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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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安·格兰德飞跑着来到卡努杜斯。他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刚才交给他的这项任务责任重大。自己从前作过孽,甚至可能是狗的化身(这种担心在他身上时隐时现,犹如冬去春来,四季往复),实在不配当此重任。可又已答应,无法反悔。他在村口止住脚步,不知该怎么办。他想去找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让比拉诺瓦给他讲讲这天主卫队究竟该如何组织,可他那颗受宠若惊的心告诉他,他现在首先需要的不是具体的指导,而是精神上的支持。天色已晚,“劝世者”快要到钟楼上去了,如果快一点,也许会在圣所赶上“劝世者”。于是他又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跑起来。其时,镇上的男女老少和往日傍晚一样正从家里出来——他们有的住房子,也有的住茅屋、山洞或窝棚——要到圣堂去听训诫。当他路经比拉诺瓦的杂货店时,看见帕杰乌及另外二十来个人全是一副出远门的装束,正在那里和家人告别。他好不容易在圣堂附近空地上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渐渐点上了灯烛。
“他不是我丈夫。”胡莱玛顶了他一句。
“劝世者”没有待在圣所,他把华金神父一直送到通往贡贝的路口,便一手牵着小白羊,一手拄着牧杖到健康之家去慰问长者和病人。他现在每次出门都要招来一大群人,因而在贝罗山的这种走访愈来愈困难。这次陪他出门的有利昂·德·纳图巴及圣诗班的女信徒,贝阿迪托和玛丽亚·瓜德拉多留在圣所没有来。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随后,他突然指着加尔问胡莱玛:“你丈夫从没在梦中看见自己的尸骨吗?”
“贝阿迪托,我不配呀!”若安·格兰德气喘吁吁地一进门就叫道,“赞美好耶稣。”
“我怕的不是地狱,而是死亡,”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纠正说,“说得更确切些,我怕噩梦,怕梦见死。这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我已经为天主卫队准备了誓词,”贝阿迪托亲切地说,“这个誓词比前来要求赎罪的那些人读的誓词要深刻得多,是利昂·德·纳图巴亲自写的。”贝阿迪托向若安·格兰德递过一页纸,格兰德用他那双又粗又黑的手接了过来。“你自己先把誓词背诵下来,每个被选中加入卫队的人也要能背诵。天主卫队建立的那一天,大家一齐到圣堂去宣誓,并且举行迎神赛会。”
“你也应该到卡努杜斯去,”加尔说,“他们也是你的弟兄。他们在为扭转乾坤而战,在为铲除你所惧怕的那个地狱而战。”
一直待在角落里的玛丽亚·瓜德拉多拿着破布、提着桶水朝他们走来。
“朝圣者都希望‘劝世者’在他们的额上吻一下,”大胡子接着说,“贝阿迪托先让他们跪下,随后‘劝世者’请他们站起,接着去吻他们。这叫使徒之吻。于是这些人便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既然成了使徒,知道自己会进天堂,到了这种时候,死还算什么呢?”
“请坐,若安,”玛丽亚柔声说,“先喝口水,然后我给你洗洗。”
大胡子女人、傻子、矮子及胡莱玛全都听得入了迷。
黑人若安·格兰德坐下了。他身材高大,坐着和玛丽亚站着一般高。他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玛丽亚给他洗过脸又洗脖子,洗完脖子后又给他洗那斑白的头发,这期间他一直闭着双眼。突然,他伸出一只胳臂,抓住了玛丽亚。
“能抵挡住,”大胡子低声道,“现在不仅帕杰乌在那儿,若安·阿巴德、塔拉梅拉、彼得劳、华金和他的几个儿子全都在那儿。一句话,这一带最凶猛的山羊都跑到那儿去了。他们从前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现在却成了兄弟,都为‘劝世者’效力。他们虽然有罪,可他们会进天堂,‘劝世者’宽恕了他们的罪孽。”
“玛丽亚·瓜德拉多嬷嬷,帮帮我吧,”他满脸愁苦地恳求道,“我不配当这个呀。”
“他们的武器装备好吗?”加尔又问,“如果再次进攻他们,他们能抵挡住吗?”
“你过去做过别人的奴隶,”玛丽亚像抚摩孩子似的抚摩着他,“难道现在就不能做好耶稣的奴隶?好耶稣会帮助你的,若安·格兰德。”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大胡子吐了口唾沫道,“听说有个叫费布罗尼奥的大兵被他们杀了吊在树上,尸体没人埋,被狗拉走了。听说是这么回事。”
“我起誓,我从未主张共和,一向不赞成驱逐皇帝,也不赞成让敌基督取代皇帝,”贝阿迪托十分虔诚地诵道,“我不赞成世俗婚姻,不赞成政教分离,也不赞成十进制。我将不回答俗人提出的问题。我将永远不偷盗,不吸烟,不酗酒,不赌博,不淫乱。我要为我的信仰和好耶稣献出自己的一生。”
“你去过卡努杜斯吗?”加尔问,“给我讲讲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卡努杜斯近来情况怎么样?”
