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上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这些奇闻轶事都非常有意思。这些假设说明你很有创作才能,有迷人的想象力。”他沉默了一下,又得意地重复说:“迷人的想象力。现在咱们检查一下文件。请你给我必要的法律材料。”
“是吗?”上校吃惊地望望甘博亚,问道,“为什么?”
“上校,我没有证据。”阿尔贝托承认说。他的声音是顺从的,并且在颤抖。他咬紧嘴唇,竭力振作精神道:“我只是说出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肯定……”
“上校,您不必为此担心,”甘博亚说,“本连的士官生非常沉痛。”
“什么?”上校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并没有具体确凿的证据吗?士官生,请你严肃一些,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真的没有一份证据确凿的东西吗?那么好啦,好啦。”
“皮塔卢加,你到教堂去。对家属要亲切和气。过一会儿我去慰问他们。守灵的士官生一定要严格遵守纪律。绝不能允许在守灵或是送葬期间有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发生。这件事请你负责。我希望五年级能给别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们为这个士官生的死感到十分难过。这样做总是可以得到好评。”
“上校,我想我的责任……”
“是,上校。”
上校继续说道:“啊,这么说原来是一场玩笑啰?我觉得很好。你有权消遣娱乐,再说,诙谐反映了精力充沛,是健康的表现。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士官生,你现在是在军队里。不允许嘲笑武装部队。这不仅仅是军队里不许可的,你想想看,在老百姓中间,这种玩笑也要付出很高的代价。假如你想控告某某是杀人犯,你就要有根据,确切地说,要有充分的证据。对,充分的证据。可是你没有任何一种证据。既没有充分的证据,也没有不充分的证据,而是跑到这里来抛出一个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控告,来诬陷一个同学,来给培养造就你的学校抹黑。士官生,你难道要我们相信你是个傻瓜吗?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东西?是笨蛋?是白痴?啊?你知道吗?四名医生和一个由弹道学专家组成的委员会证实,造成那个不幸的士官生死亡的子弹,是从他本人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上级比你经验丰富而且责任重大,已经就这一死亡事件做了详尽的调查吗?算了,你什么也不要说啦!让我讲完。你以为出事以后,我们会心安理得?我们难道不去调查、研究,寻找产生错误的原因吗?你以为那军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以为中尉、上尉、大尉、少校和我本人是一串白痴吗?难道一个士官生在这种情况下死去了,我们会坐视不管吗?这实在太丢脸了,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很丢脸吗?你想一想,回答我。不是有点丢脸吗?”
“只派五年级的去送葬,”上校打断了加里多的话,“你们要嘱咐士官生们,绝对要小心谨慎,家丑不可外扬。后天在礼堂开会,我给他们讲话。随便一句蠢话就可能招致一场乱子。国防部长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恼火。总会有人跑去报告的。你们都知道,我周围敌人很多。好吧,我们分头进行。瓦里纳中尉,你负责向军事学院借卡车。由你押车。最后按时还车。明白吗?”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说道,他立刻觉得松了一口气。
“见过了,上校。他们同意安排在下午六点。我和死者的父亲谈过。他母亲非常难过。”
“遗憾的是在这之前你没有好好思考过,”上校说道,“遗憾的是我不得不加以干预,以便使你明白这种孩子气的任性达到了何等程度。士官生,现在咱们谈谈另外一件事。因为你不知不觉就开动了一架极其有害的机器。第一个受害人就是你自己。你很有想象力,对不对?你刚才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糟糕的是,杀人的故事不是独一无二的。我这里有你胡思乱想、灵感发作的见证。少校,您把那些纸递给我好吗?”
“送葬之前,你把各个班集合在一起,简单讲一讲,就说对发生的事件,我们感到万分痛心,但是军队里不允许出差错。任何优柔寡断都是犯罪。你留下,我再跟你谈谈这件事。咱们先把送葬的细节说清楚。加里多,你见过死者的家属了吗?”
阿尔贝托看见阿尔杜纳少校站了起来。这是个身量魁梧的人,与上校大不相同。士官生们说他们两个是一胖一瘦。阿尔杜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人们很少在宿舍或教室里看到他。少校走到写字台前,拿了一沓纸走回来。他的皮鞋走起路来像士官生的短靴一样咯吱咯吱响。上校接过那沓纸,翻阅起来。
“是我,上校,”甘博亚说,“一连。”
“士官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好,明天早晨第一次集合的时候,你宣读一份注意事项。你记下来:全体军官和学员沉痛哀悼由于事故而死亡的士官生。你再详细说明一下死亡是由于他本人的错误而造成的。这一点不能有任何疑问。希望人人以此为训,今后严格执行条令,等等。今天晚上你起草,把草稿拿来,我亲自修改。谁是这个士官生所在连队的中尉?”
“上校,我不知道。”
“是我,上校。”皮塔卢加中尉说。
“你当然知道啰。士官生,你自己瞧瞧吧。”
“明天谁值班?”
阿尔贝托拿过来,刚刚读了几行,立刻就明白了。
军官们的脸色越发严肃了,他们不住地点头,表示赞成。
“你现在认出这些纸片了吗?”
“整个事件可能极其有害,”他补充说,“学校的敌人很多。对他们来说,这一次是个好机会,可能会利用这种糟糕的事,对学校极尽造谣诬蔑之能事,当然也会对准我本人,所以必须采取预防性措施,为此我请你们来开会。”
阿尔贝托看见那条腿缩了回去。旁边的靠背上露出一个脑袋:甘博亚中尉正在望着他。他的脸立刻变得红极了。
上尉和中尉们目不转睛地听着。上校的嗓门越来越高,到了最后那几句话,就成了叫喊。
上校这时欢快地又说:“你当然认得它们啰。这些材料是确凿的证据。咱们来听听,你给我们念一念那里面说的什么。”
“他一定会提出问题的,”上校挥动着拳头说道,“会有很多人跑来问东问西。这个时候总会有些捣鬼的人和好奇的人。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会传到国防部长耳朵里去。”
阿尔贝托突然想起三年级当新生时的“洗礼”来。经过三年以后,他第一次感到入学时心中产生过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虚弱的感觉。但是现在更糟,因为那时的“洗礼”至少是大家共同分担的。
“我没有讲详细情况,只是告诉他有个士官生死了,没有说明细节。我还通知他,我们以家长联合会的名义送了花圈,他们应该用活动经费付款。”
“我让你念一念。”上校再次说道。
“他向您提过问题吗?”上校皱着眉头问道,“这种爱管闲事的人总爱到处瞎打听。您对他说了些什么?”
