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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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当吧,”若安·阿巴德劝道,“没有时间争论了,若安·格兰德。”
“我指挥不了别人,”格兰德分辩道,“也不愿去学这项本领。还是让别人去当队长。”
若安·格兰德凝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下三三两两坐在山坡石头上的人,心里七上八下。
“‘劝世者’都说你配呀,”阿巴德又说,“他比谁都了解你。”
“保护‘劝世者’的责任太重大了,我担负不起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句。
“我不配。”黑人若安·格兰德回答。
“要挑最好的人来当卫队队员,要选拔那些在这里时间最长、在乌亚乌亚及康巴奥战役中英勇作战的人,”若安·阿巴德又说,“必须在官军到来前把卫队建立起来,使它成为卡努杜斯的一面盾牌。”
“你怎么直摇头呢?”阿巴德问。
若安·格兰德哑然无语,双唇不住地翕动着,看上去像在咀嚼什么,实际上他嘴里什么都没有。他凝望着四周的群山,仿佛又在山上看到了当年堂塞巴斯蒂安国王手下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士。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心里感到惧怕而又茫然。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若安·格兰德住的地方。他喝着凉水,吃着玉米,向格兰德讲着新近发生的事情。此刻只剩他们俩,因为他把第七步兵团来犯的消息告诉大家后——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一个团究竟有多少人——便要求其他人走开了。若安·格兰德这位昔日的奴隶和从前一样光脚穿一条退了色的裤子,腰上别着一把砍刀和一把匕首。衬衫上的纽扣全掉光了,毛茸茸的胸脯裸露在外。他背上背着一支卡宾枪和两排子弹,那两排子弹就像两条项链。当他听说要成立天主卫队保护“劝世者”并要他来当这支卫队的队长时,拼命摇着头。
“不是贝阿迪托要我当队长,也不是‘劝世者’,而是你,”若安·格兰德喃喃地说,“这可不能算是你对我的帮助。”
她的身体日见康复,能自己走路了。就在这个时期,若安·阿巴德在一天夜里,神色慌张、哆哆嗦嗦地在众信徒面前供认,他曾多次产生过占有她的欲望。“劝世者”把卡塔利娜唤到身前,问她对阿巴德刚才的那番话是否生气。卡塔利娜摇了摇头。在场的人全都缄口不语。于是,“劝世者”又问她对古斯多加那件事是否依然怀恨在心,她又摇了摇头。“你的罪孽已洗涤干净。”“劝世者”说道。随后他让阿巴德和卡塔利娜携手,并且要大家在上帝面前为他俩祈祷。一个星期后,契克—契克镇的神父主持了他俩的婚礼。从那时到现在几年了?四年?五年?他觉得自己的心快碎了。他终于在康巴奥的山坡上看到了几个甲贡索人的身影。他不再奔跑了,而是像漂流四方时那样迈着轻快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确实不能说是对你的帮助,”若安·阿巴德直言不讳地说,“我让你去当队长不是为了帮助你,但也不是为了害你,而是因为你最合适。你现在就到贝罗山去,干起来吧。”
从那天夜里起,昔日的强盗若安·阿巴德和古斯多加的幸存者卡塔利娜便常在一起祈祷,一起散步,一起回顾生活中那些在今天看来已是不可思议的往事。后来,在塞吉佩的一个小镇上,卡塔利娜和沿路乞讨的阿巴德正式结为伉俪。那时,在这群善男信女中,除“劝世者”外,就数卡塔利娜柔弱。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卡塔利娜在路上突然晕倒了。若安·阿巴德背着她一直走到天黑。以后数日,他一路上背着她,并把她能吃下的干粮蘸湿送到她嘴边。到了夜里,听完“劝世者”的训诫,他就像对待孩子似的,给她讲他孩提时代从吟游诗人那里听来、至今仍能清晰回忆起来——也许是他恢复了童心的纯洁的缘故——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从来不打断。可这样过了若干天之后,有一天她竟用近乎轻浮的口气询问撒拉逊人是怎么回事,费拉布拉斯和魔鬼罗伯特又是怎么回事。于是阿巴德意识到,魔鬼已闯进卡塔利娜的生活,正如从前闯入他的生活。
“赞美慈悲的耶稣。”若安·格兰德祷告道。他从原来坐着的石头上站起身,朝黄沙漫地的平原走去。
一天夜里,这群善男信女已在一堆篝火旁睡下。若安·阿巴德爬到那女人身旁,趁着火光,发现那女人又在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总盯着我。”阿巴德低声说。不知是她太虚弱还是对来人太厌恶的缘故,她竭力振作了一下,才迸出这样几句话:“您去古斯多加报复的那天夜里,我也在场。”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个高声呼喊、第一个被您杀死的人就是我父亲。我亲眼看见您将刀子捅进了他的肚子。”若安·阿巴德木然了。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昆虫在吱吱鸣叫,女人发出一声声的长叹,阿巴德极力回忆着很久以前那天黎明时分见到的那双眼睛。过了一会儿,阿巴德轻声问那女人:“那次,全古斯多加村的人不是都死了吗?”“还有三个人没有死,”女人低声回答道,“堂马西亚斯没有死,他藏到自己屋顶的草堆里去了;罗莎太太当场受了伤,后来伤好了,可她精神失常了;另一个就是我。我也差点被你们杀害,算是死里逃生吧。”两人这样叙谈着,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也不是谈这样的事,而像在议论一种更加悲惨、更加非人的生活。