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亚马孙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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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正准备出发的时候,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到达了伦敦。在巴巴多斯,他们在史密斯神父的保护下度过了五个月。其间,神父给他们上英语课,教他们读写,教会他们习惯穿西式服装。然而罗杰看到,尽管有吃有穿,不受虐待,但西方的文明使得这两个孩子愁容满面、郁郁寡欢。看样子他们总是害怕围观者上下打量他们,触摸他们,好像他们很脏,给他们擦擦皮肤,向他们提些听不懂、答不出的问题,没完没了地审视着他们,从而加害他们。罗杰带他们游动物园,去海德公园吃冰激凌,去看望自己的姐姐妮娜、姨妹格特鲁德,去爱丽丝·斯托弗德·格林家,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一起参加晚会。大家对他们都很亲热,但总是好奇地盯着他们,尤其当他们脱下衬衣,把背部和臀部的疤痕给大家看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惊慌失措。有时,罗杰发现他们总是眼含泪水。罗杰打算送他们去爱尔兰受教育,他的熟人帕特里克·皮尔斯在都柏林郊外办了一所圣恩达双语学校,于是他为此写了一封信,并告知这两个孩子来自何处。罗杰曾在圣恩达做过一次关于非洲的演说,以资助的方式支持帕特里克·皮尔斯的盖尔同盟及其出版物,支持这所双语学校普及古老的爱尔兰语。皮尔斯是诗人、作家、天主教徒、教育家及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他表示接收这两个孩子,并减免注册费和住宿费。然而当接到答复时,罗杰却决定同意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的请求——他们每天都请求他把他们送回亚马孙地区。这两个孩子在英国感到很不幸,觉得自己变成了怪人,成了让人觉得惊奇、开心、感动及用来吓唬一些以正常人对待他们的人的展览品。总之,他们永远是异国情调的外来人。
大家向行政长官告别时,雨已经停下来。大街上,各家的房顶滴着水,到处都是水洼,蛤蟆在其中啪啪地跳着,空中飞满了大麻蝇和长脚蚊,刺得大家浑身是泡。大家一言不发,低着头来到秘鲁亚马孙公司。那是一处宽大的宅院,瓦片铺的房顶,花砖砌的门面。就在这处宅院里,总经理巴勃罗·苏马埃塔正等着见他们。这是他们当天的最后一场会面。还有几分钟,大家在空荡荡的中心广场溜达了一会儿,好奇地观赏了古斯塔夫·埃菲尔工程师的铁房子。架构已经拆开,展示在露天下,像史前动物的骨骼。周围的酒吧和饭馆已经开门,音乐声和嘈杂声震得伊基托斯的黄昏如此昏昏沉沉。
在返回伊基托斯的旅途中,对现实给他的这个教训,罗杰·凯斯门特想得很多:人的灵魂深处是如此矛盾百出、不可捉摸。两个孩子曾想逃出虐待他们、逼他们像牲口一样干活而不让他们吃饱的地狱般的亚马孙地区;他也作出了努力,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存款中的大部分为他们购买了去欧洲的船票,抚养了他们七个月,期待能让他们得救,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然而,在这里,不管什么原因,他们远未能感到幸福,或者至少像在普图马约那样过上可以忍受的生活。尽管没人打他们,甚至对他们很亲热,但他们总感到孤独、格格不入,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融入这个世界。
大家在行政长官办公室里逗留了很久,向他提出了许多问题,他都回答了,有时躲躲闪闪,有时则直截了当。罗杰最后没能对此人作出清晰的判断。他有时像在演戏的无耻之徒,有时又像重任在肩、想尽力经受得住考验的好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知道存在着暴行。尽管他并不喜欢,但他的工作是尽可能地弱化它。
罗杰出发去亚马孙之前,外事办接受他的建议,重新任命了一位驻普图马约领事:乔治·马歇尔。这是一个很好的人选,罗杰在刚果时就认识了他,他在揭露利奥波尔多二世政权罪行的运动中极为热情地工作,在对待殖民主义的态度上与凯斯门特的立场一致,届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付阿拉纳的公司。罗杰跟他有过两次长谈,计划着要紧密合作。
“我有一位妻子和四个孩子,我很爱他们,”他苦笑道,“我有一年没看见他们了。能不能见到他们,只有上帝知道。但是,当莱吉亚总统要求我到这远离世界的角落来为国家服务时,我没有犹豫。我来到此地不是为了保护罪犯,先生们,恰恰相反,我只求诸位理解,在亚马孙腹地工作、搞商业、建工厂跟在英国不同。如果有那么一天,这片原始森林的生活水平能赶上西欧的水平,都要归功于胡利奥·塞萨尔·阿拉纳先生这样的人。”
1911年8月16日,罗杰、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乘马格达莱纳号从南安普顿港出发,目的地是巴巴多斯。十二天后到达该岛。自从轮船驶入加勒比海的银蓝色水域,罗杰感到最近几个月因病痛、担心和体力、脑力劳动而沉睡了的性欲苏醒了,脑子里全是幻想和欲望。在日记里,他把自己的情绪简要地用五个字写出:“我又燃烧了。”
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光线暗下来。雨点落在锌板屋顶上,发出沉重的噼啪声,屋顶仿佛将要塌下来,水柱将落在大家身上。雷伊·拉马做出忧郁的样子:
一下船,罗杰就去感谢史密斯神父对那两个小孩的照顾。看到在伦敦不善表达感情的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与神父又是拥抱又是拍打的亲热劲儿,罗杰甚为感动。史密斯神父带他们去访问乌尔苏拉会修道院,安静的走廊里种着角豆树和开着紫色花朵的叶子花,街上的噪声传不到这里,时间似乎停止。罗杰离开了其他人,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观察着一队正在运送树叶的蚂蚁仿佛巴西宗教游行中抬着圣母架的脚夫。此时他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七岁了!不能说老,许多男人和女人此时在体力和心理方面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充满着希望和理想。但他觉得自己老了,有一种走到生命尽头的倒霉感。在非洲,他偶尔和赫伯特·沃德一道想象最后的岁月。雕塑家想在晚年时在地中海的普罗旺斯或托斯卡纳找一处农舍住下,有一间宽大的工作室,养养鸡鸭猫狗,星期天自己做几样法式炖鱼之类香喷喷的菜肴请亲戚们来品尝。罗杰却跳起来以肯定的语气说:“我不会老,肯定不会老。”他有过这种预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有过这种预感。此时他又感觉:我确实不会老。
