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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菲诺仍然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然而,他此刻又在倾听一个气急败坏、撕心裂肺的声音:

加尔怒不可遏,当即吼道,他没有妻子。他已回答过这个问题,乌尔皮诺怎么又来问?他恨透了乌尔皮诺,真想大骂一通。

“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怕。相反,我正盼着你来杀我呢。你以为我还没有活够吗?你以为我还没有活腻吗?要不是怕造孽,要不是上帝阻拦,我早已自尽了。你说,你什么时候杀我?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

“如果鲁菲诺要杀您的妻子,您真的不管吗?”乌尔皮诺问加尔,“那您干吗把她抢走?”

“不,不。”矮子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歇脚的地方是一间空荡荡的农舍,残留着大火烧过的痕迹。这里看不见花草,也没有水。加尔揉揉双腿,由于长途跋涉,两条腿都抽筋了。乌尔皮诺突然来了一句:他们已经越过封锁圈。随即指指从前有畜栏、牲畜及牧人而现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封锁圈?将卡努杜斯和其他地方隔离的圆圈。照他们的说法,圈内是好耶稣执政,圈外是魔鬼当道。加尔沉默不语。无论如何,名称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如果有助于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看清里面所装的东西,即使不用正义与非正义、自由与压迫、解放了的社会与阶级社会等概念而用上帝与魔鬼这两个名词也未尝不可。加尔思量道,马上就要到卡努杜斯了,他将目睹年轻时在巴黎见到的情景:群情激昂的人民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浴血奋战。是的,如果他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和理解,就可以帮助他们,至少可以把他们不懂而自己跑遍天涯海角才学来的那些道理告诉他们。

鲁菲诺依然一动不动,也不回答。是时天色已晚。过了一会儿,鲁菲诺觉得胡莱玛爬着来到他身旁。她全身颤抖,心里涌上厌恶、希望、怨恨、气愤、思念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但她不让这种感情有丝毫流露。

二人走出卡汀珈,来到一片长满契克—契克树的高地上。乌尔皮诺劈开一只契克果,果肉又酸又甜,可以解渴。那天,他们又遇到过一群群前往卡努杜斯的香客。加尔从香客疲惫的目光中看出,他们个个虽然面带愁容,但内心蕴藏着巨大的热情。加尔为此感到十分欣慰,顿时精神倍增,激动不已。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园到一个战祸临头的地方去,这不就表明人民的本能是正确、可信的吗?他们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他们本能地感到卡努杜斯是他们渴望的正义和解放的象征。他问乌尔皮诺何时能到。如果不出意外,傍晚就可赶到。会有什么意外吗?难道他们还有什么钱财,会有人来拦路抢劫吗?“他们会杀掉我们。”乌尔皮诺说。然而加尔并不因此而气馁。他笑了笑,心想,这次来卡努杜斯虽然失去了两匹马,但无论如何对自己的事业有益。

“看在圣母的分上,看在好耶稣的分上,你忘了吧,把过去的事忘了吧,”胡莱玛战战兢兢地说,“那是被迫的,不能怪我。我自卫过呀。鲁菲诺,你别折磨自己了。”

接着,乌尔皮诺告诉加尔,离卡努杜斯已经不远,叫加尔不必为找马匹费神。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卡汀珈里草木茂盛,藤蔓攀绕,所以徒步行走和骑马是一样的速度。但马匹被抢走,装着干粮的褡裢也没有了,所以从现在起,只得靠干果和树根充饥。加尔省悟到,自离开卡龙毕以来,由于对往事的回首,他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于是按照老办法,尽力去想那些抽象的或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科学和愚昧水火不容。”历史的结论是:宗教一向只能起到麻痹、阻止人民起来反抗其统治者的作用。但卡努杜斯不正是有趣的例外吗?“劝世者”利用宗教迷信唤起农民对资产阶级秩序及保守思想的仇恨,让他们去向那些一向利用宗教迷信奴役、剥削他们的家伙开战。宗教,如大卫·休谟所云,至多不过是“病人的一场幻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某些情况下——如卡努杜斯现在这样——却可以被用来使那些社会的牺牲品克服自身的惰性,采取革命行动,并在革命过程中用合乎理性的科学真理代替非理性的神话及偶像。有没有机会就这一命题给《反叛的火花》写封信呢?他又想和乌尔皮诺说话了。乌尔皮诺如何看卡努杜斯?乌尔皮奴嘴里嚼着什么,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最后才以事不关己无可奈何的口吻回答:“他们会砍掉所有人的脑袋。”加尔思量道,谈话到此为止。

