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突然,眼前的山地陡峭起来,直上直下。若安寻思着马坎比拉老人能不能攀登上去。帕杰乌将死去的敌人散兵指给他们,死尸在月光下依稀可见,那是许许多多的政府军士兵,是先头部队,在同一个高度上被甲贡索人的枪弹扫倒。昏暗中,若安·格兰德看见他们皮带上的纽扣和帽子上的帽徽在闪光。帕杰乌用头部做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告别众人,两个小鬼开始顺着山坡往上爬。若安·格兰德和华金·马坎比拉也跟在他们后面爬,再往后便是天主卫队。他们爬山是那样轻巧,连若安自己都感觉不到。他们发出的响动、碰得滚动起来的卵石就像轻风的杰作。从他们的背后,从贝罗山,传来不间断的、隐隐约约的人声。是人们在广场上祈祷吗?是每天晚上卡努杜斯埋葬白天的阵亡者时唱的赞美诗吗?前方,已经出现了人影和光线,听到了声音,他全身的肌肉顿时紧张起来,担心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进入无人地带时,月亮出来了。若安·格兰德从齿缝里诅咒着,听到部下的窃窃私语。那是一轮金黄色的巨大圆月,柔和的光亮驱走了黑暗;月光下,只见一片没有灌木遮盖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法维拉山黑暗的阴影里。帕杰乌护送他们到山脚下。若安·格兰德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当大家都不能入睡的时候,自己怎么会睡着了?他偷看帕杰乌的脸:他有三四天没睡觉了吧?他从圣多山就开始骚扰狗子兵,在安西科和翁布拉纳斯狙击他们;回到卡努杜斯后,又从那里驱赶他们,两天来夜以继日;现在他清醒、镇静、沉着,和两个小鬼一起为他们充当向导。到了山坡上,两个小鬼接替他。“他没睡过吧?”若安·格兰德想,“是魔鬼叫我睡着的。”他又惊又怕。虽已时隔多年,而且“劝世者”使他的生活获得了宁静,但一个疑虑仍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他怀疑很久以前的那个中午钻进他体内并使他杀死阿黛林哈·德·古穆西奥的魔鬼依然隐藏在他灵魂的深处,等待适当的时机加害于他。
两个小鬼叫他们停下。他们接近了一个哨卡:四个士兵站在那里,后面有许多人,火堆的光焰映在他们的脸上。马坎比拉老人爬到他旁边。若安·格兰德听见他吃力的喘气声:“你一听见哨响,就向他们开火。”他答应道:“愿慈悲的耶稣帮助你们,堂华金。”只见马坎比拉父子十二人消失在阴影中。他们趴在地上,身上带着锤子、梯子和斧头,一个小鬼给他们带路;另一个小鬼留下来和若安的人在一起。
“赞美‘劝世者’好耶稣。”老人告辞说。
格兰德在人群中紧张地等候着哨音,那提示马坎比拉父子已到了“杀人魔王”面前。等了好久,那从前的奴隶似乎觉得永远也不会听到哨音了。突然,一声长长的吼叫声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他和手下一齐向哨兵射击。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枪声。一阵大乱之后,士兵们熄灭了火堆。敌人从上方打枪,但是不知道甲贡索人在哪里,所以那些子弹没有射中他们。
“那就照你说的办,”若安·阿巴德让步了,“那么,愿圣父与你们同在。”
若安·格兰德命令手下前进,片刻后就向敌人的营地射击并投掷炸药包。黑暗中,那里的跑步声、呐喊声、命令声混成一片。子弹一打光,若安就隐蔽起来聆听。上方,马里奥山那边好像也有枪声。是马坎比拉父子跟敌人的炮兵打起来了?不管怎样,没必要继续待在那里了,同伴的子弹也打光了。他用哨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我和儿子的性命是我们自己的事。”老人咆哮道。
到了半山腰,一个小鬼奔跑着追上了他们。若安·格兰德将一只手放在他蓬乱的头上。
“你不会下地狱,这是为了让你们活着回来。”
“把他们带到‘杀人魔王’那里了吗?”他问。
