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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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中的这个村庄,你们无须知道它的名字。在这里,对妇女精神与肉体的压迫到了极端的地步,地主、父兄和丈夫都在压迫她们。这里的地主为仆役择妻。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惨遭易怒的父亲或酗酒的丈夫毒打,人们则全然无动于衷。同志们,这是值得深思的。必须明确,革命不仅要废除人剥削人的制度,也必须废除男人对女人的压迫;在实行阶级平等的同时,也要实行男女平等。
他们必须走上五十五公里才能与政府军交战。众人一路高唱赞美诗,高声祈祷,高呼圣母、天主和“劝世者”的名字向前挺进。越过康巴奥山之后,他们只休息过一次。凡是要大小便的人都离开弯弯曲曲的长队,躲到一块岩石背后,然后跑步追上他人。他们用去一天零一夜走完这段平坦而干燥的路程,没有任何人要求打尖。这支队伍并没有作战计划。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听说他们要去打仗,都感到万分惊奇,因为他们看上去像一伙在过节的人,有些人真的穿着节日盛装。他们举起刀枪,高呼:“消灭魔鬼!打倒共和国!”可是就在这种时候,他们脸上那股高兴劲也大大缓和了喊声中的仇恨气氛。十字架和圣旗在前面开路,从前当过强盗的彼得劳肩扛着十字架,从前当过奴隶的若安·格兰德高举着圣旗。在他们两位后面,玛丽亚·瓜德拉多和亚历杭德里娜抬着祭坛,那上面有一幅由虔诚的安东尼绘在白布上的基督圣像。再往后,在飞扬的尘埃中,上帝的选民们前呼后拥,弯弯曲曲,迤逦而行。许多人吹起芦管为赞美诗伴奏,而在从前,这些芦管是用来做烟袋杆的,牧人们则打上孔做成笛子,用笛声召唤羊群。
我知道卡努杜斯的使者是在一名向导的帮助下来到这个地方的,这位向导同时也是打美洲豹的猎人或猎苏里南虎的老手(这可是富有诗意的职业:踏遍天涯海角,消灭虎豹豺狼)。通过他,我才见到了那位使者。会面是在鞣皮作坊里进行的,周围摆满了正在晾晒的皮革,一旁是几个正在玩弄蜥蜴的孩子。一看见那位使者,我的心就猛烈地跳动起来。他身材矮小而粗壮,肤色灰黄,这是印欧混血种人继承了印第安血统的缘故;脸上有一道刀疤,一眼望去便可知道他有当打手、强盗或罪犯的履历(总而言之,是个牺牲品。正如巴枯宁所说,社会造成犯罪,罪犯只是社会犯罪的工具而已)。那使者身穿皮衣(牧牛人为了骑马穿过多刺的灌木丛都是这样的装束),还戴了一顶草帽,身背猎枪。他眼窝内陷,目光深邃,看人时往往斜视,并回避对方的眼光,这种情况在本地颇为常见。他不愿意我们单独交谈,于是只好当着鞣皮作坊主及其家人的面进行。这家人蹲在地上吃饭,并不注意我们。我对他说,我是革命者,世界上有许多同志在赞扬他们在卡努杜斯所做的一切,即夺取地主的土地,实行自由恋爱,并且击败了政府军。我不晓得他是否听懂了我的话。内地人同巴伊亚州的人不一样。海边的人由于非洲血统的影响,个个心直口快。这里的人面部没有表情,仿佛套着假面具,用以掩饰自己的思想感情。
那天夜里,卡努杜斯镇上没有人睡觉。有的人在祷告,有的人在备战,几个心灵手巧的人在制作十字架和圣旗。总之,人人有事干。天亮前,十字架和圣旗都已制作完毕。十字架高两米,宽三米。圣旗由四幅床单缝制而成,虔诚的安东尼画上一只张开双翅的白鸽,利昂·德·纳图巴用一手漂亮的书法写上一段祷词。除去一部分由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指定的人仍然留在卡努杜斯继续建造圣堂之外(他们除礼拜天外日夜劳动),镇上所有的人天刚放亮就出发到本登戈和若塞罗去,为的是让那些恶势力的首脑们看看,这里还有人捍卫正义的事业。“劝世者”没有看到他们出发,因为他正在圣安东尼奥小教堂里为众人祈祷。
我问他是否在准备迎击新的进攻,因为当斗争指向神圣的私有财产时,资产阶级会像野兽一样猛扑过来。他使我吃了一惊,因为他低声说,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慈悲的耶稣的,“劝世者”正在卡努杜斯建造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我努力向他解释说,并不是因为他们建造教堂,当局才派兵去镇压他们。但是,他对我说,恰恰是因为造教堂,政府才派兵的,因为巴西共和国要消灭宗教。同志们,我听到的这番话真是对共和国奇怪的抨击,而且他说话时神情冷静而自信,毫无激昂之情。共和国企图压制教会和信徒,企图消灭各种宗教团体,就像对付耶稣会那样,眼下可以证明这一企图的就是实行世俗结婚登记。既然有上帝规定的结婚圣礼,那么世俗结婚就是大逆不道。
圣徒的声音回荡在星空下,空气里没有一丝风,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悠扬,格外平静,从而驱散了任何恐惧。在谈到战争前,他先讲起和平与来世的生活。他说,到那时就不再有罪孽和痛苦;魔鬼一旦被打垮,圣灵的王国就会建立,它将是世界进入末日审判前的最后一个纪元。卡努杜斯会是圣灵王国的首都吗?如果慈悲的耶稣愿意这样安排,它就可以是首都。到那时,共和国不敬神的法律将被废除,神父们将像古代那样成为为羊群服务的好牧人,腹地将随着和风细雨而变得绿草如茵,五谷丰登,牛羊成群,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如果谁家有人病故,可以备上铺有丝绒的棺椁下葬。但是,在这一切之前,必须打败魔鬼。应该制作一个十字架和一面绣有基督圣像的旗帜,让敌人看看真正的信仰究竟在哪一边。另外,还应该像十字军收复耶路撒冷那样:高唱赞美诗,高声祈祷,高呼圣母和天主的名字去参加战斗。如同十字军胜利一样,慈悲耶稣的十字军也一定会打败共和国的军队。
