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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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此,”男爵附和道,“我、你、阿达尔贝托,还有比亚纳,我们几个原来都认为埃巴米农达没啥了不起,事实证明他是个十分危险的敌人。”
胡莱玛问他们,能否允许她随他们一起走?不知大胡子女人是出于同情还是纯粹因为懒得啰唆,答应了胡莱玛的请求。他们四个人一起把加尔抬到大篷车上,放到装眼镜蛇的篮子旁,又继续赶路了。傍晚,他们到了克雷拉村,村民们竟肯请他们吃晚饭,这该算新伙伴带来的福音吧。一位老妇给加利雷奥·加尔用烟熏身子,伤口上敷了药,还熬了一剂汤药,断言加尔会好的。当天晚上,他们和村民们欢聚一堂,大胡子女人耍了蛇,傻子表演了滑稽戏,矮子讲了几个游侠故事。翌日,他们又重新上路了。加尔果然能吃点儿东西了。大胡子女人问胡莱玛是否是加尔的妻子。不,她不是加尔的妻子,加尔趁她丈夫不在家奸污了她,所以从那时起,她只得跟加尔在一起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总那么伤心。”矮子十分同情她的遭遇。
“他们把矛头指向我们,这完全是故伎重演。他们的手段太愚笨,太荒谬。”古穆西奥说。
自打马戏班在兀鹫啄食的驴尸旁遇上胡莱玛和加利雷奥·加尔,加利雷奥·加尔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住地说着胡话,有时大喊大叫,有时又喃喃低语,十分令人不安。他白天说,夜里也说,有时竟把傻子吓得浑身发抖。大胡子女人摸摸加尔的身子对胡莱玛说:“他在发高烧,达迪娃就是这样死的。他活不过今天了。”但加尔没有死,虽然有时翻着白眼珠,像要断气似的。他只能安静一小会儿,随后便又举胳膊伸腿,蹙眉瞪眼,胡言乱语起来。对他们来说,加尔的这些胡话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噪声罢了。有时,他睁开眼,惊愕地望望他们。矮子坚持认为加尔讲的是吉普赛语,可大胡子女人说他的话很像望弥撒时听到的拉丁语。
“但直到目前为止,这种办法行之有效。”男爵朝外面望了一眼,“好吧,马已经备好了。”他对同伙们说。男爵此行可谓马到成功,因为他要说服巴伊亚州最顽固的庄园主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现在要去看看埃斯特拉和塞巴斯蒂娜能否立即动身。穆拉乌此时提醒他,从盖伊马达斯来的一个人已经等了他两个小时。男爵早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只得说:“啊,是的。”随即命令将那个人带到这里来。
他声音颤抖,双眸中闪射着亮光。他故弄玄虚地从腰上抽出剑,举到脸前,做出吻剑的架势。这时,记者们伸长脖颈,看着西塞上校在列队行进中像向国旗和最高当局致敬那样,举剑向这三个可怜巴巴的保塞科人致敬。他们随即又上路了。
不一会儿,鲁菲诺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摘去草帽,先向屋主和古穆西奥施了一礼,随后走到男爵面前,躬下身吻了吻男爵的手。
“给他们弄点儿吃的东西,”他随即转身对部下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的父老乡亲们的处境。”
“孩子,见到你真高兴,”男爵亲切地拍拍鲁菲诺的肩,“你来这里看望我们太好了。胡莱玛好吗?你为什么不把她带来?埃斯特拉多么想见到她呀。”
保塞科镇到了。镇上空无一人,连家畜也看不见。前哨部队留下的那面旗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狂舞,树旁的两个兵士正在朝他们敬礼。西塞上校勒住马,扫视四周的土坯房。有的房子门敞开着,有的已没有了房门,远远可望到屋内的情景。突然,从一间房里闪出一个女人,女人的牙齿已经掉光,光着双脚穿着长袍,透过长袍的洞隙可以看到黝黑的皮肤。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紧紧依偎着她,眼睛骨碌碌直打转,其中一个孩子身上一丝不挂,露着大肚皮。两个孩子望着这些当兵的,眼里充满惊恐的神色。莫莱拉·西塞依然在马上凝视着他们:被遗弃的象征。他的眉头紧皱,显出凄凉、恼怒、愤懑的神情。他每逢见到这类孩童,都要这样命令卫士:
男爵发觉鲁菲诺进门后一直垂着头,草帽紧紧地攥在手里。突然,他又发现鲁菲诺面露愧色,于是便开始猜测教子鲁菲诺这次来访的目的。
“这表明男爵比他的朋友们聪明,”西塞上校一语道破了天机,“男爵无法阻止里约热内卢对一起举国皆知的叛乱进行干涉,便采取了拥护共和国的态度,但其真正目的在于防止共和党人把他赶下台。他这是在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以便日后东山再起。先生们,男爵背后有英国佬为他出谋划策。”
“是胡莱玛出了什么事?”男爵问,“她病了?”
