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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人天天去北大听课,大概有一周时间。这时,周总理已接待完叶海亚·汗总统,通知我们准备开会。大约在这年的11月下旬,周总理每天召集我们双方在西花厅会议室开会,他竟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认真地听取我们教师代表和8341军宣队的意见。在听完双方意见后,周总理说他想实地听一听北大的课。但他没有时间在上午去北大,因此就调了北大西语系英语组的一个班级和他们的老师晚上到西花厅去当着周总理上了完整的一堂课。总理听得那么认真,还时常做些记录。外交部的主要领导也被叫来参加这些会议。我猜想这些领导实在是很不愿意抛开他们繁忙的外交工作,天天晚上坐在那里听这些他们毫无兴趣的外语教学问题和我们与8341军宣队的争论。我记得冠华也来参加过几次会。我看得出他觉得很乏味,常常抽着香烟,眼望天花板。
之后,毛主席从床上起身,边披晨衣边对我说:“我有事要同你商量,我们到外面去谈。”于是,我陪主席走到大会客室。他要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问我说:“你那个学校停课多久了?”我答:“从1966年到现在整整四年了,中间搞过几次‘复课闹革命’,都没搞成。学校打派仗,没法复课。”毛主席说:“过去就算了!现在我在考虑学生应当回到课堂里去了,也就是说应当上课了。不过不能像过去那样搞教育。教育要改革。外国语也还是要学的,但是也要改革。我找你来是同你商量外语教学改革的事。你想想怎么改法,反正不能走老路。我派你回外国语学院搞教育改革,你愿不愿意去?”我说:“主席派我去我当然愿意。我只是怕搞不好,辜负了主席的期望。”主席说不要紧,什么事都要试验。他又问:“你们外国语学院过去有多少外国教师?”我说:“总数我说不清,但每个系都有,英语系最多的时候有十多个。”毛主席说:“这些人现在在哪里?”我说:“都不在了。多数因为学校闹革命,停了课,都回国了。也有个别的支持过一派,被抓起来了。”主席说:“哦!要弄清楚再解决。”我本想多谈点外国专家被抓走的问题,但主席似乎不想深谈,他转换话题问我:“你觉得将来还需不需要请外国人来教书?”我说:“至少对外语教学是完全需要的。”我仔细地讲了我的意见。毛主席点头说有道理,并说:“学校要开始招收新生,也可以有选择地请一点外国人来教书。”可是,毛主席却又说:“不过要请一些外国的工人和农民来。”我的固执劲儿又冒上来了,我说:“那不行,我们培养的学生将来要搞外交,要教书,培养人才,所以要求教师也应当有比较高的文化水平,至少是大学以上的。同时还要学文学作品,纯粹的外国的工人、农民是教不了的。再说,在口语方面,尤其是英国人,工人的发音也同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一样。所以还是要请知识分子。”毛主席望着我兴奋的滔滔不绝的样子,笑着说:“好吧!我们今天不争论。我的章老师还是一个‘文学派’!”毛主席还记得1963年有一天在学完英语后,我陪他吃晚饭时发生的那场“争论”。毛主席当时说学外语应当以政治题材的文章做教材,我说应当是文学题材的。毛主席说那就妥协一下,七分政治三分文学。我说还是倒过来吧,七分文学三分政治。大概那时候毛主席完全把我当一个晚辈,一个他的老朋友的女儿,所以他并不计较我与他的争议,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你可真是个‘文学派’啊!”事隔七年,毛主席竟然还记得我是个“文学派”,直到那时,毛主席的记忆力还是惊人的。
周总理听完北大学生的课之后,亲自抽问学生。他问的问题都是最为简单的世界地理、历史问题,而学生对这些基本常识的贫乏是令人吃惊的。例如,周总理问一个学生智利在哪个洲。学生犹豫不决地答:“在欧洲。”周总理紧蹙他那浓密的双眉,不做声,学生看出周总理的不悦,于是又说:“在亚洲!”周总理请那位学生坐下,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我们培养的外语人才中将来有不少要担任重要的外交工作,也有的要为人师表。知识这样贫乏,只会喊口号,那怎么行呢?”周总理又说,“问题反映在学生身上,但根源是在教学的本身,学生应当学些什么,教师应当如何去教。所以不能怪学生。他们对外语及国际知识是一张白纸,要看我们这些教育者如何去培养他们成为有用的人才。”
我顿时惊奇地愣住了。毛主席有着多么惊人的记忆力!在这六年中,他处理了多少这场“大革命”中的重大事件,他竟然还记得六年前带给我这个小人物的那个口信!于是,我说:“主席,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两句话。这些年,我经了点风雨,见了点世面,不过很多事还是不明白。”主席说:“不明白不要紧,慢慢地都会明白的。”主席接着问父亲的情况,并多次嘱咐我好好照顾父亲。他说:“行老是不可多得的朋友,要把他保护好!总理给我写信要采取保护措施,我很赞成!”
在经过十多天的调查研究之后,周总理决定表态了。其实,我们当时从周总理的调查方法以及插话评论中已经很有信心他会支持我们这些专业教师的。这场争论,如果不用政治上扣帽子、打棍子的强制办法,而允许公平辩论、尊重科学、以理服人的话,我们肯定是会胜利的。而8341军宣队之所以注定要失败是因为他们先天就不足,他们既不懂外语,又不懂教学,他们怎么可能讲究科学性?自从“文化大革命”中期,毛主席让他们到地方去参与“支左”之后,他们倚仗着来自毛主席身边的警卫队的光彩照人的旗帜,所到之处,一片称颂,一片赞扬,一片俯首听命,因为他们代表毛主席!从而又使他们滋长了骄傲的情绪,听不得不同意见。
主席正在游泳池住所等我。我进去时他还半靠在床上喝茶。我说:“主席,你好!很多年不见了!”主席很高兴地笑着拍拍床沿叫我坐下,还把他的茶杯推给我,叫我喝他的茶。主席说:“哎呀!我的章老师,好多年不见!你好吗?这些年,你经风雨、见世面了没有啊?”
8341军宣队在外国语学院做过很多好事。只是在教改这个问题上,他们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科学领域。他们受着那时代的局限,不可能认为在教改问题上他们也应当虚心向知识分子请教。结果把一个学校的问题推到了周总理的面前,由他来作裁决。
我急忙换下工作围单,与六年前一样地骑着我的自行车沿着那条熟悉的马路去中南海。
周总理在最后一次会议上的表态是非常鲜明的。可惜我已找不到当年的记录,但他大致的意见是外语教学要遵循客观的规律,学习外语必须从语音、语法、词汇这三个语言要素出发,科学地编写教材,循序渐进。周总理还强调了知识分子的作用,强调说8341军宣队应当团结知识分子,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而不是排斥他们,动辄就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1970年6月14日,正是我按农历计算的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是早班,清晨六点就接班了。到了八点左右,军代表办公室派人来车间找我,告诉我说毛主席来电话,要我立即去见他。孙毅同志还告诉我,主席特意关照要我向工厂请假,不能因为他要我去就不请假。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有些发蒙,有些兴奋。六年的风风雨雨使我觉得过去与毛主席在一起谈论英语,倾听他充满智慧的教诲的时光已是悠远的过去,我没有想过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