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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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想是天主、基督或圣母显灵了,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让我躲过了枪弹。”烟火匠说,“这一次我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了。在贝罗山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很明白,白天、黑夜都清清楚楚。可是我们向贝阿迪托和那些无辜的人开枪后,我就糊涂了,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有时怎样?”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追问道。
烟火匠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也像矮子和其他人那样静静地听萨德林哈姐妹哭那些死于无辜的人——死于甲贡索人出于好心而射出的子弹。
他停住不讲了。矮子发觉萨德林哈姐妹一齐哭起来,一个失声痛哭,另一个抽泣呜咽。
“也许天主希望那些人作为殉道者升入天国。”烟火匠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对不对,”烟火匠说,“这件事使我很难过。‘劝世者’会同意这样做吗?我后半辈子都会想着这件事。我总会想,跟随‘劝世者’十年之后会不会因为最后这件事犯下罪过而下地狱。有时……”
矮子想:“我出汗了,或者是在流血?”他想:“我大概要死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流过眉毛和睫毛,迫使他闭上眼睛。然而尽管他汗流满面,心里还是觉得冰凉。胡莱玛不停地为他擦去汗水。
“他做得很对,”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赶忙说,“让那些人死掉是出于好心,免得像帕杰乌那样被敌人凌辱。我要是在场,也会开枪。”
“后来怎么样了?”矮子听到近视记者在问,“后来您、若安·阿巴德,还有其他人……”
烟火匠说:“若安·阿巴德首先开了枪。我、彼得劳、若安·格兰德和华金神父也都开了枪。”矮子此时发觉烟火匠一向平静的嗓音颤抖起来,“我们做得不对吗?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我做错了吗?若安·阿巴德让我们开枪,他做得不对吗?”
众人静静地等待着,已经停止哭泣的萨德林哈姐妹突然听到再提起此事,不禁又哭了起来。
“问题是敌人不仅会背信弃义地杀掉他们——当然也会把我们斩尽杀绝——而且会像侮辱帕杰乌那样糟蹋他们。正因为他们是无辜的,我们才不能让敌人杀害他们、侮辱他们。”若安·阿巴德一边提高嗓门,一边装填子弹,随即瞄准那些已穿过街道、渐渐远去的人。
“没有后来,”烟火匠说,“敌人最初以为我们是向他们开枪,后来看到我们把他们马上到手的猎物抢走了,就气得发了疯。”停顿片刻,他声音发颤地说:“敌人叫嚷着:‘背信弃义!’说我们破坏了停战,要我们承担一切后果。接着,敌人就漫山遍野地向我们扑过来。他们真是成千上万啊!算我有幸。”
烟火匠继续讲道:“我们给若安·阿巴德说明了当时的情况。若安·格兰德难过地哭起来,他说他有责任。这时,彼得劳、华金神父和其他人也跑了过来。众人七嘴八舌一讲,若安·阿巴德就明白了。”
“有幸?”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站住!站住!”若安·阿巴德生气地瞪大眼睛,连连招手,想拦回去投降的人,“你们发疯了?站住!站住!”
矮子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烟火匠有幸再次对准手持刀枪、火把的大批官军射击,有幸不必为使无辜者免于敌人的侮辱而向自己人开枪。矮子明白烟火匠的意思,在高烧和寒战同时袭来的情况下,他定睛望着烟火匠。矮子仿佛看到那些出于好心而向同胞开枪、已经精疲力竭的甲贡索人摩擦着长满老茧、烧伤的双手准备射击。由于眼前又有了明确无误的射击目标,他们感到欣喜和激动。矮子仿佛看到敌人那股疯狂的劲头,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将未被杀的杀尽,将未被烧的烧光。
矮子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快冻酥,前额却在发烧。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那位从前的强盗肩扛步枪、腰挎大刀,胸前披挂着子弹带,神色坚毅,高大灵活的身躯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脸上毫无倦意。他望着那些妇女、孩子、老人、伤病员排成奇形怪状的队伍,高举双手向政府军阵地走去,以求死里逃生。矮子并非在想象,而是在马戏班全盛时期曾见过若安·阿巴德那副容光焕发的神采。他可以想象,若安·阿巴德会是怎样一副惊愕、愤怒的表情。
“可我相信,即使在那种时候,若安·阿巴德也不会哭。”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说道,矮子听不出这是奥诺里奥还是安东尼奥的老婆,“我能想象若安·格兰德和华金神父会因为对自己人开枪而痛哭,可是若安·阿巴德呢?难道他也哭了?”
