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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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响着枪声——整个夜里——她在梦中就听见了,然而她没有察觉到圣婴耶稣街上的动静,没有察觉到人们的奔跑和呐喊,也没有察觉到人们在疯狂地搬运石头、沙袋,挖掘坑道,推倒屋顶和墙垣,筑起掩蔽工事。这是最近几周里——在卡努杜斯从一道接一道的街垒和战壕后面不断退缩,政府军不断攻占房屋、街道和巷口,包围圈不断向教堂和圣所逼近的过程中——人们经常干的。然而这一切对她都无关紧要:她是幸福的。
“像那天早上一样。”已经有十几天了——贝阿迪托双腿发抖,口干舌燥,胸口发闷,花了好大劲才使双脚迈动,跟在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后面跑。他跑得气喘吁吁,来到圣堂时,“劝世者”已被抬到了床上,睁开了眼睛,安详地看着受惊的信女们和利昂·德·纳图巴。事情发生在“劝世者”祷告几小时之后,当他像往常那样欠起身,双臂一伸,突然摔倒在地。信女们、利昂·德·纳图巴、玛丽亚·瓜德拉多看到他把一只膝盖跪到地上时是那么费力:他先用一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帮助自己,由于吃力或站立时的疼痛而脸色苍白。突然,他再次像一口袋骨头似的倒在地上。已经有十来天了?那时候,贝阿迪托领悟了:大限到了。
是矮子发现那间嵌在宽敞住宅中间的木栅小房已经没有主人,它坐落在圣婴小巷,连接着大广场和通向圣母教堂的蜿蜒街道。大广场上有若安·阿巴德亲自率领、甲贡索人守卫的三重街垒;教堂街变成了愈加拥挤的卡努杜斯的北部防线,已被攻陷的莫坎波的黑人和米兰德拉及罗德拉斯为数不多的幸存卡里里人向这方面撤来。现在印第安人和黑人同甘共苦,在圣母教堂街道的坑道和工事里和彼得劳率领的甲贡索人合在一起。这些义民退至此地前曾先后在科罗罗波、特拉波波和郊外的庭院及畜栏里阻击政府军。胡莱玛、矮子和近视记者搬进这间小房子时看到一个叉开双腿的老人的尸体躺在毛瑟枪上,躺在那个地方唯一的房间里的坑穴里。此外还有一口袋炒面和一罐蜂蜜,已经节俭地吃了很长时间。他们很少出去拖运尸体,那些尸体需要拖到被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改成墓穴的几眼井里;他们也不去帮忙修筑掩体和战壕,这对所有人来说是比战斗本身更花时间的事情。人们在房屋的里里外外挖了那么多壕沟,可以在整个贝罗山残存的地盘里——从住宅到住宅,从街道到街道——如鼹鼠和蜥蜴那样钻来钻去而不必爬到地面上。
小鬼还没转过身,那个从前会“行云布雨”的女人的声音比脸色更可怕,跑进来悄悄对着贝阿迪托的耳朵说出一个他已预感到更加严重的消息:“‘劝世者’病倒了。”
矮子在她背后动弹,问记者是不是醒着。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听见了他的鼾声。他们三个一个挨一个地睡在狭窄的坑道里,几乎挤不下。他们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躲避轻而易举地穿透木桩和泥墙的枪弹,还因为夜间气温下降,不得不挨饿的肌体被冻得发抖。胡莱玛仔细端详着近视记者的脸庞,他侧身睡着,紧贴着她的胸膛;嘴半张着,一丝涎水像透明的细蛛丝挂在嘴唇上。她将自己的嘴向前凑,不惊醒他,轻柔地吸吮了那涎液。现在近视记者的表情是宁静的,醒着时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她想:“现在他不害怕了。”她想:“小可怜儿!我若能打消他的恐惧,若能做点什么事情使他不再受惊,该多好呀。”因为他曾向她吐露过,即便是同她在一起的时刻也总是不能打消恐惧,它像一摊污泥折磨着他的灵魂。尽管现在她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尽管她已经像一个女人属于她的丈夫或情人那样属于他,胡莱玛仍像从前那样照顾他、娇惯他,在精神上哄着他,像母亲对儿子那样。