“那么他们应该受到惩罚,”行政长官肯定地说,“普图马约当时要是有法官、警察和行政机关,他们早就受到惩罚了。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野蛮和残暴。我并不为任何人辩护,也不为任何人开脱。诸位还是去吧,去亲眼看看,自己作出判断。我们的政府本可以禁止诸位入境,因为我们是主权国家。大不列颠没有权利干涉我们的事务,但还是干涉了。相反,我得到指示,要给诸位提供一切方便。先生们,莱吉亚总统很敬重英国,他希望秘鲁有一天也会成为跟诸位的国家一样伟大的国家,因此诸位来到了这里,可以自由地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随便调查什么。”
史密斯神父同意他们在布里奇敦停留的八天里为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提供住宿。第二天,罗杰去了以前路过该岛时常去的公共浴室。正如预期的那样,他看到了年轻健壮的男人。跟巴西一样,这里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很注重自己的身材,并且毫不在乎地展示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让他感到心慌意乱。与一切黑白混血儿一样,那小伙子面色苍白,皮肤平滑、发亮,大大的碧眼流露出大胆的眼神,贴身游泳裤下露出富于弹性的无毛大腿,使得罗杰一看就觉得眩晕。如果一个小伙子懂得他需要什么,而且打算满足他或者起码可以谈谈条件,那么经验会给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很快能看出别人不易察觉的苗头——一丝微笑、一闪的眼神、招引人的手势或身体语言。怀着内心的痛苦,他感到那漂亮年轻人用眼神传递给自己的瞬间信息完全不同。尽管如此,他还是上前跟他谈了一会儿。那青年是巴巴多斯一位牧师的儿子,希望成为一名会计师,正在一所商业学校学习,不久将趁假期陪同父亲去牙买加。罗杰请他吃冰激凌,他拒绝了。
“鞭打,肢解,强奸,杀人……”亨利·费尔加尔低声地说道,“您把这些称作把现代化带给普图马约吗,行政长官先生?提出证词的不仅是哈登堡,还有您的同胞萨尔达尼亚·罗卡。我们今晨询问过的三个巴巴多斯工头也都证实了那些残暴行径,他们也承认干过这种坏事。”
罗杰回到旅馆,激动异常,用写自己的隐私时才使用的粗俗、电报式的笔调在日记里写道:“公共浴室,牧师之子,漂亮,家伙粗长,很柔软,在我手中勃起。我用嘴吸吮,两分钟的幸福。”接着又自慰了一次才去洗澡。他一面细心地擦着肥皂,一面力图驱除在这种情况下经常袭来的悲伤和孤独。
雷伊·拉马说累了,喘了口气,喝了口啤酒,挨个看了大家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我赢了一分,对吧?”
第二天中午,他在布里奇敦港口一家饭馆的露天茶座吃饭时,看到安德列斯·奥当纳尔从身旁走过。他叫了他一声。阿拉纳的前工头、恩特雷·里奥斯站站长立刻认出了他,接着用疑惧、害怕的目光看了他几秒钟,最后还是跟他握了握手,接受邀请坐下来。二人便谈了起来。喝了一口白兰地,要了一杯咖啡。他承认罗杰在普图马约的出现对橡胶商来说就像乌伊托托巫师的诅咒——他刚走,就流传警察和法官很快会带着逮捕令到来,所有橡胶收购站的站长、工头和管家都会吃官司;说由于阿拉纳的公司是英国公司,他们将被押解到英国受审。因此许多人像奥当纳尔一样,宁愿逃到巴西、哥伦比亚或厄瓜多尔。他之所以来巴西,是因为有人答应在甘蔗种植园给他一份工作,但直到今日他都没有得到,所以打算到美国去,在美国有机会在铁路上工作。奥当纳尔穿的不是长筒靴,没了手枪,没了皮鞭,套着旧工装裤,上身穿破衬衣,坐在茶座里,简直就是一个为前途发愁的倒霉鬼。
“有几位检察官为了一位主教的死去了那里,此外就没有什么人了。”雷伊·拉马说道,“那个地区很远,几年前还是一片没开发的森林地带,只有野蛮人的部落。政府还能派什么重要人物去呢?去干什么?去让食人族吃掉吗?如果说那里现在有了商业活动和工作机会,并开始了现代化,那要归功于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和他的兄弟。要承认这一点,他们是第一批为了秘鲁而征服这片土地的人。如果没有公司,普图马约早就被哥伦比亚占领了。他们一直想攫取这个地区,这一点不容忽视。普图马约不是英格兰,那是一个遥远的、与世隔绝的、生了双胞胎或畸形儿就被淹死在河里的异教徒居住的世界。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是先驱者,他带去了船只、医药、天主教、衣服,还有西班牙语。当然,暴行应该受到制裁,但是请不要忘记那是一片激发贪婪的土地。在哈登堡先生的指控中,所有的秘鲁橡胶商都是魔鬼,而哥伦比亚人是同情土著人的天使,诸位不觉得奇怪吗?我读了《真理》上的文章。执意攫取那片土地的哥伦比亚人找到了哈登堡先生这样的保护人,而这位保护人只在秘鲁人身上看到了暴力和不法行为,在哥伦比亚人身上却没看到,诸位不觉得奇怪吗?这是偶然的吗?请诸位记住,这个人在来秘鲁前曾在哥伦比亚考卡省的铁路上工作过,会不会是间谍呢?”
“您还不知道吧?但是我救了您一条命,凯斯门特先生。”告别时,他对罗杰说道,“当然,您是不会相信的。”
“在那个地区还有什么当权人物要我们去拜访吗?”罗杰问道。
“不管怎样,您总得跟我讲讲。”
委员们喝着水或啤酒,感到茫然,无话可说。“有几个委员正在为回欧洲寻找借口呢?”罗杰想道。他无疑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也许只有路易斯·巴恩斯是例外,因为他在非洲生活过,而其他人根本想象不到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并不都像在英国那样行事。
“阿曼多·诺尔曼德确信,如果您活着离开那里,收购站所有的站长都得进监狱,最好把您淹死在河里或被豹子、鳄鱼吃掉,您知道,就像那位法国探险家尤金·罗比雄,因为那个法国人提的问题叫人精神紧张,就让他失踪了。”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雷伊·拉马抬起手,挺直身子说道,“阿拉纳先生的公司以贷款的方式向公务员提前支付薪水,原则上这笔钱是要还的,但利息很低。不是白送,也不是贿赂,是与政府之间达成的诚信的协议。不过,尽管如此,既然法官们靠这笔贷款生活,在对待阿拉纳先生公司的问题上自然就不能大公无私了。诸位懂了,对吗?因此,政府从利马派法官来,就是为了进行一次完全独立的调查。这不就是坚持弄清真相的最好证明吗?”