阿尔贝托硬着头皮念起来,他的声音微弱,而且时断时续:“她的大腿很长,而且多毛;臀部是那样肥大,更像动物而不像女人;可她是第四街区里最受欢迎的妓女,因为所有的浪荡公子都往她那里跑。”他闭上嘴巴,紧张地等待着上校命令他继续读下去的声音。但是上校依然默不作声。阿尔贝托感到极度的疲乏,好像在保林诺的地堡里搞的比赛一样,让人感到肌肉乏力、头脑昏黑。
“谈过了,上校。谈了两次。他说全体领导成员都要参加。”
“把这些纸片还给我。”上校说道。阿尔贝托交了出去。上校开始慢慢翻阅起来。每翻过几页,他就翕动着嘴唇低低嘟哝一声。阿尔贝托听到片片断断一些标题,自己几乎记不得了,因为有几篇是一年前写的,比如《路拉,一个不可救药的妓女》《疯女人与公驴》和《订婚男女》。
“您和家长联合会主席谈过送葬的事吗?”
“你知道我应该怎样处理这沓纸片吗?”上校问道。他半闭半睁着眼睛,好像十分厌倦这样一件既困难而又不能推卸的工作,声音里流露出烦闷和苦恼的心情。“士官生,我甚至连军官会议都不必召开,就可以立刻把你赶出学校,因为你已经堕落变质;或者把你父亲叫来,让他带你去医院,说不定是去看精神病科的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精神病科!他们可以把你治好。士官生,这才是真正的丑闻呢!写这类东西的人,一定是精神错乱,腐化堕落,一定是个社会渣滓。这沓纸片败坏了学校,侮辱了我们大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说吧,说吧。”
“是的,上校。我亲自把您的名片放在那个最大的花圈上了。军官们的花圈、家长联合会的花圈也送来了。每个年级送一个花圈。家属也送来花圈和花束。”
“没有,上校。”
“全部吗?”上校问道。
“当然不会有了,”上校说道,“证据就在眼前,你还能说什么呢?一句话也不会有。你坦率地回答我,公平地说一说:你该不该被开除?我们告到你的家里,说你腐化堕落,应该不应该?”
“是的,上校。”上尉回答说,“遗体已经抬进教堂。来了一些家属。一班在守灵;十二点钟二班去换岗,然后按顺序轮到别的班。花圈已经送来了。”
“应该,上校。”
“一切都就绪了吗?”上校问道。
“士官生,这沓纸会使你身败名裂。你想一想,由于道德败坏和精神上有毛病而被开除,别的学校还会收你吗?你一辈子都毁啦,是不是?”
中尉们等着加里多上尉先找好座位。有几张皮椅事先已摆成圆形。上尉在靠近落地灯的一张皮椅上坐下来。中尉们接着坐到他的旁边。上校走近前来,军官们微微向前倾斜着上身,全神贯注,严肃而又尊敬地看着上校。
“是的,上校。”
“稍息!请坐下。”上校说。
“士官生,假如你处在我的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过了不久,卡萨达和皮塔卢加走进来了。上校这时站了起来。他比在场的人要矮得多,而且胖得出奇,头发几乎全已变白,鼻子上架着眼镜,镜片后面闪动着一对灰色、深陷而又多疑的眼睛。他依次望望手下的军官,他们一个个仍然立正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上校。”
“报告上尉,我不知道。我已经通知他们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士官生,我却知道。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停顿了一下,脸色不再那么气势汹汹,而是有所缓和了;他全身缩成一团退到座位上的时候,肚皮缩小了体积,显得像个人样了。上校摸摸下巴,眼神在房间里徘徊不定,仿佛陷入了互相矛盾的想法里。少校和中尉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上校在思索的时候,阿尔贝托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脚上,只见脚后跟落在打蜡地板上,脚面与地板构成直角。他焦急地盼着脚尖落下,以便开始有节拍地敲打地面。
“别的中尉呢?”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用严肃的声调说道,阿尔贝托立刻抬起头来,“你感到悔恨吗?”
第一个进门的是甘博亚中尉。他在走廊里就已经脱下帽子,所以只要立正,两只鞋跟一碰就行。上校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甘博亚知道上校身后那扇宽大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浓重的迷雾,迷雾笼罩着学校的铁栅、公路和大海。片刻之后,又传来了脚步声。甘博亚让开门口,仍然立正着站在旁边。进来的是加里多上尉和瓦里纳中尉,他们也把军帽拿在手里,夹在腰间。上校依然望着写字台,没有抬头。房间十分华丽、整洁,样样家具好像都新漆过一遍。加里多上尉转身看看甘博亚,牙床骨和谐地蠕动着。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那一次我的生日正赶上节日。母亲对我说:“早点到你教父家里去,因为有时候他要下乡的。”她给了我一个索尔的车钱。教父家住得远极了,在下桥附近。我到了他家,可是他不在。开门的是他女人,她一向不喜欢我。她对我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并且说:“我丈夫不在。大概晚上也不回来,你不用等他啦。”我回到贝亚必斯塔,心里很不痛快。我原来盼着教父会像每年那样给我五个索尔。我打算给特莱莎买一盒粉笔,但这一次是作为正式的礼物,再给她买一本一百页的方格本,因为她的代数本子已经用完了。要不然就请她去看电影,当然她姑妈也得去。我甚至还算过账,花五个索尔我可以买三张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的池座票,最后还可以剩下几个银币。回到家里,母亲对我说:“你教父跟他女人一样,也是个没良心的人。他一定是故意躲开,让他女人把你打发走的。”我想她说得有道理。母亲这时告诉我:“啊,对了,特莱莎来找过你,她让你去一趟。”我说:“是真的吗?真奇怪呀!她有什么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做,我猜测总有些事,但是过去没有发生过呀。我想:“她大概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来祝贺的。”我大步流星跑到她家,一敲门,开门的是她姑妈。我向她问好,老太太看见是我,转身就回厨房去了。她姑妈总是这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个什么怪物。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敢贸然进去。正在这个时候,她出来了,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对我说:“你好!快进来。”我只说了一句:“你好!”勉强笑了一下。她说:“进来。到我房间里去。”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她房间里,她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裹,对我说:“拿着,给你过生日的。”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回答说:“我从去年就记住了。”包裹很大,我拿着它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决定打开看看,因为没有纸绳捆着,所以只要把纸打开就行。纸是咖啡色的,和街头那家面包店用的纸一模一样。我想她大概是特地向人家要的。纸包里面是件毛背心,和纸的颜色一样。我立刻明白了,她早就把这一切做好打算,因为她很有审美力,所以让毛背心和包装纸的颜色协调一致。我把纸放在地下,一面望着背心,一面对她说:“啊,真漂亮!啊,真谢谢了!啊,真不错呀!”特莱莎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好像比我还要高兴。她说:“我是在学校里上手工课的时候织的。我告诉别人,这是给我哥哥织的。”说完,她哈哈笑起来。这说明她很早就计划了送礼的事,还说明当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想着我。给我准备礼物这件事,证明她对待我超过了一般的朋友。我再三对她说:“多谢,多谢。”她大声笑着说道:“你喜欢吗?真的吗?你还是穿上试试吧。”她帮我穿上。背心稍微短了一些。我连忙抻了抻,免得她看出来。结果她没有发现,竟然高兴地自夸起来:“非常合身,非常合身,我可是不知道你的尺寸,我是估量着做的。”我脱下背心想再次包上,可是我不会包。她赶忙跑过来对我说:“放下,瞧你包得这个难看样子,让我来包。”她果然包得整整齐齐,一点皱纹也没有。她放到我手里,对我说:“为了祝贺你生日,让我拥抱你一下。”她拥抱了我,我也拥抱了她。我和她的身体在一起贴了几秒钟,她的头发轻轻拂着我的面颊。接着我又听见了她那快活的笑声:“你不高兴吗?干吗这个样子?”她问我,我只好勉强笑了一笑。
“我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上校说道,“这堆纸片使我感到难堪。这是对学校的极大侮辱。士官生,你看着我。你受过军事教育,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的表现要像个真正的人。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b>二</b>
“明白,上校。”
“‘奴隶’死了,”乌里奥斯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去通知这件事。”
上校说:“听其言,观其行。我正在犯一个错误,我的职责迫使我立刻将你开除出校。但是,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这不是冲着你本人,而是为了这所神圣的学校,为了这个由莱昂西奥·普拉多人组成的大家庭。这沓纸片我先收藏起来,观察你一个阶段。如果你的长官到年底的时候告诉我,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的表现良好,我就烧掉这沓纸片,忘掉这段丑史。如果情况相反,你违反了一次纪律——只要一次就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毫不客气地照章办事。懂了吗?”