“狗子们进了维拉庄园,贝阿迪托,若安·阿巴德说要在殉道者大街的街角筑一道高墙,因为那些不信神的家伙现在可以从那里随便进来。”
近视记者的一条腿伸了伸,蹬了一阵,伸进了她的双腿间。她闭上了双眼,保持安详,尽力听着枪声,想着战争近在咫尺,想着萨德林哈姐妹、卡塔利娜和其他女人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照顾伤病员,在仅剩的两个救护站里照料刚刚出生的婴儿,想着整天往坑穴里搬运死尸的老人。这样,她终于克制住了那种感情,那种在她的生活中如此新鲜的感情。“我疯了吗?”她想,“中魔了吗?”面临死亡,她却在用思想造孽。尽管她从前曾被两个男人占有过,可只在现在她才发现,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才是幸福的。不幸和战争(或者是魔鬼?)将他置于她的道路上。她紧贴着睡在自己身旁的人,尽力把身体贴在他的身体上。在她背后,矮子又动弹了,她感觉到那弱小的、蜷缩着的、寻找着温暖的身体。
然而他知道不会。在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对他说,这已经是那个人的最后几天甚至最后几小时了。那个人改变了他的生活,改变了圣堂里所有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所有在外面的洞穴和战壕里死去、挣扎、战斗着的人的生活,整个贝罗山变成了战壕和洞穴。他知道末日到了。从维拉庄园失陷、“劝世者”在圣堂里昏厥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贝阿迪托会解释各种象征,别人看不出来的那些巧合、意外和偶然现象中的秘密信息,他都能看破。他有一种直观能力,使他在一无所知、错综复杂的情况下,能立刻看出现象后面的深刻变化。那天他在圣安东尼奥教堂,开战以来,那里已变成了救护站,他正在为当地的伤员、病号、产妇和孤儿念《玫瑰经》。他提高嗓门,好让流着脓血的患者和半死的人能在枪炮轰鸣中听到他祈祷的“万福马利亚”和《天主经》。那时他看到一个小鬼和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同时从尸体堆跑进来。小鬼先开口:
枪声突然加剧,好像就在房子里、头顶。几秒钟内,坑道里充满了泥土和灰尘。胡莱玛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她等待着,等待着枪声、爆炸、击中、倒塌。但是片刻后,枪声远了。她再睁开眼睛时看到了那白色的、湿漉漉的目光好像在慢慢地泻到她的身上。那个可怜的人已经醒来了,又一次吓得要死。
“会,会的,利昂,为了我们,他会活下去,会活很久。”
“我以为是噩梦。”矮子在她背后说,欠起身,将头探到坑道的边沿。胡莱玛也跪着张望,近视记者依然躺在那里。许多人沿着圣婴耶酥街向大广场跑去。
一只手从地上拉了他一下。他看到了利昂·德·纳图巴那双闪亮的、渴望的大眼睛透过蓬乱的头发盯着他。“他会活下去吗,贝阿迪托?”贝罗山的书记员是那样心焦,贝阿迪托几乎想哭出声来。
“怎么了?怎么了?”只听近视记者在她脚下问,“看到什么了?”
