴隶”说。

那位中尉一下子跳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甘博亚放声笑起来。

“到洗脸间去。看看是不是有污点。再检查一下纽扣,注意可别是另外一种颜色的。”

“别捣乱,伙计,”皮塔卢加说着又坐了下去,一面搔搔头皮说,“我以为是皮兰涅。我困极了。现在几点钟了?”

“没有。”

“快五点了。你还有四十五分钟,时间不多了。你干吗要睡呢?那更不好。”

“奴隶”用手电仔细查看着军装。

“我知道,”皮塔卢加打着呵欠说,“我违反条令了。”

“上面有标记吗?”

“对,”甘博亚微笑着说,“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说你的。你要是坐着睡觉,身体会觉得酸痛。最好是干点什么,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他俩来到本年级的走廊里。阿尔贝托用一只手轻轻推推门,房门无声地开了。他伸进脑袋,像只窥探洞穴的野兽。漆黑的寝室里静悄悄的。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会不会拔腿跑掉呢?他会不会发抖?会不会失声哭起来?然后怎么跑开呢?如果真的是‘美洲豹’拿了他的制服,他会急得出汗吗?万一现在电灯亮了,我怎么脱身呢?”阿尔贝托的嘴唇贴近“奴隶”的面颊,低声说:“到里面去。那边有个离床远的衣橱。”“什么?”“奴隶”问道,一动也不动。阿尔贝托说:“他妈的,过来!”他们踮着脚尖,像慢镜头动作那样穿过房间,两手向前探出,免得遇到障碍。“假若我是个瞎子,就把眼珠挖出来,对那个‘金脚’女人说,我把眼珠给你,赊给我一次吧。爸爸,好啦,别再去逛妓院了。算了吧,什么除非死掉,否则不得擅离职守。”他们在衣橱旁边站住。阿尔贝托用手指摸索着橱壁,然后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撬锁的铁钩。他一只手摸准挂锁,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万一出事,我就说,中尉,我发誓,我是来取书的,因为明天要考化学。‘奴隶’,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那些眼泪,也不会原谅你为了一件军装宰了我。”那把铁钩伸进锁孔,滑入铁槽,勾了一下,向前动动,向后动动,向左动动,向右动动,向里面又捅了一下,铁钩不动了,轻轻一顶,锁头就开了。阿尔贝托又摆弄了一阵,方才把铁钩抽出。衣橱的门慢慢开了。从寝室某个角落传来一串不连贯的呓语。“奴隶”的手紧紧抓住阿尔贝托的胳膊。“镇静!”阿尔贝托低声说,“要不然我就宰了你。”“什么?”对方问道。阿尔贝托用手在里面摸索着,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几平方厘米毛茸茸的军装,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或头发,仿佛只要一接触那周围的空气,就可以体会到触觉所产生的快感。阿尔贝托说:“解下两根鞋带。我要用。”“奴隶”解下一根,弯着腰,悄悄地走开了。阿尔贝托把军装从衣钩上摘下来,接着,为了不发出声音,他把锁头推进锁孔,用手紧紧一压,便锁好了。他向门口挪去。“奴隶”迎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就出去了。

“干点什么事情?和士兵聊天?他们只会说:‘是,中尉;不,中尉。’他们个个都很有意思。只要你一开口和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向你请假。”

“你缺什么?制服还是短大衣?”阿尔贝托问道,“那么到三班去吧。”

“我值班的时候念书,”甘博亚说,“夜里是看书的好时光。白天我念不下去。”

“咱们到九班或十班去,”“奴隶”说道,“小家伙们睡觉像死猪。”

“当然啰,你是模范军官嘛。”皮塔卢加说,“对了,你起床干什么?”

“奴隶”跟在他后面。夜雾越发浓重了。他们一直向看不清的寝室走去,靴子上的铁钉踏弯了潮湿的野草。海风伴着有节奏的涛声呜呜地吼着,吹进教室和军官宿舍之间那些没有门窗的建筑物里。

“今天是星期六,你忘啦?”

