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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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在畜栏和莫坎波之间为你造了个隐蔽所,”阿巴德说,“很深,用了不少石头,子弹是穿不透的。你不能待在这儿,他们会到这里来。”
“劝世者”望了若安·阿巴德一眼,示意他讲下去。若安·阿巴德的手指指到圆圈上。
“他们带来了大炮,”若安·阿巴德又说,“我昨天晚上已经看见了。向导带我进去过‘杀人魔王’的营地。圣所和教堂将是他们首先攻击的目标。”
“他们不会从这条路来,”阿巴德指着通往盖莱莫波的村口说,“所以比拉诺瓦兄弟俩正好把老弱病残运往那里,减少伤亡。”
利昂·德·纳图巴太疲劳了,手中的笔滑到了地上。他推开“劝世者”的双臂,将头倚在“劝世者”的膝上,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他隐约听见“劝世者”问:
“神父,官军已经逼近。”阿巴德一面说一面蹲到地上。他说这句话时声调很高,把利昂和女信徒们吓了一跳。他抽出短刀,先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随后又画了许多条线,指出官军的来路。
“他们什么时候到这里?”
“劝世者”伸出一只手,塔拉梅拉吻过后以双手紧握,虔诚地端详了好一阵。“劝世者”为他祝福,他画了十字。若安·阿巴德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塔拉梅拉一面后退,一面恭敬地点着头。出门前,玛丽亚·瓜德拉多也像待阿巴德和格兰德那样给了他一杯牛奶喝。“劝世者”探询地望着他们。
“最晚今天夜里。”若安·阿巴德回答。
“好吧,孩子,”“劝世者”低声道,“帕杰乌和你们这些同伴的忠诚及勇敢会得到好耶稣的奖赏。”
“那我现在就到战壕里去,”“劝世者”平静地说,“让贝阿迪托把圣像、基督像及装着好耶稣的那个盒子都找出来,叫他派人把所有的圣像和十字架都搬到敌基督来的路上去。会有许多人死,但不应该哭泣。对虔诚的信徒来说,死亡就是幸福。”
塔拉梅拉极力抑制着在“劝世者”面前的胆怯心理解释说,帕杰乌烧毁卡龙毕庄园后并没有赶到官军前面去,而是埋伏在“杀人魔王”西塞的侧翼,目的是待官军进攻贝罗山时一举扑向官军后方。塔拉梅拉没做更多的解释,随后再次讲到了马被累死的事。他说已告诉守在战壕里的信徒们将死去的马吃掉,并说,如果另一匹马也死去,就把它交给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处理……然而就在这时,“劝世者”睁开了双目,塔拉梅拉没再继续说下去。“劝世者”的目光深沉、阴郁,这更增加了塔拉梅拉的紧张。利昂看见塔拉梅拉用力揉搓着手中的帽子。
利昂·德·纳图巴的幸福时刻到了:“劝世者”的手刚刚放到他的头上。他在生活面前妥协了,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任务已经完成,神父,”塔拉梅拉终于记起来,“卡龙毕庄园已经烧掉。卡纳布拉沃男爵带上全家及几个庄园守护人到盖伊马达斯去了。”
鲁菲诺转身离开了卡龙毕的深宅大院,此时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已和男爵一刀两断,达到自己目的的方式更多了。他走出半英里,投宿在孩提时代认识的一户人家里。屋主一家人没提起胡莱玛,也没问他去卡龙毕的因由。他们盛情款待他,次日清晨还给他带了路上吃的干粮。
“你把辛蒂奥和克鲁塞斯带来的帕杰乌的口信给神父讲讲。”若安·阿巴德向塔拉梅拉提示道。玛丽亚·瓜德拉多也早给阿巴德端来一碗牛奶和一个面包,所以他刚才说话时嘴里是满的。
他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一路上遇到许多前往卡努杜斯的朝圣者,他们总向他要吃的。这样一来,天黑时他的干粮便全光了。他在从前常和卡龙毕别的孩子夜里举着火把烧蝙蝠的山洞旁睡了一夜。翌日,当地的一名百姓告诉他,刚刚有一支官军到过那里,甲贡索人也总在那一带徘徊。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朝前赶路了。