“我不愿下地狱!”他叫道。
“带到了。”小鬼回答。
他和四十个小伙子回到维拉庄园时,若安·阿巴德与华金·马坎比拉正在讨论。街道司令想让马坎比拉父子换上官军的制服,说这样他们到达大炮跟前的可能性更大。华金·马坎比拉拒不接受,火冒三丈。
背后枪声大作,好像整个法维拉山都进入了战争状态。小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若安·格兰德又一次想到了腹地的怪现象:人们更喜欢沉默而不愿说话。
若安·格兰德在睡着的甲贡索人之间行走,每走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哨兵下来和他说话。这位从前的奴隶唤醒了四十名天主卫队队员,向他们说明将要做什么。得知这条战壕里几乎没有伤亡时,他一点也不惊奇。若安·阿巴德早已预见,以保护义民而言,那里的地形比任何地方都优越。
“马坎比拉父子怎样了?”他终于问道。
若安·格兰德让若安·阿巴德、马坎比拉父子同帕杰乌待在一起,自己溜进了沿着瓦沙—巴里斯河岸挖出的错综复杂的坑道。正是在这些坑道里,甲贡索人向政府军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政府军官兵还没登上山顶,还没看到卡努杜斯的影子,就急忙沿着山坡向山脚下的城市逃去。可怕的射击使他们立刻停住,使他们一退再退,互相拥挤,互相践踏,乱成一团;使他们发现自己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还不能从侧翼逃,唯一可行的是趴在地上并筑起防御工事。
“被杀死了。”小鬼低声说。
没错,位置是准确的,帕杰乌在维拉庄园迎接他们时证实了这一点。“杀人魔王”就在马里奥山后的第一个制高点上,和敌人第一纵队的其他大炮在一处。敌人将这些大炮排成一行,周围用装满石头的麻袋和木桶保护着。两个小鬼爬到了那里,而且数清楚:在无人地带和死亡射手的防线后面,在法维拉山近乎笔直的山坡上,有敌人的三个哨卡。
“全被杀死了?”
在去维拉庄园战壕的路上,他们拿起若安·阿巴德命令预备好的装备:梯子、扁担、炸药包、斧头和锤子。老人和孩子悄悄地分配工具时,若安·阿巴德向他们解释说,当他们向“杀人魔王”匍匐前进时,天主卫队将发起佯攻以吸引狗子兵的注意力。“我们看看小鬼们提供的位置是不是准确。”他说。
“我想是的。”
圣堂门口前方是一堵用土袋和木箱筑起的高墙,他们一边等候马坎比拉父子,一边和天主卫队成员交谈。老马坎比拉、他的十一个儿子和儿媳,都在“劝世者”那里。若安·格兰德在心里斟酌哪几个小伙子将陪老人一起去。他想,老人一定很喜欢听“劝世者”对他们全家说,你们是为慈悲的耶稣献身。当他们出来时,老人的眼睛焕发着光彩。虔诚的小信徒安东尼奥和玛丽亚·瓜德拉多一直把他们送到高墙边,祝福了他们。马坎比拉众兄弟拥抱了他们的妻子,女人们拉住他们哭了起来,但是华金·马坎比拉说出发时间已到,从而结束了那个场面。女人们和贝阿迪托一起到慈悲耶稣的圣堂去祈祷。
他们已经到了无人地带,正走在通向战壕的途中。
外面,夜深了,乌云密布,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听不见枪声,大广场上不见人影,住宅里也没有灯光。天刚擦黑,那些牛就被从莫坎波后面拉走了。圣灵街上充满了腐肉的恶臭和血腥味。若安·格兰德听马坎比拉父子讲着他们的计划,感到在狗群撕啃着的尸体上有无数只苍蝇的眼睛在闪动。他们走上大广场,一直走到教堂前的开阔地,那里成了要塞,四面筑起了两道甚至三道用砖石、木箱、木桶、房门、铁罐、木棍和翻倒的车辆垒成的围墙,武装起来的人聚集在墙后。他们躺在地上休息,在小小的火盆旁聊天。在一个拐角处,一群人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歌。“在拯救灵魂或为了求得永生而捐躯的紧要关头,怎么我连坚持不睡觉这样区区小事都做不到?”格兰德一面寻思,一面感到十分内疚。
