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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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也走,因为这是‘劝世者’的旨意,”他好像在和那三个人后面的什么人说话,“首先要到达维拉庄园,要弯着腰,排着队。到了那里,小鬼们会告诉你们,要等到吹响哨子时穿过军营,跑去河岸。如果天主允许,你们就能过去了。”
“可想而知,那是士兵们难得的体育活动、烦闷生活中的消遣,”他说,“他们埋伏在维拉庄园,等候着月光将匍匐着前来打水的人影暴露出来。我们听着枪声,听着子弹打穿罐头盒、器皿和锅子的响声。黎明时分,水塘里塞满了尸体和重伤员,但是,但是……”
他沉默了,看着近视记者。记者搂着胡莱玛,抖得像一片树叶。
近视记者盯着男爵,前额沁出汗水,似乎在寻找一个强有力的回答。男爵以为会听到某种不入耳的话,却只见记者点头赞同,仿佛要甩掉优越感。
“有喷嚏,请现在打,”帕杰乌对他说,语气毫无起伏,“以后就别打了。别在等哨子响的时候打喷嚏。如果你在那时打喷嚏,他们就会在你心窝上扎一刀。如果由于你的喷嚏而使大家被捕,是不值得的。愿‘劝世者’好耶稣得到赞颂。”
“真是一群狂热分子,”男爵说,意识到自己话中的轻蔑口吻,“狂热的思想推动着人们去这样干。英雄主义的理由并不总是崇高的。偏见、心胸狭窄、愚蠢的思想也可以是理由。”
士兵克鲁斯听到甲贡索人说话的声音时,正梦着奥利维拉长官的勤务员,他垂涎已久、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当天上午,克鲁斯看见他蹲在瓦沙—巴里斯河边的一堆石头后面大便。那两条汗毛稀少的大腿和白白的臀部完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在凌晨的空气中似乎隐约可见,仿佛在邀请他上前。那画面是那么清晰、牢固而敏锐……突然,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旷野中,在敌人旁边。他完全清醒了,呆了,血液凝固了。可雷奥波尔迪诺呢?他们将他杀死了?是的,他听到了,很清楚,那哨兵没来得及叫喊,根本不知道会被杀。雷奥波尔迪诺是和他一起在这块将法维拉山和瓦沙—巴里斯河隔开的地段值勤的士兵,陆军第五团在这里。他和这位好伙伴轮流睡觉,这使得站岗好受一点。
“您应该尽力去理解,”近视记者喃喃地说,“是谁这样部署的?是‘劝世者’、若安·阿巴德还是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明知道水塘那里有大量官兵等着向他们瞄准射击,明知道派去十个只有一两个能回来,可谁决定非得让妇女和儿童爬到维拉庄园去偷水?谁决定战士们不必做这种低级的自杀而只有战死这种高级形式才与他们的身份相符?”男爵看到他又在郁悒地搜寻着自己的视线。“我怀疑既不是‘劝世者’也不是首领们。这是自发的、不约而同的、无名者的决定,否则没人遵守,也不会如此自信地走向刑场。”
“要虚张声势,让他们相信我们的人很多,”指挥行动的人说,“特别是要麻痹他们,使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往河边看。”
“我该表示惊讶吗?”男爵说,“我该表示钦佩吗?”
“也就是说,大张旗鼓地干,帕杰乌。”另一个说。
“妇女和小鬼,”近视记者接着说,“大家称呼他们小鬼。政府军占领水井后,小鬼和妇女夜间一起去偷几桶水,好让甲贡索人能继续战斗。只有女人和孩子去偷。还有,吃的就是那肮脏的剩饭。您听明白了吗?”