“为什么没把我干掉?你们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不是很容易吗?”
“靠秘鲁亚马孙公司慷慨施舍?”植物学家沃尔特·福尔克问。
“是我让他们考虑可能招致的后果,”安德列斯·奥当纳尔有些自得地说道,“维克多·马塞多也支持我。您是英国人,堂胡里奥的公司是英国公司。根据英国法律,杀了您,我们将在英国受审,被处以绞刑。”
“这里不是文明昌盛的英国,先生们。”行政长官一口喝光手中杯里的水,难过地低声道,“如果说一个人从利马到这里要花几个月的时间,那么法官、当局者、军人、公务员就要花更长的时间,或许根本来不了。在等待发薪水的时候,这些人靠什么维持生活?”
“我不是英国人,我是爱尔兰人,”罗杰纠正道,“事情也许不像您想的那样。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您。对了,您还是尽快走掉,别告诉我您去哪儿。我必须把我见到您一事向上级报告。英国政府很快会下令逮捕您。”
“您是不是说:在伊基托斯,没有一位法官敢跟阿拉纳先生的公司对抗?”罗杰·凯斯门特轻声问道。
当天午后,他又去了公共浴室。这回比上次运气好,一个他曾在健身房看到在练习举重的皮肤黝黑、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朝他微微一笑,搀起他的胳膊,带他去了一家冰激凌店。二人喝着菠萝汁和香蕉汁,他告诉罗杰自己叫斯坦利·威克斯。他们靠得很近,他的腿蹭着罗杰的腿。随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挽起罗杰走进了一间密室,并立即插上了门销,互相吻了起来,互相咬着耳朵和脖颈,同时脱下裤子。斯坦利那黑黑的东西红红的龟头已经湿润,在罗杰的盯视下粗大起来。罗杰透不过气来了。“两英镑,你先给我吸吮,”罗杰听见他说,“然后我从后面给你插进去。”罗杰同意并跪了下来。事后,罗杰回到旅馆房间里,在日记本上写道:“公共浴室,斯坦利·威克斯,年轻力壮,二十七岁,又大又硬,至少九英寸长。接吻,啃咬,插入时还叫喊。两英镑。”
“明白人不用细说。”他添上了一句。
9月5日,罗杰、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乘博尼费斯号从巴巴多斯出发向帕拉驶去。这艘船很不舒适,又小又挤,但是在去帕拉的一路上,罗杰受益匪浅,因为和赫伯特·斯宾塞·迪克医生在一起。那是一位美国人,曾在阿拉纳公司的埃尔恩坎托收购站工作过,除了进一步证实罗杰所了解到的暴行,他还就自己在普图马约的经历讲了许多故事,有的很残忍,有的则很滑稽。看起来此人很具冒险精神,走遍了半个世界,易动感情,知识丰富。在甲板上,坐在他身旁吸着烟,无节制地喝着威士忌,一面欣赏夜幕降临,一面听他充满智慧的讲话,确实很惬意。迪克医生很赞成英美两国为解决亚马孙地区的残暴行为而进行的奔走交涉,但他又是宿命论者,对此抱怀疑态度: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事情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们的政府从利马派法官来进行调查,正是证明其诚意,”行政长官解释,“找一名教学法官去调查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他极不自在地停了下来。
“人性本恶,我的朋友,”医生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道,“不易摆脱,只不过在欧洲各国和我的国家掩饰得很好而已,只有在发生战争、革命、骚乱的时候,才露骨地表现出来。需要有个借口,它才能公开地以集体的名义表现出来。但是在亚马孙地区正相反,它无需以爱国主义或宗教的借口即施以最残酷的暴行,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只需贪婪和强力。毒害我们的恶,只要有人就无处不在,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大家都点头同意,只有行政长官犹豫了一会儿回答:
发完这番阴郁的议论,他又开了一个玩笑,讲了一个貌似否定上述议论的故事。
“此次谈话是保密的,对吧,先生们?”罗杰最后问道。
罗杰很喜欢跟迪克医生谈话,只是有时感到有些丧气。博尼费斯号于9月10日中午抵达帕拉。他在此地任领事期间曾一直感到失望与憋闷,但在到达这个港口前的那几天,回想起宫殿广场,他又渴望回到那里。那时他经常在晚上去那里撩拨一个寻找客人、在树下穿着紧身裤、只露出屁股和睾丸寻欢作乐的年轻人。
罗杰·凯斯门特看到雷伊·拉马以慈祥的眼光扫了巴恩斯一眼,只有看待不懂事的孩子或成年白痴时才用这种眼光。
罗杰住的是商务旅馆,漫步宫殿广场时,他感到火热的感觉复苏(也许是他臆想出来的)了。他回想着艳遇中的几个名字,一般说来,最后会去附近的一家简陋的小旅店或在广场某个黑暗角落的草地上交欢。回想起那些匆忙而慌乱的交欢,他感到心快跳出来了。但是今晚运气不好,马科、奥林比斯、婴孩(他是这样叫的吗?)都没有出现,又差点儿遭两个衣衫褴褛、孩子样流氓的抢劫,其中一个向他打听地址,另一个企图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去摸钱夹。他用手一推,把一个推倒在地,躲开了。二人见他态度强硬,就撒腿跑了。他怒气冲冲地回到旅馆,平静之后,在日记中写道:“宫殿广场,又粗又硬,喘不过气来,短裤上有血迹,快感的疼痛。”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从利马派法官来?”路易斯·巴恩斯插嘴道,“伊基托斯难道没有法官?昨天为我们设的晚宴上,您不是给我们介绍了几位法官吗?”