胡莱玛抱住了鲁菲诺,但鲁菲诺当即轻轻推开了她。他站起身,一言未发,重新将胡莱玛绑上,又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

“他说贝罗山和‘劝世者’有天父、好耶稣及圣灵的保护,”乌尔皮诺回答,“不再需要别人去帮助。”

“落到我头上的是饥饿、干渴、劳累,令我不愿再活下去了,”鲁菲诺听她哭诉道,“你快杀了我吧。”

“他说什么呀?”加尔问。

“我会杀你,”鲁菲诺说,“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卡龙毕。我要让众人看着你受死。”

加尔发现乌尔皮诺神色慌张。他们已在闷热的卡汀珈里走了足足半个小时。乌尔皮诺盯着一根树枝低声说道:“我们已被包围了。只好等他们走近再说。”两人下了马。加尔没发现周围有别人的任何迹象。但不一会儿,便见几个手持刀枪弓弩的人从树林中冒了出来。一个上了年岁、膀大腰圆、赤裸身子的黑人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加尔未解其意——问他们由何处而来。乌尔皮诺回答说从卡龙毕来,要到卡努杜斯去,并且指指来路说,他们之所以从那条路来是怕落到官军手里。两人一问一答,加尔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上去两人的态度不像是不友好。加尔见黑人抓住乌尔皮诺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就在这当口,另有一人骑到了加尔的马上。加尔朝前跨了一步,站到黑人面前,手持猎枪的甲贡索人当即瞄准了加尔。加尔做了个手势,要他们别动手,他有话要和他们说。加尔告诉他们,自己得马上去卡努杜斯,有重要事情告诉“劝世者”,并说他是去帮他们对付官军的……然而,当发现甲贡索人脸上完全是一副冷漠、厌恶、讥讽的神态时,他闭上了嘴巴。黑人等了片刻,见加尔仍缄口无言,于是嘟囔了一句什么。加尔未听懂。那些甲贡索人和来时一样,悄然而去。

胡莱玛呜咽了好一阵,最后才渐渐停息。

直至几个小时后,他们才又开了腔。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伙香客,香客们从车上的水缸中舀了点水给他们喝。当他们把香客们抛到后面时,加尔心里泛起一股沮丧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乌尔皮诺那几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及其那训诫式的口吻引起的。他不愿去想胡莱玛,也不愿去想鲁菲诺。他此刻想到的是死。他并不怕死,正因为如此,他才多次向死神挑战。如果他在到达卡努杜斯之前被官军抓获,他将奋力反抗,直至逼得他们杀了他,免受严刑拷打之苦,也免受威逼恫吓之辱。

“你已不是从前的鲁菲诺了。”胡莱玛喃喃地说。

这时,乌尔皮诺说了句什么,但加尔没有听懂,他让乌尔皮诺重复一遍。这次乌尔皮诺讲得很清楚:他在问加尔为什么要去卡努杜斯。“因为那里现在发生的事情正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加尔对他说,“那里的人正在建立一个既无压迫者也无被压迫者、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加尔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字眼向乌尔皮诺解释卡努杜斯的存在对世界有何重大意义、甲贡索人今天干的事情又如何符合早有许多人为之献出生命的理想。加尔滔滔不绝地讲话时,乌尔皮诺没有打断过他,也没看他一眼。加尔意识到他刚才的一席话犹如微风吹在巨岩上,对乌尔皮诺毫无作用。他终于沉默了。乌尔皮诺歪斜着头——加尔感到十分惊奇——低声说,他原以为加尔是到卡努杜斯去救自己的妻子。更令加尔惊奇的是乌尔皮诺接着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鲁菲诺不是说要去杀她吗?您会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她死?难道她不是您的妻子?那您为什么把她抢去?“我没有妻子,也没有抢过任何人,”加尔大声争辩道,“鲁菲诺说的是另一个人,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乌尔皮诺又沉默了。

“你也不是从前的胡莱玛了,”鲁菲诺顶了她一句,“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上帝很早就惩罚你,不让你怀孕。”

此时群星闪烁,他们在一片长满维拉梅和马坎比拉的树林里下了马。吃干粮时二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加尔连咖啡都没喝就睡了。加尔做了个噩梦,梦见许多死人。当乌尔皮诺将他唤醒时,天仍然黑黝黝的,远处传来可能是狐狸的叫声。乌尔皮诺已煮好咖啡,备好马。加尔想和乌尔皮诺聊聊。乌尔皮诺在男爵手下干了多久?他对甲贡索人怎么看?乌尔皮诺回答这些问题时总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所以加尔不便再问。乌尔皮诺这种不信任态度是加尔的洋腔洋调引起的还是二人在观察思考事物的方法上存在巨大差异而造成的?