利昂此刻心里想,街道司令大概也是一夜没有合眼。阿巴德满头大汗,风尘仆仆,愁容满面。格兰德正在满意地喝着玛丽亚·瓜德拉多刚刚为他端来的一碗牛奶。利昂想,二人准是奔波了一夜,从这个战壕跑到那个战壕,从这个路口跑到那个路口,一会儿运送火药,一会儿检查武器,一会儿又商量什么问题。利昂自语:“战争可能就发生在今天。”塔拉梅拉仍然跪在地上,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皮帽。他身上背着两支猎枪,一串串子弹好像狂欢节时佩带的装饰。他紧咬双唇,说不出话来,后来终于喃喃地说,辛蒂奥和克鲁塞斯已经骑马回来了。现在死了一匹马,另一匹可能也完了,因为他临来时看见那匹马汗如泉涌,奄奄一息。山羊不停地跟着跑了整整两天,差一点也送了命。塔拉梅拉沉默了,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两只眯缝眼向若安·阿巴德投去求援的目光。
傍晚时分,鲁菲诺来到卡拉卡塔郊外,远处是一座座错落散布在仙人掌和灌木丛中的住宅。被灼人的阳光曝晒了一天,现在坐到芒果树及塞柏树荫下,顿时觉得舒坦极了。鲁菲诺突然注意到那里不止他一人。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卡汀珈里钻出,朝他包抄过来。他们一个个身背马枪,手持弩弓和砍刀,挎着铃铛和木哨。鲁菲诺认出其中有几个是帕杰乌的同伙,但帕杰乌本人并不在场。这伙强人的头目光着脚,长得很像印第安人。他将一根手指伸到嘴边,向鲁菲诺打了个手势,要鲁菲诺跟他们走。鲁菲诺犹豫不决,但那甲贡索人的目光告诉他,他必须跟他们走,这是为了他好。鲁菲诺当即想到了胡莱玛,他的表情告诉了甲贡索人这一点,于是甲贡索人会意地点了点头。鲁菲诺发现树木丛中还埋伏着另外一些人,其中几个身上披着草,把身子遮得严严的。他们有的伏下身子,有的蹲着,也有的趴在地上,窥视着一条条小路及卡拉卡塔村。他们都示意鲁菲诺赶快躲起来。过了一阵子,鲁菲诺忽然听得传来沙沙的声响。
“神父,塔拉梅拉昨晚得到一些情报。”若安·阿巴德说。
这是一支官军的巡逻队,十个士兵都穿着灰红相间的军服,领头的是一位满头黄发的年轻军曹。有个向导在为官军带路。鲁菲诺心中思量:那向导定是甲贡索人的同党。军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顿时提高了警惕,用手扣住扳机,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后;士兵们也随即向前移动,躲到大树后面。向导在小路上走着。鲁菲诺身边的那些甲贡索人顿时无影无踪,卡汀珈中没有一片树叶在动。
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及塔拉梅拉三人一起进来了。这是利昂第一次在圣所里见到塔拉梅拉。街道司令阿巴德和天主卫队队长格兰德吻过“劝世者”的手便站起来,但代替帕杰乌来的塔拉梅拉仍然跪伏在地。
巡逻队来到第一幢宅院面前。两名士兵将院门踢开,走进去,其他士兵掩护他们。向导蹲在官兵身后,鲁菲诺发现向导在向后面退却。不一会儿,那两个士兵出来了,摇着头,打着手势,告诉军曹宅院内空无一人。巡逻队又冲向另一个院落,也照例搜索一番,但结果一样。然而,一所高大的房子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随后又出现了一个女人。两个女人惊恐地张望着。当官兵发现她俩并举枪瞄准时,她们喊叫着,叫他们别开枪。鲁菲诺惊诧不已,如同上次听大胡子女人提到加利雷奥·加尔的名字时一般。向导趁人不备之际,溜进树林里去了。
雄鸡报晓,晨曦洒在香蒲上。运水人吹起分发饮水的号角。“劝世者”醒了,在床上默祷。玛丽亚·瓜德拉多立即走进门。利昂虽然一夜没合眼,但也已欠起身子,准备记录“劝世者”的至理名言。“劝世者”闭目祈祷了好一阵子,其间,女信徒们给他濡湿双脚,穿上凉鞋。玛丽亚·瓜德拉多给他端来一钵牛奶,他喝了,还吃了个玉米面包,但没去抚弄小白羊。“他这样苦闷不仅仅因为华金神父的事,”利昂·德·纳图巴思量道,“也因为眼下的战事。”
官军将那所房子围住,鲁菲诺意识到他们在和两个女人谈话。后来,两个士兵随两个女人走进房内,其余的士兵严阵以待,等候在外面。不一会儿,进去的两个士兵出来了,摆出一副淫荡的姿势,唆使别的士兵也照他们那样去做。鲁菲诺听得官兵们发出一阵狂笑,又喊又叫,一齐朝那所房子走去。到了门口,军曹派两个士兵在门外放哨。
利昂根据“劝世者”的呼吸声断定他已进入梦乡。他又听了听女信徒们寝室那边:连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都入睡了。利昂夜不成眠是因为眼前的战事吗?战争已经迫在眉睫。若安·阿巴德、帕杰乌、马坎比拉、彼得劳、塔拉梅拉以及把守大路和战壕的人都没有来听训诫。利昂看见教堂周围、壁垒后面个个全副武装,有带火枪的,也有带猎枪的,身上背着子弹带,手里攥着箭镖、棍棒、菜刀,来来去去,仿佛随时待命。
