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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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惑不解地想起当骡子在飞奔中突然失蹄将他们俩抛到地上时他那突发的、急促的、不可遏止的冲动。他想:“她的心脏大概像个水果那样险些摔裂。”当时他俩距离盖伊马达斯有多远?他洗涤、包扎伤口的地方是帕依谢河吗?他们在那里转来转去,是已经走过里亚乔村还是尚未到达?他的确满腹疑团,不过恐惧心理已经消失。当骡子跌倒,他看见它在地上滚动时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是的,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他害怕了。他立刻怀疑骡子的死不是由于疲劳过度,而是追踪他的打手开枪的结果,他们要把他变成一具英国人的尸体。他之所以扑到那个同他一起滚落在地的女人身上一定是他本能地要寻求保护。胡莱玛会不会认为他是个疯子或魔鬼?他居然在那样一种环境里、在那样一个时刻、在那样一种状况下再次把她占有了。当她从加尔撕扯她衣服的架势上明白了他的企图时,眼睛里流露出慌乱与不知所措的神情。这一次,她没有反抗,但是并不掩饰她的不快,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无动于衷。加尔躺在地上,她那忍辱屈从的身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感到羞愧、怅然,同时心中又充满了性欲、恐惧、焦虑、犹豫以及要摆脱陷阱的徒劳愿望。肩颈的伤痛使加尔觉得伤口又裂开来,生命正从破口处悄悄溜走。透过眼睑上的汗珠,他看见胡莱玛在渐渐变黑的夜色中检查骡子的眼睛和嘴巴。接着,他又从自己仍然躺着的地面上看到她在四处收集枯枝败叶,点燃篝火。他还看到她一言不发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将骡子两肋鲜红的瘦肉切成薄片,串在铁丝上,放在火堆上去烤。她给人的印象像是在做平常的家务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件,似乎这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并没有扰乱她的生活。他想:“她真是地球上最神秘莫测的人。”他又想:“她们是宿命论者,受的教育是逆来顺受。无论生活是好是坏或者残忍,都要忍耐。”他还想:“我对她就是残忍的。”
自交战开始,克虏伯大炮便朝山上狂轰滥炸,一时间弹片横飞,山崩地陷,不少甲贡索人被炸得粉身碎骨。若安·格兰德站在贝南西奥身旁,他明白聚成堆等于自杀,便跳过乱石,一面像风车似的挥动着双臂一面高声喊着:“散开!不要给敌人当靶子!”甲贡索人立刻服从命令,纷纷散到岩石堆后面或者原地卧倒。与此同时,山下的官军士兵按照班、排、连的进攻队形,在中尉、军曹和班长指挥下,听着军号声,穿过弥漫的硝烟,向康巴奥山顶冲去。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带着增援的队伍赶到时,官军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正在努力打退敌人进攻的甲贡索人虽然伤亡很重,却一步也没有后退。手中握有火器的人立即开枪射击,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手中只有砍刀、弯刀或弩弓(腹地人平时用来打鸭射鹿的,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请卡努杜斯的木匠制造了几十副)的人只好围在有枪的人身旁,为他们装填火药或弹夹,等着基督送来一支枪或待敌人来到眼前时动手去搏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坐起来,喝了几口水。由于喉咙火烧般地疼痛,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咀嚼。他觉得那烤肉的味道实在妙不可言。他们一边吃烤肉,加尔一边推想胡莱玛一定对发生的事情困惑不解,因此想解释一下:谁是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埃巴米农达怎样提出运送武器的建议?埃巴米农达为什么策划发生在鲁菲诺家的暗杀?埃巴米农达为什么盗窃自己的武器并杀人灭口?这是因为他需要一具白皮肤、红头发的尸体。但是加尔发觉她对听到的这番解释并不感兴趣。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那珍珠米般细小、洁白的牙齿咀嚼着烤肉,用手驱赶着苍蝇;她既不点头赞成也不提任何问题,只是时不时以眼光(夜色逐渐在模糊她的面孔)同他碰触一下。