第二天早晨,他拜访了英国领事和他以前在帕拉认识的几个欧洲人及巴西人。调查很有成效,至少发现了普图马约的两个逃犯。英国领事和当地警察对他说,何塞·伊诺森特·丰塞卡和阿尔弗雷德·蒙特曾在雅瓦里河边的种植园度过一段时间,现在到了马瑙斯,阿拉纳公司在港口给他们找了份海关检查员的工作。罗杰马上发电报给外事办,让他们要求巴西当局下令逮捕那两个罪犯。三天后,巴西外长回复说,彼得罗波利斯同意该请求,马上派马瑙斯警察逮捕蒙特和丰塞卡,但不会引渡他们,而是在巴西审讯。
“司法行动正在展开,凯斯门特先生,”行政长官急忙答道,“我们的政府没等陛下要求就进行了调查。为此我们任命了一位特别法官,此人正在来伊基托斯的路上。那是一位杰出的法官,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您是知道的,利马离伊基托斯太远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都比第一天有收获。第二天,天黑下来的时候,罗杰问一个卖花的光脚男孩手中的花多少钱一束,欲加试探,男孩暗示愿意。他们来到了一块空地上,在暗影中,罗杰听到了一对对的喘气声。这种街头艳遇总是充满了危险,让他产生一种矛盾感:激动又厌恶。卖花人有一股腋臭,但是他浓重的气息、身体的热度和有力的拥抱把他燃烧了,很快达到了高潮。回到旅馆时,裤子上都是泥土,接待员不解地看着他。“我被抢劫了。”他解释道。
“英国政府曾要求莱吉亚总统的政府调查关于在普图马约发生的被揭露事件,但竟无下文,英国政府对此表示遗憾。”
下一个晚上,在宫殿广场又有一次艳遇,这次是一个年轻的乞丐。罗杰请他一起散步,在街角小店里喝了杯朗姆酒。约翰把他带进贫民区一间内铺地席、铁皮搭的房间。他们脱下衣服,摸着黑,一面听着犬吠声一面在地上的棕榈席上做爱。罗杰确信自己脑袋上随时可能挨一刀或一棒,所以他早有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从不带很多的钱,也不拿出手表和银质圆珠笔,只准备一点点钞票和硬币让强盗抢去了事。但这次并没有出事,约翰陪他走到旅馆附近,大笑一声,咬了他的嘴唇就告辞走掉了。第二天,罗杰发现约翰或卖花人把阴虱传染给了自己,于是他到药店去买甘汞。这也算是一件不愉快的事:药剂师——要是女性就更糟了——直盯着他看,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有时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搞得他不知所措,甚至很生气。
“我的英语很糟,”雷伊·拉马讨好地打断道,“还得请诸位多多包涵。”
在帕拉逗留的十二天里,最惬意也最糟心的事,是去拜访达·马塔夫妇。
“您的英语讲得真好,我们可以不用翻译了,行政长官先生。”
那是他在帕拉任职期间结交的最好朋友,胡里奥是道路工程师,他的太太伊雷内是水彩画家。夫妇俩都很年轻漂亮、直爽随和、性格快活,散发着对生活的热爱。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叫玛丽娅,生着一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罗杰是在社交场合,也许是在官方活动中认识他们的,因为胡里奥在当地政府的公共工程局工作。他与这对夫妇经常见面,一起在河边散步,去看电影、看戏。这次,夫妇俩张开双臂欢迎老朋友到来,请他去饭店吃辣味十足的巴伊亚式菜肴。五岁的小玛丽娅又唱又跳,对他做鬼脸。
“总统让我向诸位致以衷心的问候。”
那晚,躺在商务旅馆的床上,罗杰又陷入了沮丧的情绪,这种情绪纠缠了他一生,特别是有街头艳遇或某次尽欢之后。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拥有一个像达·马塔夫妇那样的家,自己的生活将随着日益衰老而愈发孤独。念及此,他不觉伤感起来。他为这种买来的片刻欢娱付出的代价太昂贵了:到死也品尝不到热烈的亲密无间,不会有一位妻子同他一起谈论日常生活并计划未来如旅行、度假、谈论梦想;更不会生儿育女延续他的姓氏并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想念他;到了老年,如果能活到老,他将成为丧家犬,穷困潦倒,因为自从当了外交官,尽管薪酬可观,却因大量捐助为反对奴隶制、争取人民生存权及拥有原始文化的权利而斗争的人道主义组织而未能有所积蓄,现在还要资助那些保卫盖尔语和爱尔兰传统的组织。
行政长官在办公室里接见了委员会成员,上了啤酒、果汁和咖啡,命人搬来几把椅子,分发了蒲扇,让大家凉快凉快。他仍然穿着那天傍晚穿的马裤和靴子,但没穿绣花背心,而是一件白色亚麻外衣,里面的衬衣像俄罗斯大衬衣般扣着领扣,雪白的鬓角和优雅的动作显得他的气质很高贵。他向大家说,他是职业外交官,曾在欧洲供职数年。他指着墙上身穿燕尾服、头戴高筒礼帽、胸前斜挂绶带、个头不高但很潇洒的人的照片说,他是应这位共和国总统奥古斯托·贝纳尔迪诺·莱吉亚的要求就任现职的。
然而,更有甚者,他想到自己到死也不曾有过像胡尼奥与伊雷内之间那样真正的爱情。他们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是那样地默契;温柔地手牵手,看着小玛丽娅调皮的样子相视而笑。这时他就备感痛苦。同往常遭遇心理危机时一样,他几个小时地睡不着觉,最后有了困意时,又预感在黑暗的房间里会出现出母亲那愁苦的身影。
罗杰没睡午觉,他坐在卧室里作为床头柜的桌前,凭记忆把与依波奈姆·托马斯·坎贝尔的谈话写在了笔记本上,并且把委员们与另外两个巴巴多斯人谈话后得出的证词做了摘要。接着又在另外一张纸上记下了当天下午将向行政长官雷伊·拉马和公司经理总巴勃罗·苏马埃塔提出的问题。斯泰尔斯先生曾批露,巴勃罗·苏马埃塔是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的姐夫。
9月22日,罗杰、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三个人乘布斯航运公司的希尔达号汽艇从帕拉出发朝着马瑙斯驶去。汽艇很破旧,简直糟糕透顶。船舱狭小,到处都很脏,饭食极坏,蚊子从下午到第二天早晨一直叮咬着。对罗杰而言,那七天的航程简直是酷刑。
“没那么严重,先生们,”斯泰尔斯先生吃得高兴,给大家鼓劲道,“睡一个洛雷托式的午觉就好了。跟秘鲁亚马孙公司当局和头头们谈话会比跟黑人谈话顺利些,真的。”
