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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惊扰到底还是将众人的视线从天上拉回了平地,商队中终于有人发现了来自北侧的威胁,连连出声示警。这时候,那些麻衣强盗距离队伍已不过几米之遥。
商队乍逢突袭伏击,虽事出意外,却是丝毫不乱,显是训练有素,早已见惯这种场面。有人扬声叫道:“有强盗,抄家伙!”
担任护卫的厮儿<a id="fn21" href="#ft21"><sup>[21]</sup></a>及车夫们各自变戏法般地掏出兵刃,跃下车马,上前迎战。邻近不相干的路人慌忙四散逃开,生怕刀剑无眼,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寇准和王嗣宗紧随潘阆赶到沙丘时,驰道上金刃交接声如暴风骤雨,激烈的厮杀正在紧锣密鼓地上演。寇准乍见之下,登时愣住,半晌才惊讶地问道:“呀,这……这是怎么回事?”
潘阆慢条斯理地答道:“似乎是一伙子强盗想要打劫一伙子商队。”寇准道:“啊,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然会有这等罔顾法纪的亡命之徒!”
正说话间,却见出行的扫墓者风闻前面有强盗劫道,立即争相掉头,争先恐后地往开封城的方向奔去。驰道上一片混乱,祭祀物品丢落得满地都是,纸马、楮钱随风飘散。昔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风吹旷野纸钱飞”之句,景象也不过如此。
其实并非开封人没有见过刀光剑影的场面,也并非这些路人格外胆小如鼠,居然连一点好奇看热闹的心思都没有,而是生怕受到强盗的牵累。自唐代灭亡,中原群雄争霸,政权更迭有如走马观花般频繁,战乱导致农作生产无法正常进行,死徙逃亡者极众,大量百姓失去土地,沦落为无所倚靠的游民,引发了严重、复杂的社会病象。宋朝立国十余年,不设法恢复前朝寓兵于农的办法,而是采用招募饥民当兵的办法来缓和矛盾。由于没有足够的农作人员,诸州县大量土地闲置荒芜,民生凋敝,盗匪横生。朝廷治标不治本,采取严刑峻法来杀一儆百,盗贼被捕获后无论轻重均要以极刑处死,即使意外获得恩赦也要刺配<a id="fn22" href="#ft22"><sup>[22]</sup></a>黥面后流放牢城<a id="fn23" href="#ft23"><sup>[23]</sup></a>服苦役,可谓生不如死。博浪沙距离京师不过三十里,强盗在这里明刀明枪地抢劫,官兵瞬息即到,一定会立即展开大搜捕。路人万一牵涉其中,被官府戴上个“通盗”的罪名,那可是有口难辩。加上朝廷素来鼓励告发,告发者可以得到被告发盗贼的全部家产作为奖赏,如果有仇家借机诬告,一样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的事可不止发生过一次。所以在开封府有个惯例,凡是一听到与盗贼有关的人和事,最好是立即躲得越远越好。
寇准不明情由,虽然年少,性情却是刚直尖锐,见路人们纷纷走避如风,不由得很是愤慨,道:“路见不平,理该拔刀相助。况且朝廷有律令明文规定,见到强盗及杀人不救助者要受杖刑处罚。想不到这些人一见到有事,比兔子溜得还快。潘大哥,我们快些下去帮忙!”
