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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七</b>

“理查德?”

甘博亚中尉走出上校办公室。他向那个穿便服的人点头告别后,便去等电梯。可是由于电梯迟迟不到,他就转身向楼道走去,从那里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楼下。走到庭院里,他才发觉晨光已经破晓。天空明净如洗,只有远处地平线上可以望见几朵白云,飘浮在碧波粼粼的大海上空。他快步向五年级的区域走去,来到办公室里。加里多上尉正坐在写字台前,像头箭猪一样地缩在那里。甘博亚在门口向他敬礼。

“埃莱娜对理查德钟情极了。”

“有事情吗?”上尉一跃而起,挺身问道。

“不会的,伙计,你干脆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校让我告诉您,把我送上的报告从登记簿上抹掉,上尉。”

“你不会难过吗?”

上尉松了一口气,一向神色严厉的眼睛也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

“我不明白你的话,贝拜。请你明说吧。”

“当然会这样啦,”说着,他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我根本就没有登记入册。这个我事先就料到了。甘博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可是没有告诉你,怕你难受。”

“上尉,那个士官生收回了控告。上校把报告给撕了。他说,必须忘掉这件事,就是指那个假设的杀人案。上尉,至于别的方面,上校命令执行纪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刚刚吵过架。”

“还有别的吗?”上尉得意地笑起来。“甘博亚,你过来看看。”

“我对埃莱娜的事感到遗憾,”他说,“不过我想这样更好一些。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他递给中尉厚厚一沓纸片,上面写满了数字和姓名。

贝拜靠近他的身边,在阿尔贝托肩上轻轻一拍,脸上露出友好、同情的表示。

“你看见了吗?三天之中比整个上月开的条子还多。六十个学生受处罚,几乎占全年级的三分之一,你好好看看。上校可以放心,我们会把一切纳入正轨,至于考试卷子,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考试前一直保存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谁有胆量,那就到这里来找吧。夜间岗哨和巡逻都增加了一倍。准尉随时会让下面报告情况。每星期检查两次军容风纪,枪支弹药也是一样。你说他们还会调皮捣蛋吗?”

“已经走了。她得早点回家。”

“上尉,但愿他们不会再闹。”

“你好,”阿尔贝托说,“你怎么在这里?玛蒂尔德呢?”

“咱俩谁有道理?是你还是我?”上尉突然问道,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阿尔贝托穿过那一排排迷宫似的汽车——这些车都一辆辆停放在公园外面的人行道旁,缓冲器紧紧顶住马路外沿——接着便走上了拉尔科大街。走到迭戈·费雷街街口时,他拐了进去。街上空荡荡的,他迈开大步,走在街心当中。快到科隆街街口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贝拜。

“那是我的职责。”甘博亚说道。

“当然啦,”他回答说,“当然是朋友啦。”

“你装了一肚子规章条令,”上尉说道,“甘博亚,我并不是批评你。但是生活里必须实际一些。有些时候,宁可忘掉规章条令,只能见机行事。”

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他向她伸出手去,埃莱娜握住了他的手,用十分亲切缓和的口气说:“咱们仍然是好朋友,对吗?”

“我相信规章条令,”甘博亚说道,“我坦白告诉你,我能把规章条令背出来。你要知道,我至今不后悔。”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抽烟吗?”上尉问道。甘博亚接过一支香烟。上尉抽的是进口雪茄烟,点燃以后发出一股浓臭的白烟。中尉把烟送到嘴边之前,轻轻揉揉这支一头细一头粗的雪茄烟。

“是的,我想好了。”她回答说。

“我们大家都相信规章条令,”上尉说,“但是必须善于解释它。我们这些当军人的,首先应该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一定要根据实际情况办事。不能强迫事物服从法律,而是相反,要让法律适应事物。”上尉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否则的话,就将无法生活。固执不是好品德。为那个士官生抛头露面担风险,你能捞到什么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无非是害了自己。那时你如果听从了我的劝告,结果和现在一样,但是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你别以为我是在幸灾乐祸。你知道我很尊重你。大尉可是生气极了,他一定会找你的麻烦。上校也很恼火。”

“你考虑好了吗?”阿尔贝托问道。

甘博亚厌恶地“呸”了一口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也不在乎。我问心无愧。”

他和她继续蹓跶,缓缓向前走着。他们忘记他们还手拉着手。又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他们都默不作声,互不相望。走到水池旁边,她才松开手指,动作毫不激烈,仿佛在暗示什么。他明白那个意思,便松开了她的手。但是两个人的脚步都没有停住,他们仍然肩并着肩,继续保持沉默,沿着公园转了一大圈,望着迎面走来的一对对男女,还向其中的熟人点头微笑。等走出公园,到了拉尔科大街,他们才停住脚步,互相望了一望。

“良心无愧能上天堂,”上尉和蔼地说,“可是不一定能晋升。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把这些事控制在我手心里,免得影响你升级。好吧,关于那两只小鸟他是怎么说的?”

“啊,啊,好吧,好吧。”阿尔贝托说道。

“上校命令让他们回宿舍。”

“我可不。我已经想好了,我并不喜欢你。”

“你去找他们。好好劝一劝。如果他们想安安静静地生活,那就闭上嘴巴。我想大约不会有问题。他们比任何人都愿意忘掉这个故事。不过,你要留心你的那个被保护人,他有些傲慢。”

“可是这对我来说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样,我喜欢你。”

“我的被保护人?”甘博亚问道,“整整一个星期,我也没有察觉到有这样的一个人。”

“不,不,不是因为那些话。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我想最好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咱们的性格太不一样。”

中尉没有向上尉告别就出去了。宿舍外面的院落里空无一人。但是一到中午,士官生下课归来时,便像一条奔腾咆哮席卷一切的大河,顷刻间,这个院子就会变成一个吵吵嚷嚷的蚂蚁窝。甘博亚从皮包中掏出那封信来。他拿在手中呆望了片刻,没有打开,又放回去了。他想:“要当丈夫,就不能当兵。”

“朋友关系?你想吵架?就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傻了。不要理会我那些话。”

值班中尉正在警卫室里看报。士兵们在长凳上呆呆地坐着。甘博亚一进门,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唰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咱们最好是保持朋友关系。”

“日安。”

“考虑什么,埃莱娜?”

