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是,中尉。但是这和那个根本没有关系。我……”

“我懂,我懂,”他十分热心地回答说,“这对我再合适不过了。以前,我总是对您说,我愿意住校。我爸爸说得有道理。”

“你在上校面前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话。你不要再开口了。”甘博亚转向“美洲豹”说,“至于你,可能与士官生阿拉纳的死没有关系。但是,你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再也不能嘲笑军官了。这件事由我来办。现在你们回去吧,不要忘掉我刚才对你们说的话。”

“他连那是怎么回事都不懂。”母亲低声嘟哝道。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走了。甘博亚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他们在走廊里听到远处饭厅传来的人声与音乐声,水手舞曲已经代替了华尔兹舞曲。他们下到门外检阅场上。风已经停住,花草悄然直立着。两个人缓步向宿舍走去。

“啊,妇道人家都是这样,既愚昧无知,又多愁善感,”父亲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道,“一点事理也不懂。孩子,你给她解释一下,进军事学校对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军官们都是混蛋,”阿尔贝托不望着“美洲豹”说,“统统都是,甘博亚也在内。我原来以为他不大一样。”

“去军事学校里住校?”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妈妈,那可妙极啦!我非常乐意去。”

“他们发现小说的事啦?”“美洲豹”问道。

听到这里,他马上扬起头来。

“嗯。”

“我看不见得吧。”母亲反驳说,声音很微弱。她不看着丈夫说道:“既然你愿意让他入学,你就看着办吧。别再问我的意见。我是不同意他去军事学校里住校的。”

“你可倒霉了。”

“那当然啰!”父亲说道。停顿一下后,他转身向妻子说:“你瞧,我不是说过吗,他首先就会感到兴趣。”

“没有,”阿尔贝托说,“他们对我搞了一次讹诈。要我收回对你的控告,他们就忘掉小说的事情。这就是上校极力要我明白的事。他们这样卑鄙,真让人难以相信。”

“是的,很动人。”他立刻答道。

“美洲豹”哈哈笑起来。他说:“你发疯啦?军官们什么时候保护过我?”

“你不觉得这场面动人吗?”父亲问道,声音显得颇为和蔼,但是他实在了解这种口气在声调和用词上的真实含义:那是意味着某种警告。

“那不是保护你。他们是保护自己。他们不愿意出问题。他们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奴隶’的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他扭头一看,桌子上有本小册子,封面上有座高大的建筑物,下方有一行大写字母:“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并非军人职业的入门”。他伸手拿起小册子,惊喜地翻阅起来。他看见里面有足球场、整洁的游泳池、明亮的餐厅、空无一人的井井有条的宿舍。在正中间,是一张彩色跨页照片,上面是一支步伐整齐的队伍,正在从检阅台前走过。那些士官生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戴着雪白的军帽,身穿带有金色肩章的军服,一个个显得威武雄壮。旗杆顶端,一面国旗在迎风飘扬。

“美洲豹”赞同说:“这的确是真的。据说他们不让‘奴隶’的家属去医务室探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死的时候,眼前只有几个中尉和医生。他们真是一些卑鄙的东西。”

“你看那边桌子上,有些东西是给你的。”父亲和蔼地说。

“你也一样,你也不在乎他的死,”阿尔贝托说道,“你一心要报复,就因为他检举了卡瓦。”

他感到比较放心。那种与世无争、毫无个性的憨笑,立刻浮现在唇边。这是他最好的盾牌。母亲在客厅里,一看见他进来,马上走过来,温柔地拥抱他。这使他感到不安,因为这种亲热的表示会改变父亲的好情绪。近几个月来,父亲经常强迫他以仲裁者或见证人的身份介入家里的争端。这既可怕,又令人感到屈辱:他不得不违心地应声说“是,是,是”,以回答父亲提出的那些必须加以肯定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对母亲严重的指控:挥霍浪费、不善理家、无才无德。这一次,父亲又要让他为什么事情作证呢?

“什么?”“美洲豹”停住脚步,紧盯住阿尔贝托的眼睛问道,“什么事情?”

父亲给他开了门,满脸的笑容,眼神里毫无愠色。更令人惊讶的是,父亲竟然在他肩膀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几乎是欢快地对他说:“啊,你可回来啦。我和你母亲正在谈你的事。快进来,快进来。”

“什么什么事情?”

离家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他的心脏猛然缩紧:那辆蓝色的轿车在家门口停着。难道自己没有时间概念了?他向一个行人打听钟点:十一点整。父亲从来没有在一点钟以前回过家。他连忙加快脚步。一迈进外面的大门,便听到父母争吵的声音。“我就说电车脱轨,不得不从马格达莱纳大街徒步回家。”想着,他伸手去按门铃。

“‘奴隶’告发了山里人卡瓦?”“美洲豹”的眼睛在纱布下闪烁着火花。

他本应该踏上萨拉贝利大街,却沿着巴西大街继续走下去,直至那座街头花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双手插进衣袋,微微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未老先衰,感到生活实在无聊,毫无诱惑力,是个沉重的包袱。在课堂里,同学们等老师一转身就挤眉弄眼,投掷纸团,互相取笑开心;他则板着面孔,惶惑地注视着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能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呢?为什么举目无亲,没有亲朋好友呢?他闭上眼睛,长时间地呆坐着,默默想着契克拉约,思念着阿德利娜姨妈,回忆起儿时盼望夏天的急切心情。最后,他只好起身,缓步向家中走去。

“你别犯混,用不着装蒜。”阿尔贝托说。

他已经忘掉那个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阳光的中午。他搭乘从利马开往圣米盖尔的电车,在他家前一站的巴西电影院下了车。他一向提前一站下车,宁可多走十个街区,即使下雨也无所谓,以免撞见父亲。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奔波。前一个星期,考试已全部结束,成绩册已发到手中。学校关门了,三个星期以后才能复活。同学们由于暑假的到来而欢喜雀跃,他却相反,感到担心害怕。学校是他唯一的避难所。整个夏天,他的命运将由父母主宰,终日陷于精神迟钝的状态中。

“真见鬼,我并没有装假。我并不知道是他告发了卡瓦。他死得活该。所有的告密分子都该死。”

“好吧,”那男人说,“一瓶可乐,再随便来点什么。”

阿尔贝托通过一只眼睛看不大清楚,无法测准距离,伸手去抓对方的胸膛,但是只捞到一把空气。

“没有咖啡,”保林诺不耐烦地说,“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喝瓶可乐吧。”

“你发誓,以前不知道‘奴隶’检举了卡瓦。对着你母亲起誓。你说:假如你以前知道这件事,你妈就死掉。你起誓!”

“请来杯咖啡,”阿拉纳的父亲说道,“您喝点什么?”

