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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索性畅谈起了飞行来。索恩伯里太太发表的意见赶得上一篇演说了,她说在战时飞机必不可少,而英国已经远远得落在后头了。“如果我是个年轻小伙,”她总结说,“我当飞行员肯定够格。”这位小个子老太太穿着灰色的大衣和裙子,手里还捏着一个三明治,两眼激动地放光,想像着自己是一个坐在飞机上的小伙子,她这副模样看上去奇怪极了。不知怎的,他们的对话在这之后便没再继续下去,后来聊的也只是吃喝与风景。突然,靠着残垣席地而坐的艾伦小姐把三明治一放,从脖子上摘了个东西下来,说道,“我身上爬满了小东西。”她说的没错,大家对这个发现很感兴趣。蚂蚁同残墙石头缝间的松散泥土一起,犹如冰川一般倾泻而下——大只的棕色蚂蚁有着油亮的身子。她伸出手背给海伦看。
这个女人手里拿着张纸头,冒冒然地进了房间,吓了蕾切尔一跳。
“它们蛰不蜇人呀?”海伦问。
“这事我该怎么回应?”
“它们不蜇人,可是它们可能会污染食物,”艾伦小姐说,他们立马着手将蚂蚁赶离他们的食物。根据休伊特的建议,他们决定采用现代战争中抗击侵略军队的战术。桌布代表了被侵略的国家,他们在它周围用篮子围了一圈路障,竖起酒瓶作为堡垒,面包用作防御工事,还在盐堆里挖出壕坑。但凡有一只经过这里,它将彻底暴露在面包屑的火力之下。直到苏珊表示这过于残忍了,他们才停下。她还费了番口舌对这群勇敢的灵魂做了嘉奖。这场玩闹消除了他们的拘谨,甚至令他们变得异常胆大起来。佩罗特先生就是个十分害羞的人,他一边说着“请容许我,”一边拿下了伊芙琳脖子上的一只蚂蚁。
“进来,”她机械地说,因为她脑子里似有一根弦似乎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给拨动了。门缓缓地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朝她投来,那人伸出双臂说道:
“要是真有只蚂蚁贴着皮肤爬进了胸衣里头,”艾略特太太偷偷跟索恩伯里太太说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个炎热的早晨,阅读的操劳令她的神智和钟里的主簧一般一收一张。中午时分的细碎噪音带有一种规整的韵律,而人们无法找到确切的原因。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庞大,不带丝毫个人色彩。片刻后,她抬起了自己的食指,又任它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为的是替她自己唤回几分自我的存在意识。接下来,她就被一股无可名状的怪异淹没了——她居然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在大早晨,在世界的中央。是谁在房子里走动——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去另一个地方?还有生活,那又是什么?那不过是一道掠过表面又消弭无形的光,正如她到最后也会消失,可一屋子的家具依然留存着。她的溶解变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她的手指再也抬不起来了。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总是盯着一个点听着看着。它变得愈来愈奇怪了。她被“一种事物竟然存在”的敬畏所淹没……她忘却了自己还有哪根手指头可以抬起来……存在着的事物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荒凉……她继续长久地感知着这些巨大的物质,钟依然在宇宙寂静的中央嘀嗒作响。
人声突然变得吵嚷起来,原来他们发现了一长队蚂蚁发现了一个通往桌布的后门。如果成功能用嘈杂声来衡量的话,休伊特完全有理由觉得他的聚会是办成功了。然而,他却毫无理由地深陷入沮丧中。
紧接着易卜生的是一本令安布罗斯太太极度厌恶的小说。它的主要目的就是将一个女人的堕落平均分配到一众正直的肩膀上;如果读者的不适算是证明的话,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把书一扔,望向窗外,又离开窗口,重新坐进扶手椅中。
“他们太不尽如人意了;都是些卑微的人,”他想道。他一边收拾着盘子,一边在不远处观察着他的客人们。他把他们扫了个遍,有的弯着腰,有的绕着桌布晃悠,还打着手势。他们亲切又谦恭,许多方面都值得尊敬,他们的知足与善良甚至很可爱。然而他们是多么平庸啊,互相之间还能亮出何等无趣的残忍啊!索恩伯里太太,虽然甜美,但是她的母性透着斤斤计较与自私自利;艾略特太太总是没完没了地自怨自艾;她丈夫就是和她一个豆荚出来的豌豆,一模一样;还有苏珊——她没有自我,不知道算是哪类人;文宁拥有与学龄男童相同的诚实与粗鲁;可怜的老索恩伯里像匹转磨的马一样绕着圈子走;还有伊芙琳,他觉得还是少去细探她的性格为好。但这些人是有钱人,世界不是由别人,而是由他们来摆布。如果将一个更有活力、会关注生活与美好的人放到他们中间,如果他试着想去与他们分享而不是斥责他们,那他们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多少浪费啊!
