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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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期,加尔曾经爱过几个女人,有过一些女友(她们也是为共同理想而奋斗的战士),和她们共同走过不长的路。他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曾经与一名女工同居,就在他参加攻打兵营的那天知道她已经怀孕。可是他后来逃出了西班牙,并听说她跟一个面包工人结婚了。但是,在加尔的生活中,女人并不像革命与科学那样占据着主导地位。性爱过去对他来说如同食物一样,只是某种满足基本需要的东西,随后就厌烦了。十年前,他曾暗自下定一生中最大的决心。那是在十年、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脑海里跳跃着一些年代而不是地点。地点是在罗马。他逃出巴塞罗那后就来到罗马一位药剂师家里,这位药剂师是无政府主义派报纸的撰稿人,曾经坐过监牢。加尔的记忆中出现了那些生动活泼的形象。起初,加尔有过疑心,后来果真证实了:这位药剂师同志在高利塞奥附近搜罗妓女,趁加尔不在家时把这些女人带到家中,花钱把她们鞭打一通。加尔严厉地批评了他,那可怜的家伙痛哭流涕地供认说,惩罚别人可以使他产生快感,只有看见带伤和发抖的身体,他才能产生爱情。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他听到药剂师再次请求帮助。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他想起那天夜里他怎样触摸药剂师的头骨,怎样摸到那圆圆的低级动情区,怎样摸到后脑骨的顶峰(斯波尔谢姆在那里找到了性别器官),怎样在颈窝处代表破坏性本能的地方发现了畸形(那时他曾想起在玛利阿诺·古比实验室里辩论的情景,他听到过玛利阿诺·古比经常举的例子,那个火烧日内瓦的约巴德·约里的例子。那人被斩首后,古比对他的头颅做过检查:“他的暴行区非常发达,看上去像个大肿瘤。”)。于是,他给药剂师开了这样的处方:“同志,生活里应该克制的不是恶习,而是性欲。”他解释说,克制性欲之后,由于堵塞了性冲动的去路,身体里的破坏力就会转向社会公德方面,为自由和消灭压迫而战斗的力量就会成倍增加。他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药剂师,语气平静而友好地建议:“咱俩一起这样做。为了让你看看这是可以做到的,我陪你一道下决心。兄弟,咱们俩发誓,今后决不碰任何女人。”药剂师是否履行了诺言?他记得药剂师那沮丧的目光和那天夜里他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我是个懦夫。”这时阳光透过加尔的眼睑,刺激着瞳孔。
“劝世者”这时更为操心的似乎是加速耶稣圣堂的建造而不是战争。天刚亮,他就指挥人们开工。但是工程的进度渐渐缓慢下来,这是石料难运造成的:采石场越来越远;把石料抬到钟楼上是件困难的工作;绳索崩断的事时有发生;巨石撞毁脚手架,砸伤工匠。有时,“劝世者”命令推翻刚刚砌起的墙壁,在另外的地方重建;要么命令调整某些窗户,因为他忽然来了灵感,觉得那些窗户的方向不大顺心。他总是在人群中巡视,身后跟着利昂·德·纳图巴、贝阿迪托、玛丽亚·瓜德拉多以及不断挥动手臂驱散苍蝇的天使队。每天总有三五十家不等的朝圣者来到卡努杜斯,他们常常带来三五只山羊和一辆木轮大车。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负责给他们分配一块空地,以便让他们建造自己的茅屋。每天下午布道前,那位先知在尚缺屋顶的圣堂里接见新入伙的信徒。这些人由贝阿迪托做前导,穿过层层站立的老信徒,来到“劝世者”面前。虽然这位先知口中说着“我可不是上帝”,极力拦阻众人下跪,新教徒们还是乘先知为他们祈祷祝福、眼睛似乎望着那高远的苍穹时跪倒在“劝世者”脚下,亲吻他的双脚或触摸他的长袍。片刻后,欢迎仪式结束,众人纷纷站起让路,“劝世者”一直走到梯子跟前,向脚手架上爬去。他纹丝不动,用沙哑的嗓音宣讲那不变的话题:他们在精神上的优势、做一个贫苦而节俭的人的好处、对异教徒的仇恨、保卫卡努杜斯使之成为正义之地的必要性。
