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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飞鹰学名叫海东青,出自辽东女真部落,擅长抓捕各种水禽、小兽。本身已是天下罕有,爪白者最为稀奇。天底下仅有两只,除了这只外,另一只在当今辽国皇帝手中。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河如同从天上倾泻而下,势不可当;河水汹涌奔腾,滚滚东去,势不可回。唐代诗仙李白这句诗堪称描写黄河壮观景象的神来之笔。
唐代诗人刘禹锡也有诗云:“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黄河如带,九曲回肠,一直到中原腹心之地河洛一带时,才算彻底冲出山谷峡口,进入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真正展现出一泻千里、东走大海的王者气概。
这条气势磅礴的文明之河也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两岸多有沙地,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黄河南岸的博浪沙。博浪沙位于开封府阳武县<a id="fn1" href="#ft1"><sup>[1]</sup></a>,博者,宽广也;浪者,涌动也。初闻其名,已经可以想象到它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沙丘,荆棘纵横、乱草丛生、风声掠地、沙气逼天。
博浪沙虽然地貌荒芜苍凉,却并非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这里距京师汴京仅三十里,离大宋发祥地陈桥驿仅十里,一条东西向的大道蜿蜒穿过,更是给沙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和人气。大道是一条极为古老的驰道,已有千余年的历史,昔日张良便是带领力士在此用大铁锤行刺秦始皇。博浪一击千古恨,只缘误中副车中,事虽不成,然此于千乘万骑之中一锤奋击的勇气点燃了天下人反抗暴秦统治的烽火,博浪沙亦由此名闻天下。后人有《博浪沙》一诗咏道:
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
人们为了纪念张良与力士的惊天一击,在驰道边上建了一座八角博浪亭,不但成为来往行人绝佳的休憩之所,更是开封府名闻遐迩的游览胜地。
正值寒食节<a id="fn2" href="#ft2"><sup>[2]</sup></a>,春光淡荡,晴岚烟霭,博浪沙也笼罩在一片空濛的水汽中。“人间佳节唯寒食”,寒食是民间第一大祭日,无论士庶平民,均会选择这一天出城,或扫墓祭祀,或踏青游春,田野道路,士女遍地。驰道上的行人亦明显比平日多了许多,大都是开封本地的扫墓者,素服白衣,倾家而出,身后是担挑着香烛、纸马、楮钱<a id="fn3" href="#ft3"><sup>[3]</sup></a>等祭祀用品及美酒、枣铚、姜豉、乳饼之类供奉品的僮仆、女使<a id="fn4" href="#ft4"><sup>[4]</sup></a>,浩浩荡荡,来往不息,真可谓驰道若市。
博浪亭内外也聚集了不少人——有站在亭中观览风景的,有散坐在台阶石戺上歇息的;既有长袍纶巾的文士,也有戴着席帽<a id="fn5" href="#ft5"><sup>[5]</sup></a>、一身苦力打扮的脚夫,以外地人居多,且明显不止一路。
亭侧有一块大石堠<a id="fn6" href="#ft6"><sup>[6]</sup></a>,是唐代遗物,多历战火风雨,风化得厉害。顶端一角倒是滑不溜手,光可鉴人,二百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路人用手在上面抚摸过。
一名年轻男子正举袖拂去石堠上的尘土,仔细辨认着字迹。这是一块标记里程的里堠,石碑正面除了刻着“东北至汴州三十里”外,还镌刻着一行小字,云:“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男子约摸二十岁年纪,瘦削强健,一身玄色道服<a id="fn7" href="#ft7"><sup>[7]</sup></a>宽大飘逸,楚楚有致,望上去颇有仙风道骨。他略略一扫碑文,即轻蔑一笑,扬声招呼道:“寇准,你快过来看,这最后一句好没道理。”
寇准<a id="fn8" href="#ft8"><sup>[8]</sup></a>正站在亭中凭栏远眺——天涯渺渺,云重烟轻,凉风若扇,淡远清流。几只水鸟正在阴翳的天幕悠闲地盘旋,更高处则有一只雄鹰御风翱翔,身姿矫健。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头紧蹙,神情凝重,倒显出几分成年人的深沉老道来。听到同伴呼唤,当即回身走到石堠前,细细看过碑文刻字,沉吟片刻,道:“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这三条都是人之常情,可为何去者该避开来者?”