“我母亲已经死了,”“美洲豹”说,“但是以前我是不知道。”

保林诺没说什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盒火柴。那男人划了三根,才点着香烟。就在火柴燃烧的一瞬间里,阿尔贝托发现那男人的双手在颤抖。

“要是你算人,你就发誓。”

“不是我要,是给这位先生的。”

“我发誓,我以前不知道。”

“没有。”

“我原来以为你知道,并且认为因为这个,你就把他杀害了,”阿尔贝托说道,“如果你从前真的不知道,那么是我弄错了。‘美洲豹’,我请你原谅。”

保林诺不信任地看看阿拉纳的父亲,说道:

“道歉已经晚啦,”“美洲豹”说道,“不过,以后再也别当告密分子啦。没有什么比那个更卑鄙的了。”

“一盒火柴。”阿尔贝托说。

<b>八</b>

他们来到“珍珠”小店。保林诺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柜台上。他望望阿尔贝托,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午饭后,士官生们像潮水一样拥进来。阿尔贝托听到他们越来越近:走过草地,传来草丛被践踏的声音;接着,是像急促的鼓点一样,踩在检阅场上的声音;突然,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几百双短靴敲击着水泥地面的声音。很快,隆隆声已到耳边,两扇门被推开,门框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他听见有几个声音同时在喊他和“美洲豹”的名字。人流冲进宿舍以后,马上分成两股,一股涌到他身边,另一股向“美洲豹”待的地方奔去。跑到他这里来的人群中,为首的是巴亚诺。人人都在打手势,个个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火花。众目睽睽,面对着七嘴八舌的问题,他觉得浑身通上了电流。刹那间,他仿佛觉得大家一定要拷问他。他想微笑一下,但是没有用:大家看不见,因为绷带几乎裹住了整个脸庞。他们说他是“德拉库拉”“魔鬼”“弗兰肯斯坦”“丽塔·海华丝”。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他装作声音嘶哑、说话困难的样子,仿佛他被绷带勒得说不出话来那样。他低声说:“我碰上一场车祸,今天上午才出医院。”巴亚诺友好地说:“我看你要比从前丑了。”其他人也争着预言说:“你要瞎一只眼睛,我们不再叫你诗人了,管你叫独眼龙吧。”大家没有让他解释,谁也没问车祸的细节,都在暗暗地动脑筋,想争着给他起外号,做出怪模怪样,拿他开心。阿尔贝托说:“有辆汽车把我撞倒了。就在五月二日大街上,我摔了一个嘴啃泥。”但是围着他的人已经开始散开,有些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另外一些又走上前来,并且大声嘲笑他脸上的绷带。突然,有人喊道:“我敢打赌,这些都是瞎说八道。‘美洲豹’和诗人一定打架了。”一阵哄堂大笑传遍了宿舍。阿尔贝托心中暗暗感激那位卫生员:脸上缠的绷带成了他的保护伞,谁也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他坐在自己的床上,那只独眼瞅着站在对面的巴亚诺,望着阿罗斯毕德和蒙特斯;他看着他们,眼前好像有一层浓雾。他可以猜出另外一些人在哪里,他听得到他们对他和“美洲豹”开的玩笑。那些玩笑毫无意义,但是十分幽默。有个人说:“‘美洲豹’,你怎么把诗人弄成那个样子的?”另一个人问他:“诗人,这么说你是像老娘儿们那样,用指甲抓人的啰?”阿尔贝托这时极力要从嘈杂声中认出“美洲豹”的声音来,但是没有办到;他也无法看见“美洲豹”,因为衣橱、床架和同学们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玩笑在继续,巴亚诺的声音最突出,十分刺耳难听;这个黑人心血来潮,唾沫四溅,讲的话既刻薄又诙谐。

“我心情很乱。请您谅解,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男人说。

突然,“美洲豹”的声音压倒了整个房间的说话声:“够了,别讨厌了。”立刻,喧闹声减弱了,只听见轻轻的、做作的嘲笑声。通过那只不断眨动的独眼,阿尔贝托发现有个人影移到巴亚诺的床边,双臂攀住上铺迅速向上爬去,上身、胳臂、小腿在一节节上升,不久就爬到衣橱上面,渐渐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最后他看见有两条长腿、一截乱七八糟的蓝色袜子和一双巧克力色的短靴,垂在同样颜色的衣橱上面。别的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仍然在吃吃地假笑。当他听到阿罗斯毕德那震耳欲聋的吼声时,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是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很紧张,他的一个肩膀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甚至感到了疼痛。阿罗斯毕德再一次吼道:“‘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不许你再叫喊!”一刹那间,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时,全班的人都转脸看着班长。阿尔贝托却无法看到他的眼睛,绷带妨碍他抬头,那只独眼只能看见两只一动不动的短靴;闭上眼睛再睁开,仍旧是那两只靴子。阿罗斯毕德还在不断地怒吼:“‘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你别开口!”阿尔贝托听到一阵身体活动的声音:原来已经躺在床上的士官生,全都坐了起来,伸长脖子向巴亚诺的衣橱上望去。

“不晓得,”阿尔贝托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当然不能。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阿拉纳治好。”

最后,“美洲豹”开腔了:“怎么回事?阿罗斯毕德,出什么事情了?你打算干什么?”

那男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他母亲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公道,不明白事理。但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把他送到这里来,为的是使他成才,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又不是个算卦的,怎么能预先知道会出事?您说就因为这个,能把过错推到我身上吗?”

阿尔贝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看着离他最近的几个士官生:他们的眼睛像钟摆一样,从宿舍的这一头望到另一头,从阿罗斯毕德这里望到“美洲豹”那里。

“先生,您平静一点,不必担心。我敢肯定危险已经过去。”阿尔贝托说。

阿罗斯毕德高声说:“咱们要说个清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谈一谈。首先,你不要再喊叫了。‘美洲豹’,你明白吗,自从甘博亚把你关进牢房以后,宿舍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过,他还不错,”那男人热情地说,“他变了样,成了另外一种人。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您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这里使他受到了锻炼,使他有了责任心。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要有点大丈夫气概,要有点个性。再说假如他愿意退学,也可以对我说。我让他入学,他就同意了。这不能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前途着想。”

“我不喜欢你们说话的这副腔调。”“美洲豹”沉着地反驳说。但是他的声音并不高,要不是大家都保持肃静,他的话几乎听不清楚。“如果你愿意和我谈谈,最好从衣橱上下来,到我这里来谈。要像个有教养的人。”

“军人生活有点艰苦,不太容易习惯。一开始谁也不太愉快。”阿尔贝托说。

“我不是个有教养的人。”阿罗斯毕德尖声说。

“是的,他不是个坏孩子。您知道,这是我管教的结果。有时候,我对他不得不严厉一些,那是为了他好。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将来着想。您愿意跟我谈谈他的事吗?谈谈他在学校里的生活。里卡多的嘴很严,跟我们什么都不说。不过有时候好像不太高兴。”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非常生气,一肚子怒火。他不打算跟‘美洲豹’打架,只想当着众人的面使他难堪。”

“我们全班同学都很难过。”阿尔贝托说。他停了片刻,最后补充说:“我们大家都很尊重他。他是个好同学。”

“你是有教养的,”“美洲豹”说,“当然是啰。所有米拉芙洛尔区的人,像你一样,都是有教养的。”

“这实在不公平,”那男人说,“这样的惩罚是不公道的。我们都是老实人,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他母亲经常积德行善。上帝为什么给我们降下这样的灾难?”