加尔不是懦夫,直到今天黎明,他始终能够履行誓言,因为理智和科学打下了立论的基础,加强了起初纯属同志情谊的分量。难道寻欢作乐、屈服于本能对投身残酷战斗的人来说不是一种危险吗?难道追求女色不会令人丧志吗?在那些年月里,折磨着加尔的并不是从生活中取消了女人的地位,而是他总在想:他这样做,敌人方面、天主教神父也在这样做。虽然他认为自己的理由不像敌人那样是蒙昧、偏见的,而是为了轻装上阵,为了把敌人极力保持对立的天堂与人世、物质与精神逐渐结合而奋斗。他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加尔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可是到今天就完了。”不,他坚定地认为,性爱的空白早已由更大的求知欲填补了,早已化作更强的活动能力。不,他又在自我欺骗了。理智还是会屈服于那并未沉睡的性欲。这些年来,有许多个夜晚,他一入睡就有诱人的女性形象和他同床共枕,寻求抚爱。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抵挡这些诱人的形象比抵挡有血有肉的真人还要费力。他记起,就像青春期和许多关在世界各地监狱里的同志们一样,他也曾多次与性欲制造出来的这些诱人的形象发生性爱。
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部队已经到达盖伊马达斯。他们共有五百四十三名士兵、十四名军官和三名医生,全是从巴伊亚三个步兵营——第九、第二十六、第三十三营——精选的。地方当局是这样接待他们的:镇长致欢迎词,神父在圣安东尼奥教堂做弥撒,镇政府举办招待会。此外放假一天,让居民们在玛特里兹广场观看军乐仪仗游行。就在游行举行之前,已经有人自动前往北方,给卡努杜斯送去有关讨伐部队的兵力、武器和行军路线的情报了。这些消息丝毫没有引起惊慌。既然现实生活证实了上帝通过“劝世者”预言的事情,那又何必惊慌?这些消息仅有的新鲜之处是,政府军这一次是从卡里亚恰翻过阿卡里山经依布埃拉峡谷而来。若安·阿巴德号召大家挖掘战壕,运送弹药,并且派人据守康巴奥山麓,因为那些异教徒一定会经过那里。
他感到痛苦,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我当时怎么能那样做?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为什么要扑到那少妇身上?她拼命抵抗,可他揍了她。他满怀内疚地责问自己:当她已经不再反抗,任他剥光衣服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殴打她?同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加尔,你可太不了解自己了。”不,他的脑袋并没有向他说明什么,可是有人检查过他的头骨,发现他感情过于冲动,好奇心太重,不善观察,没有审美能力。总之,不善做任何与实际行动和体力劳动无关的事。但是从来没有人察觉在他灵魂深处有丝毫的性欲异常。他心里想起,或者说梦中想:“在巨大而漆黑的岩洞里,科学仅仅是一盏闪烁微光的油灯。”他早已这样思考过。
在此期间,虽然新的信徒接踵而至,卡努杜斯却并不缺粮。玛丽亚·瓜德拉多让一组妇女同她一道住在圣所(贝阿迪托给她们起了个名字:天使队),为的是当“劝世者”由于节食而腿软时有人帮她扶住这位圣徒;当“劝世者”要吃上极少的几口食物时,有人帮她送饭;当朝圣的信徒想要触摸“劝世者”、围住他请他在慈悲的耶稣面前说情以治好失明的女儿、瘫痪的儿子或找回失踪的丈夫时,为了不撞倒“劝世者”,需要这些妇女围成屏障。其他甲贡索人则忙于弄到粮食以维持卡努杜斯的生计和全镇的安保工作。他们有的过去是逃亡的奴隶,比如若安·格兰德;有的是强盗,履历上有过几条人命,比如帕杰乌和若安·阿巴德;现在他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了。不过他们仍然很实际,十分注意人间的事,对饥饿和战争相当敏感。正是这些人发挥了主动精神,在乌亚乌亚事件中就是如此。他们一方面制止乱烧乱抢,一方面把庄园主心甘情愿送给耶稣的牛、马、驴、骡、羊赶到卡努杜斯去,还把战斗中缴获的面粉、粮食、衣服,特别是武器,集中运往比拉诺瓦兄弟的仓库。在短短的几天里,卡努杜斯就堆满了物资。与此同时,一批批秘密使者被派往腹地的各处乡村,去宣讲《圣经》上的预言;这些使者甚至深入到沿海地区,鼓动人们前往卡努杜斯,同上帝的选民一道为反对魔鬼的新花样——共和制——而战斗。这可是一些奇怪的天国使者,他们不披长袍,却身穿皮衣、皮裤,嘴里喷吐出污言秽语。对此,人们十分熟悉,因为这些使者曾经同大家一道忍饥挨饿,只是有一天被天使唤醒,方才前往卡努杜斯。他们还是老样子,挎着原来的弯刀,背着原来的钢枪,提着原来的砍刀,但是如今变成另外一种人了。他们嘴里总是谈到“劝世者”,谈到上帝,谈到卡努杜斯,那口气满怀信心和自豪,是很有感染力的。人们热情地款待这些使者,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讲道,其中许多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希望,便打点行李一起上路了。