鲁菲诺身边的卡汀珈里开始骚动起来。埋伏其中的甲贡索人时而匍匐在地,时而俯身向前,时而又蹑足而行。鲁菲诺估计他们起码有三十多人。鲁菲诺急忙跟了上去,追到那个头目身边。“我的妻子在那儿吗?”鲁菲诺问。是和矮子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吗?是的。“那大概就是她了。”头目回答说。正在这时,一阵枪响,门前放哨的两个士兵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只听得房内哭天喊地,乱作一团,又听见响了一枪。于是鲁菲诺拔出了短刀——这是他身边留下的唯一武器——随着甲贡索人冲了上去。官兵有的冲到门口,有的趴在窗上,边射击边撤退;刚撤出几步,有的被甲贡索人的羽箭或子弹击中,有的被甲贡索人追上,死于利刃之下。这时鲁菲诺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听到了一阵木哨声,看见甲贡索人正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赤身裸体的官兵的尸体——从窗口扔下来。尸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想起了上次欢迎朝圣者的情景,问自己以后还要不要参加。他受了多少惊吓呀!他有多少次险些被极力想靠近“劝世者”的人闷死、踩死呀!四处火把通明,香烟缭绕,朝圣者如潮涌,一个个伸着手想去触摸“劝世者”。天主卫队好不容易才在人流中开出一条路。利昂被挤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人流吞没。于是他只得高声呼喊,让天主卫队抬起他来。近来,除了圣所之外,他什么地方都不敢去,因为街上也不保险了。信徒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去触摸他的脊椎,以为会带来好运。人们像抢洋娃娃似的把他抢回家,向他询问有关“劝世者”的各种情况,一缠就是几个小时。难道他的后半生只能关在这四堵泥墙里度过?需知苦难的深渊是无底的,一场灾难过去,另一场随之而来,永无完结。
鲁菲诺闯进宅院,一见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几个官兵倒在地上呻吟着,身边围着手持利刃、棍棒和石块的男男女女,他们狠命地打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官兵,用刀戳他们;后来闯进来的人在一旁呐喊助威。四五个女人在那里尖声尖气地叫着,正将几个官兵——其中有的早已断了气,有的已奄奄一息——的衣服撕去,要让这些男子当众丢丑。满地血污,臭气熏天。地上有几个洞,甲贡索人可能原本藏在里面等着巡逻队到来。一个女人额上受了伤,缩在一张桌子下呻吟着。
他应该感激的不只“劝世者”一人,否则不公正。在他体力不支、无法行走时,别人不是曾背过他吗?为了使他改变信仰,别人,尤其是贝阿迪托,不是再三替他祈祷过吗?玛丽亚·瓜德拉多对他还不够体贴、关怀、亲热吗?他极力想象着这位世人之母对他的爱抚。玛丽亚·瓜德拉多为把他争取过来尽了最大的努力。在那云游四方的日子里,每逢发现他身衰力竭、形容憔悴,她便像给贝阿迪托按摩四肢那样给他按摩身体。在他发烧的时候,她让他睡在怀里,好让他暖和些。他身上穿的衣服是玛丽亚替他做的,脚上穿的用木头和皮革做成的灵巧的手套鞋也是玛丽亚亲自设计的。那他为什么不喜欢玛丽亚·瓜德拉多?无疑,是因为玛丽亚·瓜德拉多在沙漠上一次当众忏悔时承认对他产生过厌恶的感情,说她曾以为利昂相貌丑陋,是魔鬼投胎。玛丽亚呜咽着承认了这些罪孽,捶胸顿足地恳求他饶恕。他说他原谅她,并称她母亲,但心里一直不这样想。“我这个人喜欢记仇,”利昂想,“如果有地狱,我必叫它燃烧几个世纪。”从前他一想到火就感到毛骨悚然,现在却觉得十分平静。
甲贡索人剥下官兵们的衣服,收缴了枪支和干粮袋。鲁菲诺断定自己要找的人不在这间房里,于是急忙拨开人群,朝厢房跑去。三间厢房并排着,其中一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他走近第二间厢房,透过窗缝瞧见里面有一张木板床,看见女人的两条腿耷拉在地上。鲁菲诺推开门走进去,躲在里面的正是胡莱玛。胡莱玛没有死,她转过脸见是鲁菲诺,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蹙起眉头缩作一团。胡莱玛身旁坐着的矮子——他好像认识鲁菲诺——惊恐万状,显得更加矮小了。满头黄发的军曹倒在床上,虽已动弹不得,但两个甲贡索人仍在用刀捅他,而且每捅一刀他就大叫一声,鲜血直溅到鲁菲诺身上。