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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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阿迪托感到胸部被刺了一刀。他真想献出一切好让“劝世者”呼唤自己的名字,让“劝世者”的手也伸向自己。利昂·德·纳图巴直立起来,将披头散发的大脑袋向那只手凑过去吻它。但是那只手没给他时间,因为他一感到那张脸靠近,就很快摸过去,将手指伸进浓密的散发中。泪水模糊了贝阿迪托的眼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不过他用不着看,就知道“劝世者”在利昂·德·纳图巴的脑袋上给他搔痒、灭虱,用最后的力气抚摩他,像几年来他所看到的那样。
“利昂,在吗?”
震撼圣堂的,雷鸣般的怒吼使得贝阿迪托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在雪崩似的石块面前举起双手。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了喊叫声和跑动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死了,发抖的是不是自己的灵魂。终于听到若安·阿巴德说话了:“圣安东尼奥教堂的钟楼倒了。”他睁开双眼。圣堂里布满灰尘,一切都挪动了位置,闪开了一条通向病床的通道,人们知道什么在等着他们。灰尘中,贝阿迪托看见那安详的手放在利昂·德·纳图巴的头上,后者依然原地跪着。他还看见华金神父将耳朵贴在“劝世者”瘦削的胸脯上,过了一会儿,神父直起身,脸色难看地说:
这时,“劝世者”的右手动了,他在寻找什么?骨节突出的手指抬了起来,又落在干草垫上,收拢,伸开。他找什么?他要什么?贝阿迪托在玛丽亚·瓜德拉多、若安·格兰德、帕杰乌和信女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焦灼不安。
“他将灵魂交给上帝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对在场的人来说,这句话比外面猛烈的枪声更震撼。
“劝世者”又沉默了,好像从来没讲过话。华金神父在床头的一角动着嘴唇,默默地祈祷。大家的眼睛都闪着光,谁也没动一动,尽管大家都意识到圣徒已经说了要说的话。大限到了。贝阿迪托怀疑从白羊被一枚流弹打死时起——那是在讲道之后,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拉着小白羊陪“劝世者”回圣堂时发生的——那个时辰就临近了。那是“劝世者”离开圣堂的最后几次中的一次。“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已经在橄榄园里了。”那时,每天下午,“劝世者”以超人的努力离开圣堂,爬上讲台去祈祷、布道,但他的声音只是窃窃私语,他身边的人几乎听不清楚。贝阿迪托本人在天主卫队的活动墙壁内只听到零散的单词。当玛丽亚·瓜德拉多问他要不要把那只因他的抚摩而变得神圣的小动物埋在圣堂里时,“劝世者”回答说“不用”,吩咐把它给天主卫队食用。
没有人放声大哭,没有人跪倒在地。大家都变成了泥塑木雕,互相躲避着目光,似乎目光相遇时会彼此看到污秽,会在这最终的时刻、在眼睛里留下深深的耻辱。灰尘从房顶和墙壁上撒下来,贝阿迪托的耳朵像是旁人的,继续听着外面、远处和近处的叫声、哭声、奔跑声、吱呀声、呐喊声以及战壕里的官兵为欢呼炮击了那么久的教堂钟楼终于倒坍而发出的怒吼声。战壕的所在地就是原先圣彼得和圣西皮里亚诺街道和旧墓地。贝阿迪托的头脑像是别人的,想象着和钟楼一起倒下去的几十名天主卫队的汉子、几十名伤员、病号、残废、产妇、初生婴儿和百岁老人。此时此刻,他们将在砖坯、石头和房梁下被压扁、压碎、压伤而死去。他们要么得到了拯救,光荣的躯体登上了殉道者通向圣父的宝座;要么在废墟里、在可怕的痛苦中挣扎。然而,实际上,贝阿迪托既没听也没想。世界已空洞无物,他已经没有肉体,没有骨骼,成了一根在深渊的旋涡中飘浮、无人关心的羽毛。他看到——就像是用别人的眼睛看到——华金神父从利昂·德·纳图巴的头发中拿下“劝世者”的手,将它和另一只手放在遗体两侧。于是,贝阿迪托开始用低沉、浑厚的语调说话,他曾用这种语调在教堂和宗教典礼中唱过圣歌。