“‘美洲豹’,我现在以班长的身份讲话。你别想挑衅打架,‘美洲豹’,别当胆小鬼。咱们现在先谈谈,然后,随你的便。这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听见了没有?刚刚把你关进牢里,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谁都可以告诉你。中尉和准尉突然就发了疯,他们冲进宿舍,翻箱倒柜,把纸牌、烧酒、撬锁工具全搜出来了。又是扣分又是处罚,好一场倾盆大雨。差不多全班的人都要待上很长时间才能外出,‘美洲豹’。”

“在,不过不是距离很近。我当时在另外一边。上尉发现了他,那时我们已经上了山。”阿尔贝托说。

“那又怎么样?”“美洲豹”问道,“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出事的时候,您在他身边吗?”那男人问道。

“你还问呐?”

他们走出医务室。在门口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有个值班的士兵。他吃惊地望望阿尔贝托,探出头来看了一下,但是一言未发。天已经黑下来。阿尔贝托走过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远处是宿舍区的灯光,教学楼则是一片漆黑。周围没有一点喧闹的声音。

“对,我是要问的。”“美洲豹”平静地说。

“我跟您一起去,”那男人说,“待在这里,坐在走廊中间,又没有人说话,实在烦闷。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两天。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但愿上帝不要让那无可挽回的事发生在我们头上。”

“你以前对博阿和鲁罗斯说过,如果整到你头上,你就要让全班倒霉。‘美洲豹’,你就是这么干的。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告密分子。你把大家都坑害了。你是个叛徒,是个奸细。我以全班的名义告诉你:扇你耳光,我们都嫌脏了手。‘美洲豹’,你是个让人厌恶的东西。没有人怕你。你听见没有?”

“您等一下,我去找个火。”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轻轻侧过身去,用力仰着脑袋,这样才能看见阿罗斯毕德:他显得格外高大,头发是乱蓬蓬的,四肢很长,使他更显瘦高;他的两腿是分开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歇斯底里的神情,两只拳头握得很紧。“美洲豹”在等什么?阿尔贝托不断眨动着眼皮,极力透过那层散不开的浓雾看出去。

接着他又摸摸脸,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阿尔贝托一支。后者谢绝了。那男人把手又伸进衣袋,结果没有火柴。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告密的人,”“美洲豹”说,“是这个意思吧?说呀,阿罗斯毕德,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对吗?我是个告密的人,对吗?”

“对,对,上尉先生给了我们很大希望。他是个很和气的人。我想他是叫加里多上尉吧,他还转达了上校对我们的慰问。您知道吗?”那男人说道。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房间中央,绕过衣橱和站在周围不动的士官生们,正好在阿尔贝托的视线内停下来。这个人是博阿。

“他会脱离危险的,”阿尔贝托说,“先生,学校里的医生是最好的。”

“下来,下来,草包,”博阿叫道,“下来!”

那男人两手揉揉前额,又用手背擦擦嘴巴,说道:“不知道。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他母亲已经有点疯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又恰恰是在快要毕业的时候。最好还是先别想这件事吧,都是些愚蠢的想法。只要一心祷告就是。上帝会把他从这场灾难中拯救出来的。他母亲正在教堂里祈祷。大夫说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看他。”

他站在衣橱旁边,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羽毛那样在那双穿着蓝袜的短靴下面几厘米的地方晃动。阿尔贝托心里想:“我知道,他要伸手去抓那两只脚,把他拉到地下来。”但是博阿并没有伸手,只是在那里挑战:“下来,下来。”

“他怎么样?大夫跟您说了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走开,博阿。”阿罗斯毕德看也不看他。“我不是和你说话,走开!你别忘记你也怀疑过‘美洲豹’。”

“只让我看了一下,还是在门口。他们无权这样做。”那男人说。

“‘美洲豹’,”博阿说道,一面用那对冒着怒火的小眼睛盯着阿罗斯毕德,“你别相信他的话。我怀疑过那么一阵子,可是现在已经不怀疑了。你告诉他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你把他宰了。阿罗斯毕德,你要是有种,就从那里下来。”

那男人点点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他的两鬓和下巴长着稀稀落落的胡须,衬衣的领子满是皱褶和汗渍,领带垮了,露出一个小得可笑的结。

阿尔贝托想:“他是‘美洲豹’的朋友。我从来也不敢像他这样保护‘奴隶’。”

“我们两个同班,”阿尔贝托说,“他们也不让我进去。”

“‘美洲豹’,你是个告密分子,”阿罗斯毕德坚决地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是个肮脏的奸细。”

“他进了隔离室。不让我们见他。连我们都不能见。他们不该这样做。”那男人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您是他的朋友吗?”

“‘美洲豹’,那是他个人的看法。”博阿吼道,“‘美洲豹’,你不要相信他的话。谁也不认为你是告密的人。也没有人敢那么想。你告诉他,那是胡说,你过来抽他的嘴巴。”

“您能告诉我阿拉纳的情况吗?”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他的脑袋靠在床栏杆上面,那只独眼像一块火红的煤炭,他不得不经常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阿罗斯毕德的双脚和博阿乱蓬蓬的脑袋已经距离很近了。

阿尔贝托跨上两级,和那个人站在同一高度。阿拉纳的父亲定睛看着他:这小伙子的眼圈发青,瞳孔里流露出焦虑和警惕。

“博阿,离开那里!”“美洲豹”说道,他的声音一直缓慢而又平静,“我不用任何人为我辩护。”

“我是他父亲。您有什么事?”

阿罗斯毕德高声喊道:“同学们,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事情就是他干的,他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美洲豹’,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我刚才说了,你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

那男人仔细望望他,好像要认一认他是谁,接着回答说:

“他在等什么?”阿尔贝托心里想。刚才只是绷带下面有些疼痛,现在已经传遍整个脸部。但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因为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他焦急地等着“美洲豹”张开嘴巴,向全室喊出他的名字,就像把一堆废物抛给狗群一样;他等着大家吃惊而又愤怒地向他扑来。但是“美洲豹”以嘲讽的口气问道:

“对不起,您是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的什么亲戚吗?”阿尔贝托问道。

“还有谁跟这个米拉芙洛尔人站在一起?别胆怯,真见鬼!我想知道还有谁反对我。”

那人已经踏上几级楼梯,听见有人招呼,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博阿喊道:“‘美洲豹’,没有人。你别理睬他。你没看见他是个可恶的草包吗?”