道服男子道:“所以我才笑它没道理。‘去’是指离开所在的地方到别处,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与‘来’相对。可在博浪亭这里,何谓‘去’,何谓‘来’?东南是开封,西北是阳武县,既可以说去开封,也可以说去阳武,方向却是完全相反,到底要如何区分?”寇准道:“这石堠上写明‘东北至汴州三十里’,应该是以汴州为准,譬如我二人是来开封,这些脚夫可就去开封了。”
道服男子道:“即便如此,可是对来者而言,目的地近在眼前,去者则长路漫漫,艰辛才刚刚开始,为何反要避让?这还是不合常理。”寇准道:“也许这‘去避来’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故事。”
一旁一名脚夫见这一长一少一本正经、非要弄明白究竟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二人说得都不对,去避来,并不是指去的路人要避开迎面过来的人,而是要避开身后的来者。有人自背后奔走赶过来,脚步匆忙,必是有要紧的事,所以要及时避开。这不过是习惯性的避让,哪里有啥子来历哟!”<a id="fn9" href="#ft9"><sup>[9]</sup></a>口音中带着浓重的蜀音。
道服男子倨傲地望了一眼脚夫,露出鄙夷的神色来,显然内心很瞧不起这贫贱苦力,对他的话也不屑一顾。寇准倒是觉得脚夫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反复品度,还是觉得经不起字面的推敲——“去”对“来”,一定是指互相照面的行人,果真如脚夫所言,该称“来避来、去避去”才对。
正巧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文士背着行囊路过,闻言走过来笑道:“‘去避来’当然是有来历的。白居易有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岸花汀草,碧芜千里,美不胜收。张若虚则有诗云:‘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芳华难驻,美意不留,怅恨无穷。世人总是屈指盼春来,弹指惊春去,如此类推,去的难道不该为来的让道么?”
他虽偷换了概念,却是才思敏捷,解释得着实巧妙,尤其眼下正值寒食,恰是暮春的尽头,这一番奇谈妙论可谓十分应景。道服男子欣赏他才情风雅别致,有心结识,上前作了一揖,道:“在下大名府潘阆,字梦空,号逍遥子。这位是小友寇准,字平仲,关中人氏。敢问兄台高姓大名?”青衣文士道:“鄙姓王,名嗣宗,字希阮,河东汾州<a id="fn10" href="#ft10"><sup>[10]</sup></a>人氏。”
潘阆道:“原来是王兄。”寒暄几句,又问道,“不知王兄这次来汴京所为何事?是探亲,还是访友?”王嗣宗笑道:“王某预备参加明年乙亥科的科举考试,此番进京,特地为游学而来,务求明年金殿题名。”
科举始于隋朝,是一种以考试成绩而不是以门第来选拔官员的制度,在唐朝时渐趋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试,择优录取。终唐一朝,科举取士约一万人,唐代宰相八成以上都是进士出身,由此可见科举的影响和成效。宋代科考本来只有乡试和会试,然则去年因知贡举<a id="fn11" href="#ft11"><sup>[11]</sup></a>李昉取士不公,引发落榜举子徐士廉等人敲击登闻鼓<a id="fn12" href="#ft12"><sup>[12]</sup></a>告御状,当今皇帝赵匡胤极为重视,亲自出题并主持复试,此后殿试成为制度。因而现在的科考改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进行——乡试即各地州郡举办的考试,旨在从本地户籍考生中选拔出类拔萃者,到中央朝廷参加礼部主办的会试。会试合格者再进皇宫谢恩,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最后一轮殿试。最后的登科进士名单和名次也由皇帝钦定,因而所有及第的人都是堂而皇之的“天子门生”。凡于殿试中进士者均立即授官,不需要再经吏部选试,所以王嗣宗才言明“金殿题名”,而不是前人常说的“金榜题名”。
按照惯例,乡试在秋季举行,会试和殿试则分别在次年的正月和二月举行。州郡均有“解额”限制,即朝廷分配的录取指标有数目规定。为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各地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这王嗣宗其貌不扬,囊櫜萧然,又是孤身一人,未带僮仆,连代步的驴马也没有一匹,料来家境贫寒,并非出身世家豪族。他不在家乡汾州安心准备乡试,却提前到京师游学,无非是要投诗献文给名公巨卿,先求扬名于京师,混个脸熟,好在将来的会试中占到先机。<a id="fn13" href="#ft13"><sup>[13]</sup></a>这一招即世人所称的“行卷”,在唐宋士子中颇为流行,大才子白居易昔日也曾用过。当今声誉卓著的知制诰王祐也是靠这一招起家的,他年轻时在洛阳游学,投书给宰相桑维翰<a id="fn14" href="#ft14"><sup>[14]</sup></a>,桑维翰惊叹其文采华丽,击案赞赏,王祐由此名闻京师,顺利步入仕途。招儿固然是好招儿,但京师藏龙卧虎,高士如云,非文章才华杰出者不能走行卷之路,不然只会贻笑大方。这王嗣宗一张口便是“金殿题名”,可见对自己的才学极有信心且对进士头衔势在必得。