“那时您几岁?”阿巴德问。“十一二岁。”女人回答。阿巴德望了她一眼:还很年轻,只是由于饥饿和苦难,过早地衰老了。他们谈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生怕吵醒其余的信徒。他们俩郑重其事地回顾着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先有三个男人轮奸了她,后来又来了一个男人硬逼着她跪在他那满是牛粪味儿的裤裆前肆意戏弄着她。另一个强盗则用刀子捅了她一刀,但她当时十分沉着。“当时捅您那一刀的是不是我?”若安·阿巴德轻声问。“我不知道,”卡塔利娜低声回答,“虽然当时天已放亮,可我没看清人们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赞美耶稣。”若安·阿巴德唱道。顷刻间,他看见若安·格兰德已疾步而去。
“是的,你应该关心的是大家的命运。”若安·阿巴德转过身,再次穿过荒野,朝若安·格兰德的住地康巴奥疾步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自从决定在所有通路上挖掘战壕和掩体以来,他一直不分昼夜地四处奔波。卡努杜斯成了他穿梭往来的中心,就像它是世界的中心。自打那时起,他就再没见到她。若安·阿巴德初次认识卡塔利娜时,卡塔利娜只不过是追随“劝世者”四处漂泊的许多善男信女中的一个。他们在整个白天劳顿之后,夜幕来临时便围坐在“劝世者”身边,聆听“劝世者”的训诫或随“劝世者”一起祈祷。他们的人数像河里的水,时增时减。就在这些人中,有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穿着寿衣似的白道袍,看上去简直像个幽灵。若安·阿巴德这个昔日的强盗已经多次发现,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在祈祷或休息时,这女人常常两眼盯着他。女人的目光有时使他心中不悦,有时又使他恐惧万分。女人的双眼满含痛苦,仿佛在威胁他说:她来世定要惩罚他。
“这就是说,你犯了两个错误,”鲁菲诺说,“第一,你没有遵照埃巴米农达的命令将他杀死;第二,你在埃巴米农达面前撒谎,使埃巴米农达相信他已经死了。两大过错。”
“现在需要你服侍的是卡努杜斯,它比我更重要。”帕杰乌粗声粗气地说。
“只有第一条可以说是我的错误,”凯依法分辩道,“我交给埃巴米农达的是加尔的头发和另一人的尸体,是埃巴米农达自己和他手下的人没看出破绽。虽然加尔没被杀死,但他很快就会完蛋,所以只能说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圣多山,”塔拉梅拉尖声尖气道,“我一直服侍你,而且总是给你带来好运。”
那是一个星期六,和所有的星期六一样,盖伊马达斯制革厂对面淡红色的依达比古鲁河岸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摊,来自附近村镇的摊贩正在那里高声叫卖。集市上人头攒动,有光脑袋的,也有戴草帽的。摊贩与顾客讨价还价的争执声、马嘶声、狗吠声、驴叫声、顽童的打闹声、酒鬼们的交杯接盏声……吵吵嚷嚷,热闹异常。残腿断臂的乞丐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嚅着要人们多多开恩;艺人们边弹吉他边唱,有的唱的是艳情佳话,有的唱的是基督的十字军大战异教徒的故事,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身穿裙衫、腕上戴着手镯的吉普赛女人——有七八十岁的老妇也有妩媚多姿的妙龄女郎——在为人们占卦算命。
塔拉梅拉朝前跨了一步。他矮矮的个子,宽宽的背,脸上布满皱纹和伤疤,长着一双眯缝眼,从前是帕杰乌的马弁。
“凯依法,不管怎么说,我是应该感谢你,”鲁菲诺说,“你说话算数。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大家尊敬你,我也尊敬你。”
“大家都是耶稣的人。”若安·阿巴德说。随后,他又急忙补上一句:“你出发前,我让比拉诺瓦给你些枪和炸药。导火索已经弄到手了。”
“一个人最大的义务是什么?”凯依法说,“是首先对东家负责还是首先对朋友负责?即使是瞎子也会看到我尽了自己的义务。”
“那是从前,”帕杰乌环视四周眼里闪着亮光的人,“他们现在都是耶稣的人了。”
鲁菲诺和凯依法两人并肩走着,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流、杂乱无章的货摊和五光十色的货物。碰上了人,他们也不说让路,有时瞪人家一眼,有时肩膀一擦就过去了。有时,有人在柜台里或帐篷内朝他们吆喝一声,招呼他们,可他们总将头一点,随即扬长而去,所以无人走近他们。他们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来到一间生意清淡的酒馆。酒馆是用树枝搭起来的棚子,棚里放着几条板凳,摆着几块木板。
“随便多少,”若安·阿巴德回答说,“这里全是你的人。”
“如果我在依布埃拉就结果了他的性命,等于我对你的侮辱。”凯依法仿佛在讲述一件深思熟虑过的事情,“等于不让你自己去报仇雪耻。”
“好吧,”阿巴德听见他说,“我会每天派人来向你报告。让我带多少人去?”
“可第一次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杀他?”鲁菲诺打断了凯依法的话,“为什么要到我家里去杀他?”
帕杰乌会同意的,但他还未亲口答应。若安·阿巴德望着他那魁梧的身材、泛黄的脸及脸上那道大伤疤,心想他的年纪不会轻,但正当年富力强。不过,他究竟多大年纪呢?
“埃巴米农达想让他死在那里,”凯依法回答说,“我们不是去杀你,也不是去杀胡莱玛——而是当时怕伤了她,我的那两个同伙才送了命。”他向空中吐了一口唾沫,稍加思索后又说:“也许我应该对他们的死负责。我没料到他会自卫,而且武艺那么高。真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