在马瑙斯一登岸,罗杰就去捉拿普图马约的逃犯。他在英国领事的陪同下前去拜访省长多斯·雷耶斯,后者证实彼得罗波利斯当局确实下令逮捕蒙特和丰塞卡,但警察为什么还没有逮捕他们?省长说等他到了之后再说。他觉得这个解释很愚蠢,也许仅仅是借口。现在不可以立刻动手?否则两只鸟儿要飞掉了。今天就去办。
“但是伤口还没有愈合。”罗杰意味深长地说道。
领事和凯斯门特手持彼得罗波利斯当局的逮捕令,不得不在省政府和警察局之间往返两次。最后,警察局长才派了两名警察去港口海关捉拿蒙特和丰塞卡。
“这次旅行肯定是一次下地狱,”刚刚加入谈话的塞莫·贝尔转身对罗杰·凯斯门特说道,“您都经历过,幸存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英国领事愁眉苦脸地通知罗杰,试图逮捕的结果非常可笑,简直就是一场闹剧。这是警察局长刚刚告诉他的,并且连连道歉说要加以改正。派去捉拿蒙特和丰塞卡的两名警察认识这两个人,把他们押往警察局之前先一道去喝啤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罪犯利用这当儿逃跑了。由于不能排除两名警察收受了贿赂,放跑了犯人,当事人已经被关起来。如他们的贪腐被证实,将会严惩。“我很抱歉,罗杰爵士,”领事对他说,“但是我没对您说,其实我早有预感。您在巴西当过外交官,很清楚发生这种事是正常的。”
领事打断大家的谈话,说午饭准备好了。领事的胃口很好,吃了一盘玉米饼裹着的鲱鱼和蛇片沙拉。除了他,委员们几乎一口没吃。大家一直在沉默,沉浸在对刚才会面的回忆之中。
罗杰感到很不舒服,恼怒又加剧了体力的消耗。等待有船去伊基托斯期间,他发烧、肌肉酸痛,很长时间卧床不起。一天午后,在挣扎于困扰着他的阳痿感觉中,他在日记中写下了幻想:“一晚三个情人,其中两个水手,干了六次。回旅馆时得像临产的妇女那样两腿分开走。”在情绪极坏的情况下,他写下的那些荒唐文字把自己逗得放声大笑。他很有教养,在人们面前一向用词讲究,但是在私下里写日记时,总感到有一种使用脏字的欲求。不知为什么,使用秽亵的言辞时,他感到身体好些。
“他们很可能变得谨慎,”植物学家说道,“会向我们展示一种粉饰了的现实。”
10月3日,希尔达号继续航行。一路上,事故层出不穷,又是瓢泼大雨,又是不断碰到水中漂浮着的木头,于10月6日清晨抵达伊基托斯。斯泰尔斯先生手拿草帽在港口等他,说继任者乔治·米歇尔及其妻子很快就到,领事正在为他们找房子。这次罗杰不住他的寓所,而是住在中心广场附近的亚马孙饭店。斯泰尔斯先生则暂时把奥马里诺和阿雷道米带去住。两个孩子决定不回普图马约,而是留在这个城市当用人,斯泰尔斯先生答应为他们找一个愿意雇用他们、待遇好的人家。
“这次开胃酒之后,不知我们在普图马约还能碰到什么事。”路易斯·巴恩斯说道。
由于在巴西出了那件事,罗杰担心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令人鼓舞的消息。罗慕洛·帕雷德斯考察普图马约之后写了一份报告,法官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接到后,下令拘留了阿拉纳公司那份长长的头目名单中的二百三十七名嫌疑人。其中有多少已被逮捕,斯泰尔斯先生不知道,又不能调查,因为整个伊基托斯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也不知所踪,此人早在几个星期前就不见了。秘鲁亚马孙公司的总经理巴勃罗·苏马埃塔也在那份名单上,但表面上也躲藏了起来。斯泰尔斯先生敢说他的躲藏实为一场闹剧,因为阿拉纳的这位内弟和太太彼得罗妮拉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当地的饭店和晚会上,没人敢去打扰他们。
“编造的,倒不是,”沃尔特·福尔克反驳道,“却是夸大的。”
后来,罗杰回忆,在伊基托斯的那八天就像一次海上遇险,不知不觉地慢慢沉没在阴谋、谣言、若明若暗的谎言、各种矛盾说法的汪洋大海之中。那是一个没有人说真话的世界,因为说真话就会树敌、会出问题、会麻烦不断,因为人们都生活在一种真与假不分、实在与骗局不分的制度里。在刚果的那几年,罗杰已经熟悉了这种深陷流沙与沼泽地时逐渐被吞没的绝望情绪,越用力就陷得越深,最终被吞噬。啊,应该尽早离开此地!
“诸位都看到了外事办搜集的文件,”罗杰·凯斯门特提醒大家,“你们认为萨尔达尼亚·罗卡和哈登堡二人的指控是编造的吗?”
抵达的第二天,他去拜访伊基托斯的行政长官。又是一位新任命的,名叫阿道夫·加马拉,胡须硬直,大腹便便,极端自负,一双汗渍渍的手流露出神经质。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罗杰,又是拥抱又是祝贺:“多亏您,”他像演戏一样张开臂膀拍打着罗杰,“才能在亚马孙的心脏地带发现一桩骇人听闻的社会不公事件。秘鲁政府和人民感谢您,凯斯门特先生。”
“辛巴达刚才的话,我简直听不下去,”亨利·费尔加尔承认,“所以不得不出去呕吐。”
他紧接着说,为了满足英国政府的要求,秘鲁政府委托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所写的调查报告是“出色的”“具有摧毁性的”,将近三千页,证实了英国向奥古斯托·贝纳迪诺·莱吉亚总统转达的一切指控。
“鞭打,截肢,杀害……他们对此毫不在意,”植物学家沃尔特·福尔克不停地说道,看样子他并不怀疑贪婪会引发恶行,“他们觉得这种残暴行径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但是,当罗杰问他能否得到报告的副本时,行政长官回答说,这是国家文件,批准给外国人看不是他的管辖范围,领事先生可以通过外交部向利马向最高政府提出申请,无疑会得到允许。罗杰问他怎样才能与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见一面,此时行政长官板起了面孔,背书般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巴尔卡塞尔法官的行程。他已完成使命,我想他已经出国了。”
委员会的两位成员刚刚接见了巴巴多斯人戴顿·克兰敦和辛巴达·道格拉斯。罗杰发觉委员们被他们的证词搞得都很累。那两个前工头讲的话依然是赤裸裸的,跟依波奈姆对罗杰·凯斯门特讲的话一样。看样子不管是戴顿·克兰敦还是辛巴达·道格拉斯,都特别热衷于否认曾把那五十个乌伊托托人卖给哥伦比亚橡胶商。