现在贝阿迪托确信那张嘴不再说话。“只有他的另一张口说话了。”他想。十几天来,那不断水泻、排气的肠胃意味着什么呢?想到那些响屁和水泻中留有给他的信息而他可能误解或没听到,就十分苦恼。他知道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偶然性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有深刻的含义,都有根源,其结果总是归到上帝那里。如果能达到相当圣洁的程度,就能预见上帝在世上建立的神秘秩序。
“我们把他送到他吩咐修建的圣堂里,为他守灵三昼夜,好让大家都瞻仰他。我们安葬他的葬仪要经过贝罗山的所有住宅和街道,好让他的身体最后一次从城市中清除魔鬼的污秽。我们要把他安葬在好耶稣圣堂的祭坛之下,要将他亲手在沙漠中制作的十字架立在他的坟墓上。”
尽管贝阿迪托着迷地听着“劝世者”的话,但还是察觉到了帕杰乌脸上紧张的表情:那道伤疤好像肿胀起来、裂开,嘴巴颤动着要问什么,甚至表示异议。他大概在想,他要娶的那个女人要离开贝罗山了。妙极了。贝阿迪托明白了,为什么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劝世者”想起了受华金神父保护的外乡人。为了拯救一个信徒!为了将帕杰乌的灵魂从那个对他来说可能意味着堕落的女人的手中拯救出来!或者仅仅对卡波克洛人进行考验?或者想让他以苦难来赢得宽恕?帕杰乌仍然不露声色,铁青着脸,平静、安详、毕恭毕敬,手里拿着牛皮礼帽,望着病床。
他虔诚地画十字。大家也都画十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床。贝阿迪托听到的第一声抽泣是利昂·德·纳图巴发出的,那畸形的、不协调的小小身躯由于痛苦而整个儿抽搐起来。贝阿迪托跪下了,大家也都跪下了;这时又听到了其他的抽泣声。但这时华金神父在用拉丁语祈祷,这声音响彻了整个圣堂,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将外面的声音淹没了。他一面祈祷,一面两只手一起慢慢地活动,使自己的听觉、视觉、身躯和那似乎已经失去了的世俗生活恢复正常。贝阿迪托自从小时候听莫拉埃斯神父说因为自己是私生子而不能成为教士以来,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绝望过。“父啊,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们?”“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他想起了圣徒在本巴尔给他系在腰上的铁丝。他还带着,已经生锈、变形,和他的肉长在一起,都说这是宝贵的圣物了,就像圣徒在所到之处曾触摸过、穿过或说过的其他东西。
“将你全家带走,免得寂寞,”“劝世者”声音微弱地说,“把华金神父带来的朋友也带走。让他们各自努力逃生,像你一样,孩子。”
“不能那样做,贝阿迪托。”若安·阿巴德坚定地说。
比拉诺瓦带着啼笑皆非的表情抽泣起来。“这是他的遗嘱。”贝阿迪托想。他十分清楚此时此刻的严峻形势及其影响。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将被处于各种环境下、属于各个不同种族、操各种语言的人牢记几年、几百年,还将被尚未出生的人永远牢记。比拉诺瓦一边拼命吻着那皮包骨头的手指和长长的黑手掌,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请求“劝世者”不要打发他离开。应该提醒他,此时此刻是不能对“劝世者”的遗嘱进行讨论的。贝阿迪托走上前,将一只手放到他朋友的肩上,亲切的压力就足以使他安静了。比拉诺瓦用哭红了的眼睛看着他,求他帮助,求他说情。“劝世者”沉默不语。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吗?他又一连两次听到他排泄时发出的微弱声音。他想过许多次,每次排泄时,“劝世者”是否会感到绞痛、刺痛、牵动内脏的痉挛?魔犬是不是在咬他的肚子?现在他知道的确如此。他放屁时,憔悴的脸上微微露出的怪相足以表明:这是伴随着火烧与刀绞般的煎熬而发生的。
街道司令跪在他身旁,眼睛肿了,声音也变了,但是话语中有一种果敢的自信:
“安东尼奥,你以见证者的身份去周游世界吧,别再回到这个包围圈里来了。我和羊群留在这里。你到外面去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走吧,去教那些忘记学习的人做加法吧!愿圣灵引导你,天主保佑你。”
“我们不能将他运到好耶稣的圣堂,也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安葬。贝阿迪托,我们不能当着人们的面那样做!你想在他们的脊背上砍一刀吗?你要告诉人们,他们即使没有了弹药和粮食也依然为之战斗的那个人死了吗?你要做那么残酷的事情吗?那不是比敌人的恶行更坏吗?”
