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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在他们身旁坐下,极力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阵灼痛把加利雷奥·加尔从梦中唤醒:一串串蚂蚁在他的两条手臂上爬过,皮肤上留下一行行红色斑点。他一面摇摇迟钝不堪的脑袋,一面用手将蚂蚁捏死。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和熹微的晨光,想估算一下时间。他一向羡慕鲁菲诺、胡莱玛、大胡子女人及其他当地人估算时间的本领,他们只要看一眼太阳或望一眼星星就知道是什么时辰。他睡了多久?乌尔皮诺尚未回来,时间不会太长,当他看见最初的几颗星星时,不禁大吃一惊。乌尔皮诺出什么事了?他会不会不愿将他送到卡努杜斯而中途溜掉?加尔的心顿时凉了,心里涌上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们想取消私有制,取消宗教,取消婚姻,取消伦理。你瞧这还了得?”古穆西奥接着说,“这比贩运武器严重得多。”

西塞上校随即把他撇在一边,转向塔马林多上校。“装子弹——杀!”的军号声盖过了唰唰的雨声,在山野回荡。号声停歇,突然又响起了钟声。他记得脑海里顿时掠过了官军一直在想的事情:“这是甲贡索人的回答。”“明天的午饭就在卡努杜斯吃了。”他听西塞上校这样说,心里一阵慌乱,因为马上就是明天了。

“婚姻,伦理。”男爵思忖道。他在想,倘若埃斯特拉和塞巴斯蒂娜二人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发生在古穆西奥家里,古穆西奥会不会允许?他想起了妻子,心情又沉重了。他最后下决心,翌日上午就启程。他为自己斟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痛痛快快饮了一口。

“好,你算是来到卡努杜斯了,”西塞上校发现了近视记者,“说实话,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不相信一名记者能跟着我们走到这里。”

“他在自传中讲到了逃跑、暗杀、海盗般的出行及禁欲这样一些非凡的事情,而且讲得流利自如。根据这一点,我倾向于认为他讲的是事实。他本人没意识到这些事是非同寻常的,这样人们自然会相信他是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如他所说,他现在认识到那些全是危害上帝、家庭及社会的罪恶勾当。”

少许,近视记者便听到了第七步兵团从盖伊马达斯开拔时曾发出的那悠长、忧伤、凄凉的军号声。莫莱拉·西塞站起身,半缩在外套里朝帐篷出口走来。他边走边和出征的军官们握手,祝他们旗开得胜。

“他现在无疑是这样认为的,”男爵边说边品尝着甜滋滋的波尔多葡萄酒,“我在卡龙毕多次听他这样讲过。”

“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团号。”西塞上校命令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上尉。

老上校穆拉乌再次斟满酒杯。他们晚饭时没有饮酒,但喝过咖啡后,穆拉乌取出了这瓶波尔多葡萄酒,此刻已所剩无几。对男爵来说,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不去想埃斯特拉健康状况的好办法?

军官们开始走出帐篷,近视记者只好让到一边,免得被踩着。

“他把现实和理想混为一谈。他不知道理想由何而始,现实从何而终。他讲这些事情时可能是诚心诚意的,可能是坚信不疑的。这倒关系不大,因为他观察这些事物不是用眼睛,而是凭理想和信仰。你们记得他关于卡努杜斯和甲贡索人的那番话吗?他在别的问题上大概也如此。他可能会把巴塞罗那的一伙无赖或马赛的一帮走私犯与警察的摩擦看作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斗争,看作被压迫者打碎人类枷锁的斗争。这一点是完全可能的。”

“命令炮兵开火,”西塞上校在命令,“让克虏伯大炮把我们要求会谈的柬帖射去。要在发起进攻前设法软化他们。”

“那怎么解释禁欲呢?”穆拉乌温和地问道。他的身体已开始发胖,两只小眼闪着毫光,“他禁欲十年,你们对此为何只字不提?难道他过了十年的禁欲生活不是在为革命养精蓄锐吗?”