克鲁斯想:“帕杰乌!”帕杰乌就在那里。他趴在旷野中,被甲贡索人包围着。倘若他们发现了他,转瞬间就会结果他的性命。当他知道黑影中有卡努杜斯最残酷的强盗之一,那最大的猎物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克鲁斯感到一种冲动,差点使他完全站立起来抄起步枪向那魔鬼射击。他将赢得所有人的崇敬,包括梅德罗上校和奥斯卡将军。他们将授予他亏欠过他的班长军衔,按他的服役时长和行动表现,早该晋级了,却总是被那荒唐的借口拖延:说他因教唆新兵一起犯下里萨尔多神父所谓“人所不齿的罪恶”而被鞭打的次数太多了。他回过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看到了人影:二十个、三十个。他们怎么没踩着他?是什么奇迹使得他们没看见他?他只有眼珠在动,想在那些模糊的脸上认出那道有名的伤疤。他肯定,说话的人是帕杰乌,在提醒别人使用步枪前先上子弹,因为炸药发出的声音较大;而且谁也不许在他之前吹响哨子。克鲁斯听到他以一种令人发笑的方式与他人告别:赞美“劝世者”好耶稣。那群人分散到黑影中,消失在通往团部的方向。
“您在说谁?”男爵说,“我走神了,糊涂了。”
他不再怀疑。欠起身,拿起步枪,拉动枪栓,瞄准甲贡索人离去的方向开了枪。但是他用尽全部的力量,枪机却没动。他诅咒、啐唾沫,因同伴的死亡气得发抖,喃喃地说:“雷奥波尔迪诺,你在这里吗?”他重新装上子弹,想再打一枪向团部示警。为了排除故障,他挥动步枪,要让它知道现在不能卡壳!这时他听到好几声爆炸。完了,他们已经进入了军营,这是他的过错。炸药包已经在熟睡的伙伴身旁爆炸了。完了,那些婊子养的坏蛋在对他的战友进行大屠杀,而这是他的过错造成的。
“应该理解那些事情,”这时近视记者自信地、用力地、愤怒地说着,“当然,我几乎没有见到他们,我也没能理解他们。”
他糊里糊涂,气急败坏,不知该怎么办。他们怎么会一路到达这里都未被发现?肯定是因为帕杰乌在他们中间。他们离开了卡努杜斯,越过了爱国者的战壕来到这里,好从背后进攻政府军营地。是什么东西使得帕杰乌带领二三十人就冲进了五百人的营地?现在,步兵第五团的整个防线一片嘈杂、骚乱,枪声大作。他感到绝望。他会怎么样?当人们问他敌人杀死雷奥波尔迪诺时他为什么不示警、不开枪、不叫喊或做其他事情,他怎么回答?谁将为他从新的严重挞伐中解围?
记者又笑了,短暂的一笑,尖声怪气,神情紧张,最后变成带着嘶音的喷嚏。男爵对这句话漫不经心,他也仇恨那个狂热的暴徒,那桩无法补偿的罪孽的肇事者怎么样了?他感到害怕,不敢发问,害怕听说那个人得救了。记者重复着“水”这个字眼。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再走神,终于听懂了。是的,瓦沙—巴里斯河边的水井。他非常清楚那些与河床平行的水井是什么样的:涨水的时候,水就贮存在那里,在瓦沙—巴里斯河干涸的漫长日月里常年供人、鸟、山羊和奶牛饮用。帕杰乌呢?帕杰乌呢?在战斗中死掉了?被俘了?问题到了嘴边,他却没有提出。
他紧握步枪,气得发疯,结果走火了,子弹擦鼻而过,留下了火药的热气。他的武器还有用,这使他受到了鼓舞,又使他恢复了那种乐观主义:他与众不同,几个月来没倒霉过,即使在那么多人死亡、饥饿那么严重时也没有倒霉。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横穿空场,向甲贡索人摆开了阵势的血腥战场方向跑去,同时将剩下的四发子弹朝天射击,心里说这是为自己制造没有睡觉而同敌人进行了战斗的证据——他的枪管还是烫的。脚下一绊,他趴在了地上。“雷奥波尔迪诺?”他问,“雷奥波尔迪诺?”他在地上前后左右地摸着。
“是的,帕杰乌,”近视记者说,“我当时恨他。我怕他甚于怕子弹,因为那时他爱上了胡莱玛,只要动一根手指就能将她从我的手里抢去,叫我不复存在。”