潘阆虽也自负诗文才学,却久有隐逸山林之心,不喜科举,对士子“行卷”、“通榜”<a id="fn15" href="#ft15"><sup>[15]</sup></a>之举更是轻视,闻言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寇准却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原来王丈<a id="fn16" href="#ft16"><sup>[16]</sup></a>是进京游学。想来王丈诗文华美锦绣,寇准不才,还请多多指教。”
王嗣宗见他年纪虽幼,却是言谈不俗,举止有大家气派,颇为惊奇,忙回礼道:“不敢当。”又问道,“寇小哥儿当真是关中人氏么?听你口音,倒似河北一带人氏。”寇准道:“王丈好耳力!寇准祖籍是华州下邽<a id="fn17" href="#ft17"><sup>[17]</sup></a>,不过因先父在外宦游,我自生下来便居住在大名府,还没有回过故乡,将来参加乡试,按律也得在大名府报名。”
王嗣宗见他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已有追求功名之心,志向当真不容小觑,好在对方年纪还小,断然赶不及与自己争锋,当即兴高采烈地道:“大名府好,人杰地灵,人才济济!当今知制诰王祐王相公籍贯家乡不正是在大名府么?”寇准道:“是,王祐王相公是大名莘县<a id="fn18" href="#ft18"><sup>[18]</sup></a>人氏。”
知制诰是唐宋时掌起草诏令的加衔。唐初时中书省有中书舍人一人,专掌草拟诏敕,称为知制诰。唐玄宗开元以后,时常以尚书省诸司郎中等官领其职,称为兼知制诰。唐中叶以后知制诰之职转入翰林学士院,翰林学士入院一年若加知制诰则掌内命起草机要文书,否则仅备顾问不作文书。宋朝沿袭唐制,但又略有不同,凡翰林学士入院皆加知制诰,起草内制文书;若以他官加知制诰衔,则仅起草外制文书而已。王祐在后晋时以文章俊秀闻名,不过一直只是担任地方县令,宋朝立国后才担任监察御史,不久后任知制诰,加集贤殿修撰,备受太祖皇帝赵匡胤宠信。名将符彦卿后周时封魏王,任大名尹、天雄军节度使,入宋后依旧率领重兵镇守大名府,以防契丹。他虽是赵匡胤弟赵光义的岳父,却也是后周恭帝柴宗训的祖父,加上他本人武艺出众、用兵如神,在军中威望很高,赵匡胤逐渐起了猜忌之心,特意派王祐到大名侦伺动静,令其务必取得不利符彦卿的证据,好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不料王祐到大名仔细调查一番后,以自己全家百口性命担保符彦卿没有异心,方才免去一场大祸事。但王祐本人却因为忤逆皇帝心意而失宠,被调到南方偏僻之地任知州,直到后来向朝廷奉上自己所编撰的二十卷《重定神农百草》<a id="fn19" href="#ft19"><sup>[19]</sup></a>,赵匡胤虽是武将出身,却酷好书籍文学,龙颜大悦之下,才召其回京师,重任知制诰一职。
王嗣宗道:“王相公可是本朝第一等的大才子,学问既高,人品也好,自从翰林学士陶谷死于南唐弄臣韩熙载所设的美人计后<a id="fn20" href="#ft20"><sup>[20]</sup></a>,朝中再无第二人能与他齐驾比肩。”言语中对王祐品学深为尊敬、钦佩。
王祐时任知制诰,才名满天下,很可能会被任命为下一任的知贡举,主持明年的会试。潘阆揣度王嗣宗此番进京,多半预备要向王祐行卷,忍不住插口道:“王祐的文章和为人都是不错的,可惜老来糊涂,编了一本错误百出的《重定神农百草》。”
王嗣宗愕然道:“错误百出?”潘阆道:“王祐以文章起家,对本草和医术从无涉猎,却非要不懂装懂充行家,编撰什么《神农百草》。我敢说,书中的大多药材他见都没有见过。”
王嗣宗闻言很是不悦,可他毕竟是读书人,在家乡也是文名远扬,若是当众与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后生小子争论,多少有失体面,眼见话不投机,便拱手道:“王某还要赶着进京去拜会王相公。二位小哥儿,我先行一步了。”
寇准却道:“此去京师已然不远,不如我们与王丈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王丈可别介意,潘大哥心直口快,但并无恶意,他虽然年轻,却是大名府有名的神医,适才品评《神农百草》疏漏,也是本性所致。”
王嗣宗这才知道潘阆原来也是有些本事之人,虽并未因此对其人有所好感,但见寇准举止进退有度,料来是名门之后,他本人在京师毫无根基,广交朋友总是一件有利前途的好事,便道:“原来如此。承蒙二位小哥不嫌弃,咱们这就结伴同行如何?”