“还不到七点呢。”阿尔贝托说。
“懂了,上校。”阿尔贝托低下头来又补充了一句,“谢谢您,上校。”
阿尔贝托拔腿就跑,很快就追上前面一个士官生。原来是乌里奥斯特。
“你能理解我为你做的这件事吗?”
“再见,”那男人说,“谢谢您陪着我。”
“是的,上校。”
“那是吹哨集合。我得走了。”阿尔贝托说。
“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了。回到宿舍去,按照你的本分去做。要当一名守纪律、有负责精神的、真正的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你可以走了。”
“那边出什么事了?人们为什么要跑?”那男人问道。
阿尔贝托敬过礼,转身向门口刚走了三步,上校的声音又把他叫住。
“好了,咱们到啦。”阿尔贝托说。
“等一下,士官生。当然啰,今天在这里谈的一切,你要绝对保密,纸片的故事、编造的杀人案等等的一切。既然你晓得猫是四条腿的,那么就再也不要去找三条腿的猫。下一次,在玩侦探游戏的时候,要首先想到你是在军队里,这是由长官严密监护的单位,任何事情都会按规定查清核实的。你可以走了。”
“不过我也许有些生硬。”那男人继续说道,“出于溺爱,他母亲和那个疯婆子阿德利娜不懂得什么叫明智的爱。您愿意听我的劝告吗?您将来有儿女的时候,要把他们放在离母亲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女人娇惯孩子更坏的了。”
阿尔贝托再次立正敬礼,随后走出门去。那个穿便服的人并没有抬头看他。他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向下走。像整个这座建筑物那样,每层台阶都像镜子一样地光亮。
“我想他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阿尔贝托说,“一定的。”
走到外面,经过英雄纪念碑的时候,他想起皮箱和外出的军装还在牢房里,便缓步向警卫室走去。值班中尉轻轻点点头。
“不,”那男人粗鲁地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利马,我也没有兴趣。我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坏了,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废物。就因为我想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谁就有权来责怪我吗?难道我还要为这样的事感到悔恨吗?”
“报告中尉,我是来取衣服的。”
“先生,您经常出去旅行吗?”
“为什么?”军官问他,“你是根据甘博亚的命令留在牢房的。”
“是的,”那男人恼怒地说,“那是个患歇斯底里症的老太婆。她把他当成女孩子来抚养,送给他小娃娃,给他烫头发。这些她们可瞒不住我。我见过他在契克拉约的照片,她们给他穿上裙子,烫了鬈发。您明白吗,给我的亲生儿子。她们趁我不在家,离得远,就这样干。可是她们那一套是不行的。”
“现在命令我回宿舍。”
“那是他的姨妈吗?”阿尔贝托问道。
“不行。”中尉说,“难道你不懂规矩吗?甘博亚中尉不给我书面通知,你就不能离开这里。进去吧。”
那男人说:“您知道,那孩子非常恨我,这我察觉到了。我将来和他谈谈,假如他不糊涂,他会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会看到责任全在他母亲和那老疯婆子阿德利娜身上。”
“是,中尉。”
“对,军人就是这个样子。”阿尔贝托说。
这位军官叫了一声:“中士,把他跟那个从操场那边牢房里带来的士官生关在一起。我需要给贝萨达上尉惩罚的士兵腾出地方来。”他搔搔头皮,说了一句,“这里变成一座监狱了,不折不扣的监狱。”
“行,咱们看情况吧。我和加里多上尉谈一谈。他好像很受尊敬,像所有的军人那样,比较严格,总而言之,他们的职业就是这样。”
中士是个壮实微黑的汉子,他点头答应着,打开牢门的锁,用脚踢开门。
“我想请您帮个忙,可以吗?”他说,“我想见见阿拉纳。我不是说现在,而是明天或者后天,等他好一点的时候。您就说我是您家的亲戚或朋友,然后把我带进他的房间。”
“进去吧,士官生。”他说,接着又低声补充说,“放心吧,换岗的时候,我给你带一包烟来。”
他们两人起身走了,保林诺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向草地走去,阿拉纳的父亲背着双手走着,他已经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阿尔贝托心里想道:“‘奴隶’从来也不跟我谈起他,也不谈他的母亲。”
阿尔贝托走进牢里。“美洲豹”正坐在行军床上望着他。
“最好还是回医务室吧。说不定现在可以看看他了。”阿拉纳的父亲说。
那一次,瘦子依盖拉斯并不想去,那实在是违心的,因为他已经怀疑到事情要糟。几个月以前,腊哈斯派人告诉他:“要么你跟我一块干,要么你就别踏上卡亚俄港这块土地,如果你还想脸上没疤的话。”瘦子对我说:“事情来了,他早就等着我了。”他从小就跟腊哈斯在一起,瘦子和我哥哥都是他的徒弟。后来,腊哈斯被关进监狱,他们两个就继续单独干。过了五年,腊哈斯出来了,又拉起一帮人来。瘦子整天躲着他,直到有一回两个打手在“港口宝库”酒店发现了他,硬把他拉到腊哈斯那里。他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动他。腊哈斯反而拥抱着他说:“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后来,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亲亲热热地分手了。但是就在那一个星期,腊哈斯来了警告。瘦子不愿意成群结伙地干,他说那不是好买卖,可是他也不愿意得罪腊哈斯。他于是对我说:“我要答应他。无论如何,腊哈斯还算正派。但是你用不着这么干。如果你愿意听劝告的话,还是回到母亲那里去,好好念书,当个博士。你大概已经积攒了不少钱吧。”我那时一分钱也没有,就对他说了。他回答说:“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是个嫖客,那叫嫖客。你把所有的钱都花到妓院里去啦?”我说,是的。他告诉我:“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学,犯不上把命扔在婊子身上。你本应该存一点钱。好吧,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跟他在一起。当天晚上我们两个就到腊哈斯那里去了,那是一家肮脏的酒馆,由一个独眼女人照管。腊哈斯是个混血老头,我几乎听不懂他讲的话,他一瓶接一瓶地要烧酒。另外还有五六个人,包括黑白混血种、印第安混血种和山里人,他们都恶狠狠地盯着瘦子。腊哈斯则相反,一开口讲话就看着瘦子,还不断哈哈大笑寻开心。对我,他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我们开始和他们一起干,起初一切还顺手。我们在马格达莱纳、普塔、圣伊希德罗、奥兰地亚、萨拉贝利和巴兰科的街上大捞了一把,但是没有动卡亚俄港的住户。每次都派我望风,从来也不让我进去开门。分油水的时候,腊哈斯只给我很小一份,可是瘦子又从他那份里送给我一些。我们两个是一个套里的牛,那帮人总是看着我们两个眼红。有一回,瘦子和混血种潘柯拉秋在妓院里为争一个婊子打了起来。潘柯拉秋掏出匕首刺破了我朋友的胳膊。这真把我给气坏了,我一下子扑了上去。另外一个杂种也跳过来,我们就混战起来。腊哈斯给我们两个助威,妓女们在一旁尖叫。我们较量了一番。起初,那个杂种只是撩拨我,嘿嘿地笑着说:“你是耗子,我是猫。”可是我狠狠撞了他几脑袋之后,就真的打起来了。后来,腊哈斯请我喝酒,他说:“我要脱帽致敬。是谁教会这只小鸽子打架的?”
