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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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踏进梅德罗上校的窝棚,克鲁斯就想起了那一切。第一旅旅长的脸气得要爆炸了。旅长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在门口等着祝贺他。上校坐在折叠板凳上,破口大骂。他是在向谁那样大喊大叫?向帕杰乌。在挤满窝棚的军官的背影和侧影中间,克鲁斯在地上看到了上校的双脚和那张被一道红色伤疤分成两部分的黄色的脸。他没死,眼睛半睁着;而克鲁斯,却无人理睬。他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儿来,因而想走开。人们说上校的无名怒火无疑是因为帕杰乌看他时的那种轻蔑的表情,不过并非为了这个,而是为了他对营地的进攻:十八人死亡。
“事情可以这样解释,就是我当时已经听天由命了。”他听到记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十八人!十八人!”梅德罗咬着牙,就像嘴里有马嚼子,“还有三十多个伤员!第二旅在战斗,我们却整天在这里挠痒痒。你和你那些败类给我们造成了比他们还多的伤亡!”
厚厚的镜片后面,像鱼儿在鱼缸里那样,那双近视眼睛不安地眨动了几下。天色已晚,男爵已在这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应该起身去问问埃斯特拉的情况了,自从发生那出悲剧,他还从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然而他仍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他要哭了。”克鲁斯想。他很担心,害怕上校会用某种方式调查出是因为自己睡了觉,将匪徒们放了进来而没有示警。第一旅旅长从凳子上跳下来,开始乱踢、乱踏、乱跺。他的背脊和那些侧影使克鲁斯看不见地上发生的事。然而几秒钟后,他又看到了:粉红色的伤疤更大了,那匪徒的脸上全是模糊不清的泥和血的混合物,但他仍睁着双眼,而且仍然是那副轻蔑、无动于衷的奇特表情。一股带血的口水流出了他的嘴角。
“胡莱玛呢?胡莱玛呢?”男爵叫道,“卡龙毕的小姑娘给了您幸福,她使您从精神上变成了义民吗?”
克鲁斯看到梅德罗上校双手拿起一把马刀,心里肯定他会将帕杰乌杀死,然而他只是将刀尖放在帕杰乌的脖子上。窝棚里一片寂静,全体军官的沉默感染了克鲁斯。梅德罗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又坐在了板凳上,将马刀扔到木床上。
“而您是幸福的……”男爵说。这人会不会比往常显得更疯癫?所有那些谈话会不会是一连串的谎言?“甲贡索人看见政府军开到了,看见他们在各个山头延长战线,并且一个接一个地占领了当时还能进出的通道。大炮开始每天二十四小时从东南西北向镇上轰击,但由于各组炮群相距太近,造成了互相杀伤,因此都去轰击钟楼,因为当时它还没有倒塌。”
“杀了你是便宜你,”他含糊不清地说,又苦恼又愤恨,“你背叛了你的国家,杀害你的同胞,又偷又抢,无恶不作。对你的所作所为,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称之为季拉德旅不是咄咄怪事吗?因为据我所知,季拉德将军从没到过卡努杜斯。还有一件更怪的事,这场战争中最怪的事:八月,新来的十二个营开始出现在卡努杜斯,但仍有信徒匆匆忙忙地赶去那里,因为他们知道,新的军队一到,包围圈将最后合围,那样一来就再也进不去了!”男爵又一次听到他那荒唐的、奇怪的、做作的哈哈大笑,只听他重复地说:“不是说出不来,请听明白,而是进不去。这才是问题所在:他们不怕死,但要死在卡努杜斯。”
“他笑了。”克鲁斯吃了一惊。真的,是卡波克洛人的冷笑。他皱起了前额和鼻子上方仅剩的一小块眉尖,半张着嘴,一双小眼睛闪着光,同时发出一种声音——肯定是笑声。
记者又谈论起战争。
“你觉得我说的好笑吗?”梅德罗上校一字一板地说,但他立刻变了声调,因为帕杰乌的脸变得僵硬了,“给他检查一下,医生……”
“真的,我没料到此时此刻还能听到有人谈起爱情和幸福,”男爵喃喃地说,在座位上晃动了一下,“更没想到与胡莱玛有关。”
贝尔纳多·德·庞得·桑维沙上尉跪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帕杰乌的胸部,看看他的眼睛,摸摸他的脉搏。