潘阆忙扯住他,道:“这事哪里轮得到你我出头?”寇准道:“你我可不能见危不救。”潘阆道:“不是见危不救。你可看清楚了,这些商人不是普通的商人,这些强盗也不是普通的强盗。”
寇准仔细一看,登时恍然大悟道:“这两边的人全是军人。”他生父寇湘为后晋开运二年科考状元,进士及第后一直在军队中担任记室<a id="fn24" href="#ft24"><sup>[24]</sup></a>。他幼年时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军营,对军中事物极是熟悉,此刻一见交手双方的身手,便立即认了出来。
王嗣宗一旁听见,着实难以相信,道:“汴京驻有数十万禁军,虽少不得有包藏祸心的不法之徒,但怎么也不可能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公然犯法。”寇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瞧这些人的身手,确实是军人无疑。尤其这些麻衣强盗,虽然手执兵刃,步法、招式却分明是官家所创的长拳。”
他口中所称的“官家”,即是指当今太祖皇帝赵匡胤。“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时人流行的对皇帝的称呼。赵匡胤未发迹之前已经习得一身好武艺,游走江湖,行侠仗义,曾留下千里送京娘<a id="fn25" href="#ft25"><sup>[25]</sup></a>的风流佳话,从军成为武官后又将自己生平所学结合战场实战格杀技巧编制成三十二式长拳拳法,用来训练麾下士卒。宋朝立国后,长拳因是开国皇帝所创,亦成为禁军军事训练的固定套路。
王嗣宗却连连摇头道:“会长拳的未必就是禁军。在本朝立国前,长拳就已经流入民间。听说十几年前少林寺住持福居禅师为振兴少林拳法,曾邀全国十八家武林高手入寺切磋技艺,长拳便是十八家之一,而且上场献技的并非军人,只是普通民间人士。后来,福居禅师综合诸家之长,汇编成《少林拳谱》,主要仍是以长拳套路为主。河东尚武成风,我家乡就有不少壮年男子习练长拳强身健体,我自己也曾经……”
一语未毕,已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商队中部的一辆马车里蓦然跃出一名黑衣少年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手持一杆银枪,上下翻飞,光影如雪,满地梨花,当者无不倒地。为首的强盗见对方突然惊现如此年轻武艺又如此厉害的人物,猜想那辆豪华精美的马车里面定然坐着目标人物,忙打个唿哨,指挥手下集中朝马车围去。
行商中亦有极精明的人物,当即意识到这些素服强盗并非真的强盗,他们的目标不是财物,而是马车中的人,忙高呼道:“护住马车!护住马车!”
强盗愈发肯定目标人物即在车中,拼死向马车突击攻去。然则商队的人数本就比强盗多出两倍有余,又多有武艺精强之辈,那使银枪的黑衣少年更是以一当十,来回驰击,勇悍无比,强盗伤者甚众,已明显处在下风,要接近马车难上加难。
为首强盗见一时难以得手,抬眼又瞥见东南方向尘土飞扬,也不知道是人群奔逃回京所致,还是已然有大批官兵赶来,略一踌躇,即高声呼叫道:“风紧,扯呼!”
恰在此时,一名强盗手中钢刀被挑飞,凑巧从白马身后划过。那马受惊,嘶鸣一声,拉着马车朝斜里奔去,数步后即奔入沙地,车轮一软,立时陷入沙砾中。白马吃力,顺势停了下来。马车中一人却因惯性滚落出来——却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胸前、大腿上均缠绕着厚厚的绷带,隐有血迹渗出,右臂捆扎着夹板,用布条挂在脖子间。他挣扎着翻过身,努力昂起头来,“呸呸”几口吐掉口中的沙土,叫道:“快救我!快救我!”声音有气无力,甚是微弱,显是身受重伤。
众强盗奉令如山,已然开始撤退,再无人理会马车及车内跌落的重伤男子。倒是那强盗首领奔出几步后又回过头来,凝视那男子不放,似不忍就此弃其离去,但最终还是举手一挥,决然率众突围退走。
一名车夫生怕强盗又回转头来,赶紧奔过来将马车赶回驰道,又将那受伤男子小心翼翼地抱回车中。
一名强盗正与银枪少年对敌,听到首领招呼撤退,匆忙舍弃敌人,转身意欲退入道旁的芦苇丛中。那银枪少年追上几步,将枪尖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大喝一声。强盗惊然回头时,黑衣少年挺枪直刺,刺穿其咽喉,又顺势挑起他身子五尺多高,再摔到地上。银枪抽出时,那人喉咙处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他口中“嚯嚯”有声,痛苦地抽搐了两下,这才气绝身亡,眼睛犹自睁得老大,流露出活生生的恐惧。其余强盗见状,无不心惊胆寒,怯意顿生,呆得一呆,争相往南面的沼泽地逃去。
银枪少年意气风发,乘胜追击,疾步赶上一名强盗,又将银枪搭上他肩头,正待如法炮制杀敌,有人大声叫道:“延朗,留下活口,好问清幕后主使。”
银枪少年应了一声,轻抬手腕,欲改刺那强盗肩头,忽觉得风声飒然,正有人从左面偷袭,忙侧身回肘挺枪抵挡。但对方来得好快,瞬间已感到刀风拂面,生生作疼,正以为无法幸免之时,一支羽箭破空呼啸而来,洞穿了那人右肩。延朗转头望去,原来是雪衣弓手及时射出一箭救了他性命,忙朝那弓手点头表示谢意,那弓手却只是冷漠地扭转脸去,并不理睬。
延朗挥枪打掉那中箭强盗首领手中的钢刀,将他挑翻在地,往他胸口、小腹各踹了两脚,令他再无反抗逃走之力,便要再去追击适才本已被他银枪搭住的强盗,忽又听得商队中有人高声呼叫道:“戒备!戒备!”