近视记者没落到最后,他比许多官兵到得还早。他心里感到一种孩童般的喜悦,仿佛赢了一场赌赛。那一个个看不清五官的黑影已停止前进,正在那里吃力地解着绳带结,取下身上的行囊。他的疲劳、忧虑俱已烟消云散。他东奔西跑,打探参谋部设在何处,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木柱支起、亮着一线微弱灯光的帐篷。夜深了,天上降着瓢泼大雨,他至今还记得爬到帐篷前见到莫莱拉·西塞上校时感到的那份安全感和轻松劲儿。西塞上校一面收阅战报一面下达指示,放着油灯的小桌周围一片忙碌景象。近视记者和前几次一样,坐到帐篷门口的地上。他记得,自己坐在那里很像一条狗,而且毋庸置疑,西塞上校首先会把他和狗联系起来。他看见满身泥浆的军官出出进进,听见塔马林多上校和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在高声争论,听见莫莱拉·西塞下达命令。西塞上校披着一件黑外套,在油灯下非人非鬼。他那神秘的病最近是否又犯了?索扎·费雷罗医生一直伫立在他的身旁。

穆拉乌愈讲愈激动。男爵暗忖,说不定什么时候穆拉乌会讲出几句令人羞愧的话来。

第七步兵团攀爬山冈时,官兵们个个疾步如飞,故而近视记者未能跟上一直走在队伍前头的西塞上校、参谋部人员及其卫队。山路崎岖,又没有灯光。近视记者步履艰难地向上爬着,双脚肿胀,太阳穴嘣嘣直跳,心脏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使他多次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山上爬?他想,是惧怕自己只身一人落在后面,是出于对未来事态的好奇心。有一次,他摔倒了,丢了写字板,但没过多久,一个剃光了脑袋——有虱子的士兵都必须剃成光头——的士兵还给了他。墨汁已经用完,最后一支鹅毛笔也在前一天晚上坏了,所以写字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现在雨已经停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在他耳边回荡,其中有石头发出的沙沙声。他在想,夜里,各连队是否还要继续向两侧运动?是否还要把枪炮运向别的阵地?先头部队是否不等天亮就要冲下山冈?

“那些神父呢?”男爵问,“他们不也出于对上帝的爱而过着禁欲生活吗?加尔很像神父。”

近视记者又听到大炮在怒吼,好像就在附近。于是他一翻身爬起来,完全醒了。他思量,近日来几乎没有打过喷嚏,甚至在这淫雨绵绵的日子里也没有打。他想,这次讨伐至少有这样的作用:不像前些时候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性命。他那喷嚏曾搅得同一编辑室的同僚坐卧不宁,自己也彻夜难眠;可现在呢?忧虑减轻,喷嚏减少,也许已经根治。他记得,刚开始吸鸦片时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是为了睡觉时不打喷嚏。他自语道:“多么庸俗啊。”他侧转身,仰望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周围漆黑一团,连身旁左右两边的两名官兵的脸庞都看不清。然而,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听到他们的呓语。每隔一阵,便有些士兵起身到山顶去,把另一些人替回来休息。他想,这太可怕了。他将永远无法通过文字将这场面忠实地反映出来。他想,他们一个个仇恨满胸,怒不可遏;他们要报仇雪恨,要让甲贡索人偿还他们经受的疲劳和饥渴,偿还他们失去的战马和牛群,更要偿还死去的战友的生命。几个小时前,他们曾目送这些战友奔赴沙场,前去攻打卡拉卡塔,可现在被碎尸万段,备遭蹂躏。他想,这正是他们怒火万丈的根源,正是这种仇恨心理促使他们咬紧牙关,飞也似的翻过了一个个乱石滚滚的山坡;也正是这种仇恨心理驱散了他们的睡意,使他们紧握手中的武器伫立在山顶,紧盯着黑魆魆的山下,静听着猎物的动静。如果说他们起初仇恨敌人是出于义务,那么现在就是出自内心,而且要亲自报仇雪耻。

“穆拉乌是在以己度人,”古穆西奥朝主人转过身来开玩笑地说,“在你看来,忍受十年的禁欲生活是不可能的。”

“士兵们,杀人凶手并没有逃走,他们就在那里等待着受惩罚。我没什么可讲的,还是让刺刀和枪炮来发声吧。”

“不可能,”穆拉乌哈哈大笑,“人生本来就没有多少乐趣,如果把这一点乐趣也放弃,岂不太愚蠢?”

