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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阆道:“这个女子很有趣,我当时只是开玩笑的酒话,想不出她是个热心人,要珠子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既如此,我便将宝珠送给她吧。”正要叫人去找唐晓英来。张咏忙道:“不必了,她人肯定不在这里。”当即说了今日早晨唐晓英送酒菜来狱中、预备用毒酒毒死那契丹刺客高琼之事。
众人闻言无不惊诧。潘阆更是叹道:“唐晓英是为了被契丹刺客杀死的情郎复仇么?当真可敬可佩。”忙招手叫来正挂着果子兜售的小厮,问道:“你可认得唐晓英?”那小厮正是樊楼的熟脸呆子,道:“当然认得,她是樊楼的焌糟。适才开封府还来了不少官差寻她,英娘犯什么事了么?”
既有官差寻她,那么唐晓英当还没有被捕,张咏忙问她的住址。呆子道:“英娘和说书的丽娘一道住在楼后小窄巷里。”
张咏便要立即起身去寻。向敏中忙道:“张兄为何如此关心这个焌糟?”张咏道:“我跟那高琼一直关在一起,觉得唐晓英之事不是那么简单。我猜她本来是要来毒杀高琼的,可她不知道刺客竟然是她认识的人,所以第一眼就愣住了,到最后关头更是不忍心下手。”
潘阆道:“张兄说唐晓英认得那契丹刺客?”张咏点点头,道:“那高琼一闻酒气就能知道是樊楼的老酒,可见他经常来樊楼饮酒,说不定正是因此结识了唐晓英。”
寇准道:“可高琼是一路跟踪北汉使者来中原的契丹刺客啊。”潘阆沉声道:“你还不明白么?高琼可不一定是契丹刺客。”
寇准闻言呆住,只愣愣盯着潘阆,忽见他举手朝廊外指了指,转头望去,樊楼的主人李稍正领着一大群人穿过杏子树林,既有当日在博浪沙见过的使银枪的少年,也有在班荆馆有一面之缘的皇长子赵德昭、邢国公宋偓,均是便服打扮,侍从如云,往西楼而去。
张咏道:“我得去找到唐晓英,问个清楚明白。”向敏中道:“我们一起去。”
四人便一道往小窄巷而来,到巷口向人打听到唐晓英住处,来到巷中一处低矮的房子前。正要拍门,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名巡铺卒,低声道:“里面没有旁人,只有官差。几位公子还是快些走开,免得惹祸上身。”
张咏知道对方是追捕唐晓英的伏兵,忙问道:“住在这里的说书女庞丽华和她女儿到哪里去了?”巡铺卒道:“不知道。快些走开!”
张咏料想庞丽华母女多半已被开封府捕去拷问唐晓英下落,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悻悻离开。
重新回来樊楼时,楼前已经贴出了缉捕唐晓英的图形告示。张咏叹道:“英娘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躲去哪里。”向敏中道:“听说汴京城中有个神秘的鬼樊楼,专门窝藏罪犯,只要你出得起钱,就算犯了弥天大罪,它也能保你平安无事。”
这是寇准第二次听到“鬼樊楼”的名字,忙道:“之前唐晓英也曾跟我提过鬼樊楼,说是相国寺的长老威胁说书女庞丽华,她若不能按时还上长生库的债的话,就要以身抵债,被卖去鬼樊楼做娼妓。”
张咏道:“英娘正四处筹钱为丽娘还债,肯定是去不起鬼樊楼。不如等我吃饱,再去狱中问问高琼,或许能套出些消息。”
当下叫了满桌酒菜,吃得肚皮滚圆,正叫过焌糟结账时,那焌糟道:“雪梅娘子已经为郎君结过了。”张咏一愣,问道:“是李雪梅么?我怎么没有见到她?”焌糟笑道:“郎君眼中只有美酒,当然看不到雪梅娘子。娘子有话,请张郎明晚再来樊楼一趟。”
张咏奇道:“她找我有事么?为何不现在出来相见,说个明白?”潘阆一扯他衣袖,低声道:“你是傻子么?那位李家千金多半看上你啦。”张咏一愣,道:“什么?”见焌糟正微笑看着自己,只得应道:“是,雪梅娘子既有吩咐,张某当如约而来。”