塔马林多满意地笑了笑,但他的喜悦并未能影响西塞上校。
“教父,你让我毁约吧。”鲁菲诺突然迸出这么一句。本来心不在焉的古穆西奥和穆拉乌听到这话,心里为之一怔。屋里静悄悄的,气氛紧张而神秘。男爵思忖着鲁菲诺究竟想干什么。
“一个重要的细节是,他们在卡尔萨达车站搭那座凯旋门称我们是救星,”塔马林多说,“但几天前,他们尚且在那里大吵大嚷,反对联邦军干涉巴伊亚州的事务,现在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奉承我们。卡纳布拉沃男爵还亲自派人来告诉我们,说要到卡龙毕去把他的庄园交给我们使用。”
“胡莱玛,”男爵眨巴着眼后退了几步,竭力回忆着,“她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鲁菲诺,她不会背弃你的,你说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她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跟一个男人私奔了,是这样吗?”
“他们早已被吓破了胆,团座,”库尼亚·马托斯少校说,“自治党在萨尔瓦多组织欢迎我们的盛会,为保卫共和国而募捐。这不是足以证明他们已在夹着尾巴做人吗?”
鲁菲诺轻轻点点头,他的头发又直又脏,披散在脸前。直至此时,男爵才明白鲁菲诺为什么一直不愿在他面前抬起头,才意识到鲁菲诺的心情多么沉重和难过,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绝不能让他们溜掉。”西塞上校喃喃自语。自从在里约热内卢上船以来,部下已多次从他嘴里听到过这句话。虽然天气酷热,但他脸上并无汗珠;那张小脸显得十分苍白,很少露出笑容;两只眼闪着毫光,有时简直像着了魔。他的声音几乎没有抑扬顿挫,单调、尖细,仿佛牵动那声音的是一条驾驭烈马的短缰。“他们一旦知道我们来了,马上就会仓皇逃命,那将是我们的巨大失败。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部下只是静静地听他讲。他朝环视一圈,又说道:“巴西南方的人民已经懂得共和国的建立不可逆转,是我们让他们懂得了这一点。但在这个地方,在巴伊亚州,仍有许多贵族不甘心失败,尤其自皮索托元帅逝世以来,这些贵族以为只要把一个毫无主见的文人捧上台,就可以使历史逆转。看来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通,他们是不会甘心的。先生们,教训他们的时机已经到了。”
“鲁菲诺,何必呢?”男爵脸上漾着痛苦的神情,“那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倒霉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既然她走了,就当她死了呗,当她自杀了。你忘了她,好吗?把盖伊马达斯也暂时忘了吧。你会找到一个忠于你的妻子。跟我们到卡龙毕去,那里的许多人都是你的朋友。”
“此外,到那时将有小规模战斗发生。”塔马林多上校补充一句。灼人的阳光晒得他满脸通红,他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水。他早已超过退役年龄,完全可以不到这种地方来,但他执意随部队来。
古穆西奥和穆拉乌好奇地等待着鲁菲诺的回答。古穆西奥给自己倒上一杯汽水,拿到嘴边,但没有去喝。
第七步兵团当时携带一千五百万发子弹、七十枚炮弹,而且所有辎重弹药全靠骡车载运,这就大大影响了部队的行军速度。塔马林多上校警告说,过了圣多山,部队的行进速度也许会更慢。因为从圣多山起,道路更加崎岖难行——军事工程师多明戈·阿尔维斯·莱特和阿尔弗莱多·德·纳斯西门托也都这样认为。
“教父,你让我毁约吧。”鲁菲诺终于连头也不抬地说。一直在倾听男爵和鲁菲诺这场谈话的古穆西奥发出赞同的热烈笑声,老穆拉乌却打起呵欠来。男爵心中思量,再说也无济于事,必须准备承担这一事件将带来的后果。现在必须答应鲁菲诺的请求,要想说服鲁菲诺改变决定,完全是自欺欺人。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仍在设法拖延。
“照这样走下去,卡努杜斯的先生们定会在我们到达之前全部溜掉,”西塞上校转身对塔马林多及库尼亚·马托斯说,“到圣多山后,必须把重型武器留在那里,轻装前进。我们的弹药肯定用不完。倘若我们到了那儿看到的只有兀鹫,就太令人失望了。”
“什么人抢走了她?”男爵轻声问,“她是跟什么人一起走的?”