彼得劳的部下撤退时,矮子发现近视记者正躲在科罗罗波的山沟里啼哭。矮子于是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在全速奔向贝罗山的甲贡索人之中,那些人确信,特拉波波的屏障一旦被打通,敌军的第二纵队就会攻城。第二天清早,穿过羊栏前的战壕时,他们在人群中碰见了胡莱玛,她走在萨德林哈姐妹中间,吆喝着一头驮着筐篮的毛驴。三个人互相拥抱,心潮澎湃,矮子感觉到胡莱玛拥抱他时嘴唇吻在了他的面颊上。那天夜里,他们躺在仓库里的木桶和木箱后面,听着不停地射向卡努杜斯的枪声。矮子告诉他们,从他记事时起,这是头一次有人吻他。
他们要走时,矮子拉住若安·阿巴德,用甜蜜的语调献媚地说:“若安·阿巴德,你什么时候想听,我就什么时候给你讲魔鬼罗伯特的惊险故事。”那从前的强盗推开了他,没有回答。
那隆隆的炮声、密集的弹雨、翻滚的浓烟和给钟楼造成破坏的爆炸已经持续多少天了?三天、四天、五天?他们在仓库中踱来踱去,看着比拉诺瓦兄弟和其他人夜以继日地出出进进,听着他们在讨论,在下命令,却什么也听不明白。一天下午,矮子往小口袋和牛角里装猎枪和火枪的弹药时,听见一个甲贡索人指着炸药对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但愿你这堵墙壁结实,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否则,一枚子弹就能把它点着,将全区报销。”他没把这话告诉他的伙伴。为什么要让近视记者更害怕呢?在这里的共同遭遇使矮子对两个伙伴产生了感情,对马戏班里的人也不曾这样好过。
“你可以帮助马坎比拉他们上去,”若安·阿巴德说,“你别跟他们一起干,若安·格兰德,帮他们上去就行了。这是他的计划、他的决策。好,咱们走吧。”
轰炸期间,他两次去找吃的东西。他紧贴着墙壁,人们都躲在那里悄悄地走着。他挨家挨户地乞讨,风吹得他两眼模糊,枪声吓得他惊慌失措。在圣母教堂街上,他亲眼看见一个孩子是怎样死的:小孩跑着出来追一只扑扇着翅膀的母鸡,没跑几步,突然瞪着眼睛向上一跳,似乎毛发都竖起来,当即倒地死去,原来子弹打中了他的腹部。矮子将尸体送进一户人家,他看见小孩是从那里出来的。屋里空无一人,他只好将孩子放在一张吊床上。矮子没能抓住那只母鸡,但由于若安·阿巴德给贝罗山找来了牛肉,虽然前途未卜,死人甚多,但当他们能吃到食物时,三个人的情绪还是好多了。
“我能跟他们一起去吗?”若安·格兰德打断了他,“我给它放上炸药,炸掉它。”
夜幕降临,枪声停下来,玛特里兹广场上的祷告声也停止了。他们三人没有入睡,躺在仓库的地板上交谈着。突然,一个静静的人影手提一盏泥制小灯站在门口。矮子认出了帕杰乌的伤疤和那敏锐的小眼睛,肩上扛着猎枪,腰间插着大刀和砍刀,子弹带交叉绑在衬衣上。
“华金·马坎比拉和儿子们要到法维拉山去,要取消‘杀人魔王’的发言权。”他说。三个坐在地上的人都不吃了,瞎子伸长了脖子,将右眼贴在那块镜片上,这镜片成了一块玻璃的七巧板。“他们很难上去。不过只要他们到达那里就能报销它。这倒容易:把引信搞坏,或者将炮膛炸掉。”
“我真心实意地,”他低声说,“希望您做我的妻子。”
“劝世者”在圣堂里安然无恙,政府军没离开法维拉山,不时地发生枪战。若安·阿巴德的脸上笼罩着不安。“怎么了,若安?我能干点什么?”街道司令亲切地看着他。虽然他们谈话不多,但那从前的奴隶知道,自朝圣以来,这个从前的强盗就很器重自己,在许多场合,他都使自己感受到了这一点。
矮子觉得近视记者叹息了一声。他觉得那个如此倔强、阴郁、冰冷的人会说出这类情话,真是妙极了。他看出那张被伤疤弄得变了形的脸上隐藏着强烈的渴慕之情。那时已听不到枪声、犬吠声和祈祷声,只听见一只金龟子碰撞墙壁的声音。矮子的心怦怦地跳着,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甜蜜的激情,因为他看到油灯下那张被刀劈过的脸注视着胡莱玛,期待着她的回答。他感到近视记者在可怕地喘息着。胡莱玛一言不发。帕杰乌又一字一板地重新开口。他从没有像教会、上帝和“劝世者”指示的那样结过婚。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胡莱玛,眨也不眨一下。矮子心想,对那么可怕的人产生怜悯之情,真是傻瓜。然而在那时刻,帕杰乌显得特别孤独。他曾有过短暂的、没有留下痕迹的爱情,但不曾有妻室儿女。他的生活不允许那样。