“日安,中尉。”

“我正在考虑……”

甘博亚对这个年轻的中尉用“你”来称呼。由于小中尉过去是甘博亚的下级,所以比较尊敬中尉。

“好吧。什么事情?”

“我是为五年级那两个士官生的事情来的。”

“我必须和你谈一下。”她突然急促地说道。

“好的。”小中尉快活地一笑,但是脸上露出夜间值班留下的倦容。“刚好其中有个士官生要出去,但是命令还没有下来。我把他们带来吗?他们在右边那间牢房里。”

“咱们别吵架,”阿尔贝托说,“咱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两个人住在一起?”甘博亚问道。

他再次捏捏她的手,想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她避开他的视线,而且比刚才更严肃、更冷漠。

“是的。因为操场那边的牢房要用。有几个受处罚的士兵要关。他们两个应该分开吗?”

“那好,随你的便。”

“你给我钥匙。我去和他们谈谈。”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甘博亚慢慢打开牢门,但是马上就跳了进去,仿佛驯兽师跳进兽笼一样。在窗外射进来的圆锥形光线的照射下,他看见四条大腿在地上晃动;他听到两个士官生急促的喘气声;他的眼睛还不习惯室内的黑暗,只能勉强认出他们的身影和脸盘。他向前跨进一步,大喝一声:“立正!”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那样对你不好。”

两个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求你。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你不是我的恋人吗?为什么你非要我骄傲点呢?”

甘博亚说:“长官进屋的时候,下级士官要立正敬礼,难道你们忘了?每个人罚六分。士官生,把手从脸上拿开,立正站好!”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应该有点傲气。不要这样求我。”

“报告中尉,他不能拿开。”“美洲豹”说道。

“我怎么跟你说话了?”

阿尔贝托放下手,但是立刻又把手掌按在面颊上。甘博亚把他轻轻推到光线底下。颧骨上面肿得非常厉害,鼻子和嘴巴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把手拿开,让我看一看。”甘博亚说道。

“我追了你两年多。每次你不理我,我就想:‘总有一天你会理我的,那时候我就会忘掉现在的苦日子。’可是结果更坏。从前至少还可以经常见到你。”

阿尔贝托放下手,嘴巴收缩得歪斜了。一个紫色的大疱罩住了一只眼睛,眼皮下垂,青紫一片,好像一块烧伤。甘博亚还看到阿尔贝托的军服上有大片的血污,头发被汗水和污泥粘成一团。

“我事先已经对你说过。你不要责怪我。”

“你过来!”

“不知道。有时候你好像很讨厌和我在一块。可我越来越爱你,所以见不着你的面,我就很着急。”

“美洲豹”服从了。这场恶斗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他的鼻翼在颤抖,嘴唇周围有一圈唾沫。

“我怎么啦?”她干巴巴地反问。

“你们马上到医务室去,”甘博亚说道,“我在我的房间里等着你们。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埃莱娜,你应该理解我。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出去了。值班中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脸上的模糊笑容变成了惊奇的表情。

阿尔贝托轻轻握握埃莱娜的手,定睛望着她的双眼。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站住!”他惊慌地喊道,“怎么回事?不许动!”

“没有什么。”

士兵们早已围了过来,他们极力要看个明白。

“不要嘲笑我,好吗?你是怎么回事?”

“让他们出去。”甘博亚说道,又转身对那两个士官生说,“走吧。”

“说不定她喜欢你吧。”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离开了警卫室。中尉和士兵们望着他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肩并肩地向远处走去,两人的脑袋都不动弹,他们互相之间既不说话,也不相望。

“那是你那么认为。我经常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看见她,我向她打招呼,她都不理睬我。可是好多次我发现她在偷偷瞧我。”

“他的脸被打烂了,”小中尉说道,“我真不明白。”

“恨你?她连你的姓名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吗?”甘博亚问道。

“我并不想干涉你们家里的事情,可是你姐姐实在令人讨厌,她非常恨我。”

“没有。”小中尉慌乱地回答说,“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扭头问士兵们:“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你别说我姐姐的坏话,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们家里的事情。”

四个黝黑的脑袋摇摇头。

“这可毫不相干。既然我们要好,自然就要见面。以前你不是我恋人的时候,你们家里随便放你出来玩,和其他姑娘一样,如今反而把你关在家里,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我想这都是伊内斯闹的。”

“他们打得居然没有响声,”小中尉已经不再用吃惊的口气评论发生的事情,但是很有些竞技热情地说道,“我应该分开关他们就好了。他们打得可真凶!真是好斗的公鸡!需要过很长时间,那张脸才能复原。他们为什么打架?”

“那你说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会出这种事的。所以当时我不愿意答应你。”

“胡闹,”甘博亚说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是说咱们的处境。咱们一直没有见面呀。”

“那个士官生一声不喊怎么能忍受得住?”小中尉问道,“他要破相了。应该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弄到学校拳击队去。还是已经参加了?”