寇准点点头,又道:“潘大哥,你这就唤飞鹰下来,我去牵马。”王嗣宗闻言大奇,举头仰望,问道:“原来天上的那只飞鹰是潘兄所养。”
潘阆很是得意,道:“它可不是普通的飞鹰,它的学名叫海东青,出自辽东女真部落,擅长抓捕各种水禽、小兽。”边说边将手指抿在唇边,打了声长长的唿哨。那飞鹰闻声立即回旋掉头,翩然朝博浪亭方向俯冲下来。王嗣宗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驯鹰,忍不住惊叹一声。
潘阆又道:“这海东青本身已是天下罕有,爪白者最为稀奇。天底下仅有两只,除了我这只俊鹘外,另一只在当今辽国契丹皇帝手中……”王嗣宗忽指着空中道:“呀,它飞走了!它怎么飞走了?”
潘阆抬头一看,果见自己心爱的海东青蓦然旋风羊角而上,直入云际。正不明所以间,它却又钻下云层,疾若闪电,直朝西北方向俯冲而去。
遥见那方向正有尘头升起,潘阆“哎哟”一声,心道:“该不会是有行商往京师贩卖猪羊,俊鹘随我一路南下,未曾捕猎过瘾,它见到道上有活禽路过,忍不住要小试身手?”慌忙奔到驰道上,穿梭人群,疾步往西北方赶去,意欲探明究竟。
却听见海东青一声急促的嘶鸣,又重新振翅腾入空中,两只箭矢如流星般擦着它的尾羽破空呼啸而上。
潘阆顿时明白前方有人在用弓箭射海东青,心下大急,又抿嘴唿哨一声,高声叫道:“俊鹘,快回来!”
那海东青受到飞箭的威胁,竟还是不肯飞回主人身边,只在上空箭力不及之处盘旋不止,似乎下面有什么令它难以割舍之物。
潘阆心道:“俊鹘这是怎么了?它可从来没有这样过。”眼见驰道上人多难以行快,索性斜插到沙地中,一口气跑上路边一个高高的沙丘——却见前方正有一大队行商停在道中,除了拉车的骡马之外,并无猪羊等活禽。商队前头有数名骑士勒马伫立,正对着空中指指点点地商议着什么。其中一名雪衣骑士手挽强弓,应该就是适才朝海东青发箭之人。潘阆见他又在扣箭上弦,情急之下,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喂,不能射!不能射!”
话音未落,却见驰道北边沼泽地的芦苇丛中钻出二十余名麻衣男子来,虽是素服扫墓者的打扮,却是用布包着脸,手执明晃晃的钢刀,如幽灵般悄然无声,朝行商的队伍摸去。此时此刻,无论是商队,还是驰道上其他的路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的海东青上,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危险正在临近。
潘阆及时停止了喊叫,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的场面——这两方人马都不简单,到底是什么来头的商人能有这么大的阵势,仅运货的太平车就有二十余辆;又是什么样的强盗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的开封府持刀劫货。
正紧要之时,忽有一骑自队伍后飞驰而来,枣红马上的一名灰衣男子头戴席帽,一边挥舞着长剑,一边高声大嚷着什么。众人闻声回首,见到那男子手持兵刃,均是蓦然色变。正弯弓搭箭欲朝海东青射击的雪衣骑士反应极快,略一侧身,即发出一箭,登时将那灰衣男子射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