卫队走在最前面,稍后几米是西塞上校及其参谋部成员。走在参谋人员后面的是那几位记者,他们走在这支军容整齐的队伍中,就像人体贴着一块膏药,显得很不协调。他们也像许多军官那样,下马边走边聊。炮兵夹在队伍中间,二十来个兵士驱赶拉着大炮的一对对公牛。一位指挥官衣袖上戴着炮兵的红色菱形标记,这便是何塞·阿古斯蒂诺·萨洛芒·德·罗沙上尉。当时唯一能听到的噪声就是这些炮兵驱赶牛快走或要它们回到大路上来的吆喝声。队伍里,将士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为的是少耗费气力;有的干脆缄口不语,仔细察看着初次见到的这平原上的荒芜景象。天气炎热,加上军服扣得严严实实的,士兵们觉得背上的行囊和长枪越来越沉,许多人早已累得汗流浃背。他们已接到命令,尽量不动用水壶里的水。他们意识到,第一场战斗——对付缺水——已经打响。到前半晌儿,大部队就赶上了运输队,并把运输队远远甩在后面。运输队是由士兵和牧人共同组成的,他们前一天就赶着牛羊出发了。运输队的指挥官正是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只见他满面愁云,双唇不住地翕动,仿佛正在一场假想的对话中和某人争辩或在做什么指示。骑兵队走在队伍的最后,指挥官是佩德莱拉·佛朗哥上尉,他英姿勃勃,纵马驰骋。莫莱拉·西塞上校已有好一阵没言语了,其随行人员也静悄悄的,以防打断上司的思绪。部队已开进保塞科镇,西塞上校看了看表。
鲁菲诺稍停片刻后开口了:
西塞上校右手一挥,大部队出发了。骡、马、人、车、武器,浩浩荡荡地向前拥去。刚离开盖伊马达斯时,各营连之间距离还很近,只能从卫队旗标的颜色上看得出他们是哪一部分。突然间,狂风陡起,将士们急忙放下军帽的帽耳,还有的用手帕围上了嘴。这样一来,再也分不出谁是官谁是兵了。营与营、连与连、排与排之间相距越来越远。从车站出发时,全团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现在却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部分;本来像一条在龟裂的土地上蜿蜒行进的长蛇,现在却成了若干条渐渐疏散开去的小蛇,随着地势的起伏上下蠕动、时隐时现。然而,在这个被分割成若干部分的整体内,总有几个骑兵跑来跑去,形成一个转达命令、沟通情况的循环情报系统。从出发到现在才短短几个小时,可部队前哨已远远望到行军路上的第一个村镇:保塞科。西塞上校透过望远镜看到部队前哨已在前方停下:一面旗、两个士兵等候在那里,显然是有情况向他报告。
“一个闯到盖伊马达斯的外国人。”鲁菲诺回答。他停了一会儿后又机警地补充道:“是有人把他领到我家的。他本来是要到卡努杜斯去给甲贡索人送武器。”
“叫《挥刀杀敌》,”西塞上校应声道,“早在巴拉圭战争时期,它就是第七步兵团的团号了。那时由于缺乏弹药,士兵们只得用大刀、砍刀、刺刀去对付敌人。”
古穆西奥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但无论杯子摔碎的声音还是杯子碎片、溅起的水花都未能分散三人的注意力,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惊愕的目光转向了鲁菲诺。鲁菲诺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看来他并未意识到刚才这几句话引起的反响。男爵第一个恢复了镇静。
“有名称吗?”《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以刺耳的声音问。他的驴背上搭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着那块写字板,从远处看上去活像一只大袋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