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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道:“阿爹何必跟这种人多废话,将他绑起来直接交给官府拷问岂不更省事?”
李稍道:“嗯。”口中答应,却并不真的采纳女儿的建议,又俯身劝道:“年轻人,你可知道,开封府中有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专门用来对付顽固的盗贼。你一旦被官兵带进那里,就会受尽荼毒,生不如死,最后还是要吐实招供。你现在若是肯说实话,交待出是谁主使你的,我可以考虑为你说情,放你一马,你也不必多受皮肉之苦。”
高琼道:“能有什么主使?不过是我们兄弟最近手头紧,没有了酒钱,所以才打起了你这位开封首富的主意。”李稍道:“你不愿意说实话,也由得你。”转身见开封府判官程羽已赶将过来,便道:“程判官,你来得正好,此人就是适才持刀打劫的盗贼,似乎是首领人物。”不卑不亢,浑然没有寻常商人见到官员时的谦卑。
程羽字冲远,深州陆泽<a id="fn27" href="#ft27"><sup>[27]</sup></a>人氏,四十余岁年纪,浑身儒雅之气,一望便知其人是靠文章才华步入仕途的文官,只是其圆领大袖的绯色官服在这满目素色的寒食节日煞是扎眼。
宋朝制度,三品以上官员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开封府判官是从六品的官员,程羽本不够官品穿绯,只因顶头上司开封尹赵光义相当信任他,所以特别奏请太祖皇帝赐其绯色官服,称为“借绯”,这可是件极为荣耀的事。
程羽为人淳厚温和,虽官居开封府要职,却对李稍极是恭敬,拱手上前道:“本官奉命在陈桥驿班荆馆相候,听到有路人呼叫出了盗贼,这才匆匆赶来。还是来得迟了,倒教李员外和贵客受惊。”挥手命吏卒上前缚了高琼,先拖到一边看管。又问道:“贵客人在哪里?”
李稍道:“适才贵客的马车被贼人趁乱劫走,他气急之下亲自带人去追赶了。”
程羽闻言色变,忙招手叫过一同赶来的殿前司<a id="fn28" href="#ft28"><sup>[28]</sup></a>指挥使皇甫继明,请他速速率人往西赶去接应贵客。皇甫继明为人沉穆,也不多问,上马举手一挥,即领一队骑兵绝尘而去。
程羽这才走近李稍身前,刻意压低声音问道:“盗贼的目标不是财物,而是贵客本人,对么?”李稍道:“正是。”当即简略说了事情经过,又道:“所幸这一路南来,贵客想多看看风景,并没有乘坐马车,马车中装的是贵客的礼物。不过今日之事实在蹊跷,贵客一事本是机密,如何先后会有两批盗贼赶来截杀?”虽是反问,却多少带着些不满,隐有怀疑之意。
程羽听出几分弦外之音来,他莅事恪谨,不敢轻易回答,只踌躇道:“这个……怕是要仔细查过才能知道。”李稍道:“好在侥幸抓住了活口,程判官可以带回开封府好好拷问一番,兴许能问出幕后主使来。”程羽道:“是。”
李雪梅忽插口道:“程大官人<a id="fn29" href="#ft29"><sup>[29]</sup></a>,那边的三个人也是同谋,你快些派人去将他们捉住。”
程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东面的一座高丘上伫立着三名男子,正在俯瞰驰道。其中一名道袍男子衣袂飘飘,肩头上还立着一只奇特的飞鹰,颇似画中人物。
李雪梅遥指的正是潘阆、寇准和王嗣宗,他三人始终没有跟随惊散的人群离开博浪沙,也没有贸然赶来相助,只严密关注着商队的历遇——盗贼在开封府地界持刀拦截商队固然罕见,却远不如后来脚夫们撒石灰、烧担子、趁乱劫走马车离奇。而那群脚夫之前曾跟潘阆、寇准同时在博浪亭歇脚,其中一名操着蜀音的人还向二人解释过“去避来”的含义。
寇准道:“我就觉得这些脚夫有点不对劲儿,他们的担子明明很轻,却在博浪亭歇了很久,原来是居心叵测,在暗中等待伏击商队,只是料不到有人抢在他们前面先下了手。”
王嗣宗道:“你怎么知道先前的持刀盗贼跟脚夫是两伙人?”寇准道:“他们一前一后动手,目标都不是财物,而是那辆精美的马车。若是同时行事,胜算岂不更高?”