年轻军曹的尸体轻轻晃动着,脑袋——虽已失去双目——尚算完整,躯体血肉模糊,一根根骨头裸露在外面,鼻青脸肿,雨水淋在上面犹如鲜血一般。近视记者心中泛起恐惧、怜悯之前,想到了他不能不想到的一个问题,这也正是此刻折磨着他、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的问题: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出于偶然,出于奇迹,否则也会被甲贡索人的利刃戳成肉泥,吊到仙人掌上的尸体也会被兀鹫的尖嘴剥得血肉不存。黑暗中有个人在哭泣,是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上尉在哭。他一只手里还拎着手枪,另一只手伸到脸上。近视记者趁着昏暗的光看到别的官兵也在为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哭泣,哭着把一具具尸体从树上解下来。莫莱拉·西塞伫立在那里,望着他们在黑暗中解下尸体,并排掩埋。掩埋好了,又在黑暗中举枪致哀。军号声响过,莫莱拉·西塞用马刀指了指前方的山坡,发表了极为简短的训话:

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开始闪烁,冒出一股股黑烟。穆拉乌欠起身将蜡烛熄灭,顺便为每人斟了一杯酒,把瓶中剩下的一点酒倒了个精光。

“后来出现的情景更加惨不忍睹。”近视记者思量道。其时,他又出了一身冷汗,犹如蜥蜴从背上蹿过。灰蒙蒙的傍晚即将逝去,夜幕开始降临。近视记者眼前又突然出现了一片幻影,他看到恩波拉纳树和法维拉灌木上吊着一个个人,好像一个个奇异的果实。皮靴、刀鞘、衣服、军帽在树枝上狂舞。有的尸体只剩一副骷髅,眼睛、腑脏、臀部、肌体、生殖器等等已被兀鹫和啮齿动物啄食干净。赤条条的尸体和幽绿、神秘的树木及灰色的土地形成鲜明对照。这奇异的景物突然堵住他的去路,他茫然地在那点缀着尸骨及军装的卡汀珈中踱来踱去。莫莱拉·西塞上校下了马,随之冲锋的官兵也围上来,石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继刚才的呼喊、奔跑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深沉的、可怕的寂静。官兵们呆望着,脸上的惊愕、恐惧渐渐散去,露出伤心、愤懑的神情。

“他把十年禁欲生活中积蓄的力量全用到了一个笨女人身上,给她招来了天大的麻烦。”穆拉乌双目炯炯闪亮,发出粗鲁的笑声。随后,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只柜橱面前,又取出一瓶波尔多葡萄酒。烛台上的其余几支蜡烛即将耗尽,屋里渐渐暗下来。“使加尔开戒的是向导鲁菲诺的老婆,她现在怎么样了?”

雨下了几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先头部队已向卡努杜斯高地发起进攻。整个营地里笼罩着欢乐的气氛,官兵们在雀跃,在拍手叫好,在用钢盔接雨水喝,在把赤裸的双臂伸向雨柱里。西塞上校的白马在嘶叫,在地上开始出现的泥浆中摇头摆尾。近视记者被溅在身上的水滴搅得似信非信,茫然无措,只能抬头、闭眼、张嘴、翘鼻子。他闷头思索着,未听到外面的枪声,连身旁一名士兵滚到地上、痛得捂着脸哀号都未听到。只有当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声音时,他才俯下身将写字板和旅行袋提了起来,盖住了脑袋。他躲在这个很不像样的掩体里,看见奥林皮奥上尉在用机枪射击,士兵们有的冲向雨地,有的奔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他透过纵横交错的一条条泥腿瞧见——这情景像一张照片般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莫莱拉·西塞抓住马缰,跨上马鞍,不顾身后是否有人随从,只顾挥着马刀向子弹横飞的卡汀珈冲去。“上校高喊共和国万岁、巴西万岁。”近视记者想。天色朦胧,大雨如注,寒风瑟瑟,众官兵和着西塞上校的呼喊开始跑起来——近视记者暂时忘记了身体的寒冷和内心的苦闷,若有所悟地笑了笑,也随在他们后面跑起来,而且也朝卡汀珈跑,也迎战那看不见的敌人。他记得,他当时一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面暗忖自己在愚蠢地奔向一场无法参加的战斗。拿什么去参加?用他那手里的写字板吗?用他那只装着换洗内衣和书稿的皮旅行袋吗?用他那只空空的墨水瓶吗?但事实是敌人还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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