如此说来,就是她,那个在卡龙毕长大、服侍埃斯特拉的细高个儿、黄皮肤的小姑娘,后来他们把她嫁给了一名诚实倔强的雇工,就是鲁菲诺。他已记不得这个人了。那个农村的野丫头,那个离开埃斯特拉的房间后可能变坏的粗人,竟和他面前这个人的命运搅和在了一起。鉴于记者确实说过诸如此类不可理解的话:“恰恰在世界开始崩溃、恐惧到达高潮的时候,虽然您会觉得这是谎言,但我开始成了幸福的人。”那种梦幻、虚构、不现实的感觉又一次占据了男爵的心。卡努杜斯经常使他陷入这样的状态,那些偶遇、巧合和接触把他弄得焦躁不安。记者知道加利雷奥·加尔强奸过胡莱玛吗?他没问。想到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想到那个秘密的地域,想到那个随心所欲地使这些人与那些人接近、疏远、敌对、联合而个人和民族却无法探索的历史规律,他就困惑不解。男爵心里想,巴伊亚州腹地的那个可怜姑娘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成了搅乱他人生活的工具,这些人又是如此地不同,想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竟成了导致如此不同的人——鲁菲诺、加利雷奥·加尔和眼前这个面带微笑、愉快地回忆着她的稻草人——如此坎坷的生活变迁的工具。他突然产生了想重新看到胡莱玛的念头:看看那位姑娘或许对男爵夫人有益处,夫人从前是那样地喜爱她。男爵还想起塞巴斯蒂娜正是为此才对胡莱玛怀恨在心,见她跟那向导去了盖伊马达斯才感到轻松些。
“他死了,阁下。”克鲁斯听见医生说道。
“是的,”男爵看出记者的幸福已不再是秘密,如今这种幸福的心情使记者难以启齿,难以流利地说出口“您还记着胡莱玛,这是应当的,因为她总是想着您和您的妻子,总是对你们怀着敬意和感激之情。”
梅德罗上校的脸色变了。
“可在那场灾难中,您是幸福的,”男爵喃喃地说,因为这正是近视记者曾说过的话,“因为那个女人吗?”
“他的身体都成筛子底了,”医生补充说,“带着体内的铅弹,他能坚持那么久,是个奇迹。”
“另外,八月,陆军部长卡洛斯·马恰多·比登柯特也亲自从里约前来部署战斗。”记者接着说,他对男爵的急不可待感到高兴,“我们在那里不知道这些情况,不知道比登柯特元帅亲临圣多山,督办运输、给养和医院。我们当时不知道志愿兵、志愿医生、志愿护士正纷纷拥到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也不知道元帅亲自指挥季拉德旅。这一切,都是八月里的事。当时好像天都裂开了,要把大灾难降临到卡努杜斯。”
克鲁斯想:“现在轮到我了。”梅德罗上校那蓝里透绿、洞察一切的小眼睛将在军官中寻找他,一旦找到他,他便会听到可怕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示警?”他要撒谎,以上帝和他的亲娘发誓,他示了警,开了枪,而且喊叫了。但是,几秒钟过去了,梅德罗上校依然坐在板凳上,看着那嘲笑着他死去的强盗的尸体。
这一次,近视记者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克鲁斯在这里,阁下。”他听见奥利维拉长官说。
“是胡莱玛?”男爵能看出来访者脸上的高兴劲儿,能看出他避免回答问题时表现出的得意劲儿。他还发现,这股高兴劲儿和得意劲儿是由于他提到了那女人的名字,这个话题使得他发生了兴趣,因为现在轮到男爵来强迫他非谈起那个女人不可。“就是盖伊马达斯的向导鲁菲诺的妻子?”
现在,现在轮到他了。军官们闪开一条路,让他走到旅长的跟前。旅长站起身,看着他。他看到——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梅德罗上校的表情缓和了,尽力向他微笑。他也满怀谢意地向旅长微笑。
然而男爵没有听见他这番话,只是重复说:
“这么说是你抓住他的?”上校问。
“事情发生在可怕的八月,”近视记者岔开话题,“七月,甲贡索人在卡努杜斯挡住了政府军。可是八月,季拉德旅也开到了,又来了五千名官兵,十二个营带去几千件武器、几十门大炮,还有充足的食物。甲贡索人还能有什么指望?”
“是的,阁下。”克鲁斯口气坚定地说。
“胡莱玛?”男爵吃惊地问,“是卡龙毕的胡莱玛?”
“你就把这件事干完吧,”梅德罗对他说,用有力的动作将自己的马刀递给他,“剜他的眼睛,割他的舌头,然后砍下他的脑袋,从街垒上扔过去,让活着的土匪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