“什么事情那么可怕?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没有。我想没有。不过,你说得有理。应该弄进去。”甘博亚说道。

“没有。不过,埃莱娜,请你想想我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

那天我在田野里游逛。在一片庄稼地里,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些面包和牛奶。天黑的时候,我又在进步路附近的一条沟里睡下来。这一回真的睡着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我听见有汽车从大街上经过的声音。我饿极了,头痛,浑身打颤,很像感冒初起的症状。我一直走到利马,十二点左右来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特莱莎没有夹在女学生中间出来。我在市中心转悠,在那些人多的地方来回走动,比如圣马丁广场、联盟大街、格拉乌大街。下午我走到雷塞沃公园的时候,真是筋疲力尽了。我喝了公园里的自来水,呕吐起来,于是便躺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个警察向我走来,从远处向我打手势。我爬起来就跑,他并没有追我。走到我教父家里的时候(他家在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大街),天已经黑下来。我的脑袋涨得要爆炸,全身都在发抖。那时并不是冬天,我想:“我一定是病了。”敲门以前,我心里思量:“如果是那女人出来,又把我堵在门外的话,我就去警察局。至少那里会给我饭吃。”但是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我教父。他开门之后,两眼望着我,可能认不出我来。他有两年时间没有看见我了。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当时由于他的身体挡着门,遮住了里面的光线,我只看见他那个圆圆的光秃脑袋。他说:“是你?不可能啊,干儿子,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他连忙让我进去,到了屋里,他问我:“孩子,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我告诉他:“教父,请您原谅,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拉住我一条胳膊,大声喊他女人。他们让我喝了汤,吃了菜豆煎牛排和一碗甜食。饭后,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给他们编了一段故事:“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跟一个人在原始森林里干了两年,那是个咖啡种植园,后来由于生意不好,主人把我轰了出来。走到利马,我一个钱都没有了。”接着我向他们问起我的母亲。教父告诉我,她在六个月以前,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去世了。他告诉我:“丧葬费是我付的,你不必担心。事情办得相当好。”最后他补充说,“今天晚上,你暂时睡在后院。明天再说你怎么办。”那女人给我送来一条毯子和一床褥子。第二天,教父把我领到他的杂货店里,让我在柜台上卖东西。那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他不给我工钱,但是管住、管吃。虽然总是让我拼命干活,可他们待我还不错。我六点钟以前就起床,必须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准备早点,给他们送到床上。然后我到市场去买东西,按照那女人事前给我的单子去采购。办完之后,到杂货店去,在那里卖一整天东西。开头,教父也总是待在杂货店里,但是后来就留下我一个人,晚上让我报账。回到家里,我给他们做晚饭——她已经教会我怎样做饭,最后,上床睡觉。我虽然非常缺钱,却不想离开,于是就从顾客身上揩油,有时提高价格,有时少给一些找头,这样就有钱买民族牌香烟偷偷抽上几支。另外,我很想出去随便走走,可是因为害怕警察,就克制住了。后来,情况越来越好。教父需要去山区旅行,每次都带上他的女儿。最初当我知道他要出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我想起他女人非常讨厌我。但是,自从我和他们住到一起以来,她并没有刁难我,只是派我干活的时候才跟我说话。从我教父出门那一天起,她就变了样。她对我非常亲热,给我讲故事,放声大笑。晚上她到杂货店里来,我给她报账,她说:“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是小偷。”一天夜里,还不到九点,她就到店里来了。她好像很紧张。我一看见她进来,就明白了她的企图。她那副表情、笑声和眼神,和卡亚俄港妓院里的婊子喝醉了酒冲动时的模样完全相同。这使我很开心。我记起从前来找教父时,她把我赶走的情形,便暗暗思量:“报仇的时候到了。”她长得肥胖难看,身材比我高。她对我说:“喂,关上店门,咱们去看电影,我请客。”我们到市中心一家电影院去,因为她说那里正在上演一部非常好的片子,可是,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看见她和我在这条街上行走,因为我教父爱吃醋,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看电影的时候,演的是一部恐怖片,她装成害怕的样子,抓住我的双手,贴在我的身上,用膝盖顶着我。有时,她又装作无意的样子,把手放在我腿上,并且留在那里不动。我真想笑出声来。可是我装傻,不响应她的挑逗。她大概一定很恼火。看完电影,我们步行回家。她开始谈起女人来,给我讲一些色情故事,但是并不说脏话。后来她问我是不是有过情人。我说没有。她接着说:“撒谎骗人。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极力使我明白,她是把我当成一个男子汉对待的。我真想对她说:“您像‘乐园’的妓女,她的名字叫爱玛。”到了家里,我问她是不是要做晚饭。她说:“不用。最好咱们乐一乐。在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过快乐。去开一瓶啤酒。”她开始说起我的教父如何如何不好。她恨他,因为他是个吝啬鬼,是个老傻瓜,还有其他等等事情。她让我一个人把酒喝光,打算把我灌醉,看看那样会不会理睬她。后来,她打开收音机,对我说:“我教你跳舞。”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搂紧我。我让她抱着,可是继续装傻。最后,她问我:“从来没有女人吻过你吗?”我说没有过。“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她说着就抓住我,开始吻我的嘴唇。她已经冲动起来,把她的脏舌头伸到我的嘴巴里,甚至到了嗓子眼。她还用手掐我,接着便拉着我的手到了她的房间,开始脱衣服。脱掉之后,她显得不那么难看了,皮肤还很光滑。她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总是瞧着她,也不上前。她就赶忙熄了电灯。只要我教父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就拉我跟她睡觉。她对我说:“我喜欢你。你使我非常幸福。”她整天说她丈夫的坏话。她给我钱花,给我买衣服,让我和她们全家一道每星期去看电影。借着黑暗,她抓住我的手,而又不让我教父察觉。当我跟她说,我想上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让她说服她丈夫给我出钱报名的时候,她几乎要发疯了。她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骂我是忘恩负义的人。我警告她,如果不答应,我就逃走,她这才答应了。有一天早晨,教父告诉我:“孩子,你知道吗,我们决定让你变成一个有用的人。我到军事学校去给你登记报名。”

“你怎么啦?心里不高兴吗?”