“也许,”烟火匠说,“若安·阿巴德大概敢去拦。”
“大概也哭了,”烟火匠低声说,“尽管我没看见。”
“可是若安·阿巴德敢。”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喃喃自语道。
“谁也没见若安·阿巴德哭过。”还是那个萨德林哈说道。
“谁也不敢上前,”烟火匠说,“因为他是贝阿迪托,是‘虔诚的小信徒’啊!他不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而是从最开始就追随‘劝世者’的人。他是‘虔诚的小信徒’。你能说他没有得到天主的启示?你敢说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连若安·格兰德都不敢去拦,我也不敢,其他人也不敢。”
“你从来不喜欢他。”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神情沮丧地说道。这时矮子才知道说话的女人是安东尼娅。
“难道没有人上前阻拦他们?”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是的,”那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点头道,“从今以后,我更加讨厌他。现在我知道他这个人完了,他不是若安·阿巴德,而是若安·撒旦。他是为杀人而杀人,为抢劫而抢劫,以别人受苦为乐。”
“他不在,”烟火匠解释说,“贝阿迪托是从圣母教堂街的工事回贝罗山的,而若安·阿巴德当时在圣埃洛伊。他知道情况后,已经耽搁了,没能赶回去。他在加固阵地,因为那里是最薄弱的环节。等他回去时,人们已经跟在贝阿迪托后面出发了,妇女、孩子、老人、伤病员,拖拖拉拉地走了一大串。”
一阵难堪的沉寂。矮子觉得近视记者害怕得发抖,仿佛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若安·阿巴德的意思呢?”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我希望以后你再也别说这种话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一字一板地低声说,“你和我是多年的结发夫妻,咱俩一向同甘苦,共患难。可是假若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那就一刀两断,一切全完。”
“贝阿迪托说,这是‘劝世者’通过他的口传达的话,”烟火匠继续讲道,“他说是‘劝世者’给了他启示,是‘劝世者’指示他要拯救无辜的人。”
矮子浑身直抖,满脸淌汗,一秒一秒地捱着,等待着什么。
“不包括你,”贝阿迪托用总是祈祷的语气说,“我指的是那些老弱病妇、无辜的人。让他们得救吧!你无权替他们作出决定。假如你不让他们得救,等于把他们杀死。那么你就要承担罪责,你的双手就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若安·格兰德,让无辜的人去死是违背天意的,因为他们没有自卫的能力。”
“我向基督发誓,以后再也不说了。”安东尼娅·萨德林哈喃喃地说。
“贝阿迪托,贝阿迪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若安·格兰德吼道,“你知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吗?你打算让我们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去向敌人投降吗?贝阿迪托,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我看见若安·阿巴德哭过。”矮子这时开口道,他的牙齿格格打战,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把面孔紧贴在胡莱玛的胸脯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若安·阿巴德听恶魔罗伯特归顺天主的故事时曾经哭过。”
矮子听见烟火匠叹了一口气,还听见比拉诺瓦兄弟二人中有一个长叹了一声,萨德林哈姐妹中有一个在呜咽。奇怪的是,比拉诺瓦家的两个女人——矮子时常将她们混淆起来——从不同时哭泣,总是一个先哭,另一个后哭。在贝罗山避难期间,矮子从来没有听她俩哭过,可是就在这天下午,当烟火匠回答比拉诺瓦的问题时,她俩一齐哭起来。矮子浑身颤抖得厉害,胡莱玛用胳膊紧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揉擦着他的前胸、后背。是什么使他如此颤抖不止?是北方的寒冷空气?是饥饿、生病还是烟火匠讲的事情?
“罗伯特是王子。出生的时候,他母亲的头发全变白了,”若安·阿巴德想起了故事的开头,“如果魔鬼投胎也可以叫做显灵,那么罗伯特就是这么生下来的。为了让罗伯特能顺利出生,他母亲还许过愿。这是不是故事的开头?”
“政府军叫我们排成一路纵队出去,不许携带任何武器,双手要举过头顶。”烟火匠讲述道,众人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讲什么荒诞离奇故事或醉鬼的胡言乱语,“说会把我们看作战俘,因此不杀我们。”
“不对。”矮子自信地反驳,因为这个故事他已经讲了大半辈子,已经记不清是在何时何地学会的了。他走乡串村时把这个故事讲过千百次,每讲一次,或增或减,或添枝加叶,或悲上加悲,或使它更生动,或让它更曲折,一句话,全看当时听众的情绪而定。若安·阿巴德想替矮子开个头都不行。
“他们接受条件了,”贝阿迪托说,“你们可以去投降。”
“他母亲当时已经上了年纪,再也不能生育。为了罗伯特能够顺利出生,她的确到处许愿。可他不是王子,而是公爵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