从前的商人比拉诺瓦单腿跪在地上,捧起了“劝世者”的一只手,虔诚地吻着:“听得见,听得见,神父啊。”他浑身冒汗,头脑发涨,四肢颤抖,心口发闷。比拉诺瓦感到朋友们在羡慕自己。为什么偏偏叫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贝阿迪托?他为这种想法而自责,并担心“劝世者”叫别人出去而和他单独谈话。
“贝阿迪托,他说得对,”帕杰乌说,“我们不能跟他们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不能说,此时此刻不能说,要不然就全完了。人们会惊慌失措,会发疯。我们若想让他们继续战斗,就不能声张。”
“你在这儿吗,安东尼奥?听得见我的话吗?”
“不单是为了那个。”若安·格兰德说道。这是最使贝阿迪托吃惊的声音,那个腼腆的大个子什么时候开口发表过意见?一向不都是逼他他才开口吗?“难道狗子们不会以天下最大的刻骨仇恨来寻找他的遗体进行侮辱吗?谁都不该知道他埋在哪里。贝阿迪托,你想让异教徒们找到他的身体吗?”
他的眼皮微微一动,嘴半张开。她明白他在为说话而挣扎,虚弱和痛苦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因而在请求上帝赐予他那个恩惠,他可以为此而接受任何磨难。她又听到了那可爱的声音,那样微弱。所有人的头都凑到跟前听:
贝阿迪托觉得牙在打战,像在发烧。的确,他极力想为可爱的师尊举行其当之无愧的守灵和葬礼时竟忘了狗子们近在咫尺,而且真的会像饿狼般扑向猎物。现在他明白了——好像屋顶裂开,进来了一道耀眼的光线,天主在中间照亮了他——为什么上帝偏偏在此时将他带走,明白了信徒们的义务:保存他的遗体,不让魔鬼玷污。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来了,神父啊。”
“对,对,”他情不自禁而又内疚地叫了起来,“请原谅,痛苦把我搞糊涂了,也许是鬼迷心窍了。现在我懂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不说他死了,就在这里为他守灵,就把他葬在这里。我们为他挖墓,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那是上天的旨意。”
贝阿迪托屏住了呼吸。挤满了房间的男男女女——是那样拥挤,一抬手就得碰上周围的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张无唇无齿的嘴巴和那张死人般的脸上的动静。他要说话吗?要说话吗?尽管外面响着断断续续的枪声,但贝阿迪托又一次听见了那独特的细微响声。玛丽亚·瓜德拉多和信女都停下,给他清理。大家一动不动,俯身在床前,等待着。圣诗班的领队将嘴凑到他那被灰发盖着的耳边,重复说:
片刻前,由于若安·阿巴德、帕杰乌和若安·格兰德反对殡葬仪式,贝阿迪托还对他们颇为不满,这时反而感激他们,因为他们帮助他解开了那信息之谜。他那矮小、瘦削、虚弱的身体立刻充满了活力,急不可待地奔走于信女和信徒之间,一边推搡着他们劝他们不要啼哭,一边催促他们打破这魔鬼安排的麻痹人心的圈套,央求大家赶快行动起来,拿起尖镐和铁锹,为“劝世者”开挖墓穴。“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他吓唬大家。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来了,主啊。”利昂·德·纳图巴说,踮起脚尖凑到“劝世者”面前。
就这样,他感染了大家。他们站起身,擦干眼泪,打起精神,互相看着,用胳膊肘碰碰,点头同意。若安·阿巴德以一贯的实干精神,向为捍卫圣堂而战斗在街垒中的人编造了一个并无恶意的谎言:他们要像在贝罗山诸多住宅里所做的那样,开一条联结战壕和房屋的地道,以防狗子兵包围圣堂。若安·格兰德出去拿了几把铁铲回来,他们立刻动手在床边挖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这样干,四人一组,轮流换班,一放下铁铲就跪下祈祷。这样一连干了几个小时,不觉外面天色已黑。世人之母点起油灯,外面的枪声和或仇恨或欢乐的喊声时断时续,此起彼伏。伴随着坑穴加深,每当有人在堆积起来的泥土金字塔旁发问,贝阿迪托总是说:“再深点,再深点。”
他发现枪声又响起来:激烈,密集,四面八方响成一片。这时,圣堂的门打开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站在那里。和他一起来的有若安·阿巴德、帕杰乌和若安·格兰德,一个个精疲力竭,汗水淋淋,带着火药气味,却精神焕发:他们知道“劝世者”说话了,他活着。
