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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准也道:“从时间上推算也说得过去,宋科刚刚举证,向大哥和潘大哥就带着凶手回来浚仪县廨了。”
向敏中道:“还有刘昌之女刘念一案,若不是她机智呼救,就跟英娘一道被带去了鬼樊楼。刘念被绑显然是针对刘昌本人,他昨日凑巧去浚仪县狱盘问狱卒,还拘禁了宋科的儿子宋行宋典狱,意图严刑拷打。结果当晚刘念就被人绑走,这决计不是巧合。”
张咏却是难以相信,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只是你们三个的推测而已。”向敏中道:“宋科于张兄有恩,张兄不愿意怀疑他,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这画上头领的线索就由我来追查,张兄不必再理会。”
张咏赌气道:“那正好,我这就去逮欧阳赞。”向敏中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图谋。不如请张兄辛苦一趟进宫,先将详细经过报给官家知道,听官家断处。”张咏思索一番,道:“也好。”
潘阆奇道:“你们又见过官家了?”向敏中道:“嗯,昨晚樊楼又出了一件案子,官家特赐铜符,命我二人查清楚。”拿起那张头领的画像看了一下,道:“潘兄,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当即密语一番,与潘阆出来寻到坊正王仓,三人一道来求见被软禁在汴阳坊中的南唐使者李从善。
李从善虽是南唐国主李煜亲弟,贵为郑王,如今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被扣人质,跟阶下囚无异。闻听坊正到来,立即迎下阶来,问道:“王老公可有寻到我从人的下落?”王仓道:“还没有。这二位官人正是为此事而来。大王放心,他们是小侄的朋友,并不是官府的人,只想帮上忙。”李从善道:“甚好。”
向敏中便请李从善细细描述两名失踪随从的相貌,由潘阆绘出画像来。再到开封府问明宋科住址,寻到他家,问道:“当日博浪沙被杀强盗的尸首送到浚仪县后,老公当验过他们的尸首了?”宋科道:“当然。”
向敏中便将两名随从画像取出来,问道:“内中可有这两人?”宋科仔细看过一番,道:“有。向郎从哪里得来的画像?”向敏中道:“这是潘兄画的。”宋科道:“不错,这两人就是其中的两名强盗。”
向敏中忙道谢告辞。潘阆道:“向兄如何不将那头领画像拿给宋科看?莫非向兄不愿意打草惊蛇?”向敏中道:“正是。这鬼樊楼危害不小,我们要找到其楼位置,非得要着落在宋科身上。放心,我已经请开封府派人监视他。走,我们去开封府找程判官,告诉他博浪沙的刺客是南唐所派,请他立即派人拘捕李从善及其随从拷问其余同党下落,这样昨晚樊知古一案的凶手也能找到了。”
潘阆道:“向兄认定刺客是南唐所派?”向敏中道:“难道不是么?两名死者是李从善的随从,这可是铁证。他虽然派人烧毁了尸首,可有宋科作证,还有当日运尸首回来开封的吏卒和禁军军士作旁证,他难以否认,万难逃罪。”
潘阆冷笑道:“亏得向兄是个精细人,你可上大当了!”向敏中道:“什么大当?”潘阆道:“当日博浪沙血战,我和寇准还有王嗣宗都站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刺客有二十余名,怎么可能偏偏死的就是这两人?这两人既是李从善的心腹随从,当是首领才对,怎么可能同时死在格杀中?”
向敏中“啊”了一声,忙回头来找宋科,道:“老公请再好好想想,那三名强盗是怎么死的?”宋科莫名其妙道:“能是怎么死的?都是被刀或是利刃杀死的。”
向敏中道:“噢,我的意思是造成他们致命的伤口是什么样的?”宋科道:“有两人是背后中刀,一人是胸前中刀。就是郎君画像这两人,都是背后中刀。”
潘阆道:“刀口可是一道大口子?”宋科摇头道:“不是大口子,很窄的一条刀缝,应该是直手捅入,一刀致命。”
背后中刀,当是在近身搏斗时后背露出破绽,或是不敌对手转身奔逃时,为敌人趁隙而入。但无论哪种情况,举刀砍劈后背都是最有效的致命招式。这二人伤口不符合任一种情况,身上又无防御伤口,应该是被人从容从背后捅死,他们当时必然已被人制服或是绑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若是进一步深入调查,相信能从当日在场的人口中得知尸首一定是在芦苇丛中发现的。既如此,就能肯定是有人要利用二人是李从善随从的身份将刺杀事件嫁祸南唐了。
之前被活捉的刺客高琼招供是受契丹指使,已由种种蛛丝马迹被张咏识破。若不是张咏认出了他肩头高氏刺青,他大概会直接招认受南唐指使,之所以供认幕后使者是契丹,不过是顺势而为,更容易取信审问官员,因为他早知道浚仪县敛尸房中有两具尸首是南唐郑王李从善的随从,事情早晚还是要落到南唐头上。可惜偏偏敛尸房失火,烧掉了尸首,失去了引向南唐的关键证据。高琼若没有被人救走,下面就该改口招供是南唐所派。
照此推测,刺客既不是契丹指使,又不是辽国所派,当然更不可能是北汉自己人,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大宋,高琼是宋人,是大宋朝廷派出的刺客。这可是一个相当可惊可怖的结论,令明白究竟的向敏中和潘阆都不敢张口说出来。
