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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江南,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的阴雨断断续续下了近一个月。我从上海去苏州的那天清晨,因为送站的汽车迟到了,致使我误了六点钟的火车,等赶到冠华墓地时,已是下午两点。上午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我站在上海的马路旁等送站的汽车时,心情很好,觉得这多日不见的晴天是冠华知道我要去看他,特意请老天爷放晴的。我甚至微笑起来,想象着冠华雄辩的外交才华和风度一定使老天爷也被说服了。但是因为误了火车,等我午后赶到墓地时,雨又开始下起来了。我难过极了,觉得那是冠华苦苦等我一上午,他落泪了。我抚摸着墓碑上“乔冠华”三个字,也许是痛苦的思念压抑太久,此时反觉得心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太湖旁的东山满坡青绿,微雨中,如同一幅水墨画卷,透着虚缈的秀丽和淡淡的忧伤。周围一片寂静,我独立在烟雨朦胧中,潸然泪下。良久,我拿出了司机老张同志送给我的汽车用蜡,仔细地为黑色大理石墓碑上蜡打光。一边搽,一边又被打湿。那落在碑石上的纷纷雨点夹杂着我的泪,也似乎夹杂着冠华的泪……

冠华还告诉过我他和父亲的另一次冲突。那是他上高中一年级时因闹学潮再次被学校开除。父亲气坏了,节衣缩食,花钱送他上学,他却总是不安分,先后被两个学校开除。于是,父亲不许他再上学,为他在一个富有的亲戚家找了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冠华急了,和他父亲争执,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心。于是冠华说他使出了最后的“斗争手段”——绝食。他把自己反锁在磨房里,不答应他继续上学就不出来吃饭。父亲骂他,他不理;叔叔在窗外劝他,他也不吭声。两天后,由叔叔调停,趴在窗口和他“谈判”,答应送他去南京读书。冠华获全胜,才从磨房出来。我听他讲这故事时问他这绝食一定很难受吧?两天不吃不喝,人是什么感觉?冠华仰天大笑说,他那绝食是半真半假,主要目的是吓唬他父亲,要他答应送他上学;所以在进磨房前已经同一个远房侄子讲好,由这个侄子每天偷偷从窗口给他送水和干枣充饥。虽没有吃饭却也绝不会饿死。1982年冠华在医院整整住了七个月。在那二百来个寂静的夜晚,我们在病房中谈了多少话啊!家乡、童年,常常是冠华最爱讲的话题。有的故事我听过不止一遍,但看到他那么兴致勃勃,我也就乐意一遍又一遍重复听他讲述。记得有一次,冠华用缓缓的语气深情地谈到家乡一定变得不认识了,不知童年时的踪迹还有多少保存。我问他为何解放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回去看看。冠华轻轻叹息,他说从一解放,他就忙了;除了几次生大病,被迫休息,他这三十多年从来没有休过一天假,也根本顾不上想念家乡,没有时间想这些。再说,解放后,当了官,就更不好回去了。如果回去一次,不知要给地方上添多少麻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周总理也是苏北人,淮阴县,解放后总理也从未回过家乡。接着,冠华淡淡地一笑对我说,现在倒好了,不当官了。等这次病好了,也许可以和我一起回家乡看看。听他说要回家乡看看,我心头一阵心酸,我知道他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因为他的病情已十分严重。不过我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说等明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回家乡去。

扫墓后回到苏州,只觉得心力交瘁。第二天独自一人关在饭店房间里,两顿饭都没有吃。说不出为什么这次来看冠华,心里特别难过,也许和下雨有关系吧?原先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性,可是,自从冠华离去之后,这几年,我的感情变得非常脆弱,对天气、草木、景物,非常敏感。任何旧日的联想都会引起情绪的波动。