胡莱玛一动不动,呆呆地瞅着鲁菲诺,她面无人色,鼻涕拖得长长的,眼里充满恐惧和无可奈何的神色。那个长相很像印第安人、光脚的甲贡索人头目来到房内,帮两个甲贡索人将军曹抬起,从窗口掷到街上。甲贡索人收拾起被打死的军曹的军装、枪支及行囊准备走了。当他们走到鲁菲诺身边时,那头目指指胡莱玛低声说:“您瞧,是她吧?”矮子嘟囔了几句什么,鲁菲诺一句也没听懂,他默默地站在房门口,此时此刻,他那张脸仍毫无表情;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初进来时,他简直失魂落魄,可此时已完全镇静下来。胡莱玛瘫在地上,站不起身。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男男女女的甲贡索人正向卡汀珈走去。
他在脑子里重复着:“你的一生就是悔过的一生。”然而,生活中,他有自己无比幸福的时刻。比如发现一本新的读物——一本残缺不全的书、一本旧期刊上的几片散页或任何其他印有文字的纸张,从中看到一些令人神往的东西。又比如,想象阿尔梅娅尚在人世,仍然是纳杜沃的一名娇艳少女;他为她歌唱,她不但没生他的气,反而朝他笑。又比如,把头倚在“劝世者”的膝上,“劝世者”将手指伸到他的头发内,分开头发,抚弄着他的头皮。他昏昏欲睡,全身热乎乎的。他意识到,正是由于伸进他头发里的那只手和他面颊靠着的那几块骨头,他才度过了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
“他们走了。”矮子低声说道。他的一双眼睛一会儿望望胡莱玛,一会儿瞅瞅鲁菲诺。“胡莱玛,我们也该走了。”
利昂忆起多年前在特皮多郊野的那个夜晚。当时围坐在“劝世者”周围的香客有多少?祈祷完毕,他们便开始高声忏悔。轮到利昂忏悔了,他一阵心血来潮,贸然说出几句从前谁都未听他说过的话:“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天主教。神父,我只相信你,因为只有你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人。”一阵静谧。利昂被自己的痴情狂言吓得浑身颤抖,他发现香客们一双双惊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在那天晚上,“劝世者”告诉他:“你所经历的苦难,即便魔鬼见了也会被吓一跳。无人知道你的心灵是纯洁的,因为你一直在洗罪。没什么可后悔的,利昂,你的一生就是悔过的一生。”
鲁菲诺摇了摇头。
因此,利昂久久不能入睡。会发生什么事情?战祸又将来临,信徒们和魔鬼已在塔博莱里诺较量过,所以此次战斗将更加残酷。双方将进行巷战,伤亡定会更加惨重;而自己呢?很可能成为首批阵亡者之一。他在纳杜沃时曾险些被大火烧死,是“劝世者”救了他的性命,可现在不会有人救他了。当时他出于感激,跟随了“劝世者”;也正是出于感激,他不顾以四肢爬行的痛苦,也不顾山高水长,一直和“劝世者”形影相伴,走遍了天涯海角。利昂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在怀念昔日那种游荡生活。那时,他们人数很少,“劝世者”完全属于他们。今非昔比!他想到成千上万的人羡慕他们日夜待在“劝世者”身边。虽然表面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得到和“劝世者”单独谈话的机会。“劝世者”可能是唯一始终平等待他的人,因为他从未发现“劝世者”把他看成一个弯脊椎、大脑袋、误落人世的怪物。
“你走吧,她留下。”鲁菲诺平静地说。
利昂心里想,既然华金神父再也来不了卡努杜斯,那么纸张很快就会用完,到时就只好用比拉诺瓦杂货店里的洇墨纸了。华金神父很少和他说话,从他见到神父起——即神父跟在“劝世者”后面跑到贡贝来的那天上午——曾多次在神父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那副模样一向引起的人们那种惊异、不悦、厌恶的神情,并且总是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但华金神父现已落入“杀人魔王”率领的官军手里,而且很可能被处死。此事对“劝世者”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所以利昂心里十分难过。“孩子们,我们应当高兴,”“劝世者”那天下午在新教堂布道时说,“贝罗山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圣徒。”但利昂·德·纳图巴后来发现,“劝世者”回到圣所后十分伤心。玛丽亚·瓜德拉多给他端来了饭,但他没吃一口;女信徒们为他清扫房间时,他没像往日那样去抚摩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她已哭得两眼红肿)按在他身边的小白羊;利昂将头倚在他膝上时,他也没伸出手来抚弄。利昂后来听他叹息道:“弥撒做不成了,我们现在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利昂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
