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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听着过道里说话的声音。她们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在说着告诫的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埋怨,有些生气。
布朗恩大街上的这所房子里一片寂静。从街灯照过来的一道光透过气窗,执拗地照亮了门厅桌子上放着的一盘子玻璃杯、一顶高帽子、一把镀金兽爪足端的椅子。椅子是空的,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有一种仪式感,仿佛是安放在某个意大利前厅的开裂了的地板上。一片寂静。男仆安东尼奥正在熟睡;女仆莫莉,正在熟睡;楼下地下室里有一扇门来回拍打着——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脚尖旋转,他的剑夹在两腿之间;胳膊下夹着歌剧帽,腿之间夹着剑。”萨拉说,狠狠地用拳头击打着枕头。
“但八点十五指的就是八点半。”尤金妮说。他们转上了一条侧路。
过道里的说话声远了,下了楼。
“我们会迟到的。”他说。
“你觉得那个纸条是谁写的?”玛吉说。她停下了,看着妹妹猛击着枕头。
但她丈夫打断了她。他刚刚看到了一座被照亮的钟。
“纸条?什么纸条?”萨拉说,“啊,花束里的纸条。我不记得了。”她说着,打了个哈欠。
“这么说,”她母亲说,整理着她裙子前面的花。她微微侧着头,赞许地看着女儿。然后她突然大笑起来,举起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晚吗?”她说,“那个小调皮,萨莉……”
玛吉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但她留了一个缝隙。
马车过了桥,走进了树丛的阴影里。此时它又离开了公园,加入了出租马车的长长队伍。这些马车正运送穿着晚礼服的人们去看戏、去参加晚宴,车流向着大理石拱门的方向而去。光线变得越来越不自然,变得越来越黄。尤金妮歪着身子,摸着女儿裙子上的什么东西。玛吉抬头看着。她还以为他们还在谈论政治。
“把窗帘拉紧,玛吉。”萨拉急躁地说,“把那些喧闹声关在外面。”
“是的……他会因此名声大噪,那个年轻人。”帕吉特夫人说。
她背对窗户,蜷成一团。她已经拉起了一截枕头,盖住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外面仍在演奏的舞曲音乐隔绝开来。她把脸埋进枕头间的缝隙里,看上去就像一只蝶蛹,被纯白色的床单褶皱包裹着。只能看到她的鼻尖。她的臀部和脚从床边露了出来,只盖了一层被单。她深深叹了口气,又像是鼾声;她已经睡着了。
“……当然这让政府陷入了困境。”迪格比爵士正在说,“可这正是他想要的。”
玛吉沿过道走着。她看到楼下的门厅里有灯光。她停下来,从栏杆上往下看。门厅的灯亮着。她可以看到门厅里立着那把巨大的镀金兽爪足端的意大利椅子。母亲把晚装斗篷扔在了上面,柔软的金色褶皱披在深红色的椅面上。她看到门厅的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威士忌和一根苏打水吸管。接着她听到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们正从厨房楼梯上来。他们到地下室去过了,街上曾来过夜贼,母亲答应要在厨房门上装一把新锁,但她忘了。她听到父亲在说:
她朝水面挥着手。她们正通过九曲桥,她的惊叹只是一句旁白而已,她正听着丈夫说话。女儿马戈达莱娜和他们在一起,她看向了母亲指着的方向。九曲桥在落日下红通通的;树丛聚在一堆,轮廓分明,看不清细节;小桥如幽灵般的架构,两头是白色的,组成整个场景。光线——阳光和灯光——奇特地混杂在一起。
“……他们会把它熔化掉;我们再也要不回来了。”
“看!”马车在夏夜的薄暮中慢跑过桥,尤金妮说,“那儿多漂亮啊!”
玛吉朝楼上走了几步。
入夜,温柔的幽蓝月光照着运货马车,仍沿着边石缓缓而行,经过西敏斯特,经过黄色的圆钟,经过咖啡摊,还有黎明时站在那儿僵硬地握着铁杆和卷轴的雕像。清道夫跟在后面,冲洗着人行道。烟头、银箔纸片、橙子皮——白日里的所有垃圾都从人行道上扫清,货车仍是缓缓而行。马车沿着肯辛顿寒酸的人行道,映着梅菲尔区的灯红酒绿,不知疲倦地辘辘驶来,送来了头发梳得高高的女士们和身着白背心的先生们,经过一条条铁锤铸打的马路,马路在月光下好似镀了一层银。
“对不起,迪格比。”他们走进了门厅,尤金妮说,“我会在手帕上打个结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吃完早饭我就马上去……”她说,收起斗篷搭在胳膊上,“我亲自去,我还会说:‘我受够你的各种借口了,托伊先生。不,托伊先生,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音乐声响了起来。从深红色窗帘后面,虚无缥缈地传来万古不变的华尔兹舞曲,有时候是整个迎面扑来——舞会已散,舞蹈已歇——就像一条吞吃自己尾巴的蛇,从汉黙史密斯到肖迪奇构成了一个圈。这舞曲在酒吧外被长号一遍遍重复演奏;跑差的小弟们一遍遍吹起口哨;包间雅座里人们在跳舞,乐队一遍遍弹奏。在沃平,驳船停泊的木材仓库之间,横悬河流上的浪漫小旅馆里,人们坐在小桌旁;这时他们又坐在梅菲尔区。每张桌子都有自己的灯,绷得紧紧的红色丝绸的华盖,花瓶里的鲜花中午还从土里汲取水分,此时花瓣舒展开来。每张桌子上都摆了堆起如金字塔般的草莓,圆滚滚的灰色鹌鹑;而马丁,去过了印度,去过了非洲,如今发现和露着肩的女孩说话,和头发上装饰着绿色甲虫翅膀、闪着虹彩的女人说话,在华尔兹多情的蜜诱下半遮半掩,不必负疚,倒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回头看着,似听非听,而一个佩戴勋章的男人走了进来,一个穿黑衣戴钻石的女子唤他到隐秘的角落里。
说话声停了。玛吉能听到苏打水被喷到水杯里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的叮当声,接着灯光灭了。
正值仲夏,夜晚十分炎热。月光落在水面上,无论深浅,都被照得发白而显得神秘莫测。月光落在实物上,则如同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色饰面,就连乡村大道上的树叶也好似涂过了清漆。通往伦敦的寂静乡间大道上,沉重的马车缓缓前行;钢铁般的缰绳紧握在钢铁般的手里,因为蔬菜、水果、鲜花都只能慢速运输。车上高高堆着圆形的板条箱,满装着卷心菜、樱桃、康乃馨,看上去就像被敌人驱赶,为另寻牧场和水源而迁移的部落满载货物的大篷车驼队。车队缓缓而行,走过一条条大道,在每一条道上都紧紧靠着边石。就连那些马儿,就算眼睛瞎了,也能听到远处伦敦市的喧闹;车夫们打着瞌睡,还能从半闭的眼睛缝里看到永恒燃烧的城市那炽烈的烟雾。黎明时分,马车在考文特花园卸下货物;桌子、架子,就连大鹅卵石上都摆满了卷心菜、樱桃、康乃馨,就好像天上的神仙在晾晒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