“先生。”阿尔贝托招呼道。

阿罗斯毕德说:“大家都反对你。‘美洲豹’,你看看大家的脸色,就明白了。人人都鄙视你。”

阿尔贝托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正走到最下面几级楼梯时,迎面遇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这人面孔十分憔悴,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美洲豹”说:“我只看见一群胆小鬼,如此而已,草包加胆小鬼!”

还有,并不是玛尔巴贝阿达把虱子带进学校里来的。我认为恰恰是学校把虱子传给了这条母狗。这些虱子是山里人身上的。有一回,“美洲豹”和鲁罗斯把虱子往这只可怜的母狗身上扔。这两个人真不是东西!不晓得“美洲豹”以前到过什么下流的地方,我想大概是瓦底卡区第一条弄堂那种龌龊地方吧,弄了一身虱子回来。他让虱子在洗脸间里爬,它们在白瓷砖上显得有蚂蚁那么大。鲁罗斯对他说:“干吗不把它们扔到别人身上?”该是玛尔巴贝阿达倒霉,它正在旁边望着,于是就落到它头上了。鲁罗斯揪住它的脑袋,因为它又蹬又踹,“美洲豹”就用双手把虱子往它身上扔。完了之后,两个人乐不可支。“美洲豹”喊道:“我还有大批存货呢。咱们给谁‘洗礼’?”鲁罗斯嚷道:“给‘奴隶’。”我和他们一道去了。他正在睡觉,我记得当时我抱住他的脑袋,蒙住他的眼睛,鲁罗斯按住他的双腿,“美洲豹”把虱子撒到他头发里。我冲着“美洲豹”喊道:“小心点儿,哎呀,你把虱子弄进我的衣袖里了。”要是我那时候知道这个小伙子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想当时决不会去抱他的脑袋,不会把他整得那么苦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因为虱子出什么问题,而玛尔巴贝阿达却倒了大霉。它因为总在墙上摩擦,全身的毛几乎脱光了。由于满身烂疮,简直就像一条到处寻食的癞皮狗。它一定觉得身上很痒,总是在摩擦,特别是在寝室那凸凹不平的墙壁上。它的腰身好像是一面秘鲁国旗:红白相间,鲜血加石膏。“美洲豹”这时说:“我们要是给它身上撒点辣椒面,它一定会像人一样开口讲话。”于是他命令我:“你去厨房里偷点辣椒来。”我跑到厨房,厨师送给我几根辣椒。我们把辣椒放在瓷砖上,用石块碾成细末。山里人卡瓦在一旁说:“快点,快点。”“美洲豹”接着说:“你抓住它,按牢。我来给它治病。”真的,它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了;它又蹦又跳,跳起来足有衣橱那么高;它扭来扭去,好像一条大蛇;它嗥呀嚎呀,实在难听。准尉莫尔特闻声赶来,这里的喧闹简直把他吓坏了。一看见玛尔巴贝阿达这种跳法,他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可真调皮呀!你们可真调皮呀!”但是最令人奇怪的是母狗居然痊愈了,它又重新长出毛来。我觉得它甚至比以前更肥了。它大概以为我撒辣椒面是为了给它治病。动物都不是那么聪明的,谁知道它脑袋里装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从那天起,它就像着了魔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转。站队的时候,它钻到我两脚中间,妨碍我开步走;在饭厅里,它蹲在我椅子旁边,摇晃着尾巴要我扔给它一块果皮;上课的时候,它趴在教室门口,一到课间休息,看见我从教室出来,它就摇头摆尾地逗我发笑;到了夜晚,它就跳到我床上,想用舌头舔我的脸。为了好玩,我有时揍它几下,它就走开了,但是仍然回来,不过总是用两眼揣摩着我的态度:“看这回你打不打我,我靠前一点,再走开一点,大概你不踢我了吧。”嘿,你看它多机灵。于是大家就纷纷嘲弄我说:“土匪,你干过了吧。”这可不是真的。我脑袋里一点也没有玩弄母狗的想法。起初,这狗东西这样黏黏糊糊地缠人,实在叫我恼火。不过,有时出于偶然,我给它搔搔头皮,于是便发现它很喜欢搔痒。夜晚,它爬到我身上,滚来滚去不让我睡觉,直到我伸出手去,在它头上抓一抓,它才安静下来。这条母狗在夜里非常有精神,大家一听到它在乱动,就纷纷起来骂我:“好啦,博阿,你让那畜生安静点吧。你把它勒死吧。”啊,对了,强盗,你喜欢挠痒痒,对吗?快过来!我给你抓抓狗头和肚皮。它立刻老老实实安静下来。我发现它舒服得直颤抖,可是只要我一停手,它就发火。黑暗中,我看见它张大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不明白为什么狗的牙齿竟然这样白,而且每条狗都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条狗长着黑牙,也没有听说过哪条狗掉了牙,或是因为牙痛必须拔掉。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同样,狗不睡觉,也是很奇怪的。我原来以为只有玛尔巴贝阿达不睡觉,但是后来别人告诉我,所有的狗都一样,都是夜间不睡觉的。开始我有些惊恐不安,因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它在那里瞅着我。有时,一想到这条母狗竟然整夜不闭上眼睛,总是趴在我身边,我真是无法入睡。因为这会使任何人都感到精神紧张,好像它总是在那里监视着你一样,虽然它不过是条不懂事理的母狗。但是,有时它好像很懂得一些事情。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不敢归罪于我,他害怕说出来。”

有一次,瘦子依盖拉斯给我一个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拿去买烟抽吧。如果因为爱情心里难过,就喝一杯解解愁吧。”第二天,我和她正走在阿里卡大街上,人行道旁就是波雷涅电影院。恰巧我们在一家面包房的橱窗前停了一下。那里面有些巧克力点心,她说了一句:“真香呀!”我立刻想起口袋里的钞票,我还很少感到心里是这样的幸福。我对她说:“你等一会儿,我有一个索尔。我去买一块来。”她连忙说:“别,别乱花钱。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可是我已经跑进去了,我告诉中国人,我要买块点心。我当时是那样地昏头昏脑,不等找钱就跑了出来。可是那位中国人非常诚实,他追出来对我说:“找给你一个丕塞他,拿着。”我把点心递给她,她却说:“可不能都给我一个人,咱们分吧。”我不同意,再三告诉她我不想吃。但是她一再坚持,最后她说:“你至少也得吃一口呀。”说着伸过手来,把点心放在我嘴边。我只好咬了一小块,她开心地笑起来。“你弄得满脸都是,”她说,“我真笨,怪我不好。我给你擦一擦。”说完她就举起另外一只手,伸到我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那只手一碰到我的脸,我赶忙收敛起笑容。当她的手指擦到我的唇边时,我急忙屏住呼吸,闭紧嘴唇,否则她会以为我想吻她的手。“好了。”擦完后,她说。我们继续向拉萨叶大街走去,谁都没有说话。我为刚才发生的事激动得要死。我敢肯定,她的手在给我擦嘴的时候,曾经停了一下,要不然就是连续擦了几下,我心中暗暗在说:“说不定她是故意的。”

阿罗斯毕德喊道:“奸细!奸细!奸细!”

