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吧。”“美洲豹”声调未变,又接着说,“一班全体都买过考卷。”

阿尔贝托坐下来,全身仿佛做梦一样沉陷在椅子里。他忽然想起头上还戴着帽子,便连忙脱下,嘴里低声道了歉。但是中尉并没有听见,他背对着阿尔贝托在关门,随后转身在阿尔贝托对面一把细腿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士官生问道:

“是吗?”甘博亚问道,“士官生阿拉纳也买过吗?”

“请坐。”甘博亚指着一把皮椅对他说。

“中尉,您说什么?”

阿尔贝托走进去,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中尉从他身旁走过,沿着一条长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面黑洞洞的。阿尔贝托踮着脚尖在后边走,他的脸几乎要挨到甘博亚的背脊。假如中尉突然停步,两人一定会撞上。但是中尉并没有停步,到了走廊尽头,他伸手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阿尔贝托在走廊里等着,甘博亚打开一盏灯,两人走进一间客厅。里面的墙壁是浅绿色的,上面挂着带有金框的图画。一个男人从桌子上固执地盯着阿尔贝托——是一张旧照片,相纸已经发黄,那男人有着漂亮的连鬓胡须、一副家长式的外貌和尖尖的髭须。

“阿拉纳,”甘博亚重复道,“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

“请进。”甘博亚说道,并让开门口。

“没有。我记得他从来没有买过。他是个书呆子,但是别的人都买过。”“美洲豹”说。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老式房子,阳台面向花园,但里面没有种花。一条笔直的小路从生锈的栅栏门通向屋门,那是一扇旧式大门,上面雕着模糊不清的图案,看上去像是象形文字。阿尔贝托用手指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发现有电铃,于是按了一下便马上松开手指。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立正站好。

“你为什么杀害阿拉纳?”甘博亚问道,“回答!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

阿尔贝托走在巴兰科区静静的街道上,两旁是一幢幢本世纪初建造的高大房屋,都位于离街道较远的花园深处。枝叶茂密的高大树木在马路上投下蛛网形的阴影。时而驶过一辆满载乘客的电车,车里的人带着厌倦的神情从车窗向外张望。“我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想发生的这件事吧:他爱上了你。我爸爸日日夜夜跟妓女鬼混;我妈妈身背着十字架,整天读经祈祷,向耶稣教士忏悔。普鲁托和贝拜在某某人的家里聊天,在某某客厅听唱片、跳某种舞蹈。你姑妈在厨房里咬头发。那些小虫子在咬他,因为他想出来看看你,可他父亲不让他上街。你想想,这难道还不够吗?”他是在礁湖站下的电车。一对对情侣和一个个家庭聚在树下的草地上乘凉,一团团蚊子在池塘边上飞舞,池塘里停放着木舟。阿尔贝托穿过公园,经过体育场。路灯照在秋千、单杠、双杠上面,滑橇、吊环和轮梯静静地躺在黑影里。走到灯火通明的广场时,他绕了过去,折向通往防波堤的路。他知道离这里不远,就在那座比其他房屋高大的住宅后面,就是大堤。这座高大的住宅,有奶油色的墙壁围着,正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到了大堤上,他靠近胸墙,向外眺望:巴兰科区的海面与拉白尔拉区不同,那里总是生机勃勃,整夜愤怒地咆哮着;而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海,没有一丝风浪,好像湖泊一样。“特莱莎,你也有过错,我告诉你他死了,你既不掉泪也不难过。你也是有过错的,假如我告诉你,是‘美洲豹’把他杀了,你顶多会说:‘真可怜呀!真的是“美洲豹”吗?’你仍然不会哭的,可是他为你发过狂呀。你是有过错的,除了我脸色严肃之外,你却什么都不在乎。你的过错就是只想着我的脸色。‘金脚’是个妓女,她比你还有情义呢。”

“您是怎么啦?”“美洲豹”反问道,只眨动了一下眼皮。

大家都变了,也许我同样也变了,只不过我没有察觉罢了。“美洲豹”变得很厉害,说起来令人害怕。他走起路来气势汹汹,简直没法和他说话。如果有人上前问他点什么,或者要支香烟,他马上就变脸,好像人家要脱他的裤子一样。他开口就骂,一点不肯忍让,随便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人,还一面嘿嘿冷笑,别人不得不极力安慰他:“‘美洲豹’,你怎么啦?我并没有惹你呀,你别生气,别毫无道理就动手打人。”尽管再三劝解,他还是随便为一点小事就动手。最近几天来,我看见他打了好几次人。他不仅对班上的人是这样,对鲁罗斯、对我本人也是如此。他对我们的这种态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我们是“圈子”里的人呐!可是由于山里人那件事,“美洲豹”已经变了样,这些情况我都注意到了。他虽然强装笑脸,想表明他满不在乎,可山里人卡瓦被开除的事的确使他变了样。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暴跳如雷。他常常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我要把一切都烧光,我要把一切都杀光;总有一天夜里,我要把军官宿舍放火烧掉;我要把上校开膛破肚,掏出他的肠子给我当领带。”自从山里人被关禁闭,我们千方百计想发现谁是告密的人以来,好像有很久很久我们“圈子”剩下的三个人没有开会了。这里的事实在不公平,山里人卡瓦被整得神魂颠倒,最后被打发去和小羊驼做伴,而那个告密的人大概在暗暗得意。我想,要找出这个人来一定非常困难。说不定军官们收买了那个告密者,他才供出来的。“美洲豹”说:“最多两个小时,最少一个小时,就能知道是谁干的。你好好闻一闻,马上就能发现告密者。”这纯粹是胡说,用眼睛或鼻子你只能发现山里人,可是那些龟儿子十分善于伪装。这种情况大概使他非常泄气。但是至少他应当跟我们商量一下,因为我们一向是他的伙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独来独往。只要一有人走近他,他马上就是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要跳起来咬人。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可真好,最合适不过了。我不想再接近他,免得他以为我在拍他的马屁,因为过去我对他说话一向十分友好。昨天我和他差一点打起来,结果没有动手实在是奇迹。我不晓得怎么就克制住了自己,也使他没法动手。我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并不怕他。后来,上尉把我们集合起来带到影剧厅去,听他讲“奴隶”的事。他说在军队里犯的任何错误,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你们要好好记住,你们是在武装部队里,不是在动物园,否则你们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假如当时是在战场上,那个士官生一定会由于缺乏责任心而成为祖国的叛徒。”他妈的,人死了还要挨整,谁听了以后都会火冒三丈。皮兰涅,你这个狗娘养的,但愿你的脑袋让子弹钻个窟窿。不仅我一个人在生气,大家都是如此。你看看每个人的表情就行。这时,我对他说:“‘美洲豹’,抓住死人做文章,这可不对。咱们轰他一下,好不好?”但是,他对我说:“你顶好还是闭上嘴巴。你太蠢,就知道说傻话。我如果没问你什么,你对我说话的时候要注意点。”他大概病了,健康的人不会这个样子。一定是脑袋出了毛病,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美洲豹”,你不要以为我非得和你在一起不可。过去我跟着你是为了消磨时光,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过不久,这个乱子就要收场,那时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不过,我要把玛尔巴贝阿达偷偷带走,我要收养它。

“回答我的问题!”

“我本应该把事情告诉她,说不定她能给我出出主意。你以为我要干的事情很糟糕吗?你以为唯一倒霉的人就是我自己吗?我可以肯定吗?谁又能肯定呢?龟儿子,你没有办法欺骗我。我看见你那副嘴脸了。我发誓,你一定要付出代价。可是我应当这样做吗?”阿尔贝托张望着,他吃惊地发现眼前有一大片草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曾于七月二十八日独立节在这里集合前去参加阅兵。他怎么会跑到马尔代体育场来了?空空荡荡的草地、略带寒意的微风和降落在城市上的像阴雨一样的夜幕,使他想起了学校。他看看手表: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三个小时。“回家去,上床躺着,去请医生,服下药片,睡上一个月,忘掉一切,忘掉我的名字,忘掉特莱莎,忘掉学校,当一辈子病人。但是只有一个条件:什么都不去回想。”他转过身,又朝着来的方向走去。他在豪尔赫·查维斯纪念碑前停下来。在黑影里,那坚固的三角形底座以及上面飞翔式的塑像,好像是松脂做成的一样。一条由车辆组成的洪流淹没了整个大街。他和其他行人在便道上等候穿过路口。可是那道车流暂停的时候,他身旁的人已经从那道由汽车缓冲器组成的墙壁前过了街,而他则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红灯。“假若时间可以倒退,事情可以重新做过,比如像那天晚上,干吗告诉他‘美洲豹’在什么地方呢?就说不在,拜拜,不就行了?什么鬼东西迷了心窍非要去替他偷军装呢?每个人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如此而已。如果那样做,今天我就可以心里平静,毫无问题。我可以听妈妈的那一套了:阿尔贝托,你爸爸和从前一样,总和那些坏女人鬼混,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跟妓女在一块。好儿子,他还是老样子。”这时他已经到了快车站,站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上,那间酒吧已留在身后。从酒吧门前经过时,他扭头瞥了一眼。他还记得那传到街上来的喧闹声、刺眼的光线和团团的轻烟。快车来了,人们争着上下车,司机问他:“您上车吗?”他冷漠地望着司机,后者耸耸肩膀,关上车门开走了。阿尔贝托又兜起圈子来,他已经是第三次围着这片街区转悠了。转到酒吧门前,他走了进去。喧闹声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刺眼的光线使他睁不开眼睛,又迫使他连连眨动眼皮。他从那些散发着烧酒和烟草气味的人堆中挤过去,最后终于到达柜台前面。他要了一本电话号码簿。“他们正在吃人,正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嚼他,如果从那柔软的双眼吃起,那么现在已经咬到脖子上了。鼻子和耳朵早已被他们吞下肚里。他们的手指甲像镐尖一样嵌进肉里。他们在狼吞虎咽地嚼着他的肉。他们正在举行什么样的筵宴呐。我本应当在他们吃人之前大声呼吁,应当在他被埋葬之前疾呼,在他送命之前呐喊。”喧闹声折磨着他,妨碍着他,不让他集中精神在那一行行姓名里寻找那个他所需要的名字。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便马上拿起话筒。可是当他要去拨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在离字盘几厘米高的地方停住了。他的耳中这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哨声。他的眼睛仿佛看到柜台后面一米远的地方有件白色的军服,上面的领子满是皱褶。他拨动了号码,听着话筒里面的动静:寂静,刺耳的铃声,寂静。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有个人在酒吧的角落里和一个女人碰杯,别的人响应着,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电话铃继续在响,时断时续。“谁呀?”听筒里有个声音问道。他的声音噎住了,喉咙里好像有块冰在堵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影在移动,在向他靠近。“请叫一下甘博亚中尉。”阿尔贝托说。“美国威士忌是他妈的臭威士忌,”那个人影说,“英国威士忌是好威士忌。”“请等一下,我去叫他。”电话里的声音说。在他身后,举杯祝酒的那个男人开始发表演说:“她名叫莱蒂霞,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爱她,小伙子们。结婚是件严肃的事,但是我爱她,所以我和这个姑娘结婚,小伙子们。”那个人影固执地说:“威士忌,苏格兰的,是好威士忌。苏格兰和英国是一回事。不要美国的,要苏格兰或英国的。”阿尔贝托听到话筒里在叫“喂!”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把话筒稍微拿开一些。“喂,谁呀?”甘博亚中尉问道。阿尔贝托听见那个举杯祝酒的人在说:“小伙子们,吃喝玩乐的事永远结束了。从今以后,要尽量做个正经人。为了多挣钱,让老婆高兴,一定要苦干。”阿尔贝托问道:“您是甘博亚中尉吗?”“蛇山牌烧酒是坏酒,”那个人影声称,“摩托卡奇牌烧酒是好酒。”“我就是啊。你是谁呀?”“五年级的士官生。”阿尔贝托回答说。“我的老婆万岁!我的朋友们万岁!”“你有什么事吗?”“依我看,世界上最好的烧酒就是摩托卡奇牌烧酒。”那人断言,但是他马上又做了修正,“先生,或者说是最好的烧酒之一。”甘博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要生十个儿子,一个女的也不要。伙计们,我要用每位朋友的名字给他们命名。我的名字决不用,只用诸位的大名。”阿尔贝托说:“阿拉纳是被杀死的。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可以到您家里去吗?”甘博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您打算捕鲸鱼吗?先生,您就给它喝摩托卡奇牌烧酒吧。”“报告中尉,五年级一班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我可以去吗?”甘博亚回答说:“马上来吧。巴兰科区波罗内西大街三百二十七号。”阿尔贝托把电话挂上了。