贝阿迪托看到那瘦得连嘴唇都没有了的可爱的嘴张开,重复说着:“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大家明白了,一齐说:“是,是,神父。”并一齐拥向圣堂的门口,叫天主卫队去叫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来。好几个人在工事石堆和土袋之间奔跑着去了。这时,枪声停了,贝阿迪托回到了“劝世者”的床头:他又沉默了,安详地仰卧着,闭着双眼,手和脚都露在外面,骨骼在深紫色长袍下突出来,一道深深的皱纹显示了他可怕的消瘦程度。“他更像幽灵而不是肉身了。”贝阿迪托想。圣诗班的队长因听到他说话而受到鼓舞,给他端来了一点牛奶,只听她满怀虔诚和希望喃喃地说:“神父,你想喝一点吗?”这些日子里,她这样问过他许多次,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劝世者”沉默不语,瘦骨嶙峋的脑袋摇了摇,以示不要,灰色长发乱蓬蓬的。一股幸福的热血温暖着贝阿迪托的心。他活着,会活下去。这些日子里,尽管华金神父定时去给他摸脉搏,听心跳,告诉他们他还在呼吸,尽管他身上仍不断分泌出那种脓液,可是在他的沉默和毫无动静面前,贝阿迪托难免会想:“劝世者”的灵魂早已升天。
“看到很多甲贡索人,”矮子抢先说,“从彼得劳那边来的。”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劝世者”低声说。圣所里于是像触了电。“他说话了,说话了。”贝阿迪托想,激动得毛骨悚然,“赞美圣父,赞美好耶稣。”他和玛丽亚·瓜德拉多、利昂·德·纳图巴、华金神父和圣诗班的信女一起拥向那张用棍棒支起来的木床。在黄昏微弱的光线下,大家的眼睛一齐盯着那张阴沉的、拉长的、毫无表情地依然闭着眼睛的脸。的确不是幻觉:他说话了。
这时,房门开了,胡莱玛看见门口有一群人,其中一个就是政府军到达那天在科罗罗波的山坡上碰到的那个年轻的甲贡索人。
因为记者无法向他证实帕杰乌是否已经死了,男爵想象着帕杰乌重操旧业,再次自由自在地领着一伙强盗四出造孽,在塞亚拉、贝尔南布戈或更远的地方为他那无休止的罪恶历史增添新的篇章。
“来呀,来呀,”他向三人喊叫,大嗓门压过了枪声,“来帮忙。”
“他们不愿意逃,”记者难过地说,“他们愿意进去、留下并死在那里。比拉诺瓦是个例外。他不愿意离开,尽管人家命令他那样做。”
胡莱玛和矮子帮助近视记者出了坑道,把他领到街上。她一向习惯于自动地去做某个有权有势的人让她做的事,就像眼下这样,可以毫不费力地摆脱被动地位,同别人一道并肩干活而不问该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但是和这个一起在圣婴街上跑的人待在一块儿,情形就不同了。他要知道前后左右发生的一切,要知道人们在干什么、说什么,于是她只好去打听明白,以满足他那像恐惧同样强烈的好奇心。那个科罗罗波的年轻甲贡索人向他们解释说,从今天清晨起,狗子兵开始攻打公墓战壕,敌人已经发动了两次进攻,虽然未能攻下,却占据了巴乌蒂斯塔街口,这样就能从背后包抄好耶稣圣堂。若安·阿巴德决定在公墓战壕和教堂之间筑一道新的街垒,以便帕杰乌不得已时能继续后撤。他们在集结人手,为此,他们这些本来和彼得劳一起在圣母教堂街的人到这里来。年轻的甲贡索人跑到前面,加快了脚步。胡莱玛感到近视记者在喘气,看到他在大广场的石头和坑穴之间磕磕绊绊,她相信,他一定和自己一样在想着帕杰乌。现在,他们的确要和帕杰乌相遇了。她感到近视记者紧握她的手,她也以紧握来回应。
“您没死,而且按照您跟我说的,比拉诺瓦也没死。他能逃跑吗?”
自从那天她找到了幸福,就再也没见到帕杰乌,但是她和近视记者就那位脸部曾被砍伤的卡波克洛人谈了许多。两人都知道,他对他们爱情的威胁比政府军的士兵更严重。从那天下午起,他们就在卡努杜斯北部躲藏起来,那里距离维拉庄园最远。矮子不断地去打探帕杰乌的情况。那天上午,矮子——他们当时在莫坎波后面的圣埃洛伊胡同一间铁皮屋顶的房子里——来告诉他们,政府军开始进攻维拉庄园。胡莱玛曾对近视记者说,卡波克洛人会誓死捍卫他们的战壕。当天夜里,他们得知帕杰乌和维拉庄园的幸存者仍在公墓战壕里,据说那里马上就要被攻克,那么和帕杰乌相遇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就连这种念头也不能减损她的幸福,它已经像骨骼和皮肤,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想他是死了,”近视记者答道,“他怎么会不死?他、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这些人怎么会不死?”