在我送她的路上,我们经常遇到拉萨叶的学生,他们都穿着奶咖色的校服。这是我们的又一个话题。我告诉她:“他们都是些同性恋,没法和五月二日学校的人交手。这些小白脸长得很像卡亚俄港玛丽斯塔兄弟学校的学生,玩起足球来像女人,假如踢中他们一脚,就哭爹喊娘。你看看他们那个长相就行了。”她听着笑起来,我继续说下去,最后讲完的时候,我心里想:“就要到了。”一想到她总是听我讲这老一套,很可能厌烦,我就有点心情紧张。不过,我自我安慰地心想,她给我多次讲的那些,也同样是老一套,我可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她和她姑妈在星期一妇女专场看的那部电影,她给我讲了两三次。有一次她刚说到电影院,我就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她于是问我是不是看过某某影片,我说没有看过。“你从来不看电影吗?”她问我。我告诉她说:“如今不大看了。去年常看。那时候,我跟五月二日学校的两个孩子,每个星期三去萨恩斯·培尼亚揩油看晚场电影,因为我有个朋友的表哥是市里的警察,他值班的时候,就放我们进电影院的楼座。刚一熄灯,我们就下到池座里,这中间隔着一块木板,只要一跳就可以过去。”她问道:“从来没有抓住过你们吗?”我告诉她说:“既然警察是我朋友的表哥,谁来抓我们呀?”她又问我:“今年你们为什么不那样干了?”我说:“如今他们每星期四去看,因为那个警察换到这一天值班了。”“你怎么不去?”她问我。我不知不觉地竟回答说:“我喜欢到你家去,和你在一块。”话都说出口了,我才察觉它的含义,于是连忙闭上嘴巴。谁知这样更糟,因为她很严肃地盯着我看,我心里想,她一定生气了,于是赶忙说:“不过,也许哪个星期我会跟他们一起去看。说心里话,我并不是非常喜欢看电影。”我跟她谈起别的事来,可是心里总想着她那张与平时不同的面孔,好像她一听我这样讲,就会想起另外一些我不敢对她讲的事情来。

“来呀,”“美洲豹”说,“我讨厌胆小鬼。为什么没有别人也喊呀?用不着那么害怕嘛!”

瘦子依盖拉斯不断地给我钱花。他经常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等我,为的是请我喝一杯酒,抽一支烟,再谈谈我的哥哥,聊聊女人,等等。他对我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不折不扣的大人。”有时候,我并没有向他借,他就给我钱花。每次给的不多,五十生太伏或者一个索尔,但是足够我用来坐车。我走到五月二日广场,沿着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走到她们学校,我总是在街头拐角的地方停一停。有时我上前迎她,她就对我说:“你好,今天你放学又很早呀?”然后她就和我聊起别的事情来,我也一样。我心里想:“她真聪明,为了不让我感到难堪,就换了话题。”我们向她叔叔家里走去,大约要过八个街区。我尽量走得慢一些,有时迈着小碎步,有时停下来看看商店的橱窗,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们谈的事情是一样的:她把她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我把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我们还谈下午在一块念书的事;还谈什么时候会考试,能不能升班,等等。我知道她们全班同学的名字;她也知道我们班同学的诨名、老师的外号,以及有关五月二日学校里那些最出名的学生的流言蜚语。有一次我打算对她说:“昨天晚上我梦见咱俩长大结了婚。”我想她一定会问我很多问题,为了不张口结舌,我事先准备了好多话。第二天,当我们走在阿里卡大街上的时候,我突然对她说:“喂!我昨天晚上梦见……”“你梦见什么啦?”她问我。我只是对她说:“咱们都升班了。”她回答说:“但愿这个好梦能实现。”

“同学们,喊呀!”阿罗斯毕德说,“当面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说呀!”

我每星期有两三天的中午到她的学校门口去等她,不过,不是每次都上前打招呼。我母亲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吃午饭,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去朋友家里吃饭。无论如何,我不在家对她有好处,这样可以少花点吃饭的钱。有时她看见我中午回家,反而厌烦地问我:“今天你怎么不去秋古依多家了?”就我自己来说,我真想每天都去她们学校找她,可是在我们五月二日小学,下课前不准离校。星期一还算容易,因为那天有体育课,我可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藏在石碑后面,等萨帕塔老师把全班带上大街的时候,就从大门里溜出去。萨帕塔老师当过拳击冠军,不过现在已经老了,不大好动。他从来不点名,常常把我们带到球场上说:“你们玩足球吧,这是对双腿最好的锻炼。可是别跑得太远。”他自己就坐在草地上看报。星期二根本不可能出去,因为算术老师熟悉全班的名字。星期三则相反,我们有图画和音乐,西古埃涅老师常常心不在焉。十一点课间休息之后,我就从汽车库的大门跑掉,在学校旁边登上电车。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们不会喊的。没有人敢喊。”阿罗斯毕德打着拍子在吼叫:“奸细!奸细!”从房间不同的角落里,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他们声音很低,几乎不张嘴地重复着“奸细”二字。低低的抗议声逐渐在增强,好像在上法语课。阿尔贝托开始能够区别出几个声音来:巴亚诺那像细笛一样的嗓音、契克拉约人努涅斯唱歌一样的声音,以及合唱声中其他几个人的声音。抗议声变得强大而普遍了。阿尔贝托挺直身子,向周围扫视一眼:大家的嘴巴整齐一致地张开又合拢。他被这个场面迷住了,刹那间,他的担心消失了,他不再害怕他的名字会在房间里响起来,不再担心这时士官生们对“美洲豹”发泄的全部愤怒会转到他身上来。他自己的嘴巴也在绷带后面开始低语:“奸细!奸细!”那只眼睛由于已经变得红肿,他随后就闭上了。周围发生的事暂时看不见了,直到喧闹声达到一定程度他才睁开眼睛。由于碰撞和推搡,衣橱在晃动,木床也在吱吱作响;漫骂声打乱了整齐一致的合唱。但是最先动手的不是“美洲豹”,后来才知道是博阿:他伸手抓住阿罗斯毕德的双脚,一下子把后者拉到地上。只是在这时,“美洲豹”才介入进来,他突然从宿舍那一头拔腿向这边跑来,谁也没有拦阻他,但是人人都在重复那两句歌词;他越是狠狠地盯着人家,人家越是拼命用力地高唱。他一直跑到阿罗斯毕德和博阿所在的地方。他们正在地上翻滚,半个身子已经滚进蒙特斯的床下。甚至当“美洲豹”并不弯腰,就在那里像踢沙袋一样开始野蛮地猛踢班长的时候,大家依然未动。后来,阿尔贝托记得众人在呐喊声中争先恐后地飞跑过来,他们从各个角落向宿舍中间跑来。他连忙卧倒在床上,免得挨揍,双臂也像盾牌一样支了起来。他伏在床上,从那里看到全班的士官生像闪电一样纷纷向“美洲豹”扑去。大家七手八脚地从那里揪起“美洲豹”,把他从阿罗斯毕德和博阿那里分开,扔到通道上。与此同时,呐喊声在狂飙。阿尔贝托在那一大堆人体中看到了巴亚诺、梅萨、巴尔迪维亚和罗梅罗的面孔,听到了他们在互相鼓励:“狠狠地揍!”“打他个满脸花!”“臭奸细!”“这个大草包,他总以为自己非常勇敢。”阿尔贝托心里想:“会把他打死的,博阿也一样。”但是,时间并不很长。忽然,哨子声在宿舍外面响起来,准尉要惩罚那最后迟到的三个人的威胁声也传了进来。喧闹和斗殴好像变魔术般地停止了。阿尔贝托急忙跑出去,站到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中间。接着,他回头寻找阿罗斯毕德、“美洲豹”和博阿,但是,他们都不在。有人说了一句:“他们到洗脸间去了。没有洗干净,最好别出来。可别再闹了。”