在这里的三月中,正如海伦向她强烈建议的那样,她已经将用在阴凉花园里散步个没完的时间与同姑妈们在家闲话的时间大大地弥补了回来。但是安布罗斯太太定会首先否认是自己造成了些许影响,也不愿让别人认为她有能耐去造成任何影响。她见她没那么害羞了,也没那么严肃了,总之都往好的方向去了,造成这个结果的是突飞猛进也好还是千头万绪的摸索也好,她都懒得去猜了。她相信谈话是良药,无话不谈,凡是自由的、不设防的都能讲。以她自己为例,与男人坦诚的交谈往往令事情变得自然。她还反对那种无私奉献与相亲相爱的传统,这些在男女混居家庭中的金科玉律是建立在伪善之上的。她渴望蕾切尔能够思考,因此她给了她书籍,极力避免她彻底沉湎于巴赫、贝多芬与瓦格纳之中。安布罗斯太太本来正打算向她推荐笛福、莫泊桑或是些讲述家庭生活的冗长编年史,蕾切尔却选择了现代书籍。那些书本有着闪耀的黄色封面,封底上印着烫金的大字。这些书在她舅妈看来,紧紧抓牢了现代人眼中无关紧要的事情争论不休。不过她并未干涉。蕾切尔自己选书来读,作为一个对文字语句不甚了解的人,她怀揣着一份好奇心去看书,将词语当做是一块块木头做成的,相当重要,还拥有与桌子椅子一样的形状。这样一来,她便得出了结论,还要依据白天的经历进行调整,实际上可以肆意尽情地对它做出改动,在这之后留下一抹微小的意志。
“还有赫斯特,”他总结着,想到了他朋友的为人;他剥起一只香蕉,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了额前的两道眉毛。“他就和罪孽一样丑恶。”出于圣约翰·赫斯特的丑陋以及与之伴随的局限,他对剩下的人的评价还算可靠。都是他们的错导致了他孓然一身。他被海伦的笑声吸引,便来到她身边。她正在笑艾伦小姐。“这么热的天里你还穿着连身裤?”她压低了声音私下说道。他相当喜欢她的外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丽,而是因为她的高大与质朴,像一尊壮观的石雕女像,令她在一众人里脱颖而出。他的心绪变得更和缓了,目光转而落到了蕾切尔身上。她远远地躺在其他人后面,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地。她脑中或许有与赫斯特一模一样的思绪。她的眼睛悲伤却又涣散地望着对面的那群人。休伊特手里拿着片面包,挪动起膝盖靠向她。
“我想要知道的是这个,”她大声说,“什么是真实?这一切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她既是作为自己说出了这话,又是代刚读过的那部戏剧中的女主角说了这话。由于她看了整整两个小时的铅字,外面的风景现在看上去已经变得异常真实与清晰了。尽管山上还有人正把白色的液体往橄榄树的树干上刷着,但在此刻,她自己才是这一幕中最鲜活的东西——一尊屹立于中央最显眼位置的英雄塑像,占据着整道风景。易卜生的戏剧总是让她处于这样的境地。她有时连着几天都会演上一番,成了海伦最大的消遣。接下来再是梅瑞狄斯,她又成了十字路口的戴安娜。可是海伦发觉那不仅仅是表演,这个人的体内正在产生某种变化。等蕾切尔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躺厌了,就翻个了身,舒坦地往下滑滑。她的视线越过家具望向对面的窗外,正对着花园。(她的思绪飘离了娜拉,继而思考起书本带给她的启示,思考起了女人与生活。)
“你在看什么呀?”他问。
她似乎丝毫不觉无聊也没有心不在焉,双眼全神贯注地聚焦在书页上,呼吸声缓慢却又压抑,可见她全身都已经紧紧地被运转的思绪包围了。最后,她猛地合上书,向后一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内心情绪的奇妙表达,往往彰显出由想象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过渡。
她似乎吓了一跳,却直白地回道,“人。”
安布罗斯太太向她外甥女做过许多保证,其中之一就是给她住一间与整座房子隔绝的房间,够大、够僻静——在这间屋子里,她可以弹琴、阅读、思考,与整个世界对抗,它既是一座堡垒也是一座庇护的圣堂。她明白,到了二十四岁,一间间房间变得更像是一个个世界。她判断得没错。当她关上门后,蕾切尔就迈入了一个迷离的世界。在其中,诗人吟诵着,事物纷纷都变得刚刚好。有那么几晚,她在眺望过宾馆风景后,独自坐着,深陷在扶手椅中,读着一册鲜红封面的书,封面上写着《亨里克·易卜生作品集》。乐谱摊在钢琴上,两摞乐谱颤颤巍巍地垒在地上;现下这一刻,音乐被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