“哪怕觉得灼痛,也不要动弹,”卫生员说,“因为药水要是弄进眼里,你会看见一个裸体的犹大。”

“那还不是一样。”

阿尔贝托看见一块沾过褐色液体的纱布向自己脸上贴来,便赶忙咬紧牙关。一阵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使他张开嘴巴尖叫起来。后来,疼痛逐渐局限于面部。他用那只好眼睛,从卫生员的肩膀上看过去,发现“美洲豹”正冷漠地坐在椅子上从屋子的另一头望着他。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气味,这使他头晕。他感到要呕吐。医务室是雪白的,瓷砖地面把蓝色的日光灯反射到天花板上。卫生员已经拿掉第一块纱布,又沾湿了第二块,嘴里一直在吹口哨。第二次也那么痛吗?当他在牢房的地上和“美洲豹”扭打翻滚的时候,虽然挨了揍,可并不觉得疼痛,只感到屈辱。因为刚刚打了几分钟,他就知道自己打败了:他的拳脚只能勉强触到“美洲豹”的身上,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极力抵挡对方的打击。他很快就松开了那个进退自如、飘忽不定、难以抓住的结实身体。最厉害的是对方会用头猛撞。他用胳膊肘和膝盖抵挡,身体收缩后退,结果都没有用,“美洲豹”的脑袋像流星一样撞开他的胳膊,一直冲到他的脸上。他惊慌地想到对方是铁锤,自己是铁砧。就这样,为了喘口气,他第一次被迫躺倒在地。但是,“美洲豹”不等他站起来,也不停下来看看是否已经取胜,就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连续不断地用那只铁拳捶打,直到阿尔贝托终于爬起来逃到另一个角落。几秒钟后,他第二次躺倒在地,“美洲豹”第二次骑到他身上,铁拳再次落下来,直到阿尔贝托失去知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旁边是“美洲豹”,耳边只听到他那单调的喘息声。当甘博亚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实物才渐渐恢复了原样。

“还不到。才七点一刻。”

“好啦,”卫生员说,“要等它干一干,然后再包扎。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用脏手去摸。”

“只能待到八点吗?可是现在差不多七点半了。”

卫生员总是吹着口哨,他到屋子外边去了。“美洲豹”和阿尔贝托互相望一望。阿尔贝托奇怪地感到自己已经平静下来,灼痛已经消失,怒火也已熄灭,但是他仍然用骂人的口气说话:“你看什么?”

“我不能早出来。妈妈一个人在家,我得等姐姐回来,她看电影去了。我在这里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八点钟就得回去。”

“你是个告密分子,”“美洲豹”说,他那明亮的眼睛毫不动火地望着阿尔贝托,“最卑鄙不过的就是这种人,再也没有比这种人更下流讨厌的了——告密者。真让我恶心。”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阿尔贝托说,“你觉得自己力气大,对吗?我发誓将来要你爬着来见我。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凶手。你要去的地方是监狱。”

他们继续兜圈子,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烟。过了半个小时,普鲁托向他们打手势,说:“她们在那边。”说着指指大街拐角,“你们还瞎等什么?”阿尔贝托急忙推开众人,向那里跑去。埃米略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嘟嘟囔囔。她们自然不是孤独的,一群生人围在她们身边。阿尔贝托说了一句“劳驾,让一让!”围着的人便毫无怨言地散开了。片刻之后,埃米略和劳拉、阿尔贝托和埃莱娜,双双挽着手在公园里漫步。

“像你这样的奸细,就不应该生出来。”“美洲豹”不理睬阿尔贝托的话,继续说下去,“也许由于你的告密,我会挨整。可是我要告诉全班,告诉全校,你是个什么人。你干了这种事之后,应该羞死。”

“瞎说。一个姑娘要出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是要走的。”

“我没有什么可羞的,”阿尔贝托说,“离开学校以后,我要告诉警察,你是个杀人凶手。”

“也许不是她们的错,说不定临时又不让她们出门。”

“你发疯啦,”“美洲豹”并不激动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我并没有杀人。大家都晓得‘奴隶’是由于事故而自杀的。这些你知道得很清楚,臭奸细。”

“假如她们来了,你自己上前去吧。”埃米略不高兴地说,“我可不赞成这种事情,我是有自尊心的。”

“你倒是心安理得,对吗?因为上校、上尉、这里所有的人,都跟你是一路货色,是你的帮凶,是一群害人精。你们都不愿意人家说这件事。可是我要告诉全世界,是你杀死了‘奴隶’。”

“大概出了什么事情,”阿尔贝托说,“她们应该到这里了。”

屋子的门开了。卫生员手里拿着一块新纱布和一卷橡皮膏走进来。他把阿尔贝托的整个面孔都包扎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嘴巴。“美洲豹”放声笑了。

他们又转了几圈,焦急地向四面张望,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可是远远地看见了几对情侣:贝拜和玛蒂尔德,蒂戈和葛拉谢拉,普鲁托和莫丽。

“你是怎么回事?”卫生员问道,“你笑什么?”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那是以前的事情。如今她跟我在一起,不是过去那样了。”阿尔贝托说道。

“不笑什么。”“美洲豹”说。

“她对你失信了。那也不奇怪。埃莱娜整天拿你耍着玩。”

“不笑什么?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无缘无故自己笑呢,你知道吗?”

“七点整。也许她们已经来了,咱们没有看见。劳拉今天早晨告诉我,她们一定会来的。她去找埃莱娜。”

“真的吗?我不知道。”“美洲豹”说。

“她们还没有来,”埃米略说,“现在几点了?”