扭转头去,但见驰道上一大群脚夫正朝商队直奔过来——约摸三四十人,个个戴着席帽,褐衣短袍,脚穿多耳麻鞋,肩头挑着担子,服饰装扮跟民间最常见的脚夫并无分别。奇怪的是,这些人不断地蹦蹦跳跳,口中吆喝不止,仿若唱戏跳大神一般,情状甚是诡异。
待走得近些,方才看清那些脚夫都是赤手空拳,手中并无兵刃。担子的箩筐中不过装些纸马等祭祀用品,随着各人步伐有节奏地晃来荡去,看起来里面也没有装什么重物。
行商们刚刚击败强敌,也死伤损折了不少人手,一时不知道脚夫是什么来路,到底是友是敌,只凝神暗中戒备,并不主动出击。那群脚夫也似无敌意,仅仅是着了魔一般大呼小叫,接近商队时便自动避让,远远从驰道一边擦身而过。
那雪衣弓手见脚夫一边奔走一边自顾自地手舞足蹈,似是装扮成驱傩逐疫之神的方相,忍不住叫道:“喂,你们装神弄鬼地做什么?”声音娇嫩清脆,赫然是名女扮男装的年轻女郎。她见无人相应,冷笑一声,当即引弓搭箭,对准一名跳得最欢快的脚夫,忽听得父亲惊叫道:“雪梅,快些让开!太平车动了!”
名叫雪梅的女郎正勒马站在两辆太平车中间,闻声转头,这才发现拉着太平车的两排骡马居然不待驱赶便朝前赶去。这太平车是一种大辎车,有箱无盖,箱如勾栏而平,板壁前出两木,长二三尺许,驾车人在中间,两手扶捉鞭鞍驾之。一辆太平车可载重四五千斤,装满货物后需要二十余头骡马才能拉动,是以车子一动非同小可。雪梅不及思虑更多,匆匆收弓,策马让一旁。车夫们听见主人呼喝,慌忙舍弃追击麻衣强盗,各自跳回太平车上,却怎么也拢不住牲口。那套在二十余辆太平车前的骡马不知为何忽然一改适才刀光剑影中的淡定,都死命伸头往前走,口鼻呼哧着喷出白气,极是兴奋。
正不明所以然时,头顶上盘旋不止的海东青蓦地俯冲下来,自一辆太平车箱上掠过,双爪一探,轻巧地抓起一个布袋,旋即腾空飞去。车夫惊叫道:“飞鹰!飞鹰抓走了袋子!”