月光突地透过门窗斜射进来,照亮了飘荡在空气中的尘埃。矮子依偎在胡莱玛脚下,缩作一团。鲁菲诺也躺下了,他咬着牙关苦苦思索了多久?他听到胡莱玛和矮子在说话,以为自己刚从梦中醒来,其实他一直没有合眼。

几个小时后,他们又上路了。刚走一程,便遇上了一条肮脏不堪的咸水溪。他们就用这溪水洗了洗脸,清爽一下。他们越过沙丘,穿过长满蓟草及仙人掌属植物的原野。加尔一路上心急如焚。回想起那天在盖伊马达斯黎明时的情景。他当时本会被打死,但被他奸污了的胡莱玛救了他。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此刻他又惊诧地发现自己失去了时间概念:已记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只知道依然是1897年。在他纵横奔波的这片土地上,时间仿佛已被取消,或成了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的另一种东西。他极力回忆着他触摸过的那些头颅,回忆着时间概念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存在不存在一个把人和时间联系起来的特殊器官?当然存在。那么,它是一小片骶骨、一个看不见的凹窝还是一定的体温?他已记不起器官的部位,但还记得如何判定器官的功能正常与否、准时还是不准时、能预见未来还是一贯地临时应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还是过得杂乱无章……“如同我现在这种生活。”加尔思量道。是的,他的人格与众不同,命中注定要漂流四方、终生颠沛,只能混沌不堪地过一生……这一点,他在卡龙毕庄园满怀激情地总结自己的信仰及主要经历时就已得到证实。他曾为无法理清那些令人头昏目眩、光怪陆离的奔劳、景物、信仰、险阻、激情及不幸而心灰意懒,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落入卡纳布拉沃男爵之手的那份自传并不能充分反映他一贯的人生哲学、他的坚贞不渝,反而使本来杂乱无章的东西被人看作条理分明的东西。对革命充满热情,他对如此众多的百姓遭受苦难和凌辱忿忿不平,决心为改变这种状况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您的信条中没有一条是现实的,您的理想和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相关。”男爵的这句话重新在他耳边响起,这使他十分生气。一个仍然生活得好像法国革命从没发生的贵族庄园主怎么能理解他的理想?什么人才认为“理想主义”是个坏名词儿?一个被腹地义民夺取了一座庄园、另一座庄园也面临被焚毁危险的庄园主怎能理解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情?卡龙毕此刻无疑已是一片火海。是的,他可以理解这场大火。他清楚地知道,单凭盲目迷信或狂热是办不到这一点的。甲贡索人正在摧毁压迫的象征。他们虽然愚昧,但凭直觉知道,几个世纪以来的私有制在剥削者的头脑中如此根深蒂固,致使他们认为这种制度神圣不可侵犯,认为庄园主是上等人,是半个上帝。这场大火不正好证明上述这一神话的虚伪性吗?不正好可以消除被剥削者的恐惧心理、使饥寒交迫的劳苦大众看到有产者的权力可以被摧毁、劳苦大众完全有力量消灭私有制吗?“劝世者”及其信徒,虽然身上带着宗教的印迹,但明确自己的矛头所指。他们知道斗争的矛头应指向压迫的根源:私有制、军队、蒙昧主义的道德观念。撰写现在落入男爵手里的那份自传是否是一种错误?不,自传无损于自己的事业,但把这样一件个人的东西交给一个敌人岂不荒唐?因为男爵是他的敌人。虽然如此,他对男爵本人并无敌意。这或许因为多亏了男爵,他才理解了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自己的话也才能被他人所理解,而这样的事是他自从离开萨尔瓦多以来不曾有过的。他为什么要写那份自传?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吗?是因为资产阶级本身的软弱,不甘心在世界上未留下任何痕迹就悄然逝世吗?当他突然想到胡莱玛可能已经怀孕,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他每逢想到“子女”二字,心里就泛起一种厌恶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在罗马下了不与异性交往的决心。他想,对父道的恐惧是他的革命信仰的产物。一个人有了子女,要责无旁贷地给孩子吃,给孩子穿,要照顾孩子,哪里还谈得上行动自由?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始终如一的:不娶妻,不要儿女,不要任何可能限制他自由而削弱他叛逆精神的东西。