他总是到处奔波,逃命,搏斗,因此当“劝世者”说由于人们一味地索取,疲劳的大地已经枯竭,总有一天会要求休息的时候,他非常理解。对他来说,贝罗山就是他向往的地方,就像大地所要求的宁静。他的生活缺乏爱情,但是现在……矮子看到他在咽唾沫,想到萨德林哈姐妹已经醒了,正在暗处听帕杰乌讲话。夜里常常想到的事情使他不安:自己的心由于缺乏爱情而干枯了吗?帕杰乌结结巴巴地说完,矮子心想:“对他来说,我和‘大近视’都不存在。”帕杰乌的心并没有干枯:他在灌木丛中一看见胡莱玛就明白了。他的伤疤有点异常;当小小的灯火摇曳不定时,他的脸部更难看了。“他的手在发抖。”矮子吃了一惊。那一天,帕杰乌的心、感情和灵魂都说话了。有了胡莱玛,他才发现自己的感情没有枯竭。他感到了自己的脸、身体和声音就在这里。他粗鲁地敲敲自己的脑袋,拍拍自己的胸脯,小油灯的光随之上下跳动。他又沉默了,静候着答复。金龟子的嗡嗡声及其与墙壁的碰撞声又响起来了。胡莱玛还是一言不发。矮子斜视着她:她旁若无人,采取守势,抗拒着那卡波克洛人的视线,表情十分严肃。
“我叫他们让你睡好。”他听见若安·阿巴德的声音,黑暗中闪出他健壮的身影。“赞美慈悲的耶稣‘劝世者’。”昔日的奴隶小声说,并开始道歉,但是街道司令打断了他:“若安·格兰德,你需要睡觉,活人不能不睡觉。”他坐在一只木桶上,紧靠着油灯。若安·格兰德见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脑门上镶嵌着抬头纹。“可我梦见马群时,你却在作战、奔跑、帮助别人。”他想。他感到如此惭愧,几乎没发现矮子将一只小水桶递给他们。若安·阿巴德喝过后递给了他。
“现在我们暂时先不结婚。眼下有别的事情要干,”帕杰乌补充说,似乎在表示歉意,“等狗子兵撤退了再办。”
在摇曳不定的油灯下,透过布满眼眵的眼帘,他看见三个人在吃饭:和华金神父一起来贝罗山的女人、瞎子和矮子。夜幕降临,他睡了很长时间,周围没有其他人。内疚使他完全清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叫道,站起来。瞎子手里的那块肉落在地上,只见他在地上摸着。
矮子又听到了近视记者的叹息。这一次帕杰乌仍全神贯注地盯着胡莱玛,对她旁边的伙伴视若无睹。但还有一件事……这些天,当他跟踪那些不敬上帝之徒,当他向他们射击时,他想了许多。这是一件使他心花怒放的事。他不做声了,羞愧了,经过内心斗争之后才说了出来:胡莱玛能不能把饭和水给他送到维拉庄园去?这是令人羡慕的事,矮子都想做。她会做吗?
忽然,在恬静的梦中,若安·格兰德看到一群健美的枣红马在沙滩上驰骋,践踏着喷吐白沫的海浪。一股甘蔗林的清香像新酿的蜂蜜,又像散发芳香的蔗渣。然而看到那些出色的牲畜在清凉的海浪中高兴嘶鸣的幸福转眼即逝,突然从海底钻出那长长的“杀人魔王”,像在莫坎波的坎东布莱斯被奥克索西用金光耀眼的宝剑斩掉的恶龙般喷吐着火焰。似乎有人大喝一声:“魔鬼必胜!”他被惊醒了。
“会,会,她会做的,会给您送去的,”矮子听见近视记者茫然失措地说,“她会做的,会做的。”
“你们瞧瞧,看到了吗?”华金·马坎比拉老汉叫嚷着进来,他已浑身泥土、面目全非,“看到‘杀人魔王’的厉害了吧,若安·阿巴德?”阿巴德没有回答,而是命令那个给若安·格兰德当向导、被爆炸的气浪抛到彼得劳怀中、惊恐万状地挣出来的小孩去看看好耶稣的圣堂是否因炮击而受到损坏,然后示意马坎比拉坐下来吃东西。老人如痴如狂,一边啃着安东尼娅·萨德林哈递给他的那块肉,一边继续以仇恨和恐惧的口吻谈论着“杀人魔王”。若安·格兰德听他含含糊糊地说:“我们若不想办法,就将被它葬送。”
但就连这一次,卡波克洛人也没看近视记者一眼。
格兰德向大家讲述发生在翁布拉纳斯的事,这时,一声难以形容的轰鸣将他从原地抛起来又落在原地摇晃。几秒钟后,大家都呆若木鸡,缩作一团,双手捂着脑袋,觉得仓库里的石头、屋顶都在颤动,似乎一切都将被不停的颤动震得粉碎。
“他是您的什么人?”只听帕杰乌问道,这一次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像一把钢刀,“不是您的丈夫,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