“您算个有种的汉子吗?”“美洲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声音在颤抖,“假如您真是有种,就把肩章拿掉。我并不怕您。”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拉白尔拉区。瘦子依盖拉斯问我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乘车。我们在进步路下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我们准备去干的事情。瘦子一点也不显得紧张,相反,比往日还要镇静。我想他是要给我打气。由于害怕,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瘦子脱掉背心说,他觉得很热。我却感到很冷,我身体在发抖,停下来三次去小便。我们走到加里翁医院,从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叫道:“瘦子,警察!”原来是跟依盖拉斯在一起的伙伴,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上的酒吧里待过。那家伙却非常严肃,好像很紧张。他用切口和瘦子说话,我不大懂。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过了一会儿,瘦子说:“咱们从这里直插过去。”我们离开公路,走上野地。天很黑,一路上我不断地绊倒。走到棕榈树大街之前,瘦子说:“咱们可以在这里等一等,商量一下。”我们都坐下来,瘦子向我说明我应该做些什么。他告诉我那座房子是空的,由他们帮我爬上屋顶,我得自己下到花园里,然后从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钻到屋子里面去;给外面的人打开一扇面向大街的窗户后,我就出来,回到现在待着的地方。我在这里等候他们。瘦子反复给我交代了任务,非常细致地告诉我那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在花园的什么位置。看来他非常熟悉这座房子,他详尽地给我描绘了各个房间的情况。关于我要去做的事情,我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而关于可能发生的事倒是问了不少:“你肯定里面没有人吗?是不是有狗呀?如果让人家抓住怎么办?”瘦子十分耐心地叫我放心。接着他转身对另外一个人说:“你走吧,古莱贝。”古莱贝起身向棕榈树大街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看不见他了。这时瘦子问我:“你害怕吗?”我说:“是的,有一点。”他回答说:“我也一样。你不用担心。大家都有点害怕。”不久之后,有人在吹口哨。瘦子站起来对我说:“走吧。这声口哨是说附近没有人。”我开始颤抖起来,说:“瘦子,最好让我回贝亚必斯塔大街吧。”他说:“你别傻啦。半个小时就能结束。”我们走到棕榈树大街,这时古莱贝再次出现。他告诉我们:“周围就像公墓一样,连只猫狗也没有。”这所住宅很大,好像一座古堡,漆黑一团。我们围着院墙转了一圈,走到住宅后面,瘦子和古莱贝把我举起来,送到可以够着屋檐的高度,我于是攀了上去。一到房顶上,恐惧便消失了。我打算尽快把一切都干完。我横过屋顶,看见瘦子事先告诉我的那棵树就在花园里面离墙很近的地方。我顺着树爬下去,一点响动也没有弄出来,也没有划破手脚。没有玻璃的那扇窗户非常小,一看上面有铁丝,我吓了一跳,心里想:“他把我给骗了。”但是铁丝已经长了锈,我刚一推,便碎成几段。费了好大力气我才钻进去,脊背和大腿都被刮伤了。有一刹那,我曾经以为要被抓住。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接连撞在家具和墙壁上。每走进一个房间,我以为就要看见那些面向大街的窗户,结果却只有一片黑暗。由于紧张,我弄出了很大的响声,连方向也辨认不出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可是那些窗户还没有找到。我突然撞到一张桌子上,把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碰到地上,结果摔得粉碎。当看见有个角落里有一束光线时,我差点高兴得要哭出来。原来,我没发现窗户的原因是一些很厚的窗帘把窗户全部遮住了。我偷偷一看,外面正是棕榈树大街,可是我既没有看见瘦子,也没有看见古莱贝,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想:“警察来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我又张望了一阵,看看他们会不会露面。这时我感到非常泄气,暗暗在想:“这有什么关系。我反正是个小孩子,顶多不过把我送进教养所。”我打开窗户,跳到街上。刚一落地,我就听到有脚步声和瘦子的说话声,他对我说:“好小子,你到草地上去吧,就在那里别动。”我拔腿就跑,穿过公路,跑到草地上躺下来。我开始考虑,假若警察突然来了,我该怎么办。一瞬间,我忘记了是在草地上,我觉得这整个是一场梦,我好像在自己床上,特莱莎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十分想见她,想跟她说说话。我想呀,想呀,真是走了神,连瘦子和古莱贝回到这里,都没有听见。我们从旷野回到贝亚必斯塔,没有取道进步路。瘦子弄出来很多东西。在加里翁医院对面的树林里,我们停下来,瘦子和古莱贝打了几个包裹。进城之前,古莱贝和我们分手了。他对我说:“伙计,你通过了火线考试。”瘦子给了我几个包裹,我藏在衣服里面带着。我们整理了一下裤子,擦拭了一下鞋上的泥土,就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走在路上,我们觉得心安理得。瘦子给我讲笑话,我不断地哈哈直笑。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他说:“你表现得像个好哥儿们。咱们明天再见,我再把你那份给你。”我对他说,我急需用钱,哪怕一点也好。他给了我一张十索尔的钞票,并且告诉我:“这只是一部分,如果今天晚上能把弄出来的东西卖掉,明天再给你一些。”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我考虑着用十个索尔都能办些什么事情。我想起来有很多事情要办,但是一件事也没有决定下来,只是决定第二天花五个银币去一趟利马。我想:“一定得给她带一件礼物。”我用了几个钟头找最合适的东西。我想起一些最不平常的东西,从练习本、粉笔,一直到糖果和金丝雀。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还没有选中一样。这时我想起她有一次曾向面包店老板借过一本滑稽故事书,于是便跑到报亭前,买了三本故事书:两本是冒险的,一本是爱情的。坐在电车上,我心中非常快活,脑袋里冒出很多想法来。我像往常一样在阿方索·乌加特商店里等着她。她一出来,我立刻走上前。我们握握手,开始聊起学校来。我的胳膊底下夹着那三本故事书。当我们穿过波罗内西广场时,她问我:“你有故事书啦?真好极了!你看完以后,借给我好吗?”其实她早就瞥见了故事书。我告诉她:“我是专门买了送给你的。”她问我:“真的吗?”我回答说:“当然啦。拿着吧。”她说:“太谢谢了。”接着,她就边走边翻阅。我发现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花最长时间的书,就是那本讲爱情的。我于是想:“应该给她买三本都是爱情的。她对那些冒险故事是不太感兴趣的。”走到阿里卡大街,她对我说:“我一看完,就借给你。”我说那好吧。我们有一阵子工夫没有说话,忽然她说:“你太好了。”我笑起来,只是回答说:“你别那样想。”

甘博亚像道闪电一样飞起一只胳臂,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把对方的身体按到墙上。甘博亚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刺痛,这时“美洲豹”还没有开始咳嗽。他正要打,“美洲豹”已抓住他的胳膊,让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甘博亚把他松开,自己后退了一步,说:

看着阿尔贝托已经走远不见,特莱莎觉得心里很乱。最后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了?于是,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可是不敢告诉我,因为我请他吃了午饭。

“我本可以打死你。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是你的上级,你想动手打人。不过,还是让军官会议收拾你吧。”

“没有。我向你起誓,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不过,可能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你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往学校里写信。将来,我会把一切都跟你说明白。”

“美洲豹”说:“您摘掉肩章吧。也许您的力气大些,可是我并不怕您。”

“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你为什么杀死阿拉纳?”甘博亚问道,“不要装疯卖傻,回答问题!”

门开了,他们急忙分开,皮箱被撞倒,军帽也滚落在地上,阿尔贝托弯腰去拾。姑妈善意地向他笑笑,她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特莱莎帮助姑妈准备饭菜,她在姑妈背后向阿尔贝托不断投去飞吻。接着,他们谈到天气,谈到即将到来的夏天,谈到一些好电影。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特莱莎才把阿拉纳的死说给姑妈听。那老女人高声叹息这一不幸事件,再三地画十字,对死者父母深表同情,特别是那可怜的母亲。她认为上帝总是把最大的灾难降临到最善良的人家,可谁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好像也要流泪,但最后只是揉揉干巴巴的双眼,打了一个喷嚏而已。午饭刚一吃罢,阿尔贝托就说,他要走了。在朝着大街的房门口,特莱莎再次问他:

“我没有杀人。您为什么这样讲话?您认为我是个杀人凶手吗?我干吗要杀掉‘奴隶’呢?”

“我非常爱你。”他说。

“有人已经告发了你。你自找倒霉吧。”甘博亚说道。

“什么事情?”她说,“讲给我听呀,阿尔贝托。”

“谁?”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火星一样闪光。

他突然闭上嘴巴,脸上的愁影消散在淡淡的微笑里。

“看见吗?你已经不打自招。”

“嗯,说吧,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脸蛋红红地、满心喜悦地笑着说。

“是谁告发的?对这种人我倒是真的要把他杀掉。”“美洲豹”声称。

“特莱莎,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他说。

甘博亚说:“你从背后开的枪。当时他在你前面二十米远的地方,你把他偷偷暗杀了。你知道这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我当然感到非常难过,”特莱莎说,“可怜的人儿!可是我看见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以为你讨厌跟我在一起。你冲着我喊叫的时候,那真是可怕,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发火,没见过你那样的眼神。”

“我没有杀人。我发誓,中尉。”

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特莱莎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接着,阿尔贝托吻她的面颊和眼睛,又长时间吻她的嘴唇。

“咱们走着瞧吧。你最好彻底坦白。”甘博亚说道。

“阿拉纳的死你觉得无关紧要吗?”他说,“你没看见我是在说‘奴隶’的事吗?你干吗要改换话题?你只是想着你自己,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特莱莎听见他这样高声喊叫,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两片嘴唇在哆嗦。“很抱歉……”阿尔贝托说,“我在胡说八道。我不是有意向你喊叫。只是因为出了很多事情,我的神经很紧张。亲爱的特莱莎,你别哭啦。”

“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美洲豹”喊起来,“考卷和偷东西的事都是真的。可并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人人都这么干。只有那些废物才花钱让别人去给他们偷。可是我没有杀人。我要求知道是谁说的这种话。”

“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特莱莎问道,“阿尔贝托,你告诉我真心话。你干吗要对我发脾气?人家对你说了我一些什么话吗?”