罗杰困惑不解地离开行政长官府邸。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么满嘴谎言?当天下午,他去了《东方日报》报社,去找社长罗慕洛·帕雷德斯谈话,在报社碰到了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黢黑,满头大汗,只穿着衬衫,已有几绺白发,犹犹豫豫,一副害怕的样子。罗杰刚开口,他就做了个断然的手势让他别说话,好像在告诉他“小心,隔墙有耳”。接着抓起他的胳膊,把他带进街角一家名叫“小鱿鱼”的小酒吧,让他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坐下。
男孩犹如湖神从水中显露出来,身体淋漓着湖水,每走一步,肌肉就弹动一下,脸上挂着傲慢的笑意,使得他在梦中颤抖起来,呻吟起来。醒来时,他恶心地看到自己射精了。他洗了洗,换了短裤和长裤。他感到羞耻,毫无安全感。
“请您原谅,领事先生,”他带着疑惧的神色向四周观察了一阵才开口,“我不能也不该对您说什么。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若被人看见我跟您在一起,我就更加危险了。”
梦中,在盖尔的一面湖边,他看见了母亲。高大的橡树枝叶间洒下了淡淡的阳光。他又激动地颤抖着看见今早在伊基托斯堤岸上为之拍照的那强壮的男孩。他在盖尔湖畔做什么?也许那是位于厄尔斯特的爱尔兰湖泊。安妮·杰弗逊挺拔的倩影消失了。他的忧虑并不是因为人们在普图马约受到奴役所引发的悲哀与同情,而是因为安妮·杰弗逊(其实他并没有看见她)在四周树丛中对他的窥视。尽管如此,恐惧并没有减弱他见到伊基托斯那个男孩时感到的激动。
他脸色发白,声音发抖,开始咬起自己的手指甲。他要了一小杯烧酒,一口喝了下去,静静地听罗杰叙述与行政长官谈话的经过。
罗杰答应他,政府会负责把他和两个同伴送回国,他们毕竟是英国公民。罗杰刚把依波奈姆·托马斯·坎贝尔送走,就累得马上倒在了床上,不停地出汗,全身疼痛,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从头到脚,一个器官接着一个器官,一点点地折磨着他。先是刚果,现在是亚马孙,人类的苦难难道没有尽头?世界上充满了野蛮行径的飞地到底还有多少?几百、几千、几百万?现在又在普图马约等着他。能不能打败这条七头蛇?在一个地方砍掉它的头,在另一个地方又生出来,更加嗜血,更加可怖。他慢慢地睡着了。
“那是一个既霸道又善于伪装的人,”喝酒壮胆后,他说道,“加马拉手里就有我交的一份报告,报告证实了巴尔卡塞尔法官的所有指控。我是在七月份交给他的,三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没寄给利马。您知道他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吗?众所周知,因为行政长官阿道夫·加马拉跟半个伊基托斯一样,是阿拉纳的雇员。”
公司拒绝为他们返回巴巴多斯支付船票钱,还控告他们随便离岗。伊基托斯的法官当然认为阿拉纳公司有理。
至于巴尔卡塞尔法官,加马拉说他出国了,但不知身在何处。当然,如果还在伊基托斯,可能早就变成了一具僵尸。说罢,他站起身来,突然说道:
他长时间沉浸在模糊不清的自言自语中,对前雇主很不满。雇主们指控他与把五十个乌伊托托人卖给哥伦比亚伊里亚特先生家的橡胶园有牵连,而阿拉纳先生的公司一直与伊里亚特先生争夺劳动力。那不是真的,乌伊托托人消失于乌尔蒂莫·列蒂洛站后,据说又出现了,并为哥伦比亚人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发誓说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实际上,出卖乌伊托托人的正是乌尔蒂莫·列蒂洛站的负责人阿尔弗雷德·蒙特本人,此人既贪婪又吝啬,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就说是依波奈姆、戴顿·克兰敦及辛巴达·道格拉斯三个人所为。完全是污蔑,公司却相信了他,而这三个工头则不得不出逃。历经可怕的苦难来到了伊基托斯。普图马约的头头们曾下令,要“理性人”只要一遇到这三个人就把他们干掉。现在,依波奈姆和另外两个同伴只能靠乞讨和当临时工谋生。
“我也随时有可能变成一具尸体,领事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擦汗。罗杰心想,他快要哭出声来了。“然而,不幸的是,我走不掉。我有老婆孩子。我唯一的活路就是这份报纸了。”
“我从来没计算过,”依波奈姆立即答道,“我干必须干的事,总想着:干过了,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我完成得很好,因此我认为公司对我太刻薄了。”
他没说声再见就走了。罗杰怒气冲天地又去找行政长官。阿道夫·加马拉先生向他承认,说帕雷德斯社长写的报告的确没能寄给利马,那是由于“后勤出了问题,幸好已经解决了”。无论如何,这个星期一定发出去。“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是我亲自寄出的,莱吉亚总统本人要得很急。”
“您能告诉我您杀死过多少人吗?”
事情就是这样。罗杰感到被旋涡卷来卷去,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令人昏昏欲睡,而这又都是由一只居心叵测但看不见的手操纵着。所有的交涉、承诺、资料都已变质、化为乌有、言不符实。所作所言都被搁置在一边,言词否认了事实,事实又揭穿了言词中的谎话。一切都在普遍存在的骗局中运转,所有人都在言行不一的状态下活动。
“这也是工头和‘小伙子’工作的一部分,”他耸了耸肩承认,“这些人被称作‘理性人’。普图马约真是血流成河,人们也习以为常了。在那里,生活本身就是杀戮和死亡。”
在这一个星期里,罗杰多方调查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的下落,就像当年调查那位令人尊敬、热爱、敬佩的好心肠萨尔达尼亚·罗卡。所有人都答应帮助他,向他提供情况,给他传信,去找人,支使他去这儿去那儿,但没有一个人正经地向他说明法官的情况。来到伊基托斯七天之后,多亏了英国人F.J.哈丁先生,他才终于走出了那令人发疯的蛛网。哈丁先生是约翰·莉莉公司常驻伊基托斯的经理,高大笔挺,单身,头发几乎脱光,是伊基托斯少数几个不随秘鲁亚马孙公司的节拍跳舞的商人之一。
罗杰看见了这个巴巴多斯人躲躲闪闪的眼光。
“没有人会也永远不会有人告诉您发生在巴尔卡塞尔法官身上的事,因为人们都怕卷进这纠纷中去,罗杰爵士。”在位于防波堤附近哈丁先生那栋墙上挂有苏格兰城堡版画的不大的房子里,二人喝着可可汁谈了起来。
“您执行任务时杀死过印第安人吗,托马斯先生?”