这使加尔感到自己很愚蠢。他想:“我的确很愚蠢。”他的所作所为证明了这一点。他本应该从精神道德和政治方面对一个有野心的资产阶级分子保持警惕,应该估计到他既可能制造阴谋反对政敌,也可能玩弄诡计来谋害他加利雷奥。一具英国人的尸体!这就是说,埃巴米农达明知道那些枪是英国造却故意对他说是法国造。那不是口误,不是一次失误。加尔是在到达鲁菲诺家往大篷车上安放武器箱时发现这个问题的,因为枪托上的厂标明白地写着:1891年,利物浦。当时,加尔的脑海里曾经冒出一句玩笑话:“据我所知,法国那时可没有入侵英国。这些枪是英国造,而不是法国造。”又是英国造的武器,又是英国人的尸体,埃巴米农达究竟想干什么?这是可以猜想出来的:一个冷酷、残忍、大胆而也许有实效的计算。加尔的胸中又涌起一股焦躁情绪,他想:“埃巴米农达一定会杀死我。”他人地两生,身负重伤,又是个外国人。他那副面孔人人都认得出来,到哪里躲藏呢?“到卡努杜斯去。”对,对,到那里就可以得救了,或者至少不致带着当过蠢人的遗憾心情去死。“同志,卡努杜斯会赦免你的罪过。”加尔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当增援部队跑步赶到康巴奥山并立刻分散卧倒在山洞、壕沟和山冈上的时候,身穿红蓝和绿蓝军服的官兵们正努力向山顶爬来。这时阵地上已经有了伤亡。若安·阿巴德布置在这个关口的甲贡索人透过暮色看见政府军正在靠近。这时官军的主力部队正在石屋村(只有八间已被焚毁的茅屋小村)休息待命,甲贡索人看见有一连步兵在一名骑着花马的中尉指挥下正在向康巴奥山前进。等这些官兵走到很近时,贝南西奥一声令下,卡宾枪、火枪、步枪子弹,加上石块、弩箭和“走狗”“共济会”“异教徒”的骂声迎头扫了过去。官兵们此时才发现甲贡索人的埋伏,便立刻转身逃跑,丢下三名伤兵被跳出阵地的甲贡索人抡刀杀死。那匹花马惊得举起两条前腿把中尉骑士摔到地上,随即从陡坡上滚到山下,折断了四肢。那中尉连忙爬到岩石后面举枪射击,那匹马则躺在山下,在枪声中持续几个小时地惨叫着。
加尔冷得直发抖,肩、颈和脑袋都感到疼痛。为了忘掉伤口,他努力设想布里陀少校的讨伐队的动向:他们是否已经从盖伊马达斯开拔向圣多山进军?会不会在他到达卡努杜斯前政府军就已经摧毁他心目中的藏身之所?他想:“子弹没有打进身体,也没有击伤皮肉,仅仅擦破一点表皮。再说,那是左轮手枪的子弹,一定很小,用来打麻雀还差不多。”那一枪倒没有什么,严重的是那一刀:砍得很深,切断了血管和神经,刺痛和烧灼感就是从那里传到耳朵、眼睛和后脑的。寒战从头到脚传遍了全身。加尔,你是不是要死了?他突然想起欧洲的雪景,如果同这里桀骜不驯的大自然作比较,那里的风景实在太平常了。他想:“在欧洲,有什么地方的风貌也是这般与人为敌吗?”对了,在西班牙南部、土耳其和俄国一定有这种地方。他回忆起巴枯宁蹲了十一个月的监狱之后逃跑的故事,那是他坐在父亲怀里听到的:巴枯宁传奇般地穿过西伯利亚、加利福尼亚,重返欧洲。当他回到伦敦时,提出一个惊人的问题:“这个国家有牡蛎吗?”加尔还回想起欧洲各条道路旁的许多临时住所,那里总会有燃烧的壁炉、热乎乎的饭菜和可以共吸一袋烟、围炉谈天的旅人。他想:“加尔,这怀乡病是懦弱的表现。”
几分钟后,他在贝阿迪托、利昂·德·纳图巴、世人之母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圣诗班女信徒的簇拥下登上讲台。台下,卡努杜斯的男女老少满怀期望地聚集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们意识到这聚会可能很不平常。和往常一样,“劝世者”直接触及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谈到圣父、圣子二位一体的变体,谈到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说。为了把艰深的道理说得明白易懂,他这样解释道,卡努杜斯可能变成耶路撒冷。他用食指指着法维拉山和橄榄园的方向说,基督因犹大的叛卖在那里过了可怕的一夜。再过去一些,卡纳布拉沃山上就是耶稣受难处,那些不敬神的人把基督和两个强盗分别钉在十字架上。他接着补充说,圣墓就在格拉赫乌,距此有一公里远,位于灰色的石林中。一些不知名的信徒在那里竖起了十字架。随后,他对洗耳恭听、心怀惊喜的天国选民们详细讲述了为什么卡努杜斯的条条小巷都通向基督受难处;基督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跌倒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圣母马利亚;那个被赦免的女罪人又是在什么地方用香膏为基督抹面的;那个古利奈人西门又是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为基督背着十字架的。正当他说明依布埃拉谷地就是伯法其的时候,卡努杜斯镇外山的那一侧传来了枪声。“劝世者”不慌不忙地要求众人(由于枪声和“劝世者”讲话的魅力,人群有些骚动)唱贝阿迪托谱写的一首歌:《天使颂》。唱罢,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才率领着增援部队出发。这时,在康巴奥山的山冈上,甲贡索人正在与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先头部队交战。