“你将来会知道的。他会当着你的面讲出来。”甘博亚说道。

“这你觉得还不够吗?”阿尔贝托生气地说,“他就这样死去了,你觉得还不够吗?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上。他以为我是他的朋友,可我……你觉得还不够吗?”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午九点钟。母亲正坐在大门口。她看见我回来,并没有起身。我告诉她说:“我在秋古依多的那个朋友家里过的夜。”她没有吭声,只是异样地看看我,好像有些害怕,以为我要动手怎么样对付她。她一点一点地打量着我的全身,这使我感到讨厌。我头疼,喉咙发干,但是我不敢在她面前躺下睡觉。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打开作业本和教科书。结果白费力气,这些东西已经毫无用处。我把手伸进放破烂的抽屉,她一直跟在我后面,注意着我的行动。我转身问她:“你是怎么回事?干吗总是盯着我?”这时她说:“你堕落了。你死掉才好呢!”她说完就跑到街上去了。她在台阶上坐了很长时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抱着脑袋。我从我的房间里偷看她,发现她的衣服千疮百孔,到处是补丁;她的脖子上满是皱纹,头发乱蓬蓬的。我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你要是生我的气,那就原谅我。”她再次看看我。她的脸也布满了皱纹,有个鼻孔还长出几根白毛,嘴巴一张开可以看到很多牙齿已经掉落。她对我说:“你最好还是求上帝饶恕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还顶用。你已经被定了罪。”“你要我保证今后不犯吗?”我问她。她回答说:“有什么用处呢?你一脸放荡的样子。你最好还是去睡一会儿,醒醒酒吧。”

“对,对,”特莱莎说,“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还有别的原因吗?”她挨近他,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阿尔贝托没有动弹,她红着脸缩回了身体。

我没有去睡,困劲已经过去。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出门向秋古依多海滩走去。走到码头上,看见前天那几个小子正躺在石头上吸烟呢。他们把衣服叠成两堆,脑袋枕在上面。海滩上孩子很多,有些站在水边,用扁平的石头打水漂。过了一会儿,特莱莎和她的女友也来了。她们走到那群小子身边,跟他们握握手,接着便脱掉衣服,坐成一个圆圈。那个小子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汗毛一样,总是待在特莱莎身边。后来,他们就下水了。特莱莎不住叫喊:“真冷呀!冻死我啦!”那小子用双手捧着水,往特莱莎身上泼。她尖声叫着,越来越响,但是并不生气。接着她和他就游到浪大的地方去了。特莱莎游得比他好,很轻快,像条小鱼。那小子虚张声势,大手大脚地游着,但是往下沉。后来她和他上了岸,在石头上坐下。特莱莎平躺着,他赶忙用自己的衣服给她做了一个枕头垫上,然后也侧着身体在她身边躺下,大概这样可以看见她的全身。我只能看见特莱莎的两只胳膊扬起来挡住太阳,只能看见那小子的干瘦背脊、明显突出的肋骨和弯曲的双腿。十二点左右,她和他又下水了。那小子装成笨手笨脚的样子,她便朝他身上撩水,他于是大声叫喊。后来他们又游起来。游到深处,她和他踩水,然后装作被水淹死的样子:他沉到水底,特莱莎摇晃着双手,高喊“救命呀”。但是显然是在开玩笑。他突然像个软木塞一样出现在水面,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一面像泰山那样喊叫。他们的笑声很大,我听得很清楚。他们出水的时候,我正在衣服堆旁边等着呢。不晓得特莱莎的女友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另外那个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根本没去注意,好像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一样。他和她走了过来,特莱莎首先看见了我,那小子跟在后边,装疯卖傻地在乱蹦。她的脸色没有变,对于我的出现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忸怩,她并不跟我握手,只是说:“你好。你也到海滩上来啦?”正在这时,那小子看见了我,并且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吓得呆住了,接着就后退几步,弯腰抄起一块石头来对准了我。特莱莎大声笑着问他:“你认识他吗?他是我的邻居。”那小子说:“他自吹是个打架的能手。我要敲掉他的心肝,让他别再吹牛是什么能手。”我没有看清地面,确切地说,我忘记了地上的石头,往前一跳,双脚就陷进了沙子里。我还没有冲到一半的距离,就在离他一米的地方摔倒了。这时那小子向前一跃,一石头迎面打在我脸上。当时,好像万道金光射进我的脑袋,我看什么都是白花花的,好像都在飘动。但是这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特莱莎好像吓呆了,那小子也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他真是个傻瓜,如果他趁机动手,我早就被他打翻在地,任他作践了。但是由于那石头把我打出血来,他呆住了,想看看我到底怎么样。我从特莱莎身旁跳过,一下子朝他扑去。只要一交手,他就算完蛋。我们两个摔倒在地,他好像是块破布头做的,我每拳都不落空。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回翻滚,我从一开始就骑在他身上,照准他的脸就打,他只有用双手招架的功夫。我抓起很多碎石子,用来给他擦脸、擦脑袋。他刚一抬起手,我就把石子塞到他的嘴巴里、眼睛里。直到警察来了,才把我们两个分开。警察揪住我的衬衣,把我拉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撕坏了。他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马上对准他胸脯敲了一石头。他说:“他妈的,我揍扁了你。”他像拿起一片羽毛一样,把我一下子举起来,接连打了我六七个嘴巴。后来他对我说:“坏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小子躺在地上直哼哼。有些男男女女在旁边安慰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怒气冲冲地对警察说:“他把他的脑袋打破了。真是个野人,把他送进劳改所。”那些女人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这时我看见了特莱莎,她满脸通红,愤恨地望着我说:“你真坏!你真野!”我对她说:“你这个婊子养的,全都是你闹起来的。”警察给我嘴上一拳,吼道:“不许骂这个小姑娘,坏蛋!”她惊慌失措地望望我,我转过身去。警察问我:“老实点,你上哪儿去?”我立刻对准他发疯似的连踢带打,最后他强拉硬拽把我从海滩上拖走了。到了警察局,一个中尉命令那个警察说:“狠狠给我抽一顿,然后轰出去。很快我们会再见到他的,不过事情还会大一些。他这副长相就是该流放。”那个警察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出皮带要抽打我。我来回跑动,别的警察在一旁开心地笑着。他们看着那家伙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就是打不着我。后来他把皮带一扔,把我逼到一个角落里。别的警察围上前来,对那个家伙说:“放开他吧,不能用拳头对待一个小毛孩子。”我从那里一出来,就再也没回家,从此便和瘦子依盖拉斯一起生活。

“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缓慢地说着,“他是我的朋友。再说……”

“我一句话也不懂,”大尉说道,“一点也不懂。”

“我虽然跟他不熟,可是心里也很难过。多么可怕呀!”他一闭上嘴,特莱莎便说道。她显得有些慌乱,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和你在同一个班,对吗?因为这个你才难过,是吗?”

大尉是个体格肥胖的人,肤色微红,有一撮不超过嘴角的红色短髭。他已经仔细读过这份报告。他从头到尾地读,一面不住地眨眼睛。在抬头看加里多上尉之前,他把这份用打字机打的十页报告中的某些段落重读了一遍。加里多上尉这时面向写字台,背靠窗户站在那里,窗外可以看见那灰色的大海和拉白尔拉区的褐色平原。

“大家在学校里给他守灵。”阿尔贝托说,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流露出激动的情绪,只是有些倦意,他的眼睛再次露出无神的目光,“没有把他送到家里去。那是上个星期六的事。演习的时候,我们在实弹射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

“我一点也不明白。上尉,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他重复说道,“这里一定有人发疯了,总不会是我吧。甘博亚中尉那里是怎么回事?”

“什么?”她问道,“阿拉纳?就是大街拐角上的那一个?他死了?但是,这不可能呀!你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我不清楚,大尉,我像您一样也感到很惊讶。关于这件事我同他谈了好几次。我一再给他指出这种报告是荒唐的……”

“阿拉纳死了,”阿尔贝托说,“星期二下葬的。”

“荒唐?”大尉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应该让他把那几个小伙子关进牢房,也不应该让他用这种措辞写报告。要立即收拾这场乱子,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星期六你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问道,“你为什么没有离校?”

“大尉,没有人知道这些情况。两个士官生已经隔离了。”

她用力一摔门走了。

“去叫甘博亚,让他马上来。”大尉说道。

“我很快就回来,阿尔贝托先生。我马上回来,您知道我得出去一下。”她转身望着特莱莎,眼睛里含着愠怒。“你去照看一下厨房。”

上尉急急忙忙地走了。大尉再次拿起报告,一边念着,一边想咬住那红色的唇髭,可是由于牙齿太短,只能咬咬嘴唇,刺激一下嘴巴。他的一只脚焦急地敲打着地面。几分钟后上尉回来了,后面跟着甘博亚中尉。

她不等回答,就回到隔壁房间去了。阿尔贝托坐在那里,皮箱放在地上,军帽放在皮箱上。特莱莎在他身旁坐下来,看见他的头发既肮脏又蓬乱,好像一个鸡窝。布幔又被拉开了,姑妈走出来,她的脸虽然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却露出一丝强笑。

“早晨好。”大尉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充满了恼怒,“甘博亚,我感到非常惊讶。咱们来谈谈。你是一名出色的军官,你的上司都很器重你。你怎么居然想出要递交这样的报告?伙计,你失去理智了吗?这是个炸弹呀!是个真正的炸弹!”

“去吧,姑妈,你想什么办法都行。”特莱莎再三坚持说。

“确实如此,大尉。”甘博亚说道。上尉在一旁看着他,嘴巴里激怒地咕哝着。中尉接着说:“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尽可能在各方面都做了调查。只有军官会议……”

“傻瓜,”姑妈又叫起来,但是马上又压低声音说,“只有两个菜。你能拿出一盘汤来吗?连面包也没有了。”

“什么?”大尉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会开会研究这件事?伙计,不要再说傻话了。莱昂西奥·普拉多是所学校,我们不能允许出这样的丑闻。甘博亚,看来你脑袋里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真的以为我能让这样的报告转到国防部去吗?”

“你就求求他吧。总要想想办法嘛。”特莱莎说。

“大尉,这话我已经对中尉说过了,”上尉在一旁暗示说,“但是他再三坚持。”

“傻子,”姑妈吼道,但是立刻压低嗓门,把手指放在唇边,低声说,“傻子,你发疯啦?你打算活活气死我吗?几年前中国人就不再赊给我东西了。咱们欠人家的钱,我不敢在那边露面。傻子。”

大尉说:“咱们应该想到,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控制。在任何时候,保持镇静都是重要的。咱们来看一下,出来检举的那个小伙子是个什么人?”

“中国人可以赊给你东西,赊到星期二。你什么也别说,别让他听见你的声音,等一会儿我给你说明白。得让他留下来吃饭。你别生气,好姑妈,快去吧。我敢保证,一定会赊给你东西的。”

“大尉,他叫费尔南德斯,是一班的士官生。”

老女人转过身,弓着腰,好像一头沉重的骆驼一样走到厨房里面去了。特莱莎跟在她后面,一拉上布幔,立刻把一个指头放到嘴上让她低声说话,但是没有用,姑妈一言不发,只是生气地盯着她,冲着她挥舞拳头。特莱莎在她耳边说:

“为什么不等命令就把另外一个关进牢房?”

她用恳求的目光要那老女人别露出过分惊奇的神情,要那老女人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姑妈仍然没有摆脱那惊愕的神情: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张开,前额堆满了皱纹,仿佛神魂颠倒了一样。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酸溜溜的样子,命令特莱莎说:“到这儿来!”