“请原谅,我得关门了。”保林诺说。
从那时起,为随便一件小事,我就和腊哈斯手下的混血种和山里人打架。有时他们踢我一脚,我就忍耐着,有时我就打一通。只要一喝醉,我们就动手。我们打呀打呀,最后竟然成了好朋友。他们请我喝酒,带我去逛窑子,去电影院看武打片。那一天,潘柯拉秋、瘦子和我刚刚看完电影。腊哈斯在出口处等着我们,快活得像只花炮。我们走到一家小酒铺,他在那里告诉我们:“有件百年未遇的大买卖。”他说,卡拉布尔加叫他去商量一桩生意。这时,瘦子依盖拉斯打断他的话说:“腊哈斯,可不要跟那些家伙来往,他们会把我们活活吃掉的,他们是些野心勃勃的人。”腊哈斯没有理睬他,继续解释行动计划。对于卡拉布尔加请他去议事这一点,他非常得意,因为人家是个大集团,人人都羡慕他们。他们像上层社会的人一样生活,有漂亮的住宅和汽车。瘦子还想再争一下,但是别的人制止了他。行动的日子是第二天。一切看来都很容易。我们按照腊哈斯的话,夜里十点来到阿尔门达里斯区的峡谷街,那里有两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等着。他们穿得很漂亮,留着小胡子,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好像去参加舞会一样。我们等着过了半夜,然后两个两个地向电车道走去。在那里,我们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卡拉布尔加的人,他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里面没有人,都刚刚走掉。咱们马上就动手。”腊哈斯派我站在一个街口,躲在墙后面望风。我问瘦子:“都有谁进去?”他告诉我:“腊哈斯、我,还有卡拉布尔加的人。其余的人都在外边望风。这是他们的干法,据说叫作安全工作法。”我放哨的地方,没有旁的人。住宅里一点灯火也看不见,我心里想,大概很快就会结束了。我想起,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瘦子一直没有开口,脸色非常阴沉。经过那家住宅的时候,潘柯拉秋给我指了一下。那住宅很大,腊哈斯说:“这里的钱大概足够武装一支军队。”又过了很长时间。忽然,我听见警笛响起来,接着是枪声和骂人的声音。我急忙向那边跑去,但是我发现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因为街口上有三支巡逻队。我转身撒腿就跑。在玛尔萨诺广场我登上一辆电车,到了利马又改乘出租汽车。我跑到那家小酒馆的时候,只找到潘柯拉秋。他告诉我:“那是个陷阱。卡拉布尔加事先找了密探,我想大概都被抓住了。我看见腊哈斯和瘦子被按在地上用警棍打。四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总有一天他们得偿还这笔债。现在咱们最好躲一躲。”我告诉他,我一个钱也没有。他给了我五个索尔,对我说:“换一个地方去住,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我要离开利马去躲过这个夏天。”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回答说,“我们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山上。”
那天夜里,我跑到贝亚必斯塔区的旷野地里,在一条沟里睡了一夜。说准确点,是背脊朝下,眼望黑天,冻了个半死。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来这一带了。一切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我家的大门重新油漆过了。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出来。我又使劲敲了敲。里面有人喊道:“别着急!真见鬼。”随后出来一个男人。我向他打听多米蒂拉太太住在哪里。他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谁。这里住的是彼得罗·凯发斯,就是我。”这时有个女人来到他身旁说:“多米蒂拉太太吗?一个孤身老太婆?”我说:“对,大概是吧。”那女人说:“她已经死了。我们搬来之前,她住在这里,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向他们道过谢,就去广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整个上午我都在盯着特莱莎家的大门,看她是不是出来。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姑娘。我走上前,问她:“你知道有位太太和姑娘,从前住在这里的,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又走到我们老家门前,敲了敲大门。那女人出来了。我问她:“您知道多米蒂拉太太埋在什么地方吗?”她回答说:“我不晓得,也不认识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吗?”我想告诉她,她是我的母亲,但是心里又一想,说不定密探正在到处找我呢,于是便说:“不是。只不过打听一下。”
阿拉纳的父亲望望他说:“是呀。怎么啦?”
“喂,你好。”“美洲豹”说。
“这些都是他对您讲的吗?”阿尔贝托又追问了一句。
阿尔贝托看见他在里面,好像并不吃惊。中士已经关上牢门,里面一片漆黑。
“这一点他一句话就带过去了,”那男人说,“他不应该当着他母亲的面说这个。女人家都很脆弱。可是当兵的都是炮筒子。我本想我的儿子能够这样,像块岩石一样。您猜他跟我们说什么?在军队里要为错误付出很高的代价,他就是这么讲的。他向我们说明,专家们检查了那支枪,每个部件都很好。过错全在孩子身上。这我可是还有疑问。我认为是子弹走火造成的。总之,没法搞清楚。军人们总比老百姓清楚这种事情。再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你好。”阿尔贝托说。
“上尉告诉您说是他自己打中了自己吗?”阿尔贝托打断了他的话。
“有烟吗?”“美洲豹”问道。他背靠墙壁坐在床上。阿尔贝托可以看清他半张脸,因为正好落在窗外射来的光线内;另外半张脸是一片阴影。
“是的,吓得我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像是他扣动扳机的时候,步枪撞到什么东西上了。您懂了吗?这有一部分要怪学校,他们是怎么教的?”阿拉纳的父亲说。
“没有,”阿尔贝托说道,“过一会儿,中士会给我带一包来。”
“他把详细情况都给您讲了吗?”