幸福遮住了胡莱玛的眼睛,如同近视和恐惧遮住了她拉着的那个人的眼睛,如同信仰、宿命论或习惯势力遮住了那些尚有力气跑动、筑起街垒的人,使他们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使他们不能思考,不能得出结论。一般有常识、理智或本能的人完全能够看清这样的场景:那些从前是泥土和碎石的小巷现在高低不平,弹坑累累,到处是被炮弹轰击后留下的垃圾或甲贡索人修筑工事后扔下的废物;到处是横躺竖卧的人,简直难辨谁是男人谁是妇女,因为他们的脸上毫无特征,眼睛里毫无神采,肌肉已经松弛,然而由于某种荒谬绝伦的邪劲儿,他们还活着。胡莱玛看见了他们,却没发觉他们活着,因为他们同遍地的死尸混杂在一起。那些尸体没有被老人们及时抬走,所以他们同死尸的区别只是身上苍蝇的多少和散发臭气的程度而已。苍蝇也常被子弹击中、落下、死去。他们也没看到那些带着痴呆表情的孩子在废墟上乱刨乱扒或咀嚼泥土的情景。那真是一次长跑,当他们停下来时,她不能不闭上眼睛靠在近视记者的身上,直到世界停止旋转。
“是他烧了卡龙毕,”男爵缓缓地解释说,“是他……死了吗?怎么死的?”
记者问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胡莱玛发现那难以辨认的地方是圣胡安胡同,是墓地周围的拥挤小房子和正在修建的圣堂之间的通道。到处都是瓦砾、坑穴,人们群情激动,在挖掘,在往口袋、铁盒、箱子、木桶和木罐中装沙土,把木头、砖瓦、石块、土坯乃至牲口的骨架拖到筑起街垒的地方,从前那里有一道栅栏作为公墓边界。枪声已经停止,或者胡莱玛的耳朵聋了,分不出枪声和其他声音。她告诉近视记者,帕杰乌不在,安东尼奥与奥诺里奥兄弟俩在。这时,一个独眼人向他们大吼一声,问他们还在等什么。近视记者吓得立刻弯腰刨起来,胡莱玛给他一个矛头,以便好刨一些。她自己一如既往地去装填口袋,把它们运到指定地点,将砖瓦木头从墙上刨下来,去加固已有好几米高、好几米宽的街垒。她不时走到近视记者堆沙石的地方,告诉他自己就在附近。她没有察觉到街垒前方的枪声时断时续,时弱时强,一群群老人不时地将伤员送往教堂。
近视记者紧紧地盯着他。男爵看出了他的惊讶。
一群妇女很快将一些带皮的鸡骨头和一把水勺放在她手里,叫她啃。她认出了其中的卡塔利娜,若安·阿巴德的老婆。她跑去与记者和矮子分享这礼物,但是他们二人已经分到了相似的一份。他们一同幸福地吃着,喝着,面对这食物不知如何是好。断了好多天的粮,人们知道剩下的食物要留给那些日夜坚守在战壕里和钟楼上、双手被火药烧坏、指头因射击而磨出了老茧的人。
“他后来怎样了?”男爵慢慢地又一次问,加重了语气。
暂歇片刻后,又开工了。这时她看了看好耶稣圣堂,有什么东西使她继续看着。在甲贡索人的脑袋和房顶工事、脚手架上伸出来的步枪和猎枪枪管下方,一个介于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矮子吊挂在通向钟楼的梯子上,姿势非常滑稽。她认出来了:是敲钟人,是那个看管教堂的老头儿,是掌管钥匙和宗教典礼的管家。人们说他是鞭打贝阿迪托的人。每天下午,他都准时爬上钟楼去敲晚钟,然后,不管是不是打仗,整个贝罗山都要做晚祷。一定是前一天晚上,敌人在他敲钟之后将他杀了,因为胡莱玛确信自己昨晚听到了钟声。一枚子弹击中了他,他挂在梯子上,谁都没工夫将他放下来。
“他希望一切都按照上帝的安排行事,一切都符合教义后,再同她成亲。我听到过他向她求婚的事。大概是这样吧?”
“他是俺们村的,”她指着塔楼,对自己身旁一个干活的女人说,“乔罗乔村。天使感召他时,他是那里的木匠。”
“所以打仗不是原因,”记者转过脸来看看他,好像想起男爵还在那里,“帕杰乌成了圣徒,看到了吗?人们都这样说:他变成了圣徒,天使吻了他,抚摩了他,感召了他。”男爵几次表示赞同。也许他不愿强行占有她,这是另一种解释,无疑更令人难以置信,但也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