然而矮子并没走,他感到茫然,恐惧,犹疑;他在空荡荡、充满臭气和血腥味的房里踱来踱去,时而诅咒自己的厄运,时而呼叫着大胡子女人,时而又画着十字乞求上帝的怜悯。就在这时,鲁菲诺跑遍了三间厢房,找来了两床草垫。他将草垫拖到一进院门的正房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卡拉卡塔村唯一的街道和村上所有的住房。他拖着草垫走进正房,动作完全是机械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打算干什么。但草垫就放在那里,他现在明白了:睡觉。他全身像充满了水、即将沉没的海绵。他拿起一条带钩的绳索,走到胡莱玛面前,命令道:“跟我走。”胡莱玛随在他身后,既不惊奇也不畏惧。鲁菲诺让她在草垫旁坐下,将她的手脚捆在一起。矮子惊愕不已,魂飞魄散。“你别杀她,别杀她呀!”矮子喊。鲁菲诺躺下身去,连瞧都没瞧矮子一眼就命令道:
利昂·德·纳图巴一面侧身聆听,一面思忖:“他要和我说话了。”他那瘦小的身躯高兴得战栗了一下。“劝世者”仍静静地待在床上,但利昂通过他的呼吸声知道他是醒是睡。利昂又在黑暗中听了听。是的,“劝世者”醒着。他的双目可能是闭着的,但他眼内正注视着下凡来找他谈话或他爬上云端晋见的某位神灵:圣人、圣母、好耶稣或天父;他也可能正在思考着明天要讲的那些引人入胜的事情。利昂将把“劝世者”的至理名言记录在华金神父带来的本子上,未来的信徒将像人们现在阅读《福音全书》那样阅读它。
“你待在那儿。如果有人来,就叫醒我。”
加尔望着乌尔皮诺消失在几棵光秃秃的大树后。他正要闭眼睡觉,突然发现一棵树干上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的字迹隐约可见:卡拉卡塔。这名字在他脑海中萦绕盘旋,直至睡去。
矮子不解地眨眨眼,但不一会儿便同意了,一跃跳到门口。鲁菲诺已闭上双目,但没有睡去。他在想,他之所以还没杀掉胡莱玛,是想看着她受苦还是因为他此刻已将她弄到手、火气消了?他听见胡莱玛——离他有一米远——在另一床草垫上躺下去。他透过睫毛偷偷地瞅了瞅她:她瘦多了,两眼深深陷了下去,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而且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胳膊上露着一片淤青。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东西,”乌尔皮诺说,“您睡一会儿吧。”
鲁菲诺醒了,他一跃而起,像要摆脱噩梦的折磨似的,但他记得自己并没做梦。他没理会胡莱玛,径直走到矮子身旁。依然待在门口的矮子凝视着他,眼里闪射着惊恐和希望的光。他能不能随鲁菲诺出去一趟?鲁菲诺点头同意了。一路上,二人谁都未和谁说一句话,鲁菲诺趁着夕阳余晖找到一点可以充饥解渴的东西。回来的路上,矮子问鲁菲诺:“你会杀她吗?”鲁菲诺避而不答,只是把找来的草、根、茎、叶从褡裢里掏到草垫上。他给胡莱玛松了绑,但没看她,或许看了也全当没看见。矮子嘴上叼着根草,一个劲儿地嚼着。胡莱玛也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并不住地揉搓手腕和脚踝。三人默默地吃着。夜幕降临,虫豸鸣叫得更欢了。鲁菲诺心里想,眼下这股臭味很像那天夜里他设下陷阱捕猎时在一只死虎旁嗅到的那股臭味。突然,他听胡莱玛问道:
加尔双腿疼痛,两只脚肿得鼓鼓的,没走多远就说想再歇息歇息。他一面俯下身去一面想:“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他看了一眼头下枕着的那条胳臂,瘦多了,仿佛不像是自己的。
“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这事可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乌尔皮诺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