到冠华家乡去的想法其实是他去世后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这也是替冠华了却一桩未遂的心愿。他晚年思乡之情很浓,常常与我谈他的童年、少年,谈他的家庭、村庄。他叹息说从清华毕业后五十年未曾回家乡。他的父亲就在全国解放前夕去世了;只要再活上半年,他也许可以见上最后一面。他告诉我,三岁时,他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和众多的姐姐抚养他的。他多次讲起,五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手脚都冷了,几乎死去。村上一个会扎针的本家老妈妈用长长的针给他扎在心窝上,一口气才缓过来。父亲疼他没娘的孩子,在他大病之后,亲自跑到镇上买回几个苹果。乡下孩子从未尝过苹果的味道,怀里揣着那几个比海棠稍大一点的苹果舍不得吃,放在枕边闻香味。冠华也记得他幼年时特别淘气,没少挨父亲的打。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最爱玩蛇。我说怕死人了,一想起蛇那样子我都会起鸡皮疙瘩。他说乡下孩子可不怕,其实蛇很好对付。逮住活蛇,只要使劲抓住尾巴,用力甩几下,蛇就死了。他说有一次他用一根稻秆挑起一条死蛇吓唬有点傻气的三姐夫。三姐气极了,跑回家向父亲告状。父亲也气极了,把小冠华抓回家,两只手吊在院中晒衣绳下,用另一条绳狠狠抽打他。冠华自幼倔强,就是不讨饶。姐姐们都惊动了,跪在父亲面前哭着求饶,说小三子可怜,三岁死了娘,父亲也掉泪了,放了他。冠华说起这故事时还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我说他父亲太狠心了,怎么可以这样打孩子!冠华说,乡下人嘛,就是这样管孩子的。父亲其实最疼爱他。他家虽是中等地主,但苏北地贫,要凑那么多钱供他一直上到清华毕业,又送他去日本留学,也是极不容易的。

记得过去我很喜欢夏日的阴雨。有一年,是夏天的一个星期日吧,早饭后下起了细雨。我躺在廊檐下的藤榻上——那是冠华最喜爱的藤榻。一本书、一杯茶,听着沙沙的雨声,真觉得惬意极了。我在廊下叫了几次冠华,要他也出来享受享受。他几次答应着“就来了!”可总也不出来。我跑进屋,见他还在书桌前埋头看那些永无休止的文件,就开玩笑说:“你再不出来,我可霸占你的地盘不还了。”他说:“看完这堆材料,批完这些文件就来。”我说:“大星期天的,总该歇口气了。晚上又有活动,白天还不休息一会儿。”冠华停下笔,深情地抚摸着我的手,叹口气说:“我没这福气啊,我属牛,大概命里注定要劳累一辈子的。你也搞外交,你懂得国际风云的变幻往往来得突然。如果忽略了一些潜在的矛盾、危机,可能贻误大事。我的责任大啊!”我一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啊,真是鲁迅说的那种‘牛’,吃了一辈子草,可是付出了一辈子的奶。我懂了,怪不得你那样喜欢鲁迅。”

那天回到住所,寒冷、潮湿和悲痛使我终于支持不住。第二天,我病了,冠华去世后我第一次垮下来,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只是模模糊糊地幻觉冠华在这里,在那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烧退之后,我浑身无力,但这场病使我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在上海待下去,我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做点什么事。逐渐地,到冠华家乡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我下了决心,去盐城,去建湖,去东乔庄,去寻找冠华的足迹。我写信告诉亦代,他也是冠华半个世纪的老友。不过,在冠华载誉海内外,家门前车水马龙的那些日子里,亦代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从未见亦代来找过他;而当冠华身患绝症,又处逆境,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亦代又回到了冠华的生活中。在冠华去世之后,亦代夫妇对我的关怀也是我终身不忘的。亦代回信关切地问我是否一定要去盐城,身体和感情是否经得起这次旅行。我回信说决心已下,这是我的“麦加之行”,一定要去。