王嗣宗道:“可马车中的银枪少年明明已经跳出车外,为何两伙贼人还要死命争抢那辆马车?”寇准道:“听说开封城中多剧盗,时有人被当街劫走后索取赎金的事情发生。这商队如此声势,主人也定然非同小可,定是富贵无比的显赫人物,也许马车中坐着他的亲眷,劫持了她,岂不比夺取太平车上的财物要省力得多?”
马车中受伤男子跌落车外时,道上酣战正烈,人影闪动,尘土弥张,他们三人所站沙丘又距离甚远,因而并未看得分明,寇准只以为车上还有什么女眷。又见潘阆一直默然,问道:“潘大哥,你怎么看?”
潘阆道:“嗯,我们先下去跟主人打声招呼,再问个清楚。俊鹘吃了人家一袋子天鹅肉,我们好歹得给个交代。”原来海东青两次冒险俯冲太平车,不过是为车箱中的一袋天鹅肉干。
刚从高丘下来,便有数名军士飞骑赶将过来围住三人。领头的散指挥都知杜延进报了官职姓名,命道:“将他们几个拿下了!”王嗣宗愕然问道:“都知官人为何要拿我们?”杜延进道:“你们跟适才抢劫商队的盗贼是一伙,还想抵赖么?”
王嗣宗大呼冤枉,辩道:“我们三个一直站在这里,动也未动一步,如何能跟贼人一伙?”杜延进冷笑道:“若不是你们放出飞鹰,吸引了众人注意,贼人如何能轻易接近商队?”张手便欲去捉潘阆肩头的飞鹰,那俊鹘一张翅膀,箭一般窜入空中。
潘阆怒道:“若是惊吓了海东青,怕是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杜延进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东青。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敢强辩说跟贼人不是一伙么?”
寇准道:“谁是人证?物证又是什么?”杜延进道:“人证是李员外的大姐<a id="fn30" href="#ft30"><sup>[30]</sup></a>,物证就是这只海东青。”
潘阆道:“海东青如何成了物证?”杜延进道:“我倒问你,你这海东青是从哪里来的?”潘阆道:“是我向女真人买的。”杜延进斥道:“胡说!女真与中原并不相通,你肯定是契丹人的探子。”
原来海东青只出产在辽东的白山黑水间,素来是女真部落进贡辽国的珍贵贡品。女真在唐朝贞观年间曾与中原相通,派使者到长安拜见唐太宗李世民。不久后渤海国兴起,隔断了女真与唐朝的交通。五代时,契丹耶律阿保机灭掉了渤海国,后改名黄龙府,女真迁移到渤海故地,成为契丹的附庸。宋朝立国后,辽国在辽东通向中原的路上设置了三道栅栏,每栅驻守三千军士,以此来阻止女真与中原往来。
杜延进颇有见识,虽认定潘阆几人是契丹细作,但也知道那只海东青的非凡价值——官家酷爱狩猎,若能将它弄来献给皇帝,升官发财只在转眼之间。只是那海东青飞得实在太高,不过是天际一个极小的圆点,寻常弓弩望尘莫及,大概只有装备在东京城墙上号称能射千步的床子弩<a id="fn31" href="#ft31"><sup>[31]</sup></a>才能射到它。当即缓和颜色,道:“给敌国当细作,按律要处以极刑。若是你能将飞鹰唤下来交给我,我可以报称你们是辽国使者,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和同伴也不会就此枉送了性命。”
寇准很是不满,肃色道:“都知官人要拿我们几个,有凭有据,我们并不敢相抗。但官人身为禁军统领,为谋得海东青而刻意编造谎言,不但徇私枉法,且是知法犯法,犯下重罪。”杜延进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一本正经。我倒想看看回头你进了开封府,还有没有这般能说会道。来人,将这三个契丹细作绑了,带回去好好拷问。”
寇准忙道:“这件事跟王兄无干,他不过是个路人,我们才刚刚在博浪亭结识。”
杜延进哪里肯听,下令用绳索缚了寇准、潘阆、王嗣宗三人,牵了寇准、潘阆的马,一路拉扯着往商队而来。
一名被捆缚的灰衣男子正被带到程羽面前,大声抗议道:“明明是我出声呼叫,提醒你们旁边有贼人袭击商队,你们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射了我一箭,现今又诬陷我是贼人一伙。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那男子肩头尚插着一支羽箭,正是麻衣强盗偷袭时在商队后面驰马高声呼喊的人。李雪梅那箭并未射中要害,倒是他就此从马上摔下来,额头正好撞在一块圆石上,当即晕了过去,适才吏卒一一检视,发现他轻伤未死,又并非商队中人,便立即将他绑了起来。
程羽不明究竟,转头问道:“李员外,事情当真如他所言么?”李稍沉吟道:“这个……”李雪梅已然道:“真相未必如此。这个人当时手持利剑,策马向商队狂冲而来,我见他来意不善,这才射他下马。”那男子大怒道:“这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程羽道:“那好,本官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道:“张咏。”程羽道:“你来开封府做什么?”