“既然没有人强迫你,你干吗仍然待在这里?”胡莱玛对矮子说,“你怎么能受得了这股气味?你知道这里会出什么事吗?你最好还是到卡努杜斯去吧。”

加利雷奥·加尔虽然整整走了一夜,但身体并无困乏之感。两匹马虽然又老又瘦,但直到近中午时分才略显疲劳。向导乌尔皮诺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大汉,铜褐色的皮肤,嘴里总叼着支雪茄。要和他讲清一件事实在太困难了,他们俩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直到中午停下来吃午饭,到卡努杜斯还要走上多久?乌尔皮诺吐掉嘴里的烟蒂,给了加尔一个含糊的答复。如果两匹马都撑得住,两三天就可以到,可那是在平日,现在这种时候就不一定了。他们现在走的不是直路,必须绕着弯走,既要避开甲贡索人,又要躲过官军,因为不论碰上哪一方,都会夺去他们的坐骑。加尔突然觉得困顿不堪,当即倒在路旁睡着了。

“我害怕离开这里,也怕留在这里,”矮子呻吟道,“我不能独身一人。自从吉普赛人把我买来,我就从没有单独一人生活过。我和别的人一样,害怕死呀。”

但是那天中午,官军还是遇上了渴望中的复仇机会。部队绕行路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山顶就有头牛——此情此景已屡见不鲜——但只见牛头牛皮,不见其他任何东西,牛身上所有能食用的已被秃鹫啄食殆尽。一个士兵心里一怔,顿时意识到这头死牛定是甲贡索人的藏身之处。他刚要说话,几个士兵已离开队伍朝死牛那边跑去,边跑边喊。正在这时,牛身下钻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甲贡索人。手持砍刀、刺刀的官兵一拥而上,扑向那甲贡索人,并当即砍下他的头,来见西塞上校。官兵向西塞上校提出要用大炮将人头射至卡努杜斯,让叛匪知道官军的厉害。西塞上校趁此机会对近视记者说:这下看到官军的高昂士气了吧?

“连刚才等着官军来的那些女人都不怕死。”胡莱玛说。

“仇要报,”西塞上校说,“而且为期不远。你们要把自己的劲儿留着,不要白白浪费。”

“那是因为她们确信自己会死而复生。”矮子尖声尖气地说,“倘若我也有那样的把握,也就不怕了。”

这场战斗伤亡不大:两人阵亡,三人受伤。追击甲贡索人的巡逻队虽然没抓到一个甲贡索人,但带回十几头羊,总算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但不知是因为粮草日益短缺、饮水日益困难,还是因为离卡努杜斯愈来愈近,事实是部队在这次战斗中显得十分慌乱。遭受伤亡的连队要求莫莱拉·西塞立即处决华金神父,作为对甲贡索人的报复。近视记者发现,围在西塞上校白马周围的官兵一个个哭丧着脸,眼里闪射着愤恨的光,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嚷着,西塞上校没去阻拦他们,只是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西塞上校最后向他们解释道,华金神父不是普普通通的甲贡索人,等部队开进卡努杜斯,他了解的情况对第七步兵团将十分有用。

“我可不怕死,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复活。”胡莱玛以坚定的口吻说。鲁菲诺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而不是说给矮子听。

营地的另一头响起了军号声,大部队又集合出发了。

天刚蒙蒙亮,鲁菲诺就被什么惊醒了。是风声?不,是别的。胡莱玛和矮子同时睁开了眼。正当矮子要伸懒腰时,鲁菲诺朝他“嘘”了一声,叫他别出声。鲁菲诺躲在门后朝外窥视着。一个长长的男人身影,没带猎枪,沿着卡拉卡塔唯一的街道朝这里走来,并不时地探头到各家去张望。来人走近了,鲁菲诺认出是乌尔皮诺,卡龙毕的乌尔皮诺。他瞧见乌尔皮诺双手伸到嘴边,喊着:“鲁菲诺,鲁菲诺!”鲁菲诺从门上探出头,乌尔皮诺看见了他。乌尔皮诺看清楚了,松了口气,睁大双眼叫着。鲁菲诺一手按住刀柄,朝乌尔皮诺迎了上去。他没向乌尔皮诺问候。他从乌尔皮诺的外表看出是远道而来。