卫生员对阿尔贝托说:“好啦。”接着转向“美洲豹”:“现在该你啦。”

萨拉萨尔公园到处都是人。他们勉强穿过那围在四方形草坪的人群。这块正方形的漂亮草坪中央有个水池,池中是座纪念碑,水中游着红黄两色的金鱼。阿尔贝托和埃米略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微微张着嘴,颧骨隆起,瞳孔里闪烁着火花。他们有些心神不定,脸上堆着半真半假的笑容;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挂着这种笑容。一群群的小伙子一动不动地靠在防波堤的墙上,望着绕过四方草坪的过往行人。一对对情侣互相打招呼,那点头致意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那种半真半假的笑脸,只不过动动眉毛、鼻子和嘴巴。那迅速而呆板的点头只是扬扬眉毛而已;与其说是致意,不如说是表示认识罢了,不过是一种信号罢了。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在公园里转了两圈,和一些熟人、朋友打过招呼,也认出一些来自利马、马格达莱纳或乔里约斯的陌生人,他们是来欣赏那些可以与电影明星媲美的姑娘的。那些不速之客站在旁观席上向来往的人流不断喊上几句,仿佛甩在姑娘群里的鱼饵。

“美洲豹”在阿尔贝托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卫生员起劲地吹着口哨,把一块棉球浸上碘酒。“美洲豹”只是前额上有些抓伤,颈部有些不大的肿块。卫生员开始极其小心地擦净他的面部,同时发疯似的吹着口哨。

他们走在拉尔科大街上,距离萨拉萨尔公园还有二十多米。一长串汽车像长龙似的沿着公路蜿蜒而上,在广场上打了一个盘旋,消失在公园旁边存放的车群中,接着在另一个方向重新出现,但数量已经减少:从那里驶向拉尔科大街的方向去了。有些汽车里开着收音机,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听见里面传出舞曲和年轻人的欢笑。与每星期的其他几天不同,今天拉尔科大街与萨拉萨尔公园相接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但是这一切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每个星期日晚上吸引二十岁以下的米拉芙洛尔人的那块磁铁,很早以前就在他们身上发挥威力了。他们并非外人,而是这片人群中的一分子。他们个个衣冠楚楚,香气袭人;他们人人心安理得,仿佛置身在自己亲人中间。他们向四下打量了一下,立刻看到一张张面孔在向他们点头微笑,立刻听到一声声他们惯于使用的语言。这些面孔,他们曾经见过千百次,那是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在米拉芙洛尔的海滩上,在埃拉杜拉,在雷卡塔俱乐部,在里卡多·帕尔马、莱乌罗或者蒙特卡罗电影院里。同样还是这些人在周末舞会上常常和他们相见。他们不仅熟悉这些前往萨拉萨尔公园集合地点的年轻人的面貌、肤色和表情,而且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问题和雄心壮志。他们知道托尼并不幸福,虽然他的父亲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一辆赛车,可他所爱的那个姑娘安妮塔·蒙地萨瓦尔,冷淡而刻薄,但妖艳迷人。整个米拉芙洛尔都非常欣赏她那双睫毛弯弯的碧玉般的眼睛。他们知道维基和玛诺洛,就是刚刚从他们前面手拉手走过的那一对,相爱不久,几乎还不到一个星期;而帕基托则生活在痛苦之中,因为他的疖疮和驼背使他成为米拉芙洛尔区的笑料。他们还知道,索尼娅明天要出国,也许要很长时间,因为她的父亲被任命为大使;而她却很难过,因为她不得不离开学校,丢下朋友,放弃骑马课。除此之外,阿尔贝托和埃米略更清楚地知道,由于互相之间的感情把他们同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别人也同样了解他们。他们不在场的时候,人们也常常回忆他们在爱情上的成败,剖析他们的浪漫史;起草舞会邀请者的名单时,他们也一向被考虑在内。说不定,此时此刻,维基和玛诺洛就正在谈论他们:“你看见阿尔贝托了吗?埃莱娜甩了他五次以后又和他说话了。上个星期她接受了他的求爱。现在,她又要把他甩了。他真是可怜!”

“混蛋!”“美洲豹”叫道,一面用双手推开卫生员,“蠢人!畜生!”

“不是。你瞎眼啦?那是加西亚家的姑娘。”

阿尔贝托和卫生员哈哈笑起来。

“那边不是她们吗?”埃米略问道。

“你是故意这么弄的,废物。”“美洲豹”说着捂住一只眼睛。

松林别墅离本区很远,位于拉尔科大街另一端,要走过中央公园,差不多快到通往乔里约斯的电车轨道附近。几年前,那个别墅区还属于“敌”占区,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街道已不再难以通行。外面来的小伙子在科隆街、奥乔兰街和波尔塔巷漫步,他们访问姑娘,参加舞会,邀请这里的姑娘看电影,和她们谈恋爱;同样,这里的小伙子也只好向外转移。开始的时候,他们十个、八个一伙到米拉芙洛尔其他几个街区去转悠,比如七月二十八日区、法国大道区等较近的地方,后来又向较远的街道,如安卡摩斯街、克罗街进发。这后面一条街上住着海军少将的女儿苏苏奇。有些人在外区找到了情侣,便投身到外区的土地去了,虽则并未放弃祖居地:迭戈·费雷街。在另外一些街道则遇到了阻力,即男人们的嘲讽与女人们的冷淡。而在松林别墅区,当地小伙子的敌视竟然发展到使用暴力的地步。贝拜开始追求玛蒂尔德的时候,一天晚上突然受到袭击,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但是贝拜继续向别墅区进攻,同他一起行动的还有同区的其他小伙子,因为那里不仅仅住着玛蒂尔德,还有葛拉谢拉和莫丽,这两位姑娘还都没有情人。

