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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猪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子,他有时候还真不傻。”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是谁?”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另一个人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叫我:
“他——还——知道——汗水。”
“来发……”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
我说:“擦汗水呀。”
“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地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喂。”
“毛巾。”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忽地一下蹿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条腿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还没有下雪呢。”
“你手里拿着什么?”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