“为什么把你关进这里?”“美洲豹”问道。
“上尉给我们解释了,”那个男人说,“现在我都知道了。您明白,军人是主张坦率的,直截了当,说话不吞吞吐吐。”
“不知道。你呢?”
“这意思是说,还不清楚,恰当点说……”阿尔贝托说道。
“一个婊子养的到甘博亚那里讲了一些事情。”
“对,对,对,”那男人说,“简直没有办法劝她休息,她整天待在医务室等着医生。可是毫无用处。您看,医生几乎不讲话,总是那句:‘先生们,耐心点,放心吧,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我们会通知大家的。’那个上尉还算和气,他总想安慰我们,可是应该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三年之后——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士官生怎么会出这种事故?”
“谁?什么事情?”
“您的太太大概神经太紧张了,这很自然,又是这样的一种事情……”阿尔贝托说。
“喂,”“美洲豹”压低嗓音说道,“你肯定要在我前面出去。劳驾帮个忙。来,靠近点,别让人家听见。”
“我跟您说,那天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回到家里待了几个钟头,不知为什么那天许可他外出。他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刚一到家,他就要上街。那可是太不礼貌了,对吗?匆匆忙忙回家,又匆匆忙忙上街,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让他留在家里陪陪他母亲,因为他不回家,她已经急坏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看她是不是胡扯。如今她却说,直到最后那天,我还在折磨他。您看是不是胡说八道?”
阿尔贝托走了过去,他站在“美洲豹”跟前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两人的膝盖已经碰在一起。
“阿拉纳回来没有讲什么。可是平时什么事情都对我说。”阿尔贝托说道。
“你告诉博阿和鲁罗斯,宿舍里有个告密分子。我希望他们查一查是谁。你知道他对甘博亚说了些什么吗?”
“医生说现在不能动,他的伤很重,这是真的,干吗要瞒着呢?他母亲一定要发疯了。为了星期五的事,她对我大发雷霆,您知道,那实在是不公道。女人就是这样,总是颠倒是非。我对孩子是比较严厉,那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星期五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种胡说罢了。她却总是责怪我。”
“不知道。”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他送往别的医院。他们不敢拦阻。”
“班上的人认为我是因为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星期六下午才通知我们,”那男人声音疲倦地说,“大约在五点左右。他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离校了,他母亲想来看他。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他总是受处罚。我心里想,这可以迫使他多念点书。加里多上尉给我们打的电话。年轻人,当时对我们可实在是个打击。我们立刻就上路了,我在海岸街差一点撞车。竟然不让我们陪着他。这种事哪家医院也不会有。”
“认为是偷考卷的事。”
“没有,先生。他当时昏迷不醒。在进步路把他送上一辆汽车,一直送进医务室去了。”
“对,”“美洲豹”说,“也因为这个事。那家伙把考卷的事、‘圈子’的事、偷衣服的事、赌钱的事、藏酒的事,统统告诉甘博亚了。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家伙是谁。你告诉他们,假如不查出那个人来,他们也要倒霉。你也要倒霉,整个宿舍都要倒霉。那家伙是班上的人,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他受了很多罪吗?”那男人问道,“星期六把他抬到这里的时候,他受了很多罪吗?”
“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也许会送进监狱。”阿尔贝托说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可口可乐。保林诺用不怀好意的眼色无耻地盯着他们。阿拉纳的父亲对着瓶子小口地喝着,有时瓶子停在嘴上,两眼走神,脸上时而抽搐一下,他便又喝上一口。阿尔贝托毫无兴趣地喝着,苏打水在胃里使他发冷,他尽量不开口,免得那男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他向左右看看,没有见到小羊驼,它大概在操场。士官生下课以后,那畜生就躲到学校另外一头去;上课的时候则相反,它会迈着缓慢的体操步伐到草地来闲逛。阿拉纳的父亲付过钱后,又给了保林诺一点小费。教学楼那边还看不清楚,检阅场上的路灯也还没有亮,浓雾却已经下降到地面。
“甘博亚也是对我这么说的。他们大概也要为‘圈子’的事去整鲁罗斯和博阿。你告诉他们赶快调查,然后从窗户上给我扔一个纸团,上面写上名字。如果把我开除,我就见不到他们了。”
可是解散以后,我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玛尔巴贝阿达,小母狗,你可真调皮呀!过来,你可真有趣呀!”它跑过来了。这都是它过于信任我而造成的恶果。假如那时它躲开,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我很可怜它。可是那天去饭厅的时候,我心里还非常恼火呢。玛尔巴贝阿达缩着爪子趴在草地上的那副样子,又有什么要紧。它一定要瘸了,我可以肯定。要是它受伤出血,还能痊愈,皮毛一长好,顶多留块伤疤。可是它没有出血,连嚎都没有嚎一声。因为实际上我是一只手捂住它的嘴巴,另一只手把它的一条腿拧了一下,就像那个可怜的卡瓦有一次扭断母鸡脖子一样。它痛得很,它的眼神说明它痛得很厉害。“狗东西,让你尝尝这个滋味,看你以后还捣乱不捣乱。我一站队,你就趁火打劫。我是你的同伴,可不是你的用人。以后在军官面前,不许再啃我的靴子。”母狗默默地颤抖着。我一放开它,才发觉我把它整苦了。它站立不住,总是摔倒。它的腿骨折了,一站起来就摔倒。它开始轻轻地嗥叫。我又一次想揍它一顿。但是下午我开始可怜起它来。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草地上,就在上午原来的那个地方。我对它说:“过来,你这个狗娘养的。来给我赔礼道歉。”它站起来,又跌倒了。它站起来两三次,都摔倒了。最后它勉强挪动几步,还是三条腿在蹦跳。听它那嗥叫的声音,一定是痛极了。我把它整苦了,大概要一辈子瘸腿。我很难过,把它抱起来,想给它的腿正骨。它尖叫起来,这是因为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里面有什么地方骨折,最好不要去碰它。玛尔巴贝阿达并不记仇,它舔舔我的手掌,脑袋偎在我的怀里,我开始给它的脑袋和肚皮搔痒。但是我刚刚把它放在地上,让它走一走,它就摔倒了,或者一蹦一跳的。因为三条腿很难保持平衡,所以它就嗥叫。可以看得出来,只要它一用力,我扭断的那条腿就使它疼痛万分。卡瓦那个山里人不喜欢玛尔巴贝阿达,他厌恶它。我多次发现他用石头打它,趁着我不注意踢它,山里人非常虚伪,卡瓦尤其如此。