“不行,”大夫说,“必须有上校的许可才成。”

甘博亚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站了片刻,用手帕擦擦前额。他头上有汗水。他刚刚给妻子写了一封信,现在要去警卫室,让值班中尉给他当天寄出。走到检阅场上,他不知不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他从草地上看到保林诺正在用脏手切开面包,把香肠夹进去,准备课间休息时卖给士官生。他在报告中已经指出这个混血儿私运香烟和烧酒,为什么校方不采取任何措施抵制这个保林诺呢?保林诺的“珍珠”小店是正式得到过官方许可呢,还是仅仅是个屏风?他烦躁地驱散了这些想法,看了看手表: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然后将有二十四小时的自由时间。到哪里去呢?关在巴兰科大街上的冷清住宅里?这个想法他丝毫没有兴趣,他会感到焦躁和厌烦。他可以去拜访几位亲友,他们一向乐于接待他,总是责备他为什么不经常光临。晚上,可以看一场电影,巴兰科大街上的电影院经常放映战争片或武打片。当他还是士官生的时候,每个星期天他都和罗莎去看日场和晚场,有时还反复看同一部影片。他常常嘲笑罗莎,因为她看墨西哥音乐片时经常落泪,在黑暗中经常摸索他的手掌,好像要求保护似的,但是这种意外的接触使他暗暗激动。他们两个交往了将近八年的时间。几星期前,他还不曾这样追忆过去。闲暇的时光,他总是用来设计未来的蓝图。到目前为止,他的目标已经实现,还没有人夺走过他离开军事学院时所取得的职位。那么,为什么自从出了这许多问题之后,他总是痛苦地怀念那青春时代呢?

“假如我有兵营大尉的手令,可以见他吗?”

“中尉,您用点什么?”保林诺恭敬地点头问道。

“士官生阿拉纳不能说话,他失去了知觉。早晚会醒过来的。你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不得不去叫军官了。”

“可乐。”

大夫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十分同情地望着他说:

这种饮料里甜腻的苏打气味使他感到恶心。那时候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背诵那枯燥乏味的书本吗?值得那样孜孜不倦地攻读条令章程和战略、战术以及军事地理吗?甘博亚嘴边露出一丝苦笑背诵起来:“秩序和纪律构成社会基础,它们是人类集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只有把现实生活纳入法律的轨道中,秩序和纪律才是可能的。”门德罗上尉甚至强迫他们熟记条令前言。大家都管上尉叫“律师”,因为他是个引用规章条款的狂热分子。甘博亚心里想:“他是位优秀的教师,一位了不起的军官。难道他要老死在波尔哈的边防军里吗?”从乔里约斯军事学院毕业之后,甘博亚处处模仿着门德罗上尉的举动。他曾经被派往阿亚库乔城,很快就赢得执法严厉的名声。军官们称他是“检察官”,士兵们则说他是“大坏蛋”。大家都笑他行事死板,但是他知道,人们还是怀着某种钦佩的心理暗暗尊敬他。他指挥的连队训练有素,纪律良好。经过严格训练和经常教育之后,他无需惩罚士兵,各项军务即能正常运转。到目前为止,对于甘博亚来说,命令别人守纪律和自己服从纪律是同样地容易。他原来以为军事学校里也理应如此。可是现在他怀疑了。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对上级怎么能盲目相信呢?也许像别人那种做法是明智的。毫无疑问,加里多上尉是对的:条令章程应该用头脑分析一下,应该把个人的安危与前途置于一切之上。他想起自己被派遣到莱昂西奥·普拉多之后不久,同一个下士发生的一起冲突。那是个傲慢的山里人。甘博亚责备他的过失,他居然当面冷笑。中尉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时下士咬牙切齿地说:“中尉,如果我是士官生,您就不会打我了。”无论如何,那个下士不是糊涂虫。

“不是,”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必须跟他谈一谈,事情很紧急。”

他付过可乐的钱,又回到检阅场上。那天上午,他送上四份有关偷窃试卷、发现烧酒、聚赌、越墙外出的新报告。按道理说,一班要有多一半的士官生应该送交军官会议。每个人都可能受到严厉制裁,其中几个会被开除。他的报告只限于一班。检查别的宿舍无济于事,因为士官生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销毁或隐藏纸牌和烧酒。报告中,甘博亚丝毫没有影射其他各连。让那些连队里的军官自己去管吧。加里多上尉当着他的面,心不在焉地读过报告,然后问他:“甘博亚,这些报告做什么用?”

“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这不由我决定,你知道这是有规章制度的。士官生阿拉纳已经被隔离了。谁也不能见他。你是他的亲戚吗?”

“上尉,什么‘做什么用’?我不懂。”

“昨天我来过三次,”阿尔贝托说,“他不让我进来,可是他今天不在。大夫,劳驾,我想看看他,哪怕一分钟也行。”

“事情已经了结啦。那件事已经做了处置。”

“不行,”大夫回答说,一面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个站岗的士兵没告诉你禁止上楼吗?年轻人,上楼会处罚你的。”

“上尉,费尔南德斯那件事已经处理了。但是其余的事并没有处理。”

“大夫,我要见士官生阿拉纳。”

上尉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重新拿起报告细细翻阅,下巴骨不知疲倦地蠕动着,那副咀嚼的样子既省力又好看。

“士官生,你有什么事?”

“甘博亚,我是说干吗要弄上这么一堆纸张。你已经向我做过口头报告了,何必还都写下来呢?一班差不多全体都挨罚了。你还想走多远呢?”

“这个学校的人,个个都是野人。”说着,他站起来拐进走廊。周围的墙壁好像刚刚粉刷不久,可是湿气又在墙壁上印出一块块的灰斑。过了不久,那个护士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人。

“假如军官会议召开,可能要求书面报告,上尉。”

“快叫大夫,他妈的,”阿尔贝托吼道,“该死的东西,快叫大夫。”

“啊!我看什么会议的那种想法,你还没从头脑里去掉。你打算让我们把全年级都整一下?”