“你干吗要乱动?”卫生员走近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个药水要是流到眼睛里,会火辣辣地疼。”他强迫“美洲豹”抬起头说,“把手拿开。让空气进去,就不会那么疼了。”

阿尔贝托笑起来,他说:“他为那个姑娘发了狂,求爱达到一百次。”

“美洲豹”放下手,他有一只眼睛变红了,里面充满了眼泪。卫生员轻轻地给他上药,早已停止吹口哨,但是,舌头尖像条粉红色的小蛇一样时时露出在两片嘴唇中间。他给“美洲豹”抹上红药水之后又贴上几块纱布,最后擦了擦手说:“好啦。你们两个签字吧。”

“我想她们也许到玛蒂尔德那里去了,”埃米略说,“贝拜和普鲁托吃完午饭就到那边去了。”他说着哈哈笑起来。“贝拜有点发疯了,星期日白天,他跑到松林别墅去了。要不是被玛蒂尔德的父母看见,他一定会被那帮暴徒打得灵魂出窍。同样也会打坏普鲁托,其实他跟那件事毫不相干。”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登记簿上签了字,走出医务室。上午的天空格外地晴朗,如果没有和风吹过草地,可以说夏季终于来临了。湛蓝的晴空显得非常高远。他们两个沿着检阅场向前走去。周围空无一人,但是经过饭厅的时候,他们听到里面士官生的喧闹声和克里奥约华尔兹舞曲。走到军官宿舍楼时,他们遇到了瓦里纳中尉。

他们沿着胡安·方宁大街向拉尔科大街走去。那个卖饮料的日本人看见他们走过店铺,向他们招手问候。前几年,他们赛完足球经常跑到这家小铺来。街上的路灯刚亮,但是人行道上依然黑洞洞的,因为树叶挡住了灯光。走过科隆街的时候,他们向劳拉家望去。因为在去萨拉萨尔公园之前,街上的姑娘们常常先在那里集合。客厅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看来她们还没有碰头。

“站住。这是怎么回事?”中尉问道。

“她对着他扔过去一个烟灰缸,接着就放声哭起来。街坊四邻大概都听见了。”

“报告中尉,我们两个摔倒了。”

“嗯,实在没有教养,他总是弄上一大堆女人。”埃米略点头说,“你母亲说他什么?”

“你们这副模样,至少应该在里面待上一个月才行。”

“昨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回来睡觉。今天早晨才露面,浑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真是个没有廉耻的人。”

他们一言不发,继续向宿舍楼走去。甘博亚的房门敞开着,但是他们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框前互相望望。

“为什么事?”

“你不敲门还等什么?”“美洲豹”说,接着又加了一句,“甘博亚是你的朋友哇。”

“他还没有看。只有我母亲看了。老头子会气破肚皮的。竟然有三门功课不及格,我这还是第一次。整个暑假我都得念书。也许不能去海滩了。算了,还是先不想这些吧。再说,他也可能不生气,因为家里有场不小的纠纷。”

阿尔贝托敲了一下门。

“假如咱们要去别的地方,我就借一点。可是如果就待在萨拉萨尔公园,那就不必了。喂,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家里还给你零用钱?难道你父亲还没有看成绩册吗?”

“请进。”甘博亚说道。

“我有钱。借给你一些,要吗?”阿尔贝托说。

中尉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封信,看见他们进来急忙把信藏好,然后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他很快用手一指木床,对他们两个说:“坐下吧。”

阿尔贝托理理裤线,把手绢从上装口袋里拉出几厘米;他对着窗户上的玻璃偷偷地细看:发蜡十分有效,发型依然如故。这时,埃米略从旁门跑出来,对阿尔贝托说:“客厅里有人。吃了一顿午饭,哎呀,真恶心!什么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家里从上到下都是威士忌的气味。我父亲借着酒意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装腔作势,不肯给我零用钱。”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床沿上坐下来。甘博亚拉过自己的椅子,放在他们对面。他反着坐下来,双臂搁在椅子靠背上。他脸部湿润,好像刚刚洗过,双眼露出倦容,皮鞋十分肮脏,衬衣也没有系纽扣。他一只手托着面颊,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膝盖,两眼仔细打量着他俩。

“等我两分钟。”

“好吧,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我想用不着再告诉你们该做些什么。”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显得很不耐烦。

“六点钟了,”阿尔贝托说,“快走吧。”

他好像十分厌倦:眼神忧郁,声音消沉。

阿尔贝托走出家门的时候,天开始黑下来。但实际上只有六点钟。他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穿衣,擦鞋,梳头和烫发;他甚至还用父亲的刮脸刀把上唇和两鬓的细绒毛刮了个干净。他来到奥乔兰和胡安·方宁两条街的路口,吹了一声口哨。几秒钟后,埃米略出现在阳台上,这个小伙子也打扮得整洁漂亮。