我哥哥总是说:“你如果想知道某人是不是山里人,你就看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他忍受不住而避开视线。”我哥哥非常了解他们,因为他当过卡车司机。我从小就想当个像他那样的卡车司机。他常常进山到阿亚库乔去,每星期两次,第二天返回,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年。我记得几乎没有一次他回来时不讲山里人的恶习的。他喜欢喝几杯,一喝酒立刻就找山里人打架。他说他喝醉了,别人才能抓住他。这大概是真的,那一次要是没喝酒,不可能抓住他,更不可能把他打成那个样子。总有一天我要去万卡约,查一查是什么人干的。他们把我哥哥害成那副模样,要叫他们心里后悔一辈子。那天警察跑来问:“喂,巴尔底维索家是住在这儿吗?”我回答说:“对,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家就是这里。”我记得当时我母亲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一下子弄进屋里。她惊惶失措地迎上前,疑心重重地望着警察说:“世界上叫里卡多·巴尔底维索的人多啦。再说我们不能替别人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虽然穷,但是老实正派。警察先生,您别理会刚才那个毛孩子的话。”可是当时我已经十岁多啦,根本不是什么毛孩子。警察大声笑着说:“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我是来通知您,他在急救站,被人捅了好几刀,浑身上下像个马蜂窝。他要求通知家属。”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那个瓶子里还有多少钱,得给他买点橘子。”水果白买了,没用上,也不让我们交给他,因为他浑身都缠着绷带,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那个警察始终在旁边和我们说话。他告诉我们:“他可真野呀!太太,您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刺伤他的吗?在万卡约。您知道在什么地方救起他的吗?靠近乔西卡。他可真野呀!他自己爬上汽车,非常镇静地开到利马。发现他的时候,汽车在公路外面,他伏在方向盘上睡觉呢。我想那与其说是由于受伤,不如说是醉酒。您要是看看那辆卡车的样子,就会明白。到处都是血,太太,他是一路上流着血开车回来的。请您原谅,像他这样的野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您知道大夫是怎么说的吗?”“伙计,你还醉着呐,要是人家给你捅上三十多刀,你早在半路上就死掉啦。处在那种情况下,你从万卡约是回不来的。”我母亲对他说:“对,警察先生,他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有一次人家把他送回来,差不多已经半死不活,连话也快要说不出来。他还让我给他去买酒,因为他痛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我只好把烧酒瓶子送到他嘴边。您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吗?这个里卡多真是他父亲的儿子,生来给我带来不幸。早晚有一天也会像他父亲那样远走高飞,我们就再也没法知道他在哪里,干什么事情了。可是这孩子他爸爸(说着她拍了我一巴掌),人却很温和,是个养家守业的人,跟那个可完全两样。上班回家,周末交给我一个装钱的信封,我给他留出车钱和烟钱,剩下的都存起来。警察先生,他跟前一个可大不相同,差不多滴酒不沾。可是我的大儿子,就是这个缠着绷带的,非常厌恶这个人。他让这个人过了不少苦日子。里卡多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回家晚了,我那个可怜的丈夫就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个野人又是喝醉了回来的,又会大声地喝问:‘那位先生在哪儿?据说他是我的后爹,我要跟他谈谈。’我那可怜的丈夫躲在厨房里,后来里卡多把他找到了,赶得他满屋子乱跑。结果弄得他非常苦恼,只好也走了,但是情有可原。”警察听了,乐得像头高兴的母猪。里卡多在床上扭来扭去,非常恼火,因为没法张嘴告诉母亲:不要再说了,不要让他再难受了。我母亲送给警察一个橘子,其余的都带回了家。里卡多伤好以后对我说:“你一定要经常提防山里人,他们是世界上最阴险的人。他们从来也不跟你正面交手,总是在背后捣鬼。他们那一回就是用烧酒把我灌醉,等我一迷糊,就扑了上来。如今,我的驾驶执照被吊销,不能去万卡约跟他们算账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我对山里人一向很反感,但是在中学里只有很少几个山里人,两三个罢了,而且都已经同化。可是一到这里,看见那么多的山里人,真叫我不舒服。他们比海边上的人还多。好像整个高山地区的人都下来了一样:阿亚库乔人、普诺人、安卡什人、库斯科人、万卡约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跟那个可怜的卡瓦一样。班上有好几个山里人,但是他显得比任何人都突出。那是什么样的头发呀!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样坚硬的头发呢?我发现他为此感到害臊。他总想压平它,不晓得他买了些什么样的发油,把头发泡在里面,免得直立起来。他整天梳呀,抹呀,大概胳膊都举痛了吧。看看那些头发已经服帖了,突然,唰地一下,有一根头发直立起来,接着又一根,又是一根,很快达到五十多根、一百多根、一千多根;特别是两边鬓角上的头发,简直像钢针一样地直立着,还有后脑勺上也是如此。山里人卡瓦都有点半疯了,因为大家总是拿他的头发和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发油开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大家起哄的那个场面:他的脑袋油光发亮地一露出来,大家就把他包围住了,立刻尖声数起来:“一、二、三、四。”我们还没有数到“十”,他的头发已经竖起。他铁青着脸忍耐着,但是他的头发还一根接一根地在往上跳。我们数到五十之前,他的全部头发已经像只刺猬帽子那样戴在头上。头发脱落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但是对卡瓦来说,比别人更讨厌的是他那个奇怪的发型:几乎没有前额,眉毛之上就长着头发。这片头发一定很不舒服,没有前额一定很讨厌,这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有一次,有人发现他在刮脑门子。我想准是巴亚诺发现的。巴亚诺跑进宿舍说:“快去看呀,山里人卡瓦正在刮掉脑门上的头发,真是值得一看。”我们赶快向教室楼的厕所跑去,因为他在那里躲着,免得别人看见。卡瓦正在那里,前额上抹着肥皂,就像抹下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刮着,以免受伤,那真是把他整得够呛。他气得快发疯了。就是那一次,他跟黑人巴亚诺打起架来,就在那间厕所里。他们打得可真厉害!但是黑人力气更大一些,他毫不留情地揍着卡瓦。“美洲豹”这时说:“喂,既然他那么愿意剃掉头发,咱们为什么不给他帮忙呢?”我认为“美洲豹”那样干是不对的,卡瓦也是“圈子”里的一分子,可是“美洲豹”从来也不放过整他的机会。黑人巴亚诺虽然刚刚打过架,却表示完全赞成,第一个向卡瓦猛扑过去,接着是我。