“阿拉纳运用其在利马的影响,达到了把巴尔卡塞尔免职的目的,理由是玩忽职守及其他欲加之罪。那可怜人如果还活着,应该会后悔自己犯了一生中最糟糕的错误,不该接受这个任务,代价就是把自己送进了狼口。看样子他在利马很受尊敬,现在却遭到肮脏的中伤。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但愿他已经走掉。在伊基托斯,谈论他是一种禁忌。”
他停了一会儿,又解释道,看到诺尔曼德先生的怪癖,他很紧张。这种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甚至有一天,他异想天开,想把左轮里的子弹打光,就朝离他最近的人开了枪。依波奈姆因此要求换一个站,于是调到了乌尔蒂莫·列蒂洛站,这才睡上了安稳觉。这个站的负责人叫做阿尔弗雷德·蒙特。
果然,这位来到伊基托斯调查“普图马约惊人事件”、正直却鲁莽的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的故事是非常悲惨的。罗杰在几个星期就像玩七巧板一样重新拼凑起他的故事。当法官壮起胆子下令拘捕那二百三十七名犯罪嫌疑人时,几乎所有人都与秘鲁亚马孙公司有关联,于是整个亚马孙地区像发了寒热,颤抖起来;不仅在秘鲁,也在哥伦比亚和巴西的亚马孙地区。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帝国的机器立即察觉出这次打击,开始了反击。二百三十七名罪犯中,警察只找到了九个人,在这九个人中,只有普图马约的一个部门头头奥雷略·罗德里格斯才算是真正重要的人,此人有着一长串拐骗、强奸、肢解、劫持和谋杀的犯罪记录。但是这九个人,包括罗德里格斯,都在辩护时向伊基托斯最高法院提出了人身保护权。结果法院同意在研究此案期间先行予以假释。
“诺尔曼德先生有个怪癖,”依波奈姆躲开了罗杰的目光,低声道,“譬如,如果有人表现不好,也就是说,不如他的意,他就把这个人的孩子扔进河里淹死,而且是他亲自动手。”
“不幸得很,”行政长官作苦恼状,眼睛不眨一下地说道,“这些卑劣的公民利用假释期逃跑了。您不是不知道,等最高法院批准了逮捕令,在这广袤的亚马孙地区就很难找到他们了。”
依波奈姆在板凳上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黑眼珠在眼白里跳动了一下。
可法院根本不着急。罗杰·凯斯门特去问法官们何时能看到案卷,他们解释说“要经过严格的程序”才能看到。“在您感兴趣的卷宗前面,有着厚厚一沓在排队等着呢。”法院的一名实习生以嘲讽的口吻接着说道,“在这儿,司法是有保证的,但很慢,办这些手续需要好几年,领事先生。”
“无偿的暴行?”罗杰打断他道,“请举个例子。”
巴勃罗·苏马埃塔从假模假式的躲藏之地组织了针对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的司法反击:假借他人名义控告法官玩忽职守、挪用公款、造假等多种罪名。一天早晨,一名波拉妇女及其年纪不大的女儿在翻译的陪同下来到伊基托斯警察局,控告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法官“强暴未成年女孩”。巴尔卡塞尔法官不得不花费大部分时间对其编造的诬蔑进行反驳、发表声明、四处奔波、书写公文,没有时间到森林地带去调查了。整个世界都倒塌了。他住宿的尤林马瓜斯小旅馆把他赶了出来,城里没有一家客栈敢留宿他。他不得不在郊外纳奈区租了一个小房间,那个区里到处是垃圾、臭水坑。到了晚上,吊床下的老鼠跑来跑去,一走路能踩到几个蟑螂。
就是到村落里去猎取印第安人,让他们到公司的领地来收割橡胶。不管是乌伊托托人、奥凯玛人、穆伊南人、诺努亚人、列希加洛人还是波拉人都行,只要该地区里有。那是因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无一例外地拒绝去割取橡胶,所以必须强迫他们。“打猎”要进行长途远征,有时一无所获,你到了,可村子里空了,村民都逃光了。有时幸好还有人,就开枪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别反抗,但他们还是用吹箭筒和木棒进行反抗,于是就动手打了起来。最后把他们的脖子捆起来,把还能走路的男男女女像赶牲口一样赶回来。为了不耽搁行程,就把老人和婴儿丢在那里不管。依波奈姆没为阿曼多·诺尔曼德干过无偿的暴行,尽管在此人的领导下,他在马坦萨斯站干了两年之久。诺尔曼德先生是马坦萨斯站的负责人。
所有这一切,罗杰·凯斯门特是一点一点地知悉的,有些细节是这里听到几句私语、那里听到几句嘀咕而获知的。与此同时,他越发敬仰那位法官,恨不得紧握他的手,祝贺他的正直和勇气。但他到底怎样了?他唯一能确切地(在伊基托斯这块土地上,“确切”二字根本没有结实的根基)知晓的就是,在利马把卡洛斯·A.巴尔卡塞尔的解职令送到的时候,他早已消失了。从此,在伊基托斯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是不是被杀害了?记者本哈尼·萨尔达尼亚·罗卡的故事重演了。他遭到的敌视如此巨大,以至于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逃跑。与斯泰尔斯先生第二次在其住所见面时,《东方日报》社社长罗慕洛·帕雷德斯对罗杰说:
“请解释一下,什么是‘打猎’?”凯斯门特问道。
“罗杰爵士,我本人曾劝过巴尔卡塞尔法官赶快走,否则会被害。有许多迹象,我曾提醒过他多次。”
二人坐在凯斯门特卧室对面的小阳台上。长凳对面的小桌上摆着一罐木瓜汁和两只杯子。依波奈姆·托马斯·坎贝尔六年前在巴巴多斯首都布里奇敦同另外十八个巴巴多斯人一起被堂胡里奥·阿拉纳的兄弟利萨尔多·阿拉纳雇去,在普图马约一个收购站当工头。去了之后他就知道被骗了,雇他的时候并没告诉他要花大部分时间去“打猎”。
什么样的迹象?