“大尉,当时我要开始调查。因为要询问他,所以必须把他同别的士官生隔离。否则的话,那个消息早就会在全年级传播出去。由于谨慎,我不想让他们两个对质。”

“他在我们这里吃午饭。”特莱莎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控告是愚蠢而又荒谬的。”大尉暴跳起来。“你根本不应该理睬。不过是儿戏而已。你怎么能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呢?甘博亚,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天真。”

“啊!什么?”姑妈好像被闪电击了一下,叫起来。

“大尉,可能您说得有道理。但是请允许我讲讲我的看法。以前我也不相信偷考卷的事,不相信有盗窃集团,不相信有人把赌具和烧酒偷偷带进学校。可是,大尉,如今我亲自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刚一走进门,特莱莎就对姑妈说:“阿尔贝托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这是另外一回事。”大尉说,“五年级有人嘲弄纪律,这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怀疑。但是对这种情况应该负责的恰恰是你们二位。加里多上尉,您和甘博亚中尉的处境将会十分困难。那群小伙子会把你们活活吃掉。等到上校知道了宿舍里发生的事情,你们看看他的脸色吧。我是无能为力的,我必须转递报告,把事情整顿好。但是,”大尉再次想咬咬胡髭,“另外那件事是不能允许的,也是荒唐可笑的。那个小伙子是自己开枪误伤自己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阿尔贝托先生,您好吗?您好吗?真是荣幸!请进!请进!看见您真高兴!您穿上这身漂亮的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这是谁呀?这是谁呀?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您知道,厨房里烟大,我的眼睛快瞎了,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请进,阿尔贝托先生,看见您真高兴!”

“对不起,大尉,”甘博亚说道,“他自杀的说法并没有证实。”

阿尔贝托跟在她后面。到了门口,特莱莎松开他的手,咬咬嘴唇,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喜欢看你那满脸忧愁的样子。”他的目光好像柔和了一些,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并靠近她的脸庞。他和她飞快地接了一个吻。特莱莎敲敲房门。她姑妈没有认出阿尔贝托来。她那两只小眼睛怀疑地盯着他看,神情诡秘地审视着他的军服,望到他的脸上时,两眼立刻发亮了。一片笑纹使她的胖脸显得更宽。她在裙子上擦擦手,一面伸出手去,一面吐出一长串问候的话:

“没有证实?”大尉恶狠狠地盯着甘博亚,怒吼一声,“你想让我给你看看有关这起事故的报告吗?”

“走吧,走吧,”她再三坚持,说着从地上拎起他的皮箱,“别傻了。我姑妈不会有什么麻烦。跟我走吧。”

“上校给我们解释过这份报告的理由,大尉,那是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

“吃午饭?”阿尔贝托慌乱地问,他再一次擦擦额头,“不,不,不要麻烦你姑妈了。我就在这附近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来找你。”

“啊!”大尉以胜利者的姿态叫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你为什么还写了一份这么可怕的报告呢?”

特莱莎微微向前倾斜着身体在期待。她柔情似水地望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阿尔贝托已经闭拢了嘴,在缓缓地揉擦双手。突然,她感到一阵焦虑。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信任我呢?怎样给他鼓气呢?以后他会怎么想呢?她的心急促地跳动着。犹豫了一下,她忽然向阿尔贝托身边跨近一步,抓住他的手,说:“到我家去,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大尉,这是两码事。”甘博亚镇定自若地说,“现在情况整个变了。以前,关于那起事件的假设看起来似乎是真的,确切地说是唯一的判断。医生们说子弹是从后面射过来的。但是当时我和其他的军官认为这是一颗流弹,是偶然的事故。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把错误推到受伤者本人身上是没有关系的。大尉,实际上,我曾经认为士官生阿拉纳本人是有过错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如此,比如位置不对、前进迟缓等等。当时甚至认为子弹是从他自己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但是自从有人声称这是一起凶杀案以后,情况就变了。大尉,这个检举并非都是荒唐的。士官生们的队形……”

“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阿尔贝托移开视线说,“我不想现在回家。我一直想见你。”他用手掌擦擦额头,皱纹被抹掉了,不过只是那一瞬间而已。“我遇到一个难题。”

“胡说八道!”大尉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甘博亚,你应该去念小说。我们要把这团乱麻马上收拾掉,用不着无谓的争论了。你到警卫室去,让那两个士官生回宿舍。你告诉他们,如果再谈这件事,就要被开除,而且不给任何证书。你再重写一份报告,删去一切有关士官生阿拉纳之死的事。”

特莱莎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不舒服吗?告诉我,阿尔贝托。”

“大尉,我不能做这种事,”甘博亚说,“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坚持要检举。在我本人所能证实的范围内,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个被检举的士官生在演习的时候恰好位于被害者的后面。大尉,我不做任何断言。我只是想说,从技术方面来看,检举是可以成立的。只有军官会议对这一点可以做出决定。”

他说起话来翕动着嘴唇,有气无力。

“你的意见我不感兴趣。”大尉极其轻蔑地说,“我正在给你下达命令。收起那些神话给你自己听吧,先执行命令!否则我就把你送交军官会议去处理,怎么样?中尉,命令是不能讨论的。”

“我不喜欢军装,”他勉强微笑着说,“我一回到家里,马上就脱掉它。今天我还没回米拉芙洛尔区呢。”

“大尉,您随时可以把我送交给军官会议。”甘博亚镇静地说,“但是,我不再重写报告。实在抱歉。此外,我要提醒您,您有责任把报告转交少校。”

“你穿军装很精神。”过了片刻,特莱莎低声说道。

大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忘掉了规矩,极力用牙咬住胡髭,做出种种惊讶的怪脸,接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变成铁青色。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疲惫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好吧。甘博亚,你还不了解我。”他说,“只有你表现好的时候,我才是客客气气的;否则我是个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你很快就会证实。为了这个,你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我发誓,我叫你永远记住我。事情没有全部搞清楚以前,你不准离开学校。报告我可以转交,但是我同时要附上一份报告,说明你对待上级的态度,去吧。”

“你刚刚从学校出来吗?”特莱莎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阿尔贝托的脸,“我原来以为你得下午才会来。”

“是,大尉。”甘博亚说罢,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她在她家的街口看到半个街区的地方有个身穿藏青军服、头戴白色军帽的身影,马路边上放着一只皮箱。那不动的身影立刻使她吃了一惊,她联想起总统府的栅栏旁边那些站得笔挺的警卫。但是那些兵很神气,挺着胸膛,伸着脖子,对于脚上的长筒皮靴和压在头发上的钢盔颇为得意。阿尔贝托则相反,他肩膀耷拉着,脑袋低垂,身体蜷缩着。特莱莎向他招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特莱莎心里想:“他穿上军服显得很漂亮。瞧那纽扣在闪闪发亮。他好像海军学校的士官生。”当她走到离阿尔贝托只有几米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特莱莎向他笑笑,他连忙伸出手来。阿尔贝托变了样,显得苍老,几乎很难认出他来。“他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心中纳闷。他的眉宇间现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罩上了黑眼圈,两个颧骨仿佛要顶破那十分苍白的面皮;他眼神空洞,嘴唇贫血。

“他疯了。他发疯了。不过,我可以把他治好。”大尉说。

“这个星期六他会来吗?军事学校很不错,还有军装穿。可是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这实在使人感到担心。”特莱莎穿过圣马丁广场上的柱廊,看见咖啡馆和酒吧里挤满了吵吵嚷嚷的顾客,空气里充满了碰杯声、笑声和噗噗的啤酒声,路旁摆着的桌子上面飘浮着缕缕轻烟。特莱莎心里想:“他说过,将来他不当军人。可如果他改变主意又进了乔里约斯学院呢?”谁愿意和军人结婚,成年累月地蹲在兵营里呢?如果有战争,他们首先去送死。再说,经常要搬家,住在穷乡僻壤多么可怕呀!说不定突然会调到原始森林里,整天去和毒蛇、猛兽、野人打交道。她走过塞拉酒吧的时候,听见一阵令人惊慌的、撩拨人的殷勤话;一群成年男子向她举起六只酒杯,好像一束剑;一个年轻人跟她招手再见;她不得不躲开一个企图拦截她的醉鬼。特莱莎想:“不,他不会当军人,会当工程师。不过,我得等他五年的时间。那实在太长了。若是以后他不想和我结婚,我就变成老太婆了,谁也不会爱老太婆的。”在每星期的其他日子里,柱廊一带行人稀少。中午她经过那些孤零零的桌子和书报亭的时候,只看到街头巷尾有些擦皮鞋的和匆匆而过的报贩子。她急忙赶乘电车,为的是赶快去吃午饭,以便准时回到办公室上班。但是星期六则不同,她慢慢地走过那人声嘈杂的柱廊,两眼总是看着前方,心中暗暗高兴,因为男人们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她,再说下午不必回去上班,这些都使人心情快活。但是,几年前,周末却是可怕的日子,她母亲怨气冲天,与一星期中的其他几天相比,更是骂不绝口,因为她父亲几乎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家。他像一阵黑旋风一样,满载着怒火和酒气归来。他的眼睛在燃烧,他的喉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他那两只大得出奇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仿佛是一头笼中的猛兽,在屋里跌跌撞撞,一面咒骂着贫困,一面踢翻桌椅,敲打屋门,直到最后摔倒在地上,才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这时,母女两人替他脱掉衣服,盖上毛毯,让他在地板上睡去:他实在过于沉重,难以抬上床去。有些时候,他还带个女人回家。她母亲就会像个泼妇似的向那女人扑去,她那瘦长的双手企图抓破那女人的脸。父亲这时便把特莱莎抱在膝上,野人一样地笑着说:“你快看,这比摔跤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有个女人一瓶子把她母亲的额头打破。当时他们连忙把她送往急救站。从那以后,她母亲就变成一个听天由命、心平气和的女人了。当她父亲又带女人回来时,她便耸耸肩膀,领着特莱莎到姑妈家去,星期一再回来。一进门,母女俩便看见屋子里杯盘狼藉,臭气冲天;她父亲四肢摊开,睡在一片呕吐物中,还在那里梦呓连篇地咒骂着阔佬和人世间的不平。特莱莎心里想:“他心地还是好的;像牛马一样整整苦干了一个星期,喝醉酒是为了忘记自己的贫困。但是他很喜欢我,不愿意扔下我。”利马开往乔里约斯的电车经过监狱的红墙,经过司法部那座高大的白楼。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凉爽的地方:一片片茂密的树木,一个个平静的水塘,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路旁一排排鲜花。此外,在一块圆形的草坪上,还有一座墙壁雪白的漂亮住宅,那上面有百叶窗,有大片浮雕,有好几道门,铜制的门环都做成人头的形状:这里便是“穷欢乐”花园。特莱莎想:“母亲也不是坏人。她实在吃了不少苦头。”父亲在一家慈善医院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去世了。一天夜里,母亲把她领到姑妈家的门前,拥抱了她一下之后说:“我不走远,你别敲门。这种猪狗一样的日子我已经厌烦了,现在我自己去找生活的出路。但愿上帝饶恕我。你姑妈会照管你的。”电车站比汽车站离家更近一些,但是从电车站到家必须穿过一连串令人担心的地段,要遇到一堆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群,这些人往往会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有时甚至想拦住她。这一天,没有人打搅她。她只看见两个女人和一条狗聚精会神地钻在垃圾桶里翻腾,周围飞着一群群苍蝇。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她想:“午饭前我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下午就可以自由了。”她已经走上林塞大街,路两旁都是些低矮、破旧的房屋。