我们把他牢牢抓住之后,“美洲豹”把刷子上剩下的肥皂沫全都胡乱涂在卡瓦的前额和前半个脑袋上,然后就动手刮起来。“老实点,山里人,你要乱动,刀子就划破你的脑袋。”我紧紧抱着卡瓦,他的肌肉在膨胀,但是不能动弹,只好愤怒地看着“美洲豹”。刮呀,刮呀,“美洲豹”把他的半个脑袋刮得精光。真没见过这样整人的方法!后来这个山里人安静下来,“美洲豹”拿了一把头发擦掉卡瓦头上的肥皂沫,突然把手捂到山里人脸上说:“吃吧,山里人,用不着恶心,吃吧,可口的泡沫。”他一站起来,跑去照镜子的时候,我们这个笑呀!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像那次那样笑得厉害:大家看见卡瓦半个脑袋光光的,半个脑袋长着直毛。在检阅场,他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诗人又跳又叫,喊道:“最后一个莫希干人在这里,快报告警卫室!”这时大家一拥上前,把卡瓦围在当中。士官生们指手画脚地笑;院子里有两个准尉也开始笑起来,最后山里人自己也不得不笑了。后来站队的时候,瓦里纳中尉说:“怎么回事?混蛋,为什么像疯婆子那样地傻笑?各班班长,出列!”班长报告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事情。全体出勤。”准尉们于是说:“一班有个士官生,他的脑袋只剃了一半。”瓦里纳说:“那个士官生到前边来!”卡瓦在瓦里纳面前立正,中尉说了一声:“脱帽!”山里人立刻执行了命令,这时,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瓦里纳喊道:“肃静!怎么能在队列里笑?”可是他自己一看见山里人那颗脑袋,也咧开嘴巴笑了。“喂,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山里人回答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怎么没有什么?你以为军事学校是马戏团吗?”“不是,中尉。”“那你的脑袋为什么要这样?”“报告中尉,天气热了,我把头发剃掉了。”瓦里纳这时大声笑着对卡瓦说:“你简直像个疯婆子,可是这里不是疯人学校。到理发室去,全部剃光,这样头上就不热了。按照条令规定,不长出头发来,你不能外出。”可怜的山里人,他不是坏人。后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从前我讨厌山里人,是因为他们把我的哥哥里卡多打成了那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拿卡瓦出气。可是后来,“圈子”开会,要抽签让一个人去揍四年级一个小子的时候,卡瓦抽中了。于是我说,咱们最好另挑一个人,因为卡瓦要是让人抓住,咱们就要倒霉。卡瓦一声不吭,在琢磨我的话。后来,“圈子”解散的时候,“美洲豹”向我们建议说:“‘圈子’是完蛋了,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咱们可以另外成立一个,由咱们四个组成。”我说,不和山里人打交道,他们都是胆小鬼。“美洲豹”说:“这个问题应该解决,咱们中间不能有这种玩笑。”他把卡瓦叫来说:“博阿刚才告诉我们,说你是个胆小鬼,不能参加‘圈子’。你应该给他证明他是错的。”山里人说:“好吧。”当天夜里我们四个跑到操场上,为了不让四年级和五年级的人认出我们是新兵,让他们拉去铺床,我们摘掉了肩章。我们顺利地来到操场上,“美洲豹”说:“你们两个打的时候,既不要骂,也不要喊。四、五年级的宿舍里到处是那些龟孙子。”鲁罗斯说:“最好把外衣脱下来,免得撕破,明天还要检查军容风纪呢。”于是我们脱了外衣。“美洲豹”说:“你们自己开始吧。”我早就知道山里人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那样顽强。确实如此,山里人经受得住打击,尽管他们个子矮小,看起来不像样。卡瓦长得很矮,但是非常结实,身材四四方方,敦敦实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一拳打去,他好像没事一样,很镇静地忍耐着,但是异常凶猛、粗野,紧紧抓住我的脖子和腰部,简直没有办法甩开他。我揍他的背脊和脑袋,迫使他离开,但是他立刻又像野牛一样扑过来,真是顽强呀!看着他那不太灵活的样子,真令人同情。这个以前我就知道,山里人打架不会用脚。卡亚俄港的人才会使用双脚,比双手还灵活;“双飞脚”大概就是他们发明的,但是很不容易,一般的人不会同时飞起双脚,踹到敌人脸上。山里人打架只会用双手,也不会像土生白人那样用脑袋,土生白人的脑袋确实很硬。我认为卡亚俄港人是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人。“美洲豹”说他自己是贝亚必斯塔区的人,但是我相信他是卡亚俄港人。不管怎么说吧,贝亚必斯塔区离港口也很近。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既会用脑袋又会用双脚。打架的时候,他几乎不用手,自始至终就是头撞脚踢,我一辈子也不想和“美洲豹”打架。我说:“山里人,最好还是罢手吧。”他回答说:“随你的便。不过以后再也别说我是胆小鬼了。”鲁罗斯这时说:“穿上衣服,擦擦脸。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准尉。”来的人不是准尉,而是五年级的士官生。他们一共五个,其中一个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戴帽子?”“你们是四年级的,还是狗崽子?不许撒谎。”另一个喊道:“立正!把钱和烟掏出来!”我当时很疲倦,那个家伙搜查我的衣袋时,我静静地忍耐着。可是搜查鲁罗斯的那个小子说道:“这个家伙装满了钞票和香烟,真是个宝库呀!”“美洲豹”嘿嘿冷笑说:“你们都很勇敢,就因为你们在五年级,对吗?”其中一个人问道:“这个狗崽子刚才说什么?”天很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另外一个家伙说:“狗东西,你敢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吗?”“美洲豹”说:“士官生先生,假如您不是五年级的,您一定不敢掏我们的钞票和香烟。”那几个士官生大声笑起来。他们问“美洲豹”:“看来你非常可恶,对吗?”“美洲豹”回答说:“对,可恶极了。我还认为,如果咱们要是在街上相遇,你们一定不敢把手伸到我的衣袋里来。”“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一个声音叫道。另一个说:“如果你乐意,士官生,可以摘掉我的肩章,扔到地上去,我仍然会想,没有肩章,我也要把手伸到我想伸的地方去。”“美洲豹”说:“不,士官生,我认为你不敢这样做。”“那咱们来试一试。”那个士官生说罢,就扔下军服,摘掉肩章。“美洲豹”一脚就把他踢倒,按在地上便打,于是那个家伙放声喊:“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来帮忙?”其他几个人闻声而上,朝“美洲豹”扑去。鲁罗斯这时说:“这我可不答应。”我也朝人堆冲去。这样的打架真少见!谁也看不见谁,偶尔就飞来一两脚,我想:“大概是‘美洲豹’踢过来的。”就这样大家打成一团,直到哨声响,方才跑散。这一架打得真痛快!到了宿舍脱下军服的时候,一看四个人身上,从头到脚都肿了,可是我们笑了—个痛快。全班同学都挤到洗脸间,要求我们讲讲。诗人为了让我们消肿,把牙膏抹在我们脸上。那天晚上,“美洲豹”说:“这—仗算是新‘圈子’的洗礼吧。”后来我走到可怜的卡瓦床前,对他说:“嘿,咱们做个朋友吧。”他立刻对我说:“那当然啦。”
“你这样做又能捞到什么呢?”