这一事件会以什么方式影响他的生活?在罗马下的决心是否还有道理?发生了这个偶然事件之后,是否应该改变或者修正那个决心?这是偶然事件吗?怎样科学地解释今天黎明发生的事呢?他的灵魂(不,应该说精神世界,“灵魂”这个词染上了宗教的污垢)瞒着他的良知,他以为已经根除的欲念、他以为已转向比寻欢作乐更为重要的目标的精力,这些年又逐渐积存起来。这秘密积存起来的能量在今天清晨由于环境的诱发,也就是说,由于神经紧张、恐惧、突然袭击、军火被盗、枪战和死亡,爆炸了。这样的解释正确吗?如果这一切是别人的问题,由他和老古比一道客观地加以检查,那么也许是对的。他还记得和那位颅相学家苏格拉底式的谈话,当时他们走在巴塞罗那的港口,穿行在哥特式街区的小巷。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生出一丝思乡之情。不,如果坚持在罗马下的决心,恐怕是不慎重、不灵活和愚蠢的,恐怕会在将来发生与今日黎明相同或者更加严重的事端。他怀着痛苦的自嘲,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加尔,你只好心甘情愿地去通奸了。”
这时,在巴伊亚州府,政府当局由于乌亚乌亚的失利而受到《消息日报》和进步共和党的严厉抨击,于是决定组织第二次讨伐,兵力比第一次多六倍,并且配备了两门口径七十五毫米的克虏伯大炮、两挺诺登菲尔德重机枪。指挥官是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他们乘火车前往盖伊马达斯,然后步行前进,去惩罚甲贡索人。与此同时,卡努杜斯的甲贡索人正在准备迎接末日审判。一些性急的人借口让大地提前休息,便外出破坏。出于对上帝的爱,他们愤怒地烧毁房屋建筑和卡汀珈丛林,企图将卡努杜斯同外部世界隔离。许多地主和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纷纷给甲贡索人送去礼物,但尽管如此,甲贡索人仍然烧毁了大批茅屋、畜栏、无人住的破房、牧羊人的避风洞和流浪汉的藏身处。这时,何塞·贝南西奥、帕杰乌、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和马坎比拉兄弟只好出去拦阻这些用烧毁大地的办法让自然界休息的狂热分子。贝阿迪托、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利昂·德·纳图巴也不得不向狂热分子解释说,他们把圣徒劝世的话理解错了。
这时,他想到胡莱玛。她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吗?她更像一个家畜。她勤劳、顺从,会相信圣安东尼奥教堂的神像能够逃到人工开凿的山洞中去。她像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其他女仆一样受过养鸡、喂羊的训练。她还能够侍候丈夫,给他洗衣做饭,夜里只伴丈夫而眠。他心里想:“现在她大概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已经发觉这件事多么不对。”他想:“这不对是我造成的。”他又想:“也许你为她做了一件好事。”
为庆祝乌亚乌亚的胜利,卡努杜斯足足热闹了两天。烟火匠安东尼奥制作了许多爆竹和礼花,贝阿迪托(虔诚的小信徒)组织了宗教游行,队伍在新盖起的茅屋中间穿来穿去,走遍了整个庄园。每到黄昏,“劝世者”就站在圣堂的脚手架上开始讲道:卡努杜斯将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不要为恐惧所吓倒,慈悲的耶稣一定会帮助诚心的信徒。还有一个经常涉及的话题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几个世纪以来,大地养育了动物和植物,保护了人类,如今它已疲惫不堪,恳求天父让它休养生息。天父会同意的,于是毁灭就开始了。这些事,《圣经》上早已指明:“我不是来确立和睦共处的!我是来煽起一场大火的!”
这时,他想起袭击他的那些人、被运走的车辆和他杀死的两个人。他们是“劝世者”的人?领头的那个人是那个帕杰乌、那个在盖伊马达斯鞣皮作坊里见过的人?他没有入睡也没有做梦,可是两只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紧闭着。如果帕杰乌把他当作政府军的密探或者急于骗人下水的奸商,就会派人监视他,所以一旦发现他手中这批武器,自然要下手夺走,运到卡努杜斯。但愿事情如此,但愿这个时候这批枪支马上支援给甲贡索人,以便对付即将来临的围剿。帕杰乌怎么能信任他呢?一个本地话说得很糟、态度暧昧的外国人怎能博得帕杰乌的信任呢?他想:“加尔,你杀害了两个同志。”这时,他已经醒来:这股闷热来自上午的阳光,这阵嘈杂声来自羊群里的铃铛。那些枪支是否已经运到真正的起义者手中?自从埃巴米农达在庄园里把枪支交给他,起义者从昨天夜里就有可能跟踪他和那个向导。不是据说腹地里到处都有强盗出没吗?他是否不够谨慎、行动过于匆忙了?他想:“我本应该卸下武器,埋藏起来。”他又想:“那样我就会被打死,他们仍然会弄走枪支。”他觉得真是满腹疑团:是否该回巴伊亚州府?还是照旧去卡努杜斯?是否要睁开眼睛?是否应该下床?他一定得面对现实吗?他听到铃铛响,狗在叫,接着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