出来天色已然发黑,向敏中心中惦记着老父亲,便先拱手告辞。张咏请潘阆和寇准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往浚仪县廨而来。正遇见李稍的心腹小厮阿图指挥人运着三方棺木,问道:“图哥儿是去县廨接回商队死者的尸首么?”阿图道:“正是。小的还没有恭喜张郎洗清冤情呢,郎君这是要去哪里?”张咏道:“跟你去同一个地方,我可得先走了。”
匆匆越过阿图,来到浚仪县廨,所幸县狱还没有落锁封门。却听见里面有人高声怒骂道:“快些杀了老子!不然终有一日,老子要叫你们好看!”似是那聂保的声音。
掌管监狱的典狱宋行正好出来,见到张咏,奇道:“你又来做什么?还没有蹲够大狱么?”张咏道:“我有要紧事要问高琼。我知道那些狱卒虐待高琼是受宋典狱指使,不过我也没有对旁人说过此事,因为典狱事出有因,恨的也不是高琼本人,而是契丹。”
宋行道:“噢,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咏道:“你姓宋,又一心要整死那契丹刺客,不难猜到仵作宋老公是你父亲。”宋行道:“不错,你也看到家父脸上的刺字了,我恨死这些契丹人了。”
张咏道:“可如果高琼不是契丹派来的刺客呢?”宋行道:“什么?他不是契丹派来的,又能是谁派来的?”张咏道:“这正是我现在要进去问清楚的,麻烦典狱行个方便。”
宋行微一沉吟,道:“那好,快些走!”命张咏交出随身宝剑给门边狱卒,匆忙领着他进来大狱。
却见那被定了死罪的聂保跪在狱厅正中央,双手反缚在木桩上。一名狱卒自后面抓住他头发,迫他仰面朝上。两名文笔匠正手持尖凿,分别往他脸颊上刺字,血流满面,刿目怵心。额头已然凿好“免斩”两个大字的创口,肉中揉搓了永不褪色的墨汁,伤口经火烧炙,虽不再流血,却在灯烛的映照下闪现出诡异的黑色,煞是扎眼。
张咏道:“聂保不是已经定了死罪么?为何还要用刺字来折辱他?”宋行道:“官家适才派人颁下圣旨,赦免聂保死罪,不过要杖脊二十,黥面后入军籍,充军为禁军兵卒,专门负责守卫城门。”
张咏大奇,心道:“官家如此判处,到底是特别的恩赦,还是更重的惩罚?”愈发觉得天威难测。
聂保努力扭动着身子,显是视脸上刺字为奇耻大辱,却始终避不开文笔匠不断戳下来的无情针刺。
进来牢房时,又是另外一幅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高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压着一个大土囊,正大力挣扎,却被四名狱卒分别抓住了手脚,丝毫不能反抗。
宋行喝道:“放了他。”
狱卒不知道上司如何又改变了主意,慌忙上前搬开土囊。高琼猛呼吸了几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咏忙上前扶起他,让他靠墙坐下,使了个眼色,宋行会意,便领着狱卒退了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高琼才调匀气息,低声道:“多谢。”张咏道:“你不必谢我,是我认出了你肩头的刺青,指证你为契丹刺客,才害得你多吃了这么多苦,适才还险些送命,这都是我的错。”
高琼不解地道:“此话怎讲?”张咏道:“宋典狱恨的是契丹国人,你并不是契丹派来的刺客,全怪我错认。”高琼哼了一声,推开他双手,道:“你走吧,我跟你再无话可说。”
张咏道:“我知道你不会吐露半点跟你身份有关的口风。不过我今晚来找你,不是为了查验你的真实身份,而是为了唐晓英。”
高琼道:“她怎么了?”张咏道:“你果然认得她。”高琼道:“不认得。”张咏道:“那么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今日早晨她来狱中杀你时,我可只叫了她英娘。”
高琼难以否认,只得低声问道:“她有没有被捕?”张咏道:“暂时还没有。”高琼恳求道:“求你不要牵连她进来。”张咏道:“她不是要杀你么?为何你反过来还要维护她?”