“我的命真苦呀!”母亲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也没有,”“美洲豹”说,“他们已经把我给整了。可是我得报仇。”
“我有件急事。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美洲豹’,你是个混蛋,”阿尔贝托说道,“假如把你关进监狱,我倒是很高兴。”
“你上哪儿去?”母亲喊道。
“美洲豹”微微动了一下。他虽然依旧坐在床上,却已经挺起胸膛不再靠着墙壁。他把脑袋转动了一下,为的是能够仔细看看阿尔贝托。这时,他整个脸部都可以看清楚了。
“既然这是唯一能使你变好的办法,我就不在乎。”父亲说,“你可以跟神父耍着玩,但是和军人办不到。再说,咱们家里的人一向非常民主。总之,既然要做人,就哪里都得去。现在睡觉去吧。从明天起,开始念书。晚安。”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我到乡巴佬念书的学校去,你不在乎吗?”阿尔贝托问道。
“美洲豹”说:“你别大声嚷嚷。你想让中尉来吗?你是怎么回事?”
“这种学校很难令人相信,”母亲说,“说不定会得病的。拉白尔拉区的气候非常潮湿。”
“你是一个混蛋,一个杀人犯。你杀死了‘奴隶’。”阿尔贝托低声自语道。
“住校?”阿尔贝托吃惊地望着父亲说。
阿尔贝托已经向后退了一步,弓身等着。但是“美洲豹”并没有进攻,甚至没有动弹。阿尔贝托看见黑影里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考莱昂西奥·普拉多。住校对你有好处。”
“胡说,”“美洲豹”也压低了嗓门说道,“那是诬蔑。有人所以这样对甘博亚说,是打算整我。那个告密的人想害我。他是个胆小鬼,你还不明白吗?你告诉我,宿舍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杀死了阿拉纳吗?”
“考什么学校?”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
“不过,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父亲说道,丝毫不理睬母亲的话,“这是个丑闻。我不允许你糟踏我的家门。明天你开始跟家庭教师上课,准备入学考试。”
“不可能。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美洲豹”说道,“阿拉纳是个可怜虫,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我干吗要杀死他呢?”
“我们家也是如此。你别忘了,我父亲曾经连任两届部长。”母亲抗议道。
“他比你好多了。”阿尔贝托说道。他们两个人悄悄地交谈着。为了压低嗓门,说话时十分吃力,每句话都是僵硬的、矫揉造作的。“你是个暴徒,你才是个可怜虫呢。‘奴隶’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你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他是个好人,不打搅任何人。你日日夜夜总是欺负他。入学的时候,他是个正常的人。可是你和其他人经常不断地折磨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只是因为他不会打架。‘美洲豹’,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现在你要被开除了。你知道将来你要过什么生活吗?杀人越货的生活。你迟早要被送进监狱。”
“闭嘴!别说蠢话。”父亲说道,而母亲则恼怒地望望他,“这种情况在咱们家里从来也没有过。我的脸都丢尽了。你知道咱们家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在中学、大学——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名列前茅的吗?都二百年了。假如你爷爷看见这样的成绩,他要难过死了。”
“我母亲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阿尔贝托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美洲豹”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但是他立刻明白了:“美洲豹”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是愁闷的,丝毫没有生气。“甘博亚也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是欺侮‘奴隶’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人人都欺侮他。诗人,你也在内。在学校里,你整我,我整你,让人家整的人就会自己倒霉。这并非我的过错。如果说别人不敢欺侮我,是因为我比较厉害。这可不是我的错。”
“有几门考得不好,”阿尔贝托说,“但是要紧的是升班了。”
阿尔贝托说:“你并不比别人厉害。你是个杀人凶手,可我不怕你。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再走着瞧吧。”
“年轻人,睡觉前,咱们先谈谈这个,”父亲晃着手中的成绩册说,“我刚刚看过。”
“你想跟我打架吗?”“美洲豹”问道。
“大概是感冒吧。阿尔贝托,快上床睡觉吧。”母亲说道。
“对。”
“我的头有点痛,所以回来得比较早。”阿尔贝托说。
“你没有这个本事。”“美洲豹”说道,“告诉我,是不是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对我非常恼火?”
父亲像往常那样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好像刚刚刮过脸,头发油光锃亮,表面上他很严厉,但是眼睛里常常并没有那种严肃的神情,只是焦虑地注视着发亮的皮鞋、灰色圆点领带、衣袋上方的白手绢、无可指摘的双手、衬衣袖口和裤线。他那审视的目光是含混不清的,既有不安,又有自满,随后便恢复了表面的严厉神情。
“不是,”阿尔贝托说,“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怕你。”
“回来啦,年轻人。”父亲说道。
“嘘!别叫喊!你要是愿意,咱们到街上去打。不过,我预先警告你,你打不过我。你白白发火。我并没有对‘奴隶’怎么样,只不过像大家一样也欺侮过他,可是没有恶意,开开心而已。”
“晚安。”阿尔贝托说。
“你以为没有关系?你欺侮他,别人学着你的样子,也欺侮他。你整得他没法生活,最后又把他害死了。”
他们走过迭戈·费雷街的第二条弄堂,到了阿尔贝托家的门口便分手了。贝拜一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阿尔贝托进门后,径直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走去。房间里亮着灯,他一开门就看见父亲站在屋子中央,手中拿着成绩册,母亲坐在床上,好像正在沉思。
“混蛋,你别喊!人家会听见的。我并没有害他。出去以后,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告密的人。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让他承认那是一场诬陷。你会看到那是胡说八道。”
“对,可以试试。这主意不坏。”阿尔贝托说。
“那不是胡说八道,这事我清楚。”阿尔贝托说。
“好的,伙计,这样我就高兴了。”贝拜说,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追别的姑娘吧。这是最好的报仇方法,最有刺激性的方法,也是最甜蜜的方法。你干吗不追纳蒂?她长得很漂亮,现在又很孤独。”
“别叫喊!真见鬼。”
“呸,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说真的,对埃莱娜我已经厌烦了。”
“你是个杀人凶手。”
“是的。她整个晚上都在和理查德跳舞。安娜跑去问她:‘你和阿尔贝托吵嘴啦?’她回答说:‘没有,可是明天一定要闹翻。’你不要为我刚才讲的事难过。”
“嘘!”
“你亲眼看见她了吗?”
“‘美洲豹’,是我告发你的。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
“所以我对你说,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这一次,阿尔贝托没有后退。“美洲豹”在床上已经缩成一团。
“她对我说,她不会去的。”
“是你把那些事情说给甘博亚的吗?”“美洲豹”一字一顿非常缓慢地问道。
“去过啦!这就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的事。”
“是的。我把你的所作所为,我把宿舍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了。”
“你是说纳蒂家的舞会?瞎说,埃莱娜没有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人。但是大家都发现了,因为昨天晚上她和他到过纳蒂家里。”
“因为我愿意这样做。”
“这是谁告诉你的?”
“好吧。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种。”“美洲豹”说着站了起来。
“对,就是圣伊西德罗大街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