阿尔贝托说:“真见鬼!你没看见为了给你搞一件军装,我可能丢掉外出的假日吗?我讨厌胆小鬼。夜间哨兵都在七班的洗澡间里。他们在那里赌钱。”

“野战演习。”皮塔卢加想起来了。他向甘博亚递去一支烟,后者谢绝了。“这一值班,起码可以免掉演习。”

“那夜间哨兵……”“奴隶”低声耳语道。

这句话使甘博亚回忆起军事学院的生活来。皮塔卢加是他的同班同学,虽然不很用功,但是分数很好。有一次演习,他骑着马向江里冲去,水深过肩膀,那匹马惊慌地嘶叫着。士官生们都高喊着劝他回来,但是皮塔卢加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战胜激流,到达彼岸。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是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年级上尉当着全体士官生的面向他祝贺,并且对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可是如今,皮塔卢加却抱怨值班,抱怨演习,跟士兵和士官生一个样,一心想着外出上街。那些人至少还有个借口:他们在部队里只是混日子,因为有些人是从他们所在的村镇里被强拉到军队里来的,另外有些人则是家里人为了甩掉他们而被送进队伍里来的。而皮塔卢加却是自己选的这个职业。他的这种情况并不独一无二:瓦里纳为了外出,每两星期就要编造一次“女人有病”的谎话。马丁内斯值班的时候偷偷喝酒,大家都知道他那个装咖啡的小暖瓶里实际上灌满了烧酒。他们为什么不提出退伍呢?皮塔卢加早已发胖,他从来不读书,经常从街上喝得烂醉归来。甘博亚想:“他还得在中尉这一级待上很多年。”接着他又更正了一下,“除非他有靠山帮忙。”甘博亚热爱军人生活中的纪律、上下级关系、军事演习,而这些正是别人所憎恶的。

“快点!”阿尔贝托催促道。

“我来打个电话。”

“奴隶”像弹簧似的跳起来,但是一步也没有迈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期待着什么即将来临而又无法躲避的东西一样。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武经七书

武经七书

半夏轻微凉
自大明王朝依靠江湖门派统一天下后,江湖武林各派各势力相争而起。三十年后,贤皇去世幼皇当帝,各藩王暗藏心机,然战国时期江湖绝学《武经七书》突然流出江湖。七书曾曰:得七书者得天下!为获得七书,各势力集聚一堂准备共抗各大门派,而三派六宗均各有私心开始不断互相厮杀!雪池山一战,各大门派势力损失惨重,江湖大乱,百姓民不聊生,土匪强盗纷起。三年后,现代世界的‘徐晨’却来到了这个古时江湖...PS:此书架空历史
武侠 连载 22万字
网游之举报系统

网游之举报系统

北冥佑雪
【【“甘当绿叶”千万征文大奖赛】参赛作品】谁让你比我帅的?举报。谁让你比我牛逼的?举报。谁让你比我等级高?举报!叮,举报成功,奖励精良武器。叮,举报成功,奖励高级技能书,召唤术。叮,举报成功……
科幻 连载 0万字
倾城王爷要出嫁

倾城王爷要出嫁

苏小汤
【【2019云起华语文学征文大赛】参赛作品】 他是水涧国最受宠的皇子,奈何却有两种不同的性格,红眸的他性情暴躁曾几次要杀她,弥留之际,又是何人助她、帮她逃离魔爪。 她是古月国人人得而诛之的王爷,两国交战之际,她选择保卫自己的国家,不过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明知他爱不得,几次逃走,都被他牢牢捏住咽喉,无法动弹…… 她眼睛咕噜噜的看着满院子的男人…… “休!” “你
女生 连载 0万字
上门女婿的逆袭

上门女婿的逆袭

策马追梦
我是一个俗人,当我获得了绝世医术,至强功夫,我逆袭了!
都市 连载 1460万字
福运小娇娘

福运小娇娘

苏不酥
这鸭子庄的人都知道,楚家那个小丫头简直运气爆棚!沉鱼落雁!这沉鱼落雁有两说,一是说楚盈盈长得美,二是站在那就有兔子撞懵了,大雁掉下来,运气简直不能更好! 直到有个美男掉下来,楚盈盈这才对自己的锦鲤体质有了新的认识! 楚盈盈每天起床三件事:吃饭挣钱斗极品!嘿,你还别说,这日子还真挺有意思的! 某男强行入境,委屈追问:“我连极品都比不上吗?” 楚盈盈:……
其他 连载 0万字
国民男神又被分手了

国民男神又被分手了

花伊诺
互联网上疯传国民男神陈昱的新恋情!!! 竟是传说中的女生网络畅销女作家郑若晴! 某八卦记者偷拍了二人夜会火锅店一起吃饭的照片,如一记实锤重重敲在亿万女生的心脏! 于是两人的微博下面沦陷了…… 等待二位撒狗粮。 两位当事人很有默契的选择不回应。 吃瓜群众懵了…… 终于两人同时上了档综艺节目,被主持人提及时,二人是这么回答的: 女故作镇定
女生 连载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