晨曦初露,营地那边响起铃铛的叮当声和羊的咩咩叫声。几棵小树开始摇晃。从第七步兵团防线一侧探出几个脑袋,正要离去的巡逻兵返回来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兵用力睁开眼,用手兜着耳朵倾听着。是的,是铃铛声和羊的咩咩声。他们睡意蒙眬、布满饥渴之色的脸上顿时露出渴望和喜悦的神情。他们揉揉眼,相互默默地使了个眼色,随即悄悄起了床,朝灌木林跑去,那是一向出现铃铛声和羊叫的地方。首先挨近灌木林的几个士兵远远就望见在那灰蒙蒙的地方有几只白羊:咩,咩……此时,他们已经抓到了一只绵羊,可就在这时,枪声响了,两个士兵应声倒地,说不清是被马枪还是被箭镖击中。

“我从昨天下午一直在找你,”乌尔皮诺非常友好地高声道,“听说你要到卡努杜斯去,但我遇上杀了官军的那伙甲贡索人,整整走了一夜才走到这里。”

近视记者一言不发。他们回到茅屋后,老记者随即和衣而卧。然而,近视记者没睡,他把写字板放在膝上,在油灯下写报道,直至熄灯号响过才钻进被窝。此刻,他想象着士兵睡觉的情景:每四人一排,怀中抱着长枪露天而睡,身旁是一门门大炮和圈在畜栏里的战马。近视记者久久不能入睡,又想到了营地里专靠口哨传递消息、四处巡逻的哨兵。然而,就在他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烦恼苦闷的同时,耳边响起被抓来的华金神父的喃喃低语及他的那些话。西塞上校和老记者的话是对的吗?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一切是否可以按照关于阴谋、叛乱、颠覆等概念的通常解释理解为政治家们企图复辟帝制的阴谋?今天听了胆怯的华金神父的一席话,他确信不能那样理解。那里发生的一切错综复杂,非同一般,以他的怀疑主义观点来看,既不能称作神圣的事业,也不能称为魔鬼的暴行,又不能简单地视为信仰。那么究竟是什么?他用舌尖舔了舔空空的水壶,随后睡去。

鲁菲诺郑重其事地听着乌尔皮诺讲,一言不发。乌尔皮诺眼里闪着同情的光,仿佛在提醒鲁菲诺,他们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

“得了吧,说什么英王陛下的密使到过腹地,我从不相信这种鬼话,”老记者轻声道,“可我也不相信华金神父的说法,他把那里的一切说成是对上帝的爱。他们拥有那么多枪,造成的灾难那么大,手段又那么高明,所有这一切单靠目不识丁的塞巴斯蒂安分子不可能办到的。”

“我把他给你带到这儿来了,”乌尔皮诺缓缓地说,“男爵本来要我把他送到卡努杜斯去,但我和阿里斯塔科合计了一下,决定如能遇到你,就把他交给你。”

“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近视记者回答,“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混乱得多。”

鲁菲诺脸上显出惊愕和怀疑的神情。

“你遇到了什么事这样激动?”老记者问。

“你带来的是他?那个洋鬼子?”

近视记者走出帐篷。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月亮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兵营。军号声响起,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朝着与一向怕冷的老记者同住的茅屋走去。军号声在远处回荡,四处已燃起篝火,一路上是三三两两要去吃饭的士兵。近视记者在茅屋内见到了老记者。老记者和往常一样,脖子上依然系着围巾。就在他们排队领饭的当口,近视记者将自己在西塞上校帐篷中耳闻目睹的一切告诉了老记者。领了饭,他们坐到地上边吃边聊。晚饭吃的是稠粥般的糊糊,些许有一股参茨淀粉味,里面有面粉和两块方糖。此外还有咖啡喝,那味道美极了。

“是那头没皮没脸的山羊,”乌尔皮诺故意装出十分厌恶的神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现在你杀不杀他抢走的女人,他不管。他不愿谈论这件事。他说她不是他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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