是的,正是他,他摸到了他,摇晃着他。坏蛋!他吐出难闻的污秽,忍着胃部的痉挛。他们刺中了他的脖颈,像砍羊头一样砍了他的脑袋。抱住腋部将他立起来时,他的头就像稻草人的头。“坏蛋,坏蛋。”他说。这并没有分散他因战友之死而产生的悲痛和愤怒,他忽然想到,带着尸体回军营将能使奥利维拉长官相信当匪徒们来到时自己没有睡觉,而是和他们进行了战斗。他背着雷奥波尔迪诺的尸体摇摇摆摆地缓慢前进,在军营的枪声和忙乱声中,他听见了一声刺耳的、不知是什么鸟的尖叫,其他的叫声接连响起。这是哨子声。他们要干什么?这些疯狂的叛徒开枪冲进军营还吹哨子?他被压得摇摇晃晃,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
帕杰乌?男爵颤抖了一下。那张像极了印第安人的脸就在那里,白中带黄,鼻子那里有一道伤疤。他站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向他宣告,要以上帝的名义焚毁卡龙毕。帕杰乌,那个象征凶恶、愚蠢的人使埃斯特拉成了牺牲品。
离窝棚越来越近,他发现那里一塌糊涂:被爆炸声惊醒的士兵们乱放枪,长官们连叫带吼无法维持秩序。就在那时,雷奥波尔迪诺颤动了一下。克鲁斯被吓得放开了他,自己也倒在了他旁边。不,他死了,真蠢!是射中的子弹使他颤动的。“这是你今天晚上第二次救我,雷奥波尔迪诺。”他想。那一刀可能是为了刺自己,那一发子弹也可能是为了射自己。他想:“雷奥波尔迪诺,谢谢你。”他趴在地上,想着最糟糕的死法将是被本团士兵射中,就又扫兴了,糊涂了,不知该待在那里等候枪声停止还是想方设法到达窝棚。
“水用光了,”记者总像在和他吵架,“卡努杜斯的全部饮用水来自维拉庄园的水塘,就是靠近瓦沙—巴里斯河的水井。人们在那里筑起了战壕,用拳头和牙齿捍卫它们。但就连帕杰乌也无法阻止新来的五千官兵冲向那里,于是水源断了。”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在靠山一侧,在浅蓝色的彩虹逐渐消失的阴影中,他发现两个人影向自己跑来。他刚要喊:“救命啊!救命啊!”一个疑惑使他心凉,没喊出声来,眼睛都要冒火了。他竭力想辨别他们是不是穿着军装,但是光线不足,他无法知道。他取下了刺刀上装饰用的小旗,从口袋里掏出一盘子弹推进枪膛,扣住扳机。这时那两个人已离得很近:没一个是士兵。他在极近距离内向那个看得更清楚的人开了枪。随着枪声,他听到了那人像牲口般喘着粗气,也听到了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他的枪又卡壳了:用力扣一下扳机,连一毫米都动不。
“爱情和欢乐。”男爵心烦意乱地想:生活中,这是两个令人不安的字眼、两颗倏亮即逝的流星。他觉得那两个美丽的、被遗忘的字眼从那个令人发笑、草鹭般盘着两条腿蜷缩在座位上的人的口里说出,真是亵渎神明。一个腹地的野丫头能使一个无论如何都有教养的人谈论爱情和欢乐,岂非滑稽而又荒唐?这样的字眼难道不会让人联想到因阅读、旅游和教育的指引而想象出来的豪华、高雅、情感、高贵、礼仪和智慧吗?那不是与卡龙毕的胡莱玛不相容的字眼吗?他又想到了男爵夫人,这刺伤了他的心。他努力回到记者所说的事情上来。记者又一次突然转话题,重新谈起战争。
他诅咒着,躲在一旁,同时用双手举起步枪,向另一个甲贡索人打去。那人愣了一秒钟后扑到他身上。克鲁斯善长搏斗,在奥利维拉长官组织的比武测验中,他向来出众。那人急促的喘气使他感到脸上热乎乎的,同时感到那人在用头撞击,而自己在抓对方的要害部位。他寻找着对方的胳膊和双手。他知道尽管脑袋的撞击像石头一样,然而并不危险,危险却在于那人手中的利刃。果然,当他找到并抓住对方的腕部时,他感到裤子被挑破,大腿上感觉到锋利的刀尖。他也摇摇晃晃,撕咬着,谩骂着。克鲁斯全力以赴地搏斗,阻挡、拨开、扭住那只危险的手。不知过了几秒钟、几分钟或几小时,突然他发现那匪徒失去了狂暴劲儿,渐渐地泄了气,持刀的手在他的手的压力下开始发软。“你完蛋了,”克鲁斯啐了他一口,“你死了,叛徒。”