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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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说不跟赫戈维纳火车站的人去,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加尔手捧着水碗,一面探寻着那女人的眼神,一面低声问道。
这位穿长袍的人走到索西莫跟前。铁匠这时正低垂着头,呆望着地面。“你给女儿穿的是最好的衣裳吗?棺材造得结实吗?”他的声音虽说不是很动情,却和蔼可亲。索西莫勉强点点头。“咱们为她向天主祈祷,让上帝满心欢喜地在天上迎接她。”“劝世者”说道。于是他和信徒们大声祷告,并且围着坟墓高唱赞美诗。做完这一切,“劝世者”方才指指被绑在木桩上的利昂,问道:“兄弟,你要拿这孩子怎么样?”“烧死他。”索西莫回答说,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劝世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向利昂走去。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众人离开一些。人们顺从地向后退了几步。圣徒于是俯首到利昂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把耳朵贴到利昂嘴边,听那孩子说些什么。这样,“劝世者”时而把嘴巴贴到利昂耳旁,时而把耳朵送到利昂嘴边,两人密谈起来。围观的人谁也没有动弹,都在期待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胡莱玛冲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懂他的话或者根本没有听他讲话。她站在炉灶旁正煮着什么东西。她很年轻,脸色红润、鲜亮,长发及肩,身穿一件无袖长裙,打着赤脚,眼睛还带着睡意——那是由于加尔的到来而刚被叫醒。一束微弱的晨光透过栅栏射进茅屋。房内有盏油灯,角落里睡着几只母鸡,它们周围是些坛坛罐罐、破烂家什、木柴、箱笼和一张圣母像。一条卷毛小狗在胡莱玛脚下转来转去,她用脚把它踢到一边去,可它马上又跳了回来。加利雷奥·加尔坐在吊床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跟着那头驮武器的牲口整整跑了一夜才回到盖伊马达斯,这时正十分恼怒地注视着胡莱玛。她手上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走近他身边,把碗递给他。
果然,随后发生的事就像看见有人被篝火烧焦那样令人惊奇。就在众人静悄悄地等待着的时候,那位圣徒以他那惯有的冷静原地不动地说道:“你过来,把这孩子解开!”铁匠转过身,惊愕地望望圣徒。“你必须亲自给他解开绳子!”穿长袍的圣徒怒吼道,那声音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你难道想让女儿下地狱吗?地狱的烈火难道不比你要点的这把火热?地狱的烈火难道不比你要点的这把火燃烧的时间长?”他似乎被眼前如此愚蠢的现象激怒了,又高声吼道,“你这个迷信邪教、不敬神的罪人,还不赶快改邪归正?你过来,给他解开!向他赔礼道歉,乞求天主不要因为你的怯懦、卑劣行为和不信上帝而把你女儿送到魔鬼那里去。”圣徒就这样用阿尔梅娅会因父亲的过错而下地狱的想法吓唬铁匠,一面骂他一面催他去解绳子。最后,村民们看到索西莫没有开枪,没有抡起弯刀,也没有去烧那个怪物,而是听从圣徒的命令,哭哭啼啼地跪下来,乞求天主、基督、圣父、圣母不要让阿尔梅娅的灵魂下到地狱里去。
“你知道你丈夫干的这叫什么事吗?”加利雷奥·加尔由于生气而声音发抖,一字一顿地说,“这叫叛变,双重的叛变。叛变了我这个同他有约在先的人,还叛变了卡努杜斯的弟兄们——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劝世者”在村子里停留了两个星期,祈祷、布道、安慰有病的,劝解健康的,然后向莫坎波方向走去。纳杜沃村从此有了一处带围墙的公墓,所有的坟上都装上了新的十字架。在追随“劝世者”的行列里,又增加了一个介于人兽之间的怪物。那群信徒踏着长满仙人掌的土地渐渐远去,那怪物夹杂在人群中,像马、骡、羊那样一蹦一跳地小跑着……