“大尉,这份报告,您准备上交吗?”上尉问道。

它已经痊愈,但是永远留下了一条瘸腿。大概里面有什么地方扭断了:一段骨骼,一根神经,或者一块肌肉。我千方百计要给它正骨,但是已经无法可治。那条腿已经硬得像个铁钩,不管我怎样用力拉,就是一丝也扭不动。玛尔巴贝阿达总是立刻痛得放声嚎叫,而且极力挣扎,我只好放开它。慢慢地它有些习惯了,但是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总是向右侧跌倒,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奔跑了,只能蹦跳几步,然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它只有三条腿撑着,自然很快就累了,它是个残废嘛。更糟糕的是那条前腿,必须独立支撑狗头的重量。它永远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跑跳了。班上的人给它改了名字,现在都管它叫“瘸腿”。我看准是黑人巴亚诺想出来的,他一向爱给旁人起外号。就像玛尔巴贝阿达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自从我入学以来,这是头一回,在短短几天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山里人卡瓦因为偷化学试题而被告发,经军官会议审查,最后被摘掉了领章。那个可怜的人儿现在一定已经回到山区和小羊驼同住去了。在这之前,班里还没有人被开除过,这回该是我们倒霉。我母亲说,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她说得不无道理。随后又发生了“奴隶”这件事。那真是够惨的!先是头上中了一枪,接着不晓得又动了几次手术,最后死在手术台上。谁发生过像他这样悲惨的事情啊!大家虽然竭力掩饰着自己,可是由于这一连串的不幸,人人都有些变样。这些情况可没有逃出我的眼睛。也许将来一切都会恢复从前那个状况,可是眼下这几天,班上变化很大。小伙子们的表情也不同于过去。比如说诗人,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谁也不靠近他,谁也不和他说话,好像对他那副傻呆呆的模样已经司空见惯。他整天默不作声。他的好友已经下葬四天,本来应该恢复一点神志了,但是他的情况更糟。那天他留在棺材旁边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这件不幸的事把这个小伙子也给毁了。说真的,他是他的好朋友呀。我想他是‘奴隶’——应当说阿拉纳——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了。”不过这也是前不久的事,从前诗人像大家一样也欺负阿拉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这两个人像一对拉犁的母牛,上上下下形影不离?大家经常取笑他们。有一次鲁罗斯对“奴隶”说:“你可找到丈夫了。”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奴隶”总是摽着诗人,诗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总是瞅着诗人,不断地和诗人低声细语,不让旁人听见。他们经常悄悄地去草地上聊天。假如有人欺负“奴隶”,诗人就出来保护。诗人诡计多端,他并不当面护着“奴隶”,如果有人纠缠“奴隶”,过不了很长时间,诗人就要整那个欺负他朋友的人,而且总要占便宜。诗人打起架来,简直像头猛兽,至少过去是如此。如今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也不和别人开玩笑,而是独来独往,好像在睡梦里一样。他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从前他经常抓住机会调皮捣蛋。如果有人整他,看他那副自卫的架势可有趣极了。有一天,黑人巴亚诺扯着裤门襟,对他说:“诗人,以这个为题,给我做首诗。”诗人回答说:“我马上给你做,不过先让我找点灵感。”过了一会儿,他给大家朗诵道:“巴亚诺手中攥的,花生米一颗,真好看。”他非常调皮,善于引人发笑。他多次取笑我,有时我真想揍他一顿。不过,他为玛尔巴贝阿达也写过很多好诗,我的文学笔记本里还抄着一首:“母狗,你是喜欢被爱抚的;但你又是疯狂的。博阿那样蹂躏你,为什么你居然不死呢?”有一天晚上,他把全班都给闹醒了。他一面向洗脸间跑去,一面高声喊着:“大家快来看呀!你们瞧瞧博阿夜里站岗的时候在跟玛尔巴贝阿达干些什么?”我差一点把他给揍扁了。他特别爱吵架,但不爱动手。那一次和加约打架,他几乎被人家打烂。他有些平民化了,像个海边的人。他长得很瘦,一头撞过来的时候,那身骨头架子实在可怜。学校里这种贵族小白脸不太多,诗人是大家愿意接近的。大家把别的小白脸都看作心理变态分子:滚开,滚开!怕死鬼!小心别让乡巴佬把你们给咬了。班上一共有两个小白脸,另外那个是阿罗斯毕德。他也不坏,是个厉害的书呆子,连续当了三年班长,脑袋特别好使。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开着一辆橘红色的轿车,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看见他穿得那么漂亮,我直吐舌头。好家伙!他一定是个非常有钱的白脸阔少爷,大概住在米拉芙洛尔区。奇怪的是班上这两个小白脸相互不大说话,两人一直不是朋友,向来各奔东西,互不干扰。莫非他们害怕互相揭出对方有关阔少爷的隐私?如果我有钱,也开着那样一辆橘红轿车,就是用枪逼着我,也决不进军事学校。既然他们在这里像别人一样受罪,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有一天,鲁罗斯对诗人说:“你何必在这里念书呢?应该进教会学校嘛。”鲁罗斯一向关心诗人,大概他很羡慕他,也想当那样的人。今天他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诗人变得有些痴呆了。”的确如此,但是他并不干傻事,奇怪的是他什么也不干。他整天躺在床上,要么真睡,要么假睡。为了证实真假,鲁罗斯上前去要小说,他只是说:“我不再写小说了,你让我安静点吧。”我知道他也不代人写信了。从前他发疯似的找顾客,莫非现在手里钱多了?早晨我们还在床上穿衣服的时候,诗人已经梳洗完毕等着集合。星期二、三、四,再加上今天,他天天早晨都是第一个站在院子里。他脸色很阴沉,上帝晓得他在看着什么,他好像睁着眼睛在做梦。同一饭桌的人说他不大吃东西。巴亚诺告诉门多萨:“诗人由于难过而没有食欲。他的饭菜剩下一半多。他也不卖,谁要都可以,他无所谓,一声不吭就递过去。”好友之死把他给毁了。小白脸徒有其表:男子的面孔,女人的心肠,不够刚强。诗人病了,他是最为阿拉纳的死感到难过的人。

“我不能不上交啊。”大尉望望上尉,对后者仍然在这里好像有些惊讶。“加里多,你也跟着倒霉了。你的服役档案要有污点了。”

<b>三</b>

“大尉,这不是我的错。”上尉低声嘟哝道,“事情都发生在第一连,甘博亚那个连里。其他的连队都很出色,运转正常,大尉。上级的指示我一向是句句照办的。”

他们走到教堂门口,就发现了诗人。他站在大厅当中,身体遮住了灵柩,但是没有挡住花圈,肩上的步枪有些歪斜,脑袋低垂着。中尉和班长在门槛前停住脚步。“那个傻瓜在干什么?”军官说道,“立刻把他带走。”阿罗斯毕德连忙上前,走过那群人身边时,他的目光与上校的相遇。他敬了礼,但不晓得上校是否回了礼,因为他立刻就扭过头来。阿罗斯毕德拉住阿尔贝托一只胳膊的时候,后者依然纹丝不动。班长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也朝灵柩里看去:灵柩面上盖着一块光滑的黑色木板,顶端是一块混浊不清的玻璃。透过这块玻璃,可以模模糊糊看到里面有张面孔,有顶军帽。“奴隶”的脸裹在白纱布里,好像有些浮肿,显出石榴红的颜色。阿罗斯毕德推了阿尔贝托一下:“大家都集合了。中尉在门口等着你呐。你想受处分吗?”阿尔贝托没有回答,他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跟在班长后面出来了。走到检阅场上,皮塔卢加中尉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对阿尔贝托说:“调皮捣蛋的东西,难道你喜欢看死人的模样?”阿尔贝托依然没有吭声,继续向队伍里走去,他插进行列里,默不作声地迎接着同学们询问的目光。有人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没有理睬。几分钟后,当走在他身旁的巴亚诺为使全班都听见而高声说“诗人在哭”的时候,他仿佛依然处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

“甘博亚中尉是你的下级。”大尉冷冷地反驳说,“既然有士官生把你营里发生的事情揭露,就说明你一向高高在上,不了解下情。你们算是哪家的军官?让学校里的娃娃守纪律,你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奉劝你马上把五年级整顿一下。你可以走了。”

当中尉从教堂出来的时候,班长下达了“立正”的口令,并上前迎接。中尉告诉他把全班带回宿舍。阿罗斯毕德转身刚要下令出发,排尾传出一个声音:“缺一人。”中尉、班长和一些士官生连忙回头去看,又有几个声音同时重复道:“是的,缺一人。”中尉立刻走到队伍跟前。阿罗斯毕德这时飞快地从排头跑向排尾。为了保险无误,他用手指一一清点。最后,他说:“报告中尉,我们一共二十九人,现有二十八人。”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缺诗人。”阿罗斯毕德报告说:“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缺席。”皮塔卢加问道:“他进教堂了吗?”“是的,中尉。他在我身后。”“只要他不寻死就好。”皮塔卢加嘟哝了一声,做个手势,要班长跟他走。

上尉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想起还没有敬礼。他转回身,碰了一下后跟。他看见大尉正在审阅报告,翕动着嘴唇,前额皱起又展开。加里多上尉急促地走着,几乎在小跑,最后走进年级办公室。他冲着院子用力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一会儿,准尉莫尔特走进办公室。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快步向大门走去。经过那里时,他们偷偷向长凳望去,希望看见那个女人,但是一群男人挡住了视线。除去皮塔卢加和上校外,还有三个男人也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在教堂对面的检阅场上,二班的士官生正站在那里。他们也身穿制服,携带着枪支。一班的人在离开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正在草地的边缘集合整队。班长把脑袋伸到排头前两名中间,检查排面是否整齐。接着他移到左侧开始清点人数。士官生们立正等着,悄声谈论着那个女人、上校和送葬的事。过了片刻,大家纷纷询问是不是皮塔卢加中尉把他们给忘了。阿罗斯毕德还在队列前后跑动。

“把全体年级军官和准尉都叫来。”上尉对他说道,一只手摸着狂怒的大下巴,“你们大家才是真正有责任的,他妈的,你们要给我付出代价。这都是你们的过错,没有别人什么事。你还张着嘴巴,发什么愣?快去办刚才我说的事情。”

不久,上校来了,大家立即听到他那急促的企鹅式的脚步声。皮塔卢加和其他几个男子的声音沉寂了下来,那女人的呜咽声也变得较为柔和和遥远。未经下令,士官生们便自动立正。他们没有举枪,但是脚跟并拢,挺胸抬头,双手笔直地贴着裤线。这时全体肃立,隐约传来上校那尖细的嗓音。他的声音比皮塔卢加的还要微弱,人工传话线于是中断了。只有队尾的一两个人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家虽然看不见他,却很容易想象出他那副尊容,就像那天操练一样,挺着肚皮站在话筒面前,挥舞着双手,傲慢而又得意地扫视全场,仿佛在表示他并没有讲稿。他一定又在大谈某种精神的神圣意义,大讲军人生活能够使人健康和老练;一定又在强调纪律是社会秩序的支柱。士官生们看不见他,但是可以猜出那张礼貌周到的嘴脸,想象得出他怎样在那个眼睛红肿的女人面前挥动着那双海绵一样的小手。他一定会把两手时时叉在腰间的皮带上,按住那个绝妙的肚皮,而双腿则叉开站着,以便撑住全身的重量。士官生们还可以猜到他所举出的事例和格言。他一定会谈到那些不朽的先驱,谈到独立革命以及在与智利作战中牺牲的烈士,还有那些为保卫危难中的祖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不朽英雄。上校讲罢的一瞬间,那女人停止了哀泣。那个时刻颇有些不寻常,教堂的气氛好像变了样。有些士官生不安地面面相觑。但是那阵寂静并没有持续长久。上校立即率领皮塔卢加中尉和一名身穿藏青色衣服的市民向灵柩走去。三人在遗体前静默了片刻。上校把交叉的双手放在肚皮上,下唇抿住上唇,眼皮半闭半睁:这是专门用于重大事件的表情。中尉和那个市民分别站在上校两侧,那市民手中攥着一块白手帕。上校转身看看皮塔卢加,靠近他耳边说了几句,两人又凑到那市民跟前嘀咕了一阵,后者点点头。接着三人向教堂后面走去。这时那女人的呜咽声又重新响起来。由于二班已前来换班,中尉下令他们撤到院子里去。这时他们耳边听到的,依然是那个女人的哭声。