“士官生,你发疯了还是怎么的?”

“上尉,我只报告本连的事。别的连队我概不负责。”

“既然您不肯叫大夫,我自己去找,”阿尔贝托说,“您不同意,我也要进去。”

上尉说:“好吧,报告你已经给我了。现在你就忘掉这件事吧,让我来管。一切由我负责处理。”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那人说着早已把报纸扔在地上。

甘博亚离开了那里。从这时起,一直纠缠着他的沮丧情绪越发加深了。他下决心再也不管这件事,再也不采取任何积极行动。他想:“今天晚上我最好来个一醉方休。”他走到警卫室,把信交给值班军官,并且请他用挂号发出。出了警卫室,他看见阿尔杜纳少校正站在办公楼门前。少校招手请他过去。

“撒谎。您是护士,我要和大夫谈一谈。”

“你好,甘博亚,来,我陪你走走。”少校说。

“我就是值班医生。”

少校一向对甘博亚非常友好,尽管他们的关系只是严格地限于公务关系。他们两人向军官餐厅走去。

“我有急事,”阿尔贝托坚持道,“劳驾,让我跟值班医生谈一谈。”

“甘博亚,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少校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说,“这是朋友之间私下互通情况,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对吗?”

“不行,”那个人生硬地说道,“走吧。谁也不能探视士官生阿拉纳。他在隔离室。”

“明白,少校。”

“我想看看士官生阿拉纳。”

“甘博亚,大尉对你很恼火。上校也是一样。好家伙,这就足够了。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劝你赶快到国防部去活动一下,因为他们已经要求把你立即调离。我担心事情会发展得很快。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服役履历可以保护你,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有势力是很管用的,这你很明白。”

“士官生,请走开,这里禁止入内。”

甘博亚心里想:“现在离开利马,她一定不高兴。无论如何,我要让她在她们家待一段时间,直到找到房子和女佣为止。”他说:“少校,我非常感谢您。您知道会把我调到什么地方去吗?”

“是这码子事。”阿尔贝托喊道,用力一甩,方才脱身。他向前走,那两个小伙子还在后面争论。他快步走到军官楼,从那里拐弯,再有十米便是医务室。他勉强认出它的轮廓,因为大雾已经盖住了那里的门窗。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小小的值班室也是空空荡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楼道口上有个身穿白围裙的人坐着,手里虽然拿着一张报纸,却并不在读,而是表情阴郁地望着墙壁。他一听见阿尔贝托的脚步,便站起身来,说道:

“如果让你去某个原始森林里的边防哨所,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不然,就是高寒地带。这种时候,城市里不大有升迁的变化,只有边防哨所有空缺。所以你别错过时机。也许能争取到一个重要城市里去,比如说阿雷基帕或者特鲁希略。啊,对了,千万别忘记,我对你说的这些事,还是保密的,朋友之间谈谈而已。我不希望找麻烦。”

“这样干不算数,”小个子说道,“你是在提示。”

“少校,请您放心,”甘博亚打断对方的话说,“让我再次谢谢您。”

“不放。你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码事。”

阿尔贝托看见“美洲豹”向宿舍外面走去;看见他穿过两排床中间的过道;看见他丝毫不理睬士官生们愤怒或嘲笑的目光,昂首缓步,直视前方,一直走到门边;看见他用一只手推开房门,然后用力一摔,扬长而去。这时,士官生们正坐在床上吸着烟蒂,把烟灰弹到纸片或空火柴盒里。当阿尔贝托看到“美洲豹”的面孔远远地出现在两只衣橱之间的时候,他再次暗暗思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这张面孔为什么会依然完整无损呢?但实际上他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的。打架的当天,乌里奥斯特在饭厅里声称:“是我把他打瘸的。”但是第二天巴亚诺抢走了这份荣誉,接着是努涅斯、雷维亚,甚至连体弱多病的加西亚也来抢这份功劳。他们当着“美洲豹”的面,高声争论这件事,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一样。相反地,博阿的嘴巴肿了,整个颈部绕着一圈血肉模糊的抓伤。阿尔贝托的目光在寻找博阿,发现他在床上躺着,玛尔巴贝阿达趴在他身上,用粉红的长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你还不放开我吗?”

阿尔贝托心里想:“奇怪的是他也不和博阿说话。他不跟鲁罗斯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天他跑掉了。但是博阿那天是拼了命的,也是为了他才挨揍的。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除此之外,班上的人好像已经忘记了博阿参过战。人人都和他说话,像从前那样跟他开玩笑,大家围在一起吸烟的时候,也把香烟传给他。阿尔贝托想:“奇怪的是没有人主张冷落他。假如那时冷落了他,现在也许会好一些。”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阿尔贝托从远处盯着博阿。“美洲豹”离开教室下面的院落,向草地上走去,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博阿这时走到他身边,一起并肩走着。显然,他们两个在争论什么,只见博阿连连摇头,挥舞着拳头。后来博阿就走开了。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美洲豹”依然如故。这一次鲁罗斯走上前,但是刚刚靠近,“美洲豹”就把他一把推开了。鲁罗斯面红耳赤地回到教室里来。上课的时候,士官生们聊天,骂人,吐口水,用纸弹互相射击,不断模仿马嘶、牛叫、猪哼哼、猫儿“喵喵”、小狗“汪汪”来打断老师的讲课——生活又恢复了常规。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个异己分子。“美洲豹”双臂放在书桌上,蓝色的眼睛盯着黑板。他既不开口发言,也不做笔记,更不扭头去看同学,就这样一节又一节课地坐着。阿尔贝托心想:“好像是他在冷落我们,是他在惩罚全班,而不是相反。”从那天起,阿尔贝托就时刻等着“美洲豹”找上门来要求他把事情讲清楚,强迫他向大家说明真相。他甚至把检举一事的辩解词都已经考虑好了。但是,这一切,“美洲豹”同其他人一样,是毫无所知的。阿尔贝托还推测“美洲豹”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那个矮个子士官生笑起来。

他下了床,走出宿舍。院子里有很多士官生。这时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朦胧时刻。模糊的阴影损坏了建筑物的外貌,衬托出士官生们身穿的军装的轮廓,但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暮色给他们涂上了一层与院落、墙壁、检阅场和草地相同的深灰色。若明若暗的光线给人们的活动罩上一层假象: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起路来显得更快或者格外缓慢;说起话来或者低声细语或者难听刺耳;当两个身影凑到一起时,好像是在拥抱或者像是斗殴。阿尔贝托向草地走去,一面竖起军装翻领。他没有听到海涛声,大海正在安静地休息。他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于是开口问道:“是‘美洲豹’吗?”人家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骂他,只是说:“我不是‘美洲豹’。你如果找棍子,我这里有一根。吃吧。”他一直走到教学楼的洗手间,隔壁的厕所里,有几点红光在闪闪发亮。他站在黑洞洞的门口高喊了一声:“‘美洲豹’!”没有人答应。但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瞅着他:那几颗火星一动不动地待着。他返回草地上,向“珍珠”小店旁边的厕所走去。那里夜间无人使用,因为老鼠成群地乱窜。他在门口看见里面有一点火星和一团黑影。

打算到人间来。

“是‘美洲豹’吗?”