高琼道:“我……”一时难以说清。他跟张咏一起被关几日,深知对方侠义热肠,吃软不吃硬,爬起来跪下道:“张兄,我求你,求你救救唐晓英,她眼下命在旦夕。”
张咏大感意外,道:“起来。你和唐晓英到底是什么关系?快些起来。”高琼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张咏上前拉他,居然拉也拉不动,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琼这才重新坐好,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能说的事。我确实认识唐晓英,狱卒说她来害我是为了在博浪沙被杀的情郎复仇,决计不是这样,她一直跟说书女庞丽华住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情郎。一定是有人逼迫她来毒死刺客灭口,只不过那些人料不到她竟会认识我。”
张咏道:“那么你当时对唐晓英说的‘你最终还是知道了’是什么意思?”高琼道:“我原以为英娘是为了别的事,是她自己要来杀我,后来她跑掉,又听到狱卒议论她为情郎之类的话,我才逐渐回过神来。”
张咏道:“到底什么人要杀你灭口?你必须得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救英娘。”高琼道:“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应该是我的同伴。”张咏道:“你同伴?”
高琼点点头,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还是些微显示出一丝黯然情绪来。他经受了种种酷刑和非人折磨,到了实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不惜在公堂上撞柱自杀,就是生怕自己失口吐露出同伴的下落。而那些逃脱在外的同伴却并不放心他,千方百计地要除掉他灭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换做谁,心里也不好受。
张咏不便再多说什么,道:“眼下英娘被官府通缉,她家里也有官差埋伏,她自然已经躲了起来。你可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高琼道:“不,她没有躲起来。既然是有人要她杀我,无论事成与不成,那些人都会杀她灭口,她一定是被……”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县廨东北的厢房失火了!”
张咏道:“东北的厢房,那不就是敛尸房所在之处么?”转头见高琼正饶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蓦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冲出牢房,叫道:“宋典狱,你快些带人去救火,有人要烧掉尸体,毁灭证据。”却是不见宋行人影。
正值长假,县廨中只有极少数值班的差役,人数最多之处就数大狱了。狱卒群龙无首,狱中又押有重犯,不敢轻易出去,只慌作一团。张咏喊了两声,无人理睬,只得自己冲出来。
却见开封首富李稍的心腹小厮阿图正站在县廨门前,一边高呼救火,一边指挥运送棺木的脚夫进去扑火。
在唐代,路人望火不救是犯罪行为,要处以严刑。宋代却完全不一样,救火由专业军士担任,责任不在百姓。开封的城市建设也相当完善,坊巷每三百步就有军巡铺屋一所,里面驻铺兵五人,负责巡警。主要街道街角处砌有高高的望火楼,楼上日夜有人守望。望火楼下的官屋中屯驻着百余名禁军,备有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的救火设施。一旦有火起,负责内城巡检的侍卫司马军骑快马奔走相告失火位置,救火军士便会闻风而至。
张咏才刚刚来到敛尸房前,救火的禁军便已经赶到。张咏忙道:“请将军下令先救里面的尸首出来。”
那都军头哪里理会,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指挥军士就近汲水救火。所幸浚仪县廨中就有两口井,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敛尸房烧塌了半边,已经损毁不能再用。果如张咏所料,三具强盗的尸首是起火点,已然烧成焦炭。倒是阿图指挥及时,早已经将自己方的三具尸首抢了出来。
张咏见阿图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心念一动,上前问道:“这三人中哪位是唐晓英的情郎?”阿图道:“什么?”
张咏道:“图哥儿不是说唐晓英是为死去的情郎复仇才去狱中毒杀高琼的么?”阿图道:“噢,这个就是。”
张咏见那人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子,骨瘦如柴,也不动声色,只道:“嗯,我知道了。”
他又重新回来狱中。狱卒们还在狱门前探头探脑地翘望,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东京虽然有专门灭火的禁军,可毕竟都是靠手工用木桶汲水,像东京这样人烟稠密的城市,稍微不慎,一堆小火就会引起大面积的蔓延,造成一场大灾难。直到听张咏说火已经被禁军扑灭,众人才放下心来。
张咏径直来到最里间的大牢,却不由得吃了一惊,高琼人已经不见了,限制他走动的颈钳不知道被什么人打开,空荡荡地挂在墙壁的铁环上晃来晃去。最令人吃惊的是,墙壁中间不知如何破了一个圆形大洞,洞口边缘光滑齐整,似是利刃划开,大小刚好能容一人俯身爬过。
愣了一下,张咏才反应过来高琼已经越狱逃走了,急忙冲进牢房,从墙上的破洞中钻了过去。却是另外一间屋子,摆放有桌椅、床榻、文墨等物,看起来倒似一间简陋书房。只是房屋中央的地上塌陷了一大块,露出一个大洞来,典狱宋行正歪倒在洞边。
张咏忙上前扶起他,叫道:“宋典狱!宋典狱!”