敌基督方面的消息天天都有。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指挥的讨伐队从盖伊马达斯出发向圣多山前进。12月29日黄昏时分,一名军曹由于被响尾蛇咬伤而死去,他的死亵渎了圣多山这个地方。“劝世者”并无敌意地说明了这一事件。手持火器、怀着破坏的目的驻扎在信徒们朝拜的圣堂里,这难道不是对神明的亵渎和诅咒吗?但是,卡努杜斯(那天夜里,“劝世者”称之为贝罗山)却不能被异教徒践踏。“劝世者”万分激动地号召众人,决不能对敌人投降。这些信仰上的死敌企图给奴隶们重新戴上枷锁,用征收捐税的办法将老百姓榨干;不允许群众到教堂举行婚礼,不让教会主持葬仪;用种种圈套使人民的思想混乱,比如新度量衡法、人口统计普查。他们的真正意图是欺骗人民,迫使人民犯罪。这一夜,卡努杜斯的全体居民通宵未眠,人人枕戈待旦。但是,异教徒还没有来到,他们在圣多山停留下来,修理那两门因山路崎岖而散了架的克虏伯大炮,同时等待后援部队。又过了两个星期,当他们沿着卡里亚恰山谷向卡努杜斯进发的时候,所经之途都布满了密探。这些人有的埋伏在羊圈里,有的藏在卡汀珈丛林中,有的则披上一张兽皮趴在路旁的洞穴里,野兽的骷髅则变成了观察哨。传递情报的信使以飞快的速度把敌人的行止报告给卡努杜斯。当“劝世者”获悉政府军克服了巨大的困难,拉着大炮、扛着机关枪终于到达木龙谷,并且由于饥饿的驱使不得不宰掉最后一头牛和两头运输用的骡子时,他发表看法说,我们在政府军发起进攻前就把他们击败,上帝是不会责备卡努杜斯的。
“我在思考吗?我在做梦吗?我是在盖伊马达斯的郊外。现在是白天。这是鲁菲诺的床。”其他一切都是模糊的。特别是今天黎明时发生的事情,把他的生活一下子打乱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那惊讶的心情依然存在。他和胡莱玛发生性行为之后便沉沉睡去,从那时起,惊讶的感觉总是占据心头。
不同肤色的各种民族共处于卡努杜斯,没有发生任何暴力冲突,而是像兄弟般地休戚与共,生活在前所未有的欢乐气氛之中。作为穷人和上帝的子民,他们感到自己确实富有、得天独厚,那身披破毯的先知每天下午都这样讲给众人听。基于对他的爱戴,任何可能的分歧都消失了,只要一谈到“劝世者”,起初那百十号男女现在是成千的男女老少立刻变成一个恭顺的整体,并且随时准备为他献出一切。他能够了解他们的精神空虚、物质贫乏和种种苦难,从而给他们带来希望,并使他们为自己的命运而自豪。尽管人口在增加,生活却有条不紊。派出的使者和朝圣的香客带来牛羊和粮食,牲口圈和仓库都装得满满的。瓦沙—巴里斯河这一年刚好水量充足,可以灌溉耕地。就在若安·阿巴德、帕杰乌、贝南西奥、若安·格兰德、彼得劳等人备战的同时,奥诺里奥和安东尼奥负责管理市镇:接收香客们的贡物;分配土地、食物和衣服;监管为病人、老人和幼儿开办的“健康之家”。邻里间如果为财物发生争吵,便会有人报告给这兄弟俩。
是的,对某些以为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先天的、是写在大脑上的人来说(熟练的双手,加上敏锐的眼睛可以判断出这种人),的确很难证实这个不可预见的冲动,而另外一种人则可以凭借可怕的自我克制来驾驭它。躺在床上休息了多少时间?不管怎么说,疲劳解除了。那少妇莫非走了?莫非她去呼救?她去找人来抓我?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那些计划正当要实行的时候,化成了泡影。”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真是祸不单行。”他发觉自己在说谎:把这不安与惊愕的心情归咎于没找到鲁菲诺、归咎于当时险些被打死、归咎于杀死了那两个人、归咎于运往卡努杜斯的武器被盗都是不对的,而是那突发的、难以理解和抑制的冲动使他在长达十年未接触女人后把胡莱玛强奸了,现在这冲动又在折磨半醒半睡的加利雷奥·加尔。
人们如饥似渴地听他讲道,十分信服。宗教信仰的气氛充满了这里的空间和时间。每当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建成,就在游行仪式上用一位圣徒的名字来命名。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圣母、圣子和圣灵的壁龛和影像,每个街区都设有自由保护神的祭坛。许多新入伙的信徒都更改了姓名,以示新生活的开始。但是在实行天主教规的同时,许多值得怀疑的风俗习惯像寄生植物一样地掺杂进来。比如,一些黑白混血种人边祈祷边跳舞,据说这样狂热的踏脚可以用汗水驱邪。黑人们集中住在卡努杜斯的北区,那里是一片茅草泥屋,后来起名叫莫坎波。米兰德拉的印第安人也突然来卡努杜斯安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熬制散发出浓烈气味的药草,人们闻了以后感到心醉神迷。除了来朝圣的信徒,跳大神的、做小买卖的、走江湖的、好打听新鲜事的都纷纷来到这里。在那鳞次栉比的茅屋群中时常可以看到瞧手相的女人、自吹可以同死人谈话的流浪汉、像吉普赛人的马戏班那样演唱传奇小说或表演针灸的云游艺人。有些草药郎中打算用朱莱玛树果和玛纳加树果制成的药水医治所有的疾病。有些信徒因悔恨往事而神经错乱,声嘶力竭地历数自己的罪孽,并请求听众给予惩罚。一群来自若塞罗城的人在卡努杜斯推行起家乡悔罪兄弟会的教规:“节食、禁欲、当众鞭笞自己。”虽然“劝世者”赞成苦修和禁欲(他曾说过:“苦行可以坚定信仰。”),但终于也不安起来。他派贝阿迪托去检查朝圣的人,免得他们带进迷信、盲目崇拜或任何假虔诚的不敬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