的确,尽管还在谩骂、蹬腿、摇头,但甲贡索人已经完了,听天由命了。克鲁斯的双手终于自由,他一跃站起身抓了步枪举起,正要将刺刀刺进对方的胃部,自己也扑到他的身上,这时——黑夜已经过去,天已经亮了——他看到了对手肿胀的脸上有一道令人生畏的伤疤。他举着枪想:“是帕杰乌?”他眨着眼,喘着气,激动得胸膛都要炸开,叫道:“帕杰乌?你是帕杰乌?”他没有死,还睁着眼睛,盯着他。“帕杰乌?”他叫道,高兴得发了狂,“也就是说,我捉住你了,帕杰乌?”甲贡索人尽管盯着他,却未予理睬,还在试图举起长刀。“你还想打?”克鲁斯嘲笑着,踏着他的胸脯。不,对方对他不感兴趣,而是要……“要么你想自杀,帕杰乌。”克鲁斯笑着,一脚将那人手中松松地握着的刀踢飞,“那轮不到你,要由我们来干,叛徒。”
“这是你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近视记者说,仿佛是在责备他,“因为毫无疑问,您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知道什么是爱情。应该有许多女人爱过您,敬过您,委身于您。您肯定能在众多的美貌佳人当中挑选自己的配偶,她们只等您一声允诺便会投入您的怀抱。您不会懂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不像您那样引人瞩目、装饰华丽、家境豪富、深得宠幸。您不会懂得一个人深知自己使女人感到厌恶、滑稽可笑,因而被排除在爱情和欢乐之外,只好去嫖妓的滋味。”
生擒帕杰乌比起打死他,是一件更为显赫的功绩。克鲁斯观察着卡波克洛人的脸:肿胀着,被他抓伤、咬破了。但是除此以外,他的一条腿也受了伤,因为他的裤子浸满了鲜血。帕杰乌就在自己的脚下,克鲁斯感到难以置信,去找另一个甲贡索人。当他看到那人叉着双腿捂着肚子——或许还活着——发现来了几个士兵。他向他们打手势,疯狂地叫喊:“他是帕杰乌!他是帕杰乌!我抓住了帕杰乌!”
男爵在皮椅上惊呆了。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这间书房里讲述过那么多秘密,策划过那么多阴谋,可从没听过有人向他坦白如此意外而令人吃惊的。
士兵们将帕杰乌又摸、又闻、又端详——还踹了几脚,不过没多踹,因为大家都认为最好将他活着交给梅德罗上校——之后,把帕杰乌拖到营地。克鲁斯受到了狂热的欢迎。他杀死了一个进攻他们的强盗并活捉帕杰乌的消息到处流传,大家都出来看他,祝贺他,拍拍他,拥抱他。一名上尉给他点了一支烟,他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他含糊其辞地说,他为雷奥波尔迪诺难过,但是为了这光荣的时刻,他哭了。
“我情愿不爱任何女人,也不被任何女人爱。”他猜记者是这样说的,因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甘心当个丑陋的人、怯懦的人;甘心永远不拥抱不花钱的女人。”
梅德罗上校想见他。当克鲁斯走向指挥部时,像在以往的紧要关头一样,没去想上校前一天晚上的愤怒——后来变成了惩罚、责备和训斥的愤怒,连大尉、长官都未能幸免。愤怒源自对第一旅未能参加当天凌晨的进攻而产生的绝望,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爱国者从叛徒手中夺取一切的最后一仗,甚至有人听说梅德罗上校和奥斯卡将军发生了争执,就因为将军没让第一旅发起进攻;听说当果维阿上校的第二旅占领了狂热分子在公墓的战壕时,梅德罗上校将自己的咖啡碗摔了个粉碎;还听说在傍晚时分,当参谋部鉴于损失严重、敌人抵抗顽强而停止攻击时,梅德罗上校喝了烧酒,似乎在庆贺,似乎有什么值得庆贺。
“对死亡吗?”男爵说,他知道来访者想的并不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