宋行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望,“啊”了一声,忙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张咏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地上的大洞又是怎么回事?”
数名狱卒闻声进来。宋行命道:“刚才有人挖地道救走了刺客高琼,快派人出去向巡铺卒示警,请马军都巡检立即封锁街道,搜捕逃犯。你们两个,从这地道追出去,看看出口在什么地方。”
那两名狱卒见地洞中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多浅,不由得面面相觑,都不敢动。
张咏自告奋勇地道:“我来打头阵。”宋行道:“你哪里能走?你一来到这里,县廨失火,重犯逃狱,你可脱不了干系!”张咏大叫冤枉,道:“这纯粹是巧合,我跟今晚的事一点干系也没有。”
宋行冷笑道:“没有干系?我在这边亲耳听见你跟那刺客高琼称兄道弟,他还向你下跪,求你去救唐晓英,你也答应了他。”
张咏这才会意这间屋子是专门用来监视隔壁牢房的。那牢房三面一尺见方的条石砌就,一面是拇指粗的铁栅栏,就连地面也铺了厚厚的青砖,可谓坚固无比,唯有中间一块墙面是薄木板做成的假墙,以方便监视者偷听犯人谈话。他之前是被刻意与高琼关在一起,一切言谈对话均被人听去。他今日被判无罪释放,牢房中只剩了高琼一人,负责监视的人相应就撤了,适才宋行却暗中走来这里偷听。不想早有人预谋在今夜劫狱,挖好的地道正通往这间屋子。敛尸房起火后,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营救者趁机打穿地面,打晕宋行,再洞穿那块木板墙壁,用利刃斩断锁高琼的铁链,将他从地道救走。眼下三名刺客尸首已毁,面貌无法辨认,生擒的刺客也被救走,再无任何足以追踪背后主使人的实证,不得不由人佩服策划并主持了今晚一切的人。
张咏辩解道:“适才典狱被人打晕,我若是跟高琼一伙儿,就不会唤醒典狱,早自己悄悄从地洞中逃走了。”
浚仪县狱出了重犯被劫走的大事,宋行势必丢官免职,处罚重些还要刺配牢城,正想找张咏做替罪羊,将所有事推到他头上,或许能免除刺配流放的命运。又听他揭穿自己被劫狱者打晕一事,心中更怒,连声道:“快些拿重铐来锁住他,别让他跑了。立即押他去开封府,听候发落。”
当下不由分说锁了张咏手脚,推入囚车站定,用枷束住脖颈,连同另一重犯聂保一道押往开封府。
开封府在浚仪街西北,与大相国寺隔御街相对,距离浚仪县廨并不远。这里原是唐代汴州州治所在地,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官署,号称“南衙”,掌管府内十六县、二十四镇之赋税、狱讼、巡警等,因地处京畿要地,权力极重。除官员之外,仅吏员就有六百人,机构庞大,每日要处理的公事如黄河之水,源源不断,以至官印磨损得极快,每年都需更换一次。时人评论唐代官印印文精细如丝发,宋代官印印文则粗如暴筋,尤以开封府最粗,如此粗壮的官印,都需要一年一换,可见事务繁剧的地步。
开封府的最高长官为开封尹,号称“判南衙”,当今开封尹正是晋王赵光义。而开封尹还不止是京师最高行政长官这么简单,五代旧制,储君即位前一般都先担任开封尹之职,晋王又是本朝唯一的亲王,地位更是非同一般。每每出入府衙时,羽仪散从,粲然如画,所以京师人常常叹道:“好一条软绣天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