“中尉,我一无所知,”“美洲豹”说道,“除去您昨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周末使玛尔巴贝阿达十分难过。从前可不是这样。相反地,它和我们出去演习的时候,总是一路上欢蹦乱跳。听到打靶的轰鸣声,它就蹿得很高,到处乱跑,显得格外兴奋。但是,自从成了我的密友之后,它的行动就大大地变了样。每逢星期六,它就变得有些异常,好像一个多情的女人那样,总是缠着我,紧贴在我身旁,时而舔舔我,时而扬头望望我。不久前,我发现,每当我们演习归来,走进洗澡间,或者洗罢澡返回宿舍,穿上外出的军服时,它就躲到床下或是藏在衣橱后面,难过地哭起来,就因为我要上街了。我们集合的时候,它仍旧在呜咽。我们出发的时候,它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仿佛一个幽灵。它在学校大门口停住,扬着脑袋,注视着我。我走到远些的地方,发现它还待在那里。甚至在我已经拐进棕榈树大街时,它还守在门口。我猜测,它一定会一直蹲在警卫室旁边的大门口,瞅着我离去的公路,一心一意地等着我。啊,对了,它从来也不跟我到校外去,虽然并没有人下令它必须留在校内,那大概是它自己规定的,好像是一种惩罚。这很奇怪。当我星期日回校时,总见它紧张地在门口进门的士官生中间钻来钻去。它的脑袋激动地东张西望,用鼻子嗅来嗅去。我知道,它老远就发现了我。我听见它一路狂叫着跑过来。一看见我,它马上跳起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身子扭来扭去,兴奋异常。狗是一种非常忠实的动物,我不忍心打它。这并不是说我待它很好。我常常折磨它,那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有时还拿它开心。玛尔巴贝阿达可是不会生气的,正相反,它好像还很高兴。它大概以为我是在跟它亲热吧。“往下跳!玛尔巴贝阿达,别害怕!”母狗站在衣橱上,时而咕噜噜地低叫,时而狂吠几声,害怕地望着地面,好像站在梯子顶端的狗。“跳呀,跳呀!玛尔巴贝阿达!”直到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一推,它才毛骨悚然地落地打滚。我以前是闹着玩的,并不心疼它。玛尔巴贝阿达尽管摔痛,也绝不会恼怒。可是今天情况不同了,我是故意拿它出气。这不能都怪我,应该考虑到出了这么一大堆倒霉的事。可怜的卡瓦,那样的事不管落在谁的头上,也要十分紧张。“奴隶”的脑袋里还有一颗子弹头没有取出来。大家的心情自然格外沉重了。再说,正赶上烈日炎炎的天气,不晓得为什么非强迫我们穿上蓝军装不可,弄得我们汗流浃背,肚皮上好像有青面獠牙的妖怪在爬。什么时候把他带出来?身体怎样了?关了这么长时间的监牢,模样一定变了不少吧?大概消瘦多了。说不定每天只给面包加白水,终日蹲在小黑屋里。只有军官会议传讯时,才能出去。他要紧张地对付军官们的询问。上校和上尉们高声审问着,那又喊又叫的模样是可以想象的,一定是凶神恶煞的。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他虽然是个山里人,却表现得像条好汉:绝不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天大的祸事一人承担。“化学试题是我偷的,我自己去的,就我一个人,与别人无关。玻璃是我打碎的,手上被玻璃划破过,你们看,这里有划破的痕迹。”审讯完毕,又会把他关进牢房,等着士兵从窗口给他送饭。可以想象得出来会是什么样的饭食:普通士兵的饭。他一定会想到,当他回到山区,告诉家里“我被开除了”之后,父亲会如何处置他。他的父亲一定很暴躁,山里人个个是火暴脾气。从前,在学校里,我有个好朋友是普诺省的人,他上学的时候常常带着被父亲用皮带毒打的伤痕。这个山里人卡瓦大概度过了不少可怕的时光,我从心眼里同情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如今他要回到山区去了,再也不能念书了,只能一辈子同印第安人、同小羊驼打交道,只能当个无知的庄稼汉了。这座学校最坏的地方就是:对开除的学生来说,已经通过的考试成绩不再有效。这些混蛋绞尽脑汁要整人。这几天来,山里人卡瓦一定过得很苦。全班同学像我一样,都在考虑这件事。今天命令我们身穿蓝制服,站在院子当中让烈日暴晒,等待着把卡瓦带进来。没有人敢抬头,因为眼泪会流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接着,中尉们身穿检阅军服走进来,后面是兵营大尉。突然,上校到了。于是全体立正。中尉们一一上前报告。真是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上校一开口讲话,全场马上肃静,鸦雀无声。我们不仅仅是害怕,而且还难过,特别是一班的同学。大家知道过一会儿那个人就要被带到我们面前来了。一想到他和我们朝夕相处,一起度过那样长的岁月,我们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我们曾经和他起居与共,一道作业上课,如果毫无感觉,那恐怕真是铁石心肠。上校尖声细气地讲着。他火冒三丈,说了一些指责山里人、指责全班、指责全年级、指责大家的严厉话。就在这时,我发觉玛尔巴贝阿达在捣乱:它在咬我的皮鞋。“走开!玛尔巴贝阿达,”我心里暗骂着,“去,去,癞皮狗,去啃上校的鞋带。”“老实点儿!别趁火打劫!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我想轻轻踢它一下,赶它走开。但是不行。因为瓦里纳中尉和莫尔特准尉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们连我的呼吸声都听得到。“狗东西,你别趁机捣乱!”“停下来!狗东西。上帝的儿子比你生得还早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样固执。它咬住鞋带拉呀拉,最后拉断了。忽然,我觉得靴子变得肥大了。我心里想,它大概玩够了,该走开了吧。“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还不走开呀?你已经弄坏一只鞋啦。”它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向另外那只鞋进攻了。它好像知道我是连一毫米也不能移动,好像明白我不能看它,更不能对它说一句粗话。正在这时,山里人卡瓦被带进来了。他走在两个士兵中间,好像要被绑赴刑场的样子。望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我感到胃里在翻腾,感到有股苦水涌上喉头。消瘦的卡瓦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继续走着。那两个士兵也是山里人,他们三人相貌酷似,仿佛三胞胎一样。不同的是卡瓦消瘦发黄罢了。他们从检阅场上走过来,大家都注视着他们三个。他们转过弯之后,面向着全营,在离中尉和上校几米远的地方踏步走。我暗暗在想:“他们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没有人下令“立定”,所以无论卡瓦还是两名押送兵,面对着军官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甘博亚跨出队列,打了一个手势,三人方才立定。接着,两个士兵向后转,把卡瓦留在“刑场”上走了。卡瓦不敢四面张望。“好兄弟,别难过,‘圈子’和你心连心。总有一天我们要为你报仇。”我又想,他会不会哭起来?“好兄弟,千万别哭。你一哭,那些混蛋该高兴了。要坚决忍住,立正站好,不要发抖,让那些混蛋好好看看。只要你沉住气,马上就会结束。假如可能,你笑一下。你会看到他们一定要气疯。”我觉得全班像座火山,真希望来个大爆发。上校又开口讲起来,他对着山里人说了一番话,企图折磨卡瓦的意志。他们随心所欲地把这个小伙子整了一通,现在还要折磨他。这些人真是坏透了。上校发出警告,要卡瓦吸取教训,要我们大家好好听着。他给卡瓦讲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生平。他说,普拉多面对着准备枪毙他的智利人,这样喊道:“我自己指挥行刑队。”真是他妈的混蛋!后来,军号响起来。皮兰涅那家伙像条恶鱼似的活动着下巴,一直向卡瓦走去。我想:“真气得想哭。”可恶的玛尔巴贝阿达,它还在咬我的靴子和裤腿。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要为你干的这些事后悔。“卡瓦,好兄弟,再坚持一下,最坏的一幕就要来了,以后你就可以平静地走上街头,再也不是军人,再也不会受到惩罚,再也不用夜间站岗了。”山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依然苍白。他的面孔本来是黝黑的,如今变白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他的胡须在颤抖。但是,他坚持住了。当皮兰涅从他的头上扯下帽徽,又撕下领章和袖标的时候,他挺立不动,没有流泪。他的军服被扯坏之后,军号又响了。那两个押送兵重新回到他的两侧,开始踏步。那个山里人几乎不抬脚。接着,他们向检阅场走去。我不得不斜视,才能看见他逐渐远去的身影。那可怜的人走路蹒跚,步履错乱,不时低下头,大概是想看看军服被撕成什么样。押送兵则相反,他们极力把腿抬高,那是做给上校看的。最后,墙壁把他们遮住了。这时,我心里想:“玛尔巴贝阿达,你等着吧。你继续咬我的裤子吧。现在该轮到你付出代价了。”可是,队伍仍然没有解散,因为上校又谈起前辈英杰来。“卡瓦,你大概已经到了大街上,在等候公共汽车吧。也许你会最后再看一次警卫室。别忘了我们!即使你忘记了,‘圈子’的朋友还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的。现在,你已经不是士官生了,而是普通老百姓,你可以走到军官身旁,不必让路,不必让座,不必敬礼。”“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不跳起来咬我的领带或者鼻子?你就为所欲为吧,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天气热得可怕,上校还在讲话。