我可以想象,许多人读了我前面的信一定感到失望与怀疑,他们大概认为,卡努杜斯如同大革命时的旺代,是由神父策动的复辟运动。同志们,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在我上一封信中,你们已经看到教会谴责“劝世者”和卡努杜斯,因为甲贡索人强占了一位男爵的土地。我问那位脸上带疤的使者:巴西的穷苦人在君主制时期是不是生活得好些?他立刻回答说:是的,因为王室废除了奴隶制。他向我解释说,魔鬼为了复辟奴隶制,便通过共济会和新教徒把彼得罗二世皇帝推翻了。你们看,“劝世者”就是这样教育部下的:共和派分子是奴隶主(这是一种揭示真理的巧妙办法,不是吗?因为金钱的主人对他人的剥削是共和制的基础,它奴役别人的程度丝毫不比封建制差)。那位使者的话清楚而明了:“穷苦人已经受够了罪,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理睬什么人口普查,因为他们企图找到过去被释放的奴隶,再给他们戴上枷锁,交还给过去的主人。”“在卡努杜斯,谁也不交纳共和国的捐税,因为我们不承认它,也不听它的管辖,那权力是属于上帝的。”比如说管辖些什么事?“为男女举行婚礼,或者收取什一税。”我问他卡努杜斯是怎样对待货币的。他告诉我,那里只接受带伊莎贝尔公主头像的钱币,也就是帝国时期的钱币。可是因为帝国已经不存在,实际上那个时期的货币越来越少见了。“在卡努杜斯不需要货币,因为那里富有的人会把东西送给贫穷的人,能干活的人会替不能干活的人劳动。”
世界末日降临的那个夜晚,卡努杜斯的全体居民都聚集在耶稣圣堂的前面——一座两层楼高的屋架,钟楼正在砌墙加高——听“劝世者”讲话。上帝的选民们情绪激昂,气氛十分紧张。“劝世者”似乎比平时更加冷静。当来自若塞罗的香客告诉他政府军到达的消息时,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继续监督圣堂的建造:砌石料,铺地面,搅拌沙石。他是那样地专心致志,以至于没有人敢探问一声。不过,人人都感觉到在报名入伍的时候那位苦行僧式的人物是点头赞许的。每个人在给弩弓上油、擦拭火铳和短枪以及晒干火药时都知道,这天夜里,上帝会通过“劝世者”晓谕众人。
我对他说,取消了私有财产与货币,实行了财产共有,不管它是以什么名义进行的,哪怕是以抽象真空的名义,这对于世界上的劳苦大众都是一件勇敢而宝贵的壮举,是解放全人类的开端。我还说,这些措施迟早会引起一场残酷的镇压,因为统治阶级绝不会允许这类榜样广泛传播,在这个国家里,可以强占所有大庄园的穷人是绰绰有余的。“劝世者”和他的信徒们是否意识到那已经被激怒的力量?那位使者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给我背诵出一些荒唐的话。下面我给你们举出一例:士兵不是政府的武器,而是政府的内患;必要的时候,瓦沙—巴斯河的河水会变成牛奶,河谷会变成玉米地;当塞巴斯蒂安国王(16世纪死于非洲的葡萄牙国王)的军队出现时,牺牲的甲贡索人就会重新复活。
预言开始成为现实,言论也就变成了行动。这个消息起了鼓动作用,把男女老幼全部动员起来。猎枪、钢枪、从枪口装填火药的燧火枪全部拿在手中,所有的子弹都插进了子弹带里,每个人的腰间似乎像施了魔法一样都挂上了弯刀和匕首,手中握着镰刀、砍刀、长矛、牛角刀、弹弓、甩石器、棍棒和石块。
这些妖魔鬼怪、君主帝王和宗教偶像是不是“劝世者”用以号召穷人走上起义之路的领导策略?事实胜于雄辩,这起义之路是正确的,因为它可以推动劳苦大众去推翻统治阶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基础。是否只有这些宗教、神话和精神世界的象征物才能唤醒由于教会的迷信统治而造成的几个世纪的群众麻木状态,因此“劝世者”才利用这些象征物?或者这一切纯属偶然?同志们,大家都知道,历史上是不存在偶然性的,任何纷纭复杂的表象后面总有它的合理性。“劝世者”是否想到他在给历史造成混乱?这是个凭直觉办事的人吗?或者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任何一种假设都不能排除。一种自发的、未经策划的民众运动,这样的假设更不能排除。理智存在于任何人的头脑中,连最没有文化的人也是如此;根据具体环境,理智可以使人按照历史发展的方向行动,从而冲破蒙蔽双眼的宗教迷雾和模糊思维的社会偏见。孟德斯鸠并非我们的知己,他写道,祸福存在于身体器官的某种状况下。尽管在穷人受到科学教育之前,革命行动也会产生于其中枢神经的运动中。在巴伊亚州的腹地是不是正在发生这样的事?这只能在卡努杜斯本地得到证实。或者下封信再见,或者永别了。
由于“劝世者”布道时多次预言魔鬼的军队要来抓他,并且血洗卡努杜斯,所以当一些骑马从若塞罗来的香客们说巴伊亚第九步兵营已在若塞罗下火车、目的是来逮捕他们的圣者时,没有谁感到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