<b>六</b>

“皮塔卢加在说什么?”阿罗斯毕德不动嘴唇,从牙缝中发出声音问道。他站在排头,挨着他肩膀的是巴亚诺。巴亚诺重复了这个问题,博阿又传给下一个人。问题就这样传到了排尾。距离皮塔卢加中尉和那女人谈话地点最近的士官生回答说:“在讲‘奴隶’的事。”他继续把听到的话传回去,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全部一字一句照传。中尉的独白可以很容易地串起来:“是个出色的士官生,军官和准尉都给予他很高评价。他是个模范学生,读书用功,深得老师赞许。人人都为他的逝世而哀悼。现在宿舍里显得冷清而沉重。他遵守纪律,集合时总是抢在前面。他有男子气概,仪表出众。不出事的话一定会成为优秀军官。他忠诚、勇敢,在演习中知难而上,总是去完成艰巨的任务,毫不迟疑,而且任劳任怨。生活里经常会发生不幸的事情,一定要克制痛苦。全体官兵和师生都希望为死者家属分忧。过一会儿,上校要亲自来吊唁。死者将被隆重安葬。他所在的年级将身穿礼服,持枪送葬。一连的学生要佩戴黑纱以示悼念,就像祖国失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要忍耐,只好听天由命。对他的怀念将载入校史,他将永远活在底下各个年级的心中。家属什么事情也不必操心,学校当局负担全部丧葬费用。这件不幸发生不久,学校就订做了花圈。上校校长的花圈是最大的。”通过这条临时传话线,士官生们注意着皮塔卢加中尉的每一句话,还不时听到那女人持续不断的呜咽,以及偶尔打断皮塔卢加的一位男子的说话声。

甘博亚在决心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心里很乱:“是因为这些乱子呢,还是这封信引起的?”这封信是几个钟头以前收到的。信上说:“我非常想念你。我不应该出来旅行。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最好还是留在利马’。在飞机上,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恶心,大家都看着我,我觉得更难受了。克里斯蒂娜和她的丈夫到飞机场来接我。她的丈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下面我还会讲到。他们立刻把我带到家里,马上请来医生。医生说这次旅行对我不太好,但是问题不大。可是因为我仍然头痛不舒服,他们又把医生请了来。这时医生说最好还是住院吧。目前我待在观察室里,已经注射了好几针。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由于没有枕头,我很难受,你知道我是喜欢睡高枕头的。我妈妈和克里斯蒂娜整天都在我身边,我的姐夫也是一下班就赶忙来看我。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现在我觉得好一些了,但是我担心影响胎儿。医生说第一胎会有些困难,不过,一切都会好的。我十分紧张,心里总是想着你。你要多加保重。你也一定想念我吧?对吗?不过,肯定不像我这么想你。”他读着信,心里觉得很难过。刚读到一半,上尉来到他的房间,脸上一副酸溜溜的模样,对他说:“上校已经全都知道了。这都是你任性的结果。少校说把费尔南德斯从牢房里叫出来,你带他去上校办公室。马上执行吧。”甘博亚并不惊慌,但是觉得毫无热情,好像突然整个事件不再与他有关系了。由于心情不快而意志消沉,在他身上是不常见的。他情绪很不好,把信叠起来,藏在皮包里之后,便开门走了。阿尔贝托大概早已从栅栏上看见他,因为他正在那里立正站着,等候中尉到来。这间牢房比“美洲豹”住的那间要明亮一些。甘博亚发现阿尔贝托的卡其军裤短得令人发笑,好像舞蹈演员的紧身衣,整个贴在腿上,而且裤门襟只扣了一半纽扣。衬衣则相反,显得非常肥大,肩章垂在两边,背脊上形成一个大鼓包。

过了片刻,皮塔卢加中尉又回到士官生身边,他在每个人耳边说,可以放下武器,稍息站着。他们照办了。接着又传来一个小动作:他们慢慢地、不易察觉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站得摩肩接踵。守卫线在令人起敬的沙沙声中逐渐缩短,那声音非但没有破坏肃穆的气氛,反而令气氛变得更加沉痛。接着他们听到了皮塔卢加中尉的声音,立刻明白他是在和那女人说话。毫无疑问,为了低声说话,他费了不小的力气。由于无法压低嗓门,他一定觉得很难受:一则他声音粗重,二则他不得不背弃往常的信念,即,男子汉必须配上洪亮的声音。他的话语好像湍急的水流,从中可以听清只言片语。比如,阿拉纳的名字,他们就听见了几次。起初,他们几乎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死者就是“奴隶”。那女人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话,仍旧在啜泣。那一定使皮塔卢加中尉感到慌乱,所以他时时沉默下来,停顿好长时间才重新讲下去。

“喂,你在什么地方换的外出制服?”甘博亚问道。

但是他就在那里。皮塔卢加中尉走进教堂的时候,大家才确信他真的在那里。中尉一进来,他的皮鞋声就压倒了那女人的哭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听到他正走近身旁。中尉每向前走几步,就有两个士官生看见他从自己眼前过去。士官生们看见他一直走向棺材,心情十分激动。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后背,大家看见他一直走到花圈旁边。他为了看得清楚些,微微弯腰俯视,身体成了弓形。看到他举手敬礼,脱帽默哀,众人感到一阵战栗。他们看见他画过十字,挺起胸膛,满面浮肿,双眼无神地按照来时的方向出去了。大家看着他走了,听着他那远去的脚步声。不久又传来那女人的呜咽声。

“报告中尉,就在这里。日常穿的军服我放在皮箱里了。每个星期六我都带回家去洗一洗。”

如果教堂里一片漆黑,那就更糟。若明若暗的微光照出一个个黑影,勾画出人们的动作。每个动作既照在墙壁上,也照在石板地面上,使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够看见。微弱的烛光把人们的面孔罩上一层凄惨的黑影,令人感到阴森可怖,使大家越发严肃。再有就是那低声的呜咽,连续不断(总是咕哝着一句话,总是那个声调,最后一个音节与开始的第一个音节连成一串),从后面传到他们耳中,好像有极细的纤维在刺激着他们的耳膜。假若那女人大声叫喊,放声狂呼,祈求上帝和圣母,揪着头发,或者号啕痛哭,他们也许还好受一些。但是自从佩索阿准尉把他们带进教堂,指挥他们分别站在棺材两侧及教堂四边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那女人低声的呜咽。哭声来自一门之隔的忏悔室,那里放着一些板凳。佩索阿下令举枪之后过了很久(他们毫无精神和声响但很整齐地执行了),他们才看出来,除了那个正在哀哭的女人之外,教堂里还有另外一些人在低语、在走动、在交谈。他们无法看到自己的手表:每个人都立正站着,间隔半米,没有说话。他们最多可以微微扭动,看看棺材,但是也只能望见那黑色的光滑表面和白色的花圈。在教堂前部站着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走到棺材跟前来。大概在他们来站岗之前,那些人已经到棺材前面去过了,现在只是忙于安慰那个女人罢了。学校里的那个神父,脸上露着异乎寻常的悲戚神情,三番五次地走到祭坛跟前,然后再回到门口,在那群人里混上几分钟,接着又穿过教堂中间,低垂着眼睛,年轻健康的面庞完全换上了与这种气氛协调一致的表情。但是,他虽然从棺材旁边经过这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停步细看。他们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由于步枪的重量,有的人胳臂已经酸痛。此外,天气炎热,房间狭窄,祭坛上下的蜡烛在燃烧,他们又身穿呢料军装,所以很多人汗流浃背;但是他们纹丝不动,脚跟并拢,左手贴在大腿上,右手握着枪托,身体站得笔直。不过,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是不久前才有的。当乌里奥斯特双手推开宿舍的门,报告消息的时候(他只是嘶哑地喊了一声:“‘奴隶’死了!”),大家看到他由于奔跑而满脸涨红,口鼻在哆嗦打颤,面颊和前额挂着串串汗珠;在他肩头上方,后面,大家又看到了诗人那张红脸膛和睁得很大的双眼,那时竟然还有人开玩笑。几乎刚一关上门,鲁罗斯那特殊的嗓门就吵吵嚷嚷地喊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大概他已经下了地狱。”有一些人哈哈笑起来。但那不是平时野人般的嘲笑(那种发自体内的嗥叫),而是非常短促的、毫无个性和特色的防御性的笑声。可是当阿尔贝托高喝一声:“谁要是再开一句玩笑,我就揍他婊子养的!”那时大家听得明明白白,死一般的肃静立刻代替了笑声。谁也没有再吭声。士官生们都待在床上,或者站在衣橱前面。有人望望被湿气腐蚀的墙壁,有人望望褐色的地砖,有人望望窗外那没有星星的天空,有人望望洗脸间那两扇轻轻晃动的木门。谁也没有说话,甚至互不相视。接着,有人继续整理衣橱,有人继续铺床,有人吸烟,有人翻阅笔记,有人缝补演习穿的军服。慢慢地谈话声又响起来,但已经不是原来的话题。幽默、粗鲁乃至刻薄的影射和种种的坏话都销声匿迹了。奇怪的是人人都低声说话,好像吹过熄灯号那样,语句都很简洁而有分寸,除去“奴隶”之死的话题以外,别的事都谈:借黑线、要布头、借笔记、要香烟、借考卷、要信纸。随后,转弯抹角、小心谨慎、回避本质地问答起来:“那是几点钟的事?”接着便从旁边研究起来:“瓦里纳中尉说,准备给他再做一次手术,说不定是在手术期间。”“会不会让我们去送葬?”随后便开始种种谨慎的哀悼的表示:“真命苦呀!年纪这么轻就遭了难。”“还不如一口气就断在那演习场上呢。折腾了三天才死,真受罪呀!”“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这才叫倒霉透顶呢!”这是间接的哀悼,是原来话题的演变,穿插着长时间的沉默。有些士官生始终保持安静,仅仅点头赞同。后来,集合的哨子响了,大家不慌不忙、秩序井然地离开宿舍。他们穿过院子,向集合地点走去;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好队伍,谁也不争抢位置,而是互相礼让;人人都仔细认真地左右看齐,自觉立正站好,不再等着班长的口令。晚饭也是如此,几乎没有人说话。他们感觉到,在宽大的饭厅里,几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时地听到来自狗崽子们的饭桌上的议论:“他们就是一连的,跟他在一个班。”此外,还有人朝着他们这里指指点点。他们不大起劲地嚼着食物,既不感到憎恶厌烦,也不感到津津有味。走出饭厅的时候,他们用简短的咒骂回答着别的班或别的年级提出的问题,他们对这种烦人的好奇心感到十分恼火。后来回到寝室,大家把阿罗斯毕德围了起来。黑人巴亚诺说出了众人心里的话:“你去跟中尉说一下,我们要为他守灵。”他接着转过身对大家说:“至少我觉得应该如此,他是咱们班上的,我想我们应该去守灵。”没有谁笑他,一些人点头表示同意,另一些人忙说:“当然啦,当然啦。”班长阿罗斯毕德去找中尉报告,不久便回来要大家穿上外出制服,戴上手套,擦亮皮鞋。他对众人说,半个小时后携带步枪和刺刀集合,但是不准有任何浅色绦带。大家再三要阿罗斯毕德再到中尉那里去说一下,人人都要求整夜为他守灵。结果中尉没有同意。现在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了,在烛光昏暗的教堂里,他们倾听着那女人单调的呜咽,偷偷窥视着那摆在教堂中央的棺材,它显得孤苦伶仃,仿佛里面是空的。