中尉用询问的目光望望阿尔贝托。

“今天吃过午饭,你可以去看电影。我给你十个索尔的零用钱。”父亲慷慨地说道。

“报告中尉,我什么也没对他说。”

“是啊,谢谢,谢谢您。”他说,停顿一下后又补充了一句,第一次叫了一声“爸爸”。

甘博亚站了起来。他显然感到不自在,这样的会面使他不快。

“好啦,不必多说了。你很高兴,对吗?三年的军事生活一定会使你变个样。军人们很会办事。你的身心都会得到锻炼。假如有谁能这样关心我,就像我为你的前途这样地操心,那该有多好哇!”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对你提出控告,关于什么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学校当局认为控告缺乏根据。”他讲得很慢,竭力搜索无人称句的表达方式,力求简练。他的嘴巴时而痉挛露出牙齿,两片嘴唇引出两道小小的皱纹。“这件事不许再说了,校内不许,校外当然更不许。对校方来说这是有害的、令人讨厌的。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你们从现在起就回到班上去,一定要绝对谨慎。任何疏忽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上校亲自派我警告你们:任何不慎所造成的后果都由你们负责。”

“我一定考上,一定的。”他说。

“美洲豹”一直低头听着甘博亚讲话。但是中尉刚一闭上嘴巴,他便抬起头望着他。

“好极了。我给你在补习学校里报个名,买一份复习提纲。哪怕花钱再多,也是值得的,都是为了你好。那里会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人。现在改正还不晚。”

“中尉,您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那是这个告密分子的诬陷。”他用手轻蔑地指指阿尔贝托。

“我一定好好用功,尽可能考上。”他立下了保证。

“那不是诬陷,”阿尔贝托说,“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考试一定很严格,不过你平时并不粗心,要想考取,不会太难,对吗?”

“住口,”甘博亚吼道,“住口,混蛋!”

他女人听了立刻起身走出房间。那男人马上就心平气和了,他说: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机械地立正站好。

“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这件事由我做主。我只不过把这个决定告诉你就是了。”父亲口气专横地说道。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甘博亚说,“两个钟头前,你当着我的面,收回了对同学的控告。如果你再讲这件事,就要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我将亲自负责这一惩罚。我认为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

“好吧,既然如此,不必再争,我也不说了。不过,你们记住:我是不赞成的。”母亲说。

“报告中尉,”阿尔贝托低声嘟哝说,“在上校面前,我不知道……确切地说,我没有办法不那样做。他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再说……”

他还在重复刚才那个想法:“那一定妙极了,一定妙极了。”

“再说,”甘博亚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能控告任何人,不能审判任何人。假如我是校长,你早就到大街上去了。并且我希望你将来再也别搞那种黄色小说的买卖,如果你希望平安无事毕业的话。”

“孩子,你母亲认为你是个不会思考的傻瓜。现在你明白她给你造成的这些恶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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