罗杰用简单的英语向他保证,他的证词是保密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被自己说的话牵连。罗杰只听,不记录,仅仅要求他所说的发生在普图马约的事是真实的。
挑衅:当巴尔卡塞尔法官走进一家饭馆或酒吧吃东西、喝啤酒,突然,一个醉汉上前侮辱他,挥舞着刀子向他挑战干一架。如果法官向警察局或行政长官官邸告状,他们就会让他填写没完没了的表格,详细叙述事情的细节,之后才保证说会去“调查他的诉讼”。
那巴巴多斯人名叫依波奈姆·托马斯·坎贝尔,他自己也不确定有多大岁数,自认为不超过三十五岁,是黑人,拳曲的头发比较长,已经有些白发。穿着衬衣,敞着怀,肚脐眼都露了出来。一条粗布长裤不到脚踝处,用一段绳子系在腰间。没穿鞋,一双大脚满是石头般的硬皮,指甲很长。他那口语化的英语有时掺杂几个葡萄牙语单词和西班牙语单词,罗杰听起来很吃力。
罗杰立刻体会到,巴尔卡塞尔法官从伊基托斯逃跑或被阿拉纳雇的杀人犯干掉之前是什么样的感受:走到哪儿都会被骗,成了由秘鲁亚马孙公司提线操纵的傀儡社会中的一个笑料,而整个伊基托斯只能奴颜婢膝地听命于这家公司。
罗杰和塞莫·贝尔一组。正像所预料的那样,与第一个巴巴多斯人的会见刚开始不久,塞莫·贝尔就以极度口渴、感到不舒服为托词走掉了,留下罗杰一个人,单独跟那位阿拉纳公司的前工头谈话。
如果说在城里,阿拉纳的公司得以不受制裁也不实行其所宣布的改革,那么显然,在普图马约的橡胶种植点,一切也都原样未动。至于土著人的状况,可能比以前更糟。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再到普图马约走一趟。罗慕洛·帕雷德斯、斯泰尔斯先生,还有行政长官阿道夫·加马拉都劝他赶快放弃这次旅行。
看到委员会的朋友们正坐在桌旁同领事一起用早餐,他也加入,解释说他每天开始工作之前都要好好地散步。吃煎木薯、喝甜得要命的水一样的咖啡时,斯泰尔斯先生向大家说明那几个巴巴多斯黑人都是些什么人。他要事先告诉大家,那三个人都在普图马约工作过,但是跟阿拉纳的公司闹了别扭,觉得秘鲁亚马孙公司欺骗了他们,因此他们的证词中充满了怨气。领事建议不要让三个巴巴多斯人同时出现在全体委员面前,因为那样他们会感到害怕,不敢开口。于是把委员分成二人或三人一组。
“您不会活着出来。您将死得很不值得,”《东方日报》社社长肯定地对他说道,“凯斯门特先生,我很抱歉对您说这话,可您确实是普图马约最憎恨的人,连萨尔达尼亚·罗卡、美国佬哈登堡和巴尔卡塞尔都不像您这样遭人恨。我能活着离开普图马约是个奇迹,但如果您去那里让人钉上十字架,这个奇迹不会再次出现。此外,最荒唐的是,他们会用波拉人和乌伊托托人涂了毒药的箭头射杀您,而您是要保护这些人的。还是不要去吧,明智些,不要去自杀吧。”
在两个新朋友的笑声和玩笑中,罗杰让男孩摘下纸帽,抬起胳膊,露出肌肉,摆出古希腊掷铁饼者的姿势,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为了摆姿势,他触到了男孩的胳膊。他情绪紧张,天又太热,他感到自己的手湿润了。他发现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像看怪物一样围着他,便停了下来,不再拍。他把钱给了男孩,赶忙回到了领事住所。
行政长官阿道夫·加马拉得知他要去普图马约,惊恐万状地到亚马孙旅馆去找他,把他带到一家演奏巴西音乐的酒吧喝咖啡。这是罗杰唯一一次感到这位官员在跟他坦率地讲话。
他又用蹩脚的西班牙语说了两遍。男孩笑了,跟另外一个叽咕了几句,罗杰猜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最后男孩转向他,打着响指问道:“给多少?”罗杰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硬币。男孩看了看,数起来。
“我恳求您放弃这发疯的行动,凯斯门特先生,”他盯着罗杰的眼睛说道,“我没法保护您的安全。我很抱歉跟您说这话,但这是实情。我不愿在我的工作记录上写有您的尸首,那我的官运就结束了。我是把心捧在手上跟您说这番话的。您到不了普图马约,在这里,我会尽力不让任何人碰您一下,我是能够做到的。并不容易啊,我发誓。我可以央求甚至威胁那些有权势的人,但我的权力一旦出了这个城市就没用了。不要去普图马约,为了您,也为了我。不管怎样,我求您不要毁掉我的前程。我是作为朋友跟您谈话的,真的。”
男孩看了他一眼,没听懂。
不过最后使他放弃这次旅行的,还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深夜突然来访。他已经躺下,正要睡着,亚马孙旅馆的接待员来敲门,说一位先生有紧急的事情来找他。罗杰穿衣下楼,见到了胡安·蒂松。上次在普图马约见到他之后就没有了他的消息,那次,这位秘鲁亚马孙公司的高级雇员诚心诚意地同委员会合作过。罗杰印象里那个很有自信心的人的影子没有了。他老了,疲惫不堪,情绪低落。
“我能给您照一张相吗?”他用葡萄牙语问道,“我可以付钱。”
二人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但找不到,伊基托斯的夜晚充满了噪声,到处是醉汉、赌场和性交易。不得已去了一家兼做跳舞厅的酒吧,把缠着他们跳舞的两个巴西混血女郎赶走,坐下来,要了两杯啤酒。
男孩不像是印第安人,更像是乔洛。其中一个大概不到二十岁,身材很匀称,每捶一下,肌肉就突出一下。犹豫了片刻,罗杰走近他,取出了照相机:
罗杰记得胡安·蒂松有着绅士风度,举止优雅,跟他讲话时一直是绝对坦诚的。
熠熠闪光的堤岸到了尽头就消失在一片茂盛的树林和栽满树木的斜坡中。斜坡下面是一座码头。他看见几个光脚穿短裤的男孩在钉木桩,他们都戴上了防晒的纸帽子。
“莱吉亚总统提出要求之后,公司一条承诺也没兑现,尽管我们在高层会议上提醒过。我也提出了报告。所有人,包括巴勃罗·苏马埃塔、阿拉纳的兄弟和内兄弟都跟我一致,都同意要在各个站点进行根本的改善,既出于道德和宗教上的理由,也可避免产生法律上的问题。都是空话,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想做。”
罗杰睡得很少,但天一亮就醒了,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洗漱,穿戴完毕,戴上巴拿马草帽,拿起照相机,既没见领事也没见仆人,走出了领事的住所。天空一望无云,阳光照射在街上,开始热起来。到了中午,伊基托斯就会变成一座火炉。街上已经有了行人,绘着红蓝双色的喧闹小电车也在行驶。有点儿像东方人、皮肤呈黄色、脸上臂上涂着几何图案的印第安人流动商贩不时地向他兜售水果、饮料、活的小动物(小猴子、金刚鹦鹉、小蜥蜴等)、箭镞、木槌、吹箭筒等。许多酒吧和饭馆仍在营业,但顾客很少。几个醉汉叉开双腿躺在铺棕榈叶的屋檐下睡觉,几条野狗扒着垃圾。罗杰想道:“这个城市简直是一块邪恶、发臭的空地。”他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散步了很长时间,穿过中心广场,认出了行政长官的官邸,来到了有着石栏杆的堤岸。堤岸的路很漂亮,走在上面可以看见宽阔的河流,河面上的小岛好像在漂浮着。远处,对岸高大的树木沐浴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