“让我背背看吧,贝阿迪托。”若安·格兰德喃喃地说。
大胡子耸耸肩,仿佛表示很不理解帕杰乌的变化或帕杰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
正在这时,忽听人声嘈杂,“劝世者”回来了。只见他形容憔悴,满面愁云,一只手牵着小白羊,在利昂·德·纳图巴——他活像个用四只蹄子走路的怪物——及几位女信徒的陪伴下走进了圣所。门外又响起朝圣者急于拜见“劝世者”的嚷嚷声。小白羊跑来舔着玛丽亚的足踝,女信徒们沿墙根蹲下去。“劝世者”朝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若安·格兰德走过来。若安·格兰德仿佛在发抖,虽然他跟随“劝世者”已整整十五年了,但每逢见到“劝世者”仍怯生生的,简直像个废物。“劝世者”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劝世者”满怀深情地凝视着昔日奴隶的一双泪眼。
“就是他,”大胡子答道,“我和他在一起待过五年,从来没吵过架。动起武来,他是最勇敢的一个,可后来天使看中了他,他变了。他现在成了上帝在卡努杜斯的使徒。”
“你是个苦人儿啊,若安·格兰德。”
“帕杰乌?”加尔焦虑地望着大胡子问,“是脸上有条伤疤的那个?是……”
“我不配服侍你,”若安·格兰德呜咽着说,“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如果需要,你把我杀了都行。可我不愿因为自己的过失让你出什么意外。神父,你想想,狗魂曾附过我的身子呀。”
“我不是最近才开始做这类梦,”大胡子接着说,“早在我来巴伊亚州之前,小时候在卡里里时就常做这样的梦。我和帕杰乌在一起的那些年也常做这样的梦。可能有时会几年不做这样的梦,但突然又会做起来,而且每天晚上都要做。”
“天主卫队就交给你去组织,”“劝世者”说,“交给你指挥。你过去受苦受难,直到今天还在受苦,所以你完全配当此任。我主说过,善人要在恶人的血里施洗双手。若安·格兰德,你现在是善人了。”
他显然有点神经紧张。其他人都沉默着,只听得苍蝇、黄蜂及大麻蝇在骡尸上飞来飞去的嗡嗡声。
“劝世者”心不在焉地等着若安哭诉完,最后伸出手去让他吻了吻。接着,“劝世者”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圣所,到塔楼上给贝罗山人布道去了。若安·格兰德挤在人群中,起初听见“劝世者”在祷告,随后便听到“劝世者”又在讲述铜蛇的奇迹:摩西奉主命,造了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只要望那铜蛇一眼,伤口就会痊愈。“劝世者”还预言,毒蛇将再次来圣多山残害基督徒。但他又说,凡真心侍主者就会免遭此难。当众人散去,若安·格兰德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记得几年前天下大旱,当时“劝世者”首次讲了这个故事,结果旱灾过去了。他还记得此后又接着出现了另一个奇迹:腹地的蛇灾被平息了。想到这里,他完全放心了。
他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用手摸了摸嘴巴,吐了口唾沫。
当若安·格兰德来敲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家的门时,他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阿顺松·萨德林哈给他开了门。当时,比拉诺瓦及孩子们还有兄弟俩的几个助手正围着柜台吃饭。见他进来,他们给他让了个座位,递过一盘热腾腾的饭。若安吃着,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比拉诺瓦告诉他,帕杰乌走时没带火药,只带了些木哨子和毒箭。但他并没留神听,他想,带那些东西去也好,可以有效地扰乱敌人的军心。若安·格兰德边嚼边咽,对自己使命之外的事全不以为意。
“我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大胡子一本正经地说,“可到了夜里就不同了,常常在梦中看见自己的骨骼。我仿佛总在盼望着什么。你明白吗?”
吃完饭,几个助手有的到隔壁屋睡觉,有的就在旁边搭张床,或支个吊床,或在货箱上垫床被子便睡下了。若安·格兰德和比拉诺瓦在灯下交谈着。两人一直谈了很久很久,声音时高时低,时而心平气和,时而疾言厉色。就在这时,萤火虫飞进店铺,在黑暗的角落里闪闪发光。比拉诺瓦多次将登记着信徒生辰、到达该地年月的账簿翻开,指名道姓地谈了许多人的情况,可若安还是不放他去休息。若安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展开递给比拉诺瓦,要他反复诵读。直至自己最后背熟才算罢休。若安早已困顿不堪,靴子也没脱就睡下了。比拉诺瓦听见他躺在柜台下那块空地上反复背诵着贝阿迪托为天主卫队定的誓词。
其他强人散去,又回到篝火旁吃骡肉去了。但艺人们没走,仍站在加尔和满腹心事的大胡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