雪梅重新扣箭上弦,张弓如满月,臂指长空,正追击瞄准海东青之时,眼前忽然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一阵白色烟尘,气味刺激呛鼻。她自幼随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闻便知道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常用的生石灰,遇水即沸,一旦入眼,轻则视力大减,重则变成瞎子,顾不上再去射鹰,急忙回臂护住双眼。
刹那间,脚夫们停止蹦跳,有的从担子中掏出纸包朝商队扔去,有的打火点燃纸马连同担子抛上太平车。驰道上火焰四起,烟雾缭绕,粉末弥天,如一场大霜雪莅然降临,咫尺之内难辨人影。众人不得不用手遮住口、鼻等要害之处,有人猝不及防吸入几口石灰粉,更是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为首行商已然醒悟过来,这群装神弄鬼的脚夫跟适才的麻衣强盗一样不怀好意,急忙命道:“救火!护住马车!”话音未落,便听见金刃交接及连声惨叫。白影曈曈中,有脚夫跃上马车,推下车夫尸首,挽起缰绳,大声呵斥,竟是劫持了马车掉头往西。
银枪少年延朗听到车轴“轧轧”滚动之声,举袖掩面,正待赶过去追击,左脚蓦然一紧,低头望去,却是被适才那中箭的强盗首领抱住了脚。他一挣未能挣脱,便提枪欲朝对方背心刺下。平地里忽然伸出一柄钢刀,荡开了他的银枪。原来是适才险些丧命在延朗银枪下的麻衣强盗趁乱又折返了回来,适时救了同伴一命。延朗无意恋战,虚晃一枪,逼退那强盗,旋即抬起左脚,踢开中箭强盗,转身去追赶被劫走的马车。
只听见前面驰道上马蹄嘚嘚,尘土弥天,蒙蒙中似有无数兵马赶来。有人远远便大声报出了名号:“李员外<a id="fn26" href="#ft26"><sup>[26]</sup></a>不必惊慌,开封府程羽程判官率本府人马到了!”
那强盗听到商队大援已到,急忙弯腰扶起同伴,欲从原路逃走。中箭的正是强盗首领,伸手扯下早已经被冷汗打湿的面巾,气喘吁吁地道:“我受了伤,走不动路,你快走,不用管我。”
那强盗便依言放开他,稍一迟疑,即将钢刀刀尖对准他胸口,欲杀死他灭口,不令其活着落入对方之手。强盗首领一言不发,闭上了眼睛。那执刀强盗见他身受重伤,摇摇欲坠,想到他本可以逃脱,全是为了从黑衣少年银枪下营救自己才会中箭,再也不忍心下手,咬咬牙道:“你自行了断吧。”将钢刀塞到首领手中,转身疾步退入芦苇丛中。
强盗首领单刀拄地,努力站定,举目朝驰道望去——但见那些太平车的火并未烧起来,零星火苗也旋即被人扑灭,脚夫们四散奔逃,烟尘渐散;那武艺了得的银枪少年正率数骑人马往西追击马车,人强马精,瞬息便不见了踪影;东面大队官兵已经赶到,既有开封府的黑衣吏卒,也有身穿红色戎装的禁军士兵,正分成几队,散开包抄搜索。他知道今日非但大事难成且再也无法逃脱,虽心有不甘,却也难以挽回,仰天怒吼一声,挥刀一舞,刀光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他自己的脖颈中割去。
恍惚中,似乎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高琼!高琼!”微弱得仿佛母亲临终前的呢喃,又仿佛当日那少女仇恨的嚅语。她知道么,他其实是一直想死在她的刀下的。
刀锋瞬间触及肌肤,他清晰嗅到了死亡的滋味,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却是与前一次全然不同的感受。不甘心哪,他真是不甘心就此自刎而死,他宁可死在她的刀下。
就在他略微犹豫的一刹那,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支羽箭,正射在刀身上,“铛”的一声,火光迸射间,钢刀脱手飞出。他也被这一箭之力带得仰天跌倒,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骨头如散架一般,伤口处更是疼痛如裂,再无丝毫力气,动弹不了分毫。
却见一男一女飞骑奔近来,男人约摸四十来岁,气度从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女子甚是年轻,一身雪衣,面色阴冷如冰,正是那名叫雪梅的弓手,举箭对准高琼胸口,生怕他暴起反击。
中年男人翻身下马,插剑入鞘,仔细打量高琼一番,这才问道:“你可认得我?”高琼喘了几口气,道:“当然认得,你是汴京首富李稍。”
李稍点点头,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高琼甚是倨傲,冷冷道:“我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