原来是那小乖乖,

“什么事情?”

有股剧烈的疼痛,

阿尔贝托走进门去,划着一根火柴。“美洲豹”正站在地上,整理皮带。旁边没有别人。他扔掉火柴棍。

在我的卵巢里……

“我想跟你谈谈。”

那个士官生非但没有松开他,反而更用力拉他,接着唱道:

“咱俩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走开!”“美洲豹”说道。

“我跟你说,放开我!”阿尔贝托说,“我得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是我到甘博亚那里把他们给告发的?”

“是关于一首歌,”那个矮个子凑过来说,“一首玻利维亚的歌。他有一半玻利维亚血统,会唱那里的歌,是些稀奇古怪的歌。你唱一遍,让他听一听。”

“美洲豹”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自从发生这些事情以来,阿尔贝托还没有听见过他这种笑声。黑暗中,他听到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他的笑声吓坏了老鼠。”他心里想。

“伙计,别生气。只要一分钟,我们两个打了赌。”小伙子坚持道。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美洲豹”说道,“那你就错了。我不是告密的人,也不和告密分子说话。你走开吧。”

“松开手!”阿尔贝托说,“我忙着呐。”

“你让大家继续以为那是你干的吗?”阿尔贝托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十分尊敬,几近虔诚,“为什么要这样呢?”

“诗人,请你等一等,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问你,卵巢只是女人才有,对吗?”小伙子问道。

“美洲豹”说:“我教会了他们要当个男子汉。你以为这对我很重要吗?就我个人来讲,人人都可以滚他妈的蛋。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感兴趣。你的想法也是一样。走开吧!”

阿尔贝托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张扁平脸,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是那个小伙子向他一笑,好像老相识一样。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士官生,个子矮一些。阿尔贝托看不清两人的脸,因为这时虽然刚刚下午六点,却提前漫起了大雾。他们三人站在检阅场附近五年级的院子里。三五成群的士官生正在那里来回散步。

“‘美洲豹’,”阿尔贝托说道,“我找你为的是告诉你,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抱歉,非常抱歉。”

我为玛尔巴贝阿达这条母狗感到难过,昨天夜里它整宿都在哀鸣。我先用毯子,后来又加上枕头,把它裹紧,可是那长长的嗥叫依然可以听见。它好像随时会因窒息而死,真是可怕极了,哀叫声把整个宿舍的人都吵醒了。假如是在过去,那也就算了。如今大家都很烦躁,于是就骂起来,很恼火,还说:“你再不把它弄出去,就揍死它。”我只好从床上向各位一一说好话,差不多弄到快半夜也没法解决。我自己也困得不行,可是玛尔巴贝阿达嚎叫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有几个人起床下地,手里拿着靴子跑到我的床边。既然现在大家这么懊丧,就不要肇事折磨全班。于是,我把它弄了出去,把它一直拉到院子里,把它扔在那里。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觉它跟着我,我很生气地冲着它说:“你老实在这儿待着,狗东西,你就在这里嚎吧!”玛尔巴贝阿达却坚持跟在我的身后,脚爪子胆怯地不敢向前迈。它极力地要跟我的那副样子,真叫人可怜。我只好把它抱起来,一直带到草地上。我把它放在草上,搔搔它的后脑勺,就回来了。这一次它没有跟着我。但是我睡得很不好,确切地说是没有睡着。本来还有些困,可眼睛唰地一下自己就睁开了,我想起了母狗。再说,我开始打喷嚏了,因为我把它带到院子里的时候,没有穿鞋,睡衣都是窟窿。我想那时大概有风,也许还在下雨。可怜的玛尔巴贝阿达,它在外面一定冻僵了,因为它非常怕冷。以前我夜里多次发现它发火,因为我一翻身就把被子踹掉了。它很懊恼,呜呜噜噜地爬起来,用牙齿咬住毯子重新盖在身上;要不然就钻到床脚,偎在我的脚下取暖。狗这种动物非常忠实,比亲戚朋友强多了,在这方面真是没话说。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长得滑稽可笑,它是各种狗杂交的产物,但是心地很纯洁。我想不起它是什么时候到学校来的。肯定不是哪个人带进来的,而是路过这里的。它想进来看一看,结果爱上了这个地方,就留下来了。我记得我们入学的那年,它就已经在学校里了。也有可能它是在这里出生的,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一员。那时候,它长得又矮又小,新生“洗礼”以后,它就总是往班里钻,于是我注意到了它。它觉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每当有四年级的人进来,它就往人家脚上扑,冲着人家狂叫,想咬一口。它非常顽强,人家一脚把它踢得老远,它就再次扑过来,一面狂吠,一面龇着那小狗牙。如今它已经长大了,大概有三岁多。这个年龄对狗来说已经算是老年,动物活的时间都不长,特别是那些滑稽可笑、吃得又少的动物。我从来也没有看见玛尔巴贝阿达吃过很多东西。有时我扔给它一些果皮,这就是它最好的美餐。因为平时它嚼些草根,咽点汁水就吐出来。它常常嘴里叼着草根,长时间在那里嚼呀,嚼呀,就像印第安人嚼古柯叶一样。它总是待在班里,有人说它身上有虱子,就把它赶出去,可是玛尔巴贝阿达照样回来。它被扔出去过上千次,不大一会儿,房门吱扭一声响,就在下面,差不多贴着地皮,露出了它那张狗嘴。它那股执拗劲常常使我们发笑。有时我们就放它进来,跟它玩一会儿。我不知道是谁想起来给它起了一个玛尔巴贝阿达的名字。有些绰号不晓得怎么就造出来了。大家开始叫我博阿的时候,我付之一笑。后来我有点恼火,就问是谁给我起的外号。于是他们就互相乱说是某某人、某某人。如今这个诨名简直去不掉了,甚至连我们的街道上也这样称呼起来。我猜想大概是巴亚诺起的。他总是对我说:“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从皮带上面撒泡尿。”“把你那个长达膝盖的小白鸽给我看看。”不过,我不在乎。

“美洲豹”说:“你要哭鼻子吗?你最好不要再找我说话。我对你说过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打交道。”

<b>一</b>

“你别这样打算,”阿尔贝托说道,“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去告诉他们,那不是你干的,那是我干的。咱们做朋友吧。”

——保尔·尼桑

“我不愿意做你的朋友,”“美洲豹”说,“你是个可怜的告密分子,你叫我恶心。滚开这里!”

“我曾有过二十岁。我不同意任何人说那是最美好的年华。”

这一回,阿尔贝托服从了,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躺在草地上,直到吃晚饭的哨声响了,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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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 完结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