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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史家胡同会变成什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我再也见不到四十年同在一条街上的一些街坊邻居了。他们当年亲切地叫冠华“乔老爷”,叫我则是“妞她妈”。我再也听不到三五成群的大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以及夏天夜晚邻居们在街灯下谈古论今,传播一点社会新闻、小道消息了。这一切都将随着这胡同的消失而消失!这是极大的悲哀,但我却又隐隐地感觉这也许也是解脱。自从冠华离开这院子之后,它再也不是一个家了。有时候,我在有着皎洁月色的夜晚也曾想在院中散步,但我再也找不回那逝去的感觉。在这空空洞洞,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四合院里,我像幽灵一般,多少个夜晚,在一盏孤灯下写着那过去在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四合院是美好的,是铭刻着永远无法忘却的情怀的。但也许如同它四面围拢的形式那样,十多年来,它把我紧紧地围困在这四方的天地中,我的思想、我的心灵从来没有跳出过这块四方的天地。那么,这胡同的逐步消失也许倒会最终使我自己得到解脱吧!回想起来,自从1949年来到北京,将近半个世纪,我都没有离开过四合院。从东四八条到史家胡同,我一直生活在四面围困的院子里。近来,北京的外国人对我的院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来了好几批参观者。带着倾羡的心情来到这四合院里的人可谓不少,他们赞叹一番之后都回到他们各自的现实生活中去。唯独我却深深地扎根在这院子里,有时候,我真的感到压抑和沉重,我觉得我像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出土文物,永远属于这里,大红门外的生活与我无缘。不论我在外面做些什么,最终还是回到这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院子里。
四合院的主人几经变迁,现在只剩下我和我那经常不在北京的女儿。四十年中四合院随着它的主人经历着历史的浮沉,目睹了发生在这院子里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它也随着院中的主人经历了荣耀与屈辱,经历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富贵和门前冷落的世态炎凉。但是这一对榕树却永远忠贞不渝地年年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用它甜甜的幽香抚慰着主人的心灵。可是大约四年前,西边的那一棵突然“病”了,像是得了绝症,那“病”来得猛,发展得快,第二年就完全枯死了。园林局来人把它砍了,拉走了,在它原来生长的地方铺上了方砖,它就这样消失了。那时,我为此激动伤心了很久。我祈祷老天保佑那东边的、靠门洞的一棵。但是,厄运还是降落到失去伴侣的它的头上,就在西边那一棵枯死的第二年,这东边的那棵就开始萎靡不振。再过一年,就不大开花了;去年,春天来临时,它还勉强长出了半树瘦瘦黄黄的叶子,但还未到夏天开花季节,它就完全枯萎了,死了!我舍不得让它离去,妄想着今年出现奇迹,它还会枯树逢春,但奇迹没有出现,它最终要离去了。
有一段时间,我有意多往外跑,去外国,去热闹的现代化的城市。我想寻找一个使我心灵摆脱四合院的缺口。但是日子一长,我又想念我的院子,如倦鸟归林般急匆匆赶回来。一进我那熟悉的庭院,我又如释重负,享受着那份只属于我的孤独。
再过几天,园林局要来砍去前院的那棵四十年的高大的榕树了。其实,这树去年就枯死了,就应该砍了,只是我舍不得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这前院是一对榕树。1960年我随父母从东四八条的四合院搬进这个古老的四合院时刚刚二十五岁。那时前院后院的树木都是新栽的。后来,前院的榕树长得很快,两三年后就成荫了。再后来,榕树的粉红色、毛茸茸的花覆盖了一片树顶。这些花可以延续整整一个夏天,每天夕阳西下,它们就开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四十年来,那幽香是“家”的芬芳,每当我跨进这四合院的门槛,不论那时我是喜悦还是沮丧,这芳香都会使我感到家的温馨。
生活就这样延伸下去,我总是徘徊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我很想突围走出这四合院,我却又如此深情地依恋这四合院,因为它的每一块砖都铭刻了我的欢乐与悲哀。守着它使我心碎,离开它使我失落,而从远方回到它的怀抱里又令我心醉。我想这种四合院的情结大概我此生都难以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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