当灵感告诉他深度已经够了的时候,所有的人,首先是他,都精疲力竭了,头发和皮肤上全沾满了泥土。贝阿迪托抬起“劝世者”的脑袋,玛丽亚·瓜德拉多抬起一条腿,帕杰乌抬起另一条腿,若安·格兰德和华金神父各抬起一条胳膊,将“劝世者”的遗体抬起来,让信女们将一张草席放在他身下裹尸。这时,贝阿迪托觉得即将来临的时刻将是一场梦。将遗体放好后,玛丽亚·瓜德拉多将一个金属的受难耶稣像放在他胸部,这是装饰圣堂墙壁的唯一物件;还有一串黑色念珠,这是从他们认识“劝世者”以来就一直伴随着他的遗物。他们再次将裹着草席的遗体抬起来,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在坑底接着。当华金神父用拉丁文祈祷时,他们又轮班干起来,用铲土的锹声为祈祷伴奏。在那因光线昏暗而变得更加浓重、梦一般的异样感觉中,贝阿迪托看到,就连利昂·德·纳图巴也在其他人的腿之间跳来跳去,帮着为坟墓填土。他干活时抑制着悲痛。人们都说,这简朴的守灵和既不写姓名也不立十字架的可怜坟墓肯定是像“劝世者”生前那样贫穷简朴的人自己要求的。然而当一切都已结束,圣堂又和从前一样——放着那张空床——的时候,贝阿迪托哭了。他在哭声中感到别人也在哭。片刻之后,他克制住了自己。他低声要求他们以自己的灵魂发誓,不管受到怎样的酷刑都不说出“劝世者”安息的地方。他领他们宣誓,一个一个地进行。
圣父为什么让“劝世者”忍受那种煎熬?尽管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是神赐圣物,但为什么让他临终前不停地排泻?利昂·德·纳图巴、玛丽亚·瓜德拉多和修女们不明白。贝阿迪托为他们解释并开导他们:“圣父不愿意他落到狗崽子们手里。把他带走,是为了他不受屈辱。但是天主不愿我们以为他脱离了痛苦和惩罚,因此赎罪前叫他受苦。”华金神父说他开导得好——他也怕“劝世者”之死会引起思想混乱,使人们发出不恭的抗议,做出有损于他灵魂的反应。魔鬼在暗中窥伺着,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胡莱玛睁开眼睛,依然感到自己很幸福,就像昨天夜里、前天和大前天那样。直到那天下午之前,时光都是混淆不清的。那天下午,她在圣堂门口找到了近视记者——她本以为他已经被埋在仓库的废墟下面。他扑到自己的怀里,她听见记者说他爱她,而且她说自己也爱他。真是这样,不论怎样,自从她说出口以后是这样的。从那时起,尽管战争在她周围持续进行,饥饿和干渴比子弹的杀伤力更大,胡莱玛却是幸福的,比她平生记得的任何时候更幸福,比她和鲁菲诺成亲时更幸福,比她在卡龙毕、在男爵夫人埃斯特拉的庇护下那令人怀念的童年时代更幸福。她真想扑到圣徒脚下,感谢他使自己的生活发生了这个变化。
自己为什么那样自私?“劝世者”安息了,要去接受他在此地的所作所为的报答了,自己怎么反倒不高兴?难道不应该唱一曲上帝的赞歌吗?应该,可他做不到,他的灵魂受了刺激。“我们成了孤儿。”他这样想。那时,从“劝世者”身下的木床发出的细微声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并没有传来圣徒身体动弹的声音,然而玛丽亚·瓜德拉多和信女们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撩起了神父的长袍,给他弄干净,恭顺地收拾着。贝阿迪托想,那不是粪便,因为粪便是肮脏、不洁净的东西,他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那样。十几天来,他不停地排泄出来的、稀稀的液体怎么会是肮脏、不洁净的?难道这几天“劝世者”吃了什么吗?他的器官里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要排泄吗?“那流出来的是他的精华,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是他留给我们的东西。”从那件事的一开头,他就有这样的感觉。在那突发的、柔和的、长长的声音中,在那伴随着腹泻、无休止的症状中,有一点神秘的、神圣的东西。他猜到了:“那是恩赐,不是粪便。”他非常清楚地懂得了圣父、圣灵、好耶稣、圣母或“劝世者”本人想叫他们经受的考验。他怀着幸福的心情向前一步,将手从信女们中间伸过去,将手指头在排泻物中蘸湿,一面唱着赞美诗,一面送到口边:“圣父,你愿意你的奴隶这样接受圣餐吗?这不是给我的甘露吗?”圣诗班的所有信女都像他那样领了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