张咏不及回答,李稍已抢过来问道:“你就是张咏张复之?”程羽更是惊奇,问道:“李员外认得他?”李稍道:“不认得。不过李某久仰张咏张郎大名,他可是名冠两河的大侠士<a id="fn32" href="#ft32"><sup>[32]</sup></a>,想不到这般年轻。”
程羽一听李稍用了“久仰”二字,忙命人解开张咏绑绳。李稍歉然道:“张郎,怪我等鲁莽,没问清楚就射了你一箭,得罪了。”
张咏为人本就豁达,见对方肯认错道歉,便不再计较,笑道:“这实在怪不得你们,当时情势危急,敌我难辨。好在令爱那一箭并未射中要害。”
李稍上前检视他伤口,箭伤确实不重,只是那箭深入肩头,并未穿透,要想取出箭头,须得用刀割开中箭处的皮肉,少不得要多遭一番罪了。忙向女儿连使眼色,示意她向张咏赔礼道歉,至少说几句软话。李雪梅只佯作不见,咬着嘴唇,别过脸去。李稍无奈,只得道:“我这就派人送张郎进城,延请名医为你取出羽箭,治疗伤势。”
杜延进正带领军士押着潘阆三人过来。寇准闻言道:“何必多此一举,这里就有一位现成的大夫。”
李稍见他不过是个少年,不大相信地问道:“你是大夫?”寇准道:“不是我,是我的同伴潘阆潘大哥,他是大名府有名的神医。”
程羽道:“你们三个都是来自大名府么?为何正好在盗贼将要出现的时候放出飞鹰抢掠李员外的财物?”寇准道:“不是……”杜延进忙插口道:“那不是普通的飞鹰,是辽东的海东青,这几个人一定是契丹的探子。”
李稍以极为奇怪的目光望了程羽一眼,程羽会意地点点头,道:“这三个人就交给本官来处置。杜都知,烦请你先将那些尸首和捕获的贼人送回开封府。”
程羽只是开封府地方官员,根本无权指挥中央禁军行事,但他的顶头上司却是开封尹赵光义——本朝皇帝最信任的亲弟弟,去年刚被封为晋王,成为本朝唯一的亲王,毫无疑问也是未来的皇帝<a id="fn33" href="#ft33"><sup>[33]</sup></a>——杜延进并不想就此离开,尤其不想听程羽这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命令,不过还是畏惧他是赵光义手下第一能人,颇不情愿地道:“那好,下官先行一步,这里就有劳程判官了。”
等杜延进走远,程羽才问道:“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寇准道:“寇准。”
程羽道:“你可是寇湘寇记室的长子?”寇准道:“正是。官人认得我先父么?”
程羽道:“当然认得,我也曾在大名军中为符相公担任文书。想不到寇记室的儿子竟这般大了!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有些面熟。”忙命解开三人绑绳。又问道:“你是为符相公的生辰而来,那只海东青就是生日贺礼,对么?”寇准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