甘博亚看见行军床上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旁边有顶军帽,还有些闪闪发亮的圆圈,那是军服上的纽扣。

在这以后,我有几天没见到瘦子依盖拉斯,我心里想:“大概把他抓走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看见他了。我们又去中国人那里喝酒、吸烟和聊天。那天没有提起上次的那件事,第二天也没有提起,以后的几天里也没有提起。我每天下午仍旧到特莱莎那里去念书,但是再也没到她学校门口去等她,因为我身上没钱。我不敢伸手向瘦子依盖拉斯借。我盘算着怎么才能弄到几个索尔。有一天,学校里让我们买一本书,我跟母亲说了,她马上火冒三丈地喊道:“咱们连饭还都吃不上呢!”她还说,明年不能上学了,因为我那时候就要十三岁了,应该去挣钱了。我记得我找了一个星期日,没有对母亲说,就到教父家里去了。我用了三个小时才到那里,因为我得步行穿过整个利马城。在敲门之前,我先从窗户上侦察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担心像上次那样又是他老婆出来,说他不在家。结果出来的不是他女人,而是他女儿,一个没牙的瘦猴。她告诉我,她父亲在山里,十天以后才能回来。这样一来,要用的书就买不成了。幸亏有同学借给我用,我才能做作业。糟糕的是我不能到学校里去找特莱莎,这使我非常难过。一天下午,我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时候,她姑妈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她对我说:“有很长时间你没去等我了。”我立刻脸红了,我说:“我打算明天去。你还是十二点钟下课,对吗?”那天晚上我到贝亚必斯塔广场去找瘦子依盖拉斯,但是他不在那里。这时我想起他可能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那间酒吧里,便向那里走去。酒吧里挤满了人,烟雾腾腾,有几个醉鬼在叫喊。那个中国人一看见我进门,就喊:“小毛孩子,走开!”我告诉他:“我找瘦子依盖拉斯有急事。”那个中国人这才认出我来,他给我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大厅里的人比门厅的还要多,由于烟太多,几乎看不见人。有些女人坐在桌子旁边,有些男人腿上坐着个女人,不住地在抚摸和亲吻。有个女人拧了一下我的脸,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小蝌蚪?”我说了一句:“闭上你的嘴,臭婊子。”她听了大声笑起来,可是搂着她的那个醉鬼却说:“你骂了这位太太,我要扇你一个耳光。”正在这时,瘦子来了,他拉住醉鬼的胳臂,安抚他说:“这是我表弟。谁想对他怎么样,跟我算账好啦。”那家伙说:“好吧,瘦子。不过,他别再说我的女人是婊子了。应当有教养,特别是要从小教育。”瘦子依盖拉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领我到一张桌子上,那里有三个男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两个是土生白人,一个是山里人。瘦子说我是他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们,并且叫人给我送来一杯酒。我对他说,我要单独和他谈谈。我们起身去小便处,在那里我说:“瘦子,我要用钱。不管你想干什么吧,你先借给我两个索尔。”他笑了,把钱给了我。但是,接着他便对我说:“喂,你还记得上次咱们谈的那件事吗?好,我也想请你帮个忙。我需要你。咱们是朋友,应该互相帮助。就干这么一次。好吗?”我回答他说:“好吧,就干一次。我欠你的钱就算还清了。”他说:“我同意。如果咱们顺利,你不会后悔的。”我们回到桌上,他对那三个男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伙伴。”那三个人笑了,纷纷来拥抱我,还不断地开玩笑。正在这时,有两个女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开始纠缠瘦子。她想吻他,那个山里人对她说:“你让他安静点。你干吗不去使劲吻吻那个毛孩子?”她立刻说:“非常乐意。”说着便用力亲我的嘴,别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瘦子依盖拉斯把她推开,对我说:“现在你回去吧。不要再上这里来了。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在贝亚必斯塔广场上的电影院旁边等我。”我走了,一路上极力只想明天去等候特莱莎的事,但是不行,瘦子依盖拉斯的事使我十分激动。我想到了那最坏的可能:警察抓住了我们,我由于年龄小,被关进了拉白尔拉区的教养所。假若特莱莎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再也不理我了。

“你不懂得军规吗?”他突然问道,“日常穿的军服要在学校里洗,不许带出校外。这身衣服是怎么搞的?你好像是个小丑。”

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路上瘦子依盖拉斯对我说:“咱们换另外一个地方,没关系吧?我不想进这家小酒店。”我告诉他没关系,他于是把我领到萨恩斯·培尼亚大街的一间酒吧,那里又黑又脏。从柜台旁的小窄门过去,是一间大厅。瘦子依盖拉斯同接待顾客的中国人谈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很熟悉。瘦子要了两小杯白酒。我们喝完以后,他很严肃地看着我问道,我是不是像我哥哥一样,也是一个有种的男子汉。我说:“不知道。我想是的。干什么?”他回答说:“你欠了我将近二十个索尔,对吗?”我立刻觉得好像有条毒蛇在脊背上爬行,我已经忘记了这些钱是借的。我心想,如今他来要账,我可怎么办呢?可是这时瘦子却说:“我不是来要钱的。只不过你现在已经长大,需要钞票花了。你只要缺钱,我就可以借给你。但是要借给你,我就必须弄到钱。你愿意帮我弄点钱吗?”我问他我应该做些什么。他回答说:“事情很危险,你要是害怕,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说。有那么一所住宅,我很熟悉,里面没有人,是个阔佬的,不知道装着多少钞票,就像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那么富有,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是说去偷?”我问他。“对,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词,”瘦子说,“那些人花天酒地,钱多得没处花,你和我却死了都没有地方埋。难道你还害怕吗?你别以为我要强迫你干。你想想你哥哥是从什么地方弄到那么多钱的。要你去干的事情非常容易。”“不,我不愿意干,请你原谅。”我对他说。我并不害怕,但是感到意外。我心里一个劲地想,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我哥哥和瘦子依盖拉斯会是小偷呢。瘦子不再谈这件事了,他又要了两杯酒,给了我一支香烟。他像往常那样,给我讲笑话。他非常滑稽有趣,每天都能讲出一些新的色情故事。他讲得活灵活现,又做鬼脸又装出各种声音。他一笑起来,嘴巴张得那么大,竟然连臼齿和喉咙都看得见。我听他讲着,也张开口笑。但是他大概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在考虑别的事情,所以问我:“你怎么啦?是为我的建议在伤脑筋?忘掉这件事吧!”我问他:“假若有一天把你抓住呢?”他变得严肃起来,一面回答说:“告密分子都很笨,再说他们偷起来比别人更厉害。不过,真的要是把我抓住,那可就倒霉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还想再谈谈这种事,于是问他:“万一抓住你,会关多久?”他说:“不知道。这要看你当时身边有多少钱。”他告诉我,有一次我哥哥正要钻进拉白尔拉区一座住宅,被人家捉住了。当时有个警察从那里路过,掏出手枪对准我哥哥说:“局里去走一趟!你在前边走,离开五米远,不然的话我就把你当盗窃犯打烂。”可是我哥哥厚着脸皮放声大笑,对警察说:“你大概喝醉了吧?我到里面去是因为厨娘正在床上等着我呢。你如果想弄清楚,请把手伸到我的衣袋里来,你就明白了。”他说那警察犹豫了一下,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走上前来。警察拿手枪对准他的眼睛,一面搜查他的口袋,一面说:“你要是动一动,我就敲掉你一只眼。就算你不死,也成了独眼龙。你还是老实点好。”警察从口袋里伸出手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沓钞票。我哥哥哈哈一笑,对警察说:“你是当差的,我是用人,咱们是兄弟。这些钱你收下,放我走吧。我改日再来看厨娘。”警察回答说:“我去小便,就在那堵墙后边。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还在这里,我就以你贿赂官员的罪名把你送警察局。”接着瘦子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在赫苏斯·玛丽亚街,他和我哥哥差一点被抓住。当时他们刚要从一所房子里出来,就被发现了。警察吹起哨子,他们沿着屋顶跑,最后跳进一座花园。我哥哥把一只脚扭伤了,他对瘦子说:“你快跑吧,我受伤了。”可是瘦子不愿意自己单独逃跑,就把他一直架到街口的下水道里,钻了进去,挤得紧紧的,几乎不能呼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才出来找了一辆出租汽车,逃回卡亚俄港。

阿尔贝托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一只手连忙系上其余的纽扣,一面极力收缩腹部,但是仍然没有完全扣上。

加里多上尉和甘博亚中尉走了。上校望着他们离去,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直到房门关上以后,才抓抓肚皮。

“裤子短了,而衬衣长了。”甘博亚隐晦地讽刺说,“哪一件是偷来的?”

“但愿如此。”上校拍拍肚皮,第一次露出笑容说,“我希望这件事对你们是个教训。先生们,五年级,特别是一连,给我们造成了困难。几天前,我们开除了一个偷试卷的士官生,他居然像电影里的强盗一样破窗而入。现在又是这件事。将来你们要更加小心。先生们,你们要明白,我不是威吓你们。但是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你们也是一样。我们应当像个军人、像个秘鲁人那样完成自己的使命。不要犹豫不决,不要感情脆弱,一定要排除所有的障碍。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报告中尉,两件都是。”

“我没有笑,上校。请您原谅,不过是您弄错了。”

甘博亚微微一震,上尉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士官生把自己看成是盟友。

“总而言之,这是可能的。”上校说道,他已经十分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甘博亚,你笑什么?”

“他妈的。”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耶稣基督也救不了你。你比任何人都肮脏。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把你的问题给我讲了,结果却把我给害了。你为什么不去找瓦里纳,或者皮塔卢加?”

“是的,上校。我敢肯定子弹是从那个士官生自己的枪口中射出来的。因为瞄准距离地面几米高的靶子,弹道不可能向下偏离。那个士官生带枪卧倒的时候,很可能不知不觉就钩响了扳机。我亲眼看到士官生卧倒的姿势有毛病,他们一点也不讲技术。士官生阿拉纳在演习中的表现一向不突出。”

“我不知道,中尉。”阿尔贝托说道。但是他赶快补充说:“我只相信您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更令人可信?”上校问道。

甘博亚说:“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伙伴,更不是你的保护人。我只不过尽了自己的职责。现在问题已经转到上校和军官会议手中了。他们知道该如何处置你。跟我来,上校要见你。”

上尉说:“报告上校,请允许我发表一点看法:我觉得最后这种说法比那个从后方射来子弹的说法更令人可信。”

阿尔贝托的脸变白了,眼睛睁得很大。

“子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校说道,他已经比较平静,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你也没有说出什么新的东西。子弹是从后续部队某个士官生那里打出来的。但是这种事故不能在这个地方发生。明天你就把全部枪支送到军械库去。不能用的,要全部换掉。上尉,您负责其他连队,也要进行一次检查。但是眼下先别搞,过几天再说。你们要非常谨慎,关于这件事,一句话也不要传出去。学校的威信全取决于这件事,甚至军队的名誉也会有影响。幸亏医生们非常明白事理。你们写份技术报告,不要任何假设。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坚持是那个士官生自己出了差错的说法。要从根子上除掉任何流言蜚语。明白吗?”