于是我一人回到廊下。不久雨越下越大,还夹着闷雷。突然,一道闪电,一声霹雳。我从小怕雷,跳起来往屋里跑,抓住冠华说:“哎呀,这声雷把我吓坏了!”冠华仰起头哈哈大笑。他的笑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得有一年冠华去出席联合国大会时,《纽约时报》曾写过一篇关于冠华的专题文章,横幅大标题就是《乔的笑》。冠华笑着说:“你不是号称最喜欢下雨天吗?还说这雨最有诗意。你啊,‘叶公好龙’,一声雷就把你吓回来了。我倒爱听这雷声,走吧,我保护你!”这下子,他倒真和我回到廊下了。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伸展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又扭动腰肢,在雷雨声中活动着疲劳的肢体……

万想不到,我求之不得的参盅竟然在冠华去世后不到两个月就在上海碰到了。如果他还在世上,那我该多高兴啊!我一定要让他信服参盅蒸出的参汤最浓最好。然而,一切都已成过去,一切都永不返回了……

这一切如今是那样地遥远了。自从冠华逝去之后,我忽然变得最怕雨。雨让我想起向遗体告别的那一天;想起三天后从八宝山迎回他骨灰的那一天。雨再也引不起诗情画意了,它在我心底勾起的只是生离死别的眼泪和思念。

可是,我却是的的确确认真要买参盅的。从那以后,我总打听谁去广东。有两次,有朋友去广州,我托他们买参盅,但每次都失望着。不知是真的广州也买不到,还是人家忘了,不好交代就说买不到。一直到第二年9月冠华离开人世。我始终没有弄到一个参盅。每每说起,冠华安慰我,故意笑我“儿童趣味”,看见人家的玩意儿总觉得比自家的好。

扫墓后第三天,我匆匆赶回了上海,立即买机票回北京。亲友们劝我留几天,休息一下,我却执意返回,说要回去看病。其实我的心又告诉我,离开北京一周了,春天一定已来到小院。冠华此时是会在春意盎然的小院中等待我归去,我不能让他失望。

那是1982年冠华肺癌复发后住院期间。我天天在病房的大蒸锅里为他蒸西洋参。后来,连贯同志也因病入院住在同一层楼,他也天天蒸参汤。一天晚饭后,我去蒸锅里取冠华的参汤,碰上连老也在拿他的参汤。我一眼看中了连老的那个颇为别致的瓷杯,问他这是什么家伙。连老最爱讲故事,于是头头是道地给我解释这叫参盅,广东人专用它来蒸各种人参。我问他哪里有卖,连老连连摇头说北京可买不到,只有广东有卖。我说拿给老乔去看看。连老很高兴,随我回病房。他和冠华是半个世纪的老友。1939年同在香港工作时,连贯同志还是冠华的入党介绍人。自从连老住院之后,冠华在医院中多了个伙伴,两人经常在晚饭后聊天。他们天南海北,谈得最多的是回忆香港时代紧张的斗争生活中那些惊险经历、生活趣事和同志情谊。冠华和连老都是乐天派,都爱说笑话。冠华说大家现在都称连贯同志为“连贯老”,他说他称呼“老连贯”。他问连老这“连贯老”三个字可以有多少排列组合。于是,他自己替连老排开了:“连贯老”、“老连贯”、“连老贯”、“贯老连”……后来,两个古稀之年的老战友都笑得前仰后合。我给冠华看连老的参盅,我说我们也托人到广东去买一个。冠华开玩笑说:“你别听老连贯的,他说只有广东才有,让你眼馋又弄不到!什么家伙不能蒸人参,非得他那个?”连老特别认真地操着一口广东北京话再三保证这参盅蒸出的参汤才是原汁。我说我信连老说的,一定要弄一个。冠华指着我笑着对连老说:“这个人最好新鲜。你跟她说什么新玩意儿好,她都信。你没人说话闲得慌就找她介绍你那里的新产品,她准听你的。前两天你介绍了她一种什么香港出的利尿的药,说治前列腺炎有特效,她这两天到处写信托人买。你们俩开个废话公司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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