他被一股自我怜悯的郁闷情绪占据了心头。加尔,这真可耻!莫非你还没学会应该死得有骨气?欧洲、巴西或者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土地难道有什么不同?死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样吗?他想:“分解、腐烂、发臭、生蛆,如此而已。如果野狼、饿狗没有啃咬尸体,最后只是剩下一具皮包着的发黄骨架。”他又想:“加尔,你在发烧,可你又浑身打寒战,这叫冷热病。”不是恐惧。不是那枚打鸟的子弹,也不是那迎面一刀,而是这冷热病在捣乱。早在去庄园里会见埃巴米农达时,早在那穿皮夹克的人袭击前,他已经开始生病。这冷热病悄悄地破坏了他身上的某个器官,蔓延到其他部位。他并非伤重,而是病了。同志,这可是件新鲜事。他想:“命运之神要在你死之前强迫你体验某种新鲜生活,从而完成对你的教育。”你首先是个强奸犯!其次是个病鬼!这真是新鲜生活,因为即使在遥远的童年时代,他也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受伤倒是有过几次,在巴塞罗那那一次伤最重,可是从来没有病过。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知觉。为什么非要这样没有理智地极力思索下去?为什么就在他思索的同时,那直觉依然十分敏锐?他突然想到,胡莱玛会不会已经走了?他十分害怕,仔细一听:她的呼吸声还在,仍然在右边。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因为篝火完全熄灭了。
六个小时后,逃跑的向导和脚夫气喘吁吁地跑至卡努杜斯,希望“劝世者”能够原谅他们不得已而为魔鬼效力。立刻有人把他们领到比拉诺瓦的店铺,在那里由若安·阿巴德询问他们有关政府军讨伐队的详情。接着,他们又被交给贝阿迪托,因为他一向负责接待新来的人。脚夫们必须在贝阿迪托面前宣誓,说明自己不是共和派,不赞成政教分离,不赞成推翻彼得罗二世皇帝,不赞成世俗结婚登记,不赞成建立世俗公墓,不赞成十进位公制,不接受人口普查;今后决不偷盗、不酗酒、不赌博。接着,每个人用弯刀在皮肤上划开一道,以表示愿为消灭魔鬼而流血牺牲。此时,他们才由武装人员引路,穿过刚从梦中惊醒的人群(后者亲热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同他们热烈握手),一直走到圣所门前。这时,“劝世者”出现了。众人立即下跪,在胸前画十字,还想触摸“劝世者”的长袍,亲吻他的双脚。有几个人激动得难以自持而轻声啜泣起来。“劝世者”不仅为他们祝福,像面对新来的天国选民那样凝眸远眺,而且俯身一一将他们扶起。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烁出热烈的光芒,定睛注视着每个人,这使得任何人都终生难忘。随后,他请马利亚·瓜德拉多和圣诗班的八位女信徒(她们人人身穿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亚麻饰带)点燃耶稣圣堂的烛火。每天黄昏,“劝世者”登坛讲道前,都由她们点起香烛。
加尔知道自己虽然成了废物,但还是应该鼓起勇气。他低声说,逆境可以激励真正的革命者。他想,应该给《反叛的火花》写一封信,说明要用卡努杜斯事件为巴枯宁给瑞士拉绍德封市的钟表工人和圣地缅谷地的手工业工人的指示精神作补充。巴枯宁认为,大规模起义不会发生在工业最发达的社会里,而是发生在落后的农业国家,因为广大的贫苦农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比如西班牙、俄国,都是如此。那么现在的巴西不也是这样吗?想到这里,他便痛斥埃巴米农达来:“你这个资产阶级分子,你的如意算盘一定会落空。早在你的庄园里,当我在你的控制范围下的时候,你就应该杀死我。现在不同了,我一定治好病逃走。”他要治病,他要逃走,那少妇会跟他一道走,会为他偷一匹马。到达卡努杜斯后,他要同资产阶级分子埃巴米农达所代表的一切——自私自利、卑鄙无耻、贪赃枉法等——斗争到底。
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出征部队及一小撮随军妇女在距离卡努杜斯十公里的木龙谷集结起来的时候,脚夫和向导跑得一个也不剩。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招募来给侦察队带路的向导们自从踏入燃烧的村落后便显得沉默寡言,入夜后就纷纷失踪。官军这时已躺倒在地,肩靠着肩盘算着在群山背后等待着他们的流血和牺牲。这时,群山的轮廓正映照在由深蓝转向漆黑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