“你害怕啦?”甘博亚问道。

“报告上校,我有个假设。”甘博亚说道。上尉转过身来,嫉妒地看着他。“今天下午我仔细检查过枪支。大部分是旧枪,不大保险。上校,这您一定知道。有些枪的标尺和准星已经歪了,另外,有些枪的枪膛已经磨损。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过,可能某个士官生修正标尺的时候没有察觉,结果没有瞄准目标,子弹打偏了。由于不幸的巧合,士官生阿拉纳隐蔽得不好,刚好在弹道的位置上。总之,这只是个假设,上校。”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立正站着,不住地眨眼睛。

“这无关紧要,”上校缓慢地说,“我感兴趣的是马上弄清楚是什么错误、什么差错,造成了那个士官生的死亡。先生们,这里不是兵营!”他扬起那白色的小拳头。“如果一个士兵挨了一枪,那么把他一埋,事情就算完了。可是这些士官生是学生,是家里的宝贝。为了这样一件事,会闹出一场大乱子。万一这个士官生是某个将军的孩子呢?”

“来吧。”甘博亚说道。

“报告上校,这种演习我们今年进行了五六次,”上尉说,“五年级学生自从入校以来,举行过十五次这种演习。再说,他们还举行过比这个更为复杂、更为危险的演习。我是根据大尉起草的教学大纲指定演习的。大纲以外的演习,我从来没有下令搞过。”

他们穿过水泥通道。阿尔贝托惊奇地看到甘博亚不给站岗的士兵回礼。他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如果仅仅从外表上看,它与学校其他建筑十分相像,同样是灰色发霉的高墙。可是一走进门,则整个不同了。门厅里有块大地毯,走起路来可以消音;一盏太阳灯把门厅照耀得如同白昼。阿尔贝托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断闭上又睁开。墙壁上挂着油画,从画前经过的时候,他好像认出那些在历史书插图上见过的人物,画上表现了他们在关键时刻的姿态:波罗内西在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圣马丁高举着军旗,阿方索·乌加特英勇跳崖,共和国总统在接受勋章。门厅后边是一间无人的大厅,也照得雪亮,墙上挂满了体育比赛的奖品和奖状。甘博亚向一个拐角走去,从那里走进电梯。中尉按了一下四楼的电钮,毫无疑问那是最高一层。阿尔贝托想到,在校三年,居然不知道这座楼有几层,真是荒唐。这座建筑物对于士官生来说是个禁区,是只灰色的魔鬼,有些妖气,因为这里决定惩罚名单,学校当局的老窝就在这里。办公大楼距离宿舍那么遥远,在士官生心目中,它就像大主教的府邸,或是安贡海滩一样。

“根据条令,上校,”甘博亚说,“互相掩护,轮流射击。各个冲锋组互相掩护,射击都在同一个时刻。下令开火以前,我都检查过一遍,看看前锋是否隐蔽好了,看看全体士官生是否都已经卧倒。因此我在右翼指挥冲锋,为的是能够有最大限度的视野,周围也没有任何天然障碍物。我随时可以看清连队演习的场地。我认为没有出什么差错,上校。”

“进去吧。”甘博亚说道。

“不对,”上校说,“我刚才和医生谈过。毫无疑问,子弹是从后面射来的,他是后脑勺上挨了一枪。你是个老兵,非常清楚地知道步枪不会自己打响。这种话说给家属听,免得引起麻烦,是可以的。但是真正有责任的却是你们两位。”上尉和中尉不由得挺直了身体。“火力是怎样组织的?”

走廊较窄,墙上有灯光。甘博亚推开一扇门,阿尔贝托看见一张写字台,那台子上有张上校的画像,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便服的人。

上尉和甘博亚互相望望,一时间沉默了,同时又不敢打破这沉默。最后还是上尉开了口,他低声说:“有可能是被他自己的步枪打中的。”他看着上校的脸色。“也就是说,在他卧倒的时候,扳机钩住了身体某个部位。”

“上校在等您,”穿便服的人对甘博亚说,“您可以进去,中尉。”

“所有这些都很好,”上校说,“现在把你们真实的想法告诉我。”

“你坐下吧,”甘博亚对阿尔贝托说,“一会儿有人叫你。”

“我当时在后面督阵,上校。”加里多上尉说道,一面眨动着睫毛,上下牙床像石磨似的咀嚼着什么,一面打着手势,“战斗组交叉前进。那个士官生一定是在他们组卧倒的时候,受伤摔下的。再次吹哨前进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所以就被半埋在草丛里。他大概比本组的人要落后一些,所以后续部队冲上来的时候,就把他丢下了。”

阿尔贝托在那个穿便服的人对面坐下来。那个人翻阅着一沓纸,手里拿着铅笔,轻轻在空中摇晃,仿佛打着某种秘密的节拍。他个子很矮,相貌平庸,穿着却时髦,衬衣的硬领好像使他不舒服,每隔一会儿便摇摇脑袋,喉结在脖子下面像只惊慌的小动物那样上下移动。阿尔贝托极力想听听隔壁的动静,但是什么也听不到,于是便沉思起来:特莱莎站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向他微笑。自从他被带进牢房里面以来,她的身影就不断来打扰他。姑娘的面孔不时出现,又不时被那所意大利学校的灰墙所隐没,那所学校挨着阿雷基帕大街,但是他看不见姑娘的身体。他曾经用了几个小时来回忆她的全身。他想象着给她穿上时装,戴上首饰,烫起异样的发型。过了一会儿,他暗暗脸红了:“我像女孩子一样,在玩给洋娃娃穿衣服的游戏。”他翻翻皮箱和口袋,结果没有纸,无法给她写信,于是在脑海里打草稿,让这封想象的信中充满了动听的形象。他谈到军事学校,谈到爱情,谈到“奴隶”之死,谈到内疚的心情,也谈到未来。突然,他听到一阵铃响。那个穿便服的正在打电话,边说边点头,好像对方会看见他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电话,回头看着阿尔贝托说:

“你当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吗?”

“您是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吗?请到上校办公室去。请进。”

上校转身看着上尉:

阿尔贝托走到门前,用手指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答,便推门而入。房间很大,由几盏荧光灯照亮。突然接触到这样强烈的灯光,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他看到十米开外有三位军官坐在皮椅上。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有写字台、奖状、奖旗、油画、落地灯等等。地板上没有地毯,蜡油在闪光;皮靴走上去打滑,好像走在冰上一样。他走得很慢,害怕滑倒。他一直看着地面,直到眼前看见一条穿着卡其军裤的大腿和一个皮椅扶手时,才抬起头来,立正敬礼。

“不,上校,”甘博亚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大。冲锋的时候是全速猛跑的。毫无疑问,那个士官生摔倒的时候,大家正在射击,假如他确实喊过,那么是枪声盖住了他的声音。那片地方长着很高的野草,一倒下去,身体就被遮住。后面上来的人没有发现他。这个情况我问过全连的人。”

“费尔南德斯吗?”说话的就是那个在士官生进行队列操演的时候狂吼大叫的人,就是那个在影剧厅里大谈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的尖嗓门,当时弄得大家只能僵坐在那里。“费尔南德斯什么?”

“不可能!”上校喊道。他把双手高高地举在空中,随后落在大肚皮上,抓着皮带,极力使自己平静。“你说谁也没有看见有人受伤躺下,这是胡说!他一定叫喊过,他的身边有十几个士官生呢。一定有人知道……”

“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特布雷。”

“根据条令,他们在后续部队,上校。可是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十分尊敬地补充说,“这在报告里也说明了。”

上校在打量着他。上校本人保养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灰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贴在脑壳上。

“那些准尉呢?你指挥冲锋,他们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又瞎又聋吗?”上校问道。

“你是特布雷将军的什么人?”上校问道。阿尔贝托极力猜测那声调里的含义。声音是冷淡的,但是并没有威胁的意思。

“报告上校,实际上我了解的一切都写在报告里了。当时我在右翼一侧指挥冲锋。我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一直冲到山顶附近。上尉当时怀里抱着那个士官生。”

“什么也不是,上校。我想特布雷将军是比奥拉的特布雷。我们是莫盖瓜的特布雷。”

加里多上尉望望甘博亚,点点头,示意他讲。中尉转身看着上校。

“是的,他是个外省人。”上校说着转过身来。阿尔贝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另一把皮椅上坐着阿尔杜纳少校。“就像我一样,就像大部分军界首脑一样。这是个事实:最好的军官都是从外省来的。啊,对了,阿尔杜纳,你是什么地方人?”

“好了,现在我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停住脚步问道。

“上校,我是利马人。但是我觉得自己是个外省人,因为我的全家都是安卡什人。”

这几位军官起立敬礼之后,走出门去。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上校在刚才瓦里纳坐过的皮椅上坐下来,但是,马上又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方步。

阿尔贝托想看看甘博亚在什么地方,但是没办法,因为中尉坐的那把皮椅背对着阿尔贝托,所以他只能看见一只胳膊、一条不动的大腿、一个轻轻敲打着地板的鞋后跟。

上校面对着卡萨达、皮塔卢加和瓦里纳说:“我再一次嘱咐你们:绝对要小心谨慎。你们可以走了。”

“好吧,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上校说道,声音已经带上某些威严的成分,“现在咱们来谈谈一些比较严重的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到这时,上校才在皮椅上坐下,他向前伸直身体,大肚皮立刻暴露出来,好像在脑袋下面还另外藏着一个人。“你是个真正的士官生吗?是个聪明智慧有教养的人吗?咱们假设是吧。我的意思是说,绝不要为一点毫无意义的事就惊动学校里的全体军官。而甘博亚中尉提出的报告确实说明这件事不仅需要由军官们解决,而且要由国防部和法院来决定。照我的理解,你是控告一个同学杀了人。”

甘博亚没有吭声。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显得很优雅。沉默片刻后,他接着又说:

“五年级发生这样的事是毫不奇怪的。”上校再次挥动着拳头说道。但是他的拳头又白又小,一点也不令人敬畏。“军官们自己就在那里鼓励破坏纪律。”

“我立刻想到:一个五年级的士官生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在三年的军事学校生活中,他绰绰有余地可以长大成人。一个成年人、一个有理智的人控告他人谋杀的时候,一定会有无可辩驳的铁的证据。除非他丧失了理智,要不然在法律常识方面,他就是个无知的人。一个无知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是假见证的,是不懂得诬陷他人也是法律条款上明文规定的犯罪行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按照这种事件的规定,我仔细阅读了报告。但是,不幸,士官生,这里面一点也没谈到证据。于是我心里想:这个士官生是个谨慎的人,他做了戒备和提防,只有等到关键时刻才会拿出证据来当面给我,以便我在会议上给大家看。很好,士官生,因此我派人把你叫来。现在,你拿出证据来吧。”

“报告上校,我当时就制止了他们。他们没有喧哗,只是低声耳语。外面只听到一些嗡嗡声。我已经命令每个准尉要检查宿舍。”

阿尔贝托的眼睛前面,那只脚还在敲打着地面,一起一落毫不间断。

“熄灯号以后,宿舍里不准说话!”上校怒吼道,“甘博亚,难道你不知道吗?”

“报告上校,我只是……”他开口说道。

“上校,他们睡不着觉。我走遍了各班的宿舍。士官生们睁着眼躺在床上,都在谈论阿拉纳。”

“对,对,你是个成年人,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五年级的士官生。你知道该做什么。拿出证据来吧。”上校说道。

“为什么难过?”上校追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们很难过?”

“上校,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美洲豹’要对阿拉纳进行报复,因为阿拉纳检举了……”

“他们很年轻,上校。大部分十六岁,只有少数几个是十七岁。他们和死者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年。他们感到难过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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