离开宋科家老远,潘阆才道:“原来朝廷真正要用兵的是南唐。”向敏中道:“嗯。”
二人都知道嫁祸南唐不为别的,只是要为大宋找一个出兵的借口。近年来南唐俯首称臣不断用财物谄媚讨好大宋,极尽谦卑之能事,要出师讨伐这样一个服服帖帖的臣子,还真有些抹不开情面。只是,这一招未免有些太不光明正大了。万一被北汉发现真相,媾和就此泡汤,说不定两国还要兵戎相见。
向敏中心中却还是有些疑惑,暗道:“到底是谁在浚仪县放火?他烧毁三具尸首,自然是为了保护南唐,他也一定是南唐一方的人。原以为放火和劫狱是同一伙人所为,现在看来只是巧合。又是谁救走了高琼?若是朝廷派人救他,可他一直将我们视线引在契丹上,还没有牵连出南唐来,他还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救他岂不是太仓促草率了?即使在意高琼,以朝廷的能力,将来有大把的机会能从容救他出来,譬如转押途中、行刑场上,甚至偷梁换柱也并非不可能,何须费人费力挖地道呢?一定还有另一方势力,而且在高琼身上有重大图谋,才会冒这么大风险。呀,该不会是南唐已然觉察到博浪沙行刺是大宋嫁祸南唐的阴谋,所以决意弄清缘由,一边派人放火毁灭证据,一边挖地道救走了高琼,然后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出事实真相?”重新思索一遍,感到这才是所有疑点的合理解释。忙道:“潘兄,我们须得立即进宫,将所有事情禀告官家。”
潘阆道:“你是去禀告官家,还是去质问官家,想死么?”向敏中道:“我知道我们该绝口不提这件案子。可如果是南唐劫走了高琼,他们一定会将真相告知北汉使者的,如此一来,南、北均对大宋不利,后果难以预料。”
潘阆道:“不行,这件事事关重大,须得与寇准、张咏商议后再做决定。你该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掉脑袋的事,万一官家决意杀你灭口,我、寇准、张咏也活不过明天。”
向敏中回忆自己两度与皇帝相遇,先后赐给信物和铜符,显是对自己十分信任,不由得摇头道:“官家是忠厚长者,我不信他会这么做。”潘阆道:“哈,忠厚长者能得天下么?后周君臣还不信他会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呢,天下人还不信他会害死誓言不加害的柴宗训呢。”
向敏中知道潘阆是指后周最后一任皇帝柴宗训的暴毙。柴宗训被迫禅位给赵匡胤后,取消尊号,改称郑王,先居住在天清寺,后被迁往房州<a id="fn4" href="#ft4"><sup>[4]</sup></a>软禁,房州知州则是赵匡胤心腹辛文悦,十余年如一日,从不调任。去年柴宗训蓦然去世,年仅二十岁,辛文悦称其是病死,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为皇帝除去一块“心病”。因为就在同月,为大将潘美收养的柴宗训之弟柴熙谨也莫名“病死”。这样,后周世宗柴宗后人除了早不知所终的第五子柴熙让外,就只剩了第七子柴熙诲。当初赵匡胤登基时已授意手下杀死柴熙谨、柴熙诲兄弟,是后周开国上将军卢琰拼死谏阻,道:“尧舜授受不废丹朱、商均,今陛下受周禅,怎得不存活其后人?”赵匡胤环顾诸将,大多赞成斩草除根,只有大将潘美以手捏殿柱,垂头不语。赵匡胤便特意问他道:“你也认为不能杀这两个孩子吗?”潘美道:“臣岂敢认为不能?只不过感到于理不合。”赵匡胤这才收回成命,由潘美收养了柴熙谨、卢琰收养了柴熙诲。但不久后卢琰即留下一封书信给新皇帝,表示自己是后周重臣,义不臣宋,带着柴熙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京师历来是朝野是非、流言闲话最多之地,尤其是像柴宗训这类废帝的命运更是引人瞩目,说法极多。一种说法是有人持假玉玺、假公文到房州,意图营救柴宗训,结果被知州辛文悦识破,大宋官家为翦除后患,不得不痛下杀手。据说柴宗训临死前高叫道:“我死之日,当是柴氏复仇之时。”此话经武当道士之口传出,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向敏中在汴京长大,早有耳闻,虽惊奇潘阆不大尊敬官家的口气,却也只是冷然不语,半晌才道:“潘兄说得不错,这件事太过重大,不该由我一个人来决定,咱们这就回去汴阳坊,与寇准、张咏一道商议。”
潘阆道:“还有一件事,我越想越是可疑,那就是昨晚樊知古在樊楼遇刺一案,这件事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
向敏中道:“此话怎讲?”潘阆道:“樊知古是南唐叛民……不好意思,我不该用叛民的字眼,他北上大宋也算是弃暗投明了。不过他一旦被杀,南唐肯定是首要嫌疑犯。博浪沙的案子动静已经足够大,连官家都惊动了,又有那么多人为的假证据,如南唐郑王随从的尸首等等,追查到南唐身上是早晚的事。当此节骨眼儿,南唐正该避之不及,全力摆脱嫌疑,怎么可能还派人去行刺樊知古?这不是有意引火烧身么?”
向敏中幡然醒悟,道:“潘兄说得极有道理。高琼越狱、刺客尸首被焚毁后,没有了能将南唐和博浪杀行刺一案联系起来的实证,所以又有人刻意行刺樊知古,将大伙儿的视线往南唐一方引去。”潘阆道:“不错,一定是朝廷……不,我还是改口说高琼的同党好了,行刺樊知古的一定就是高琼的同党。”
向敏中道:“可官家为何又命我和张咏暗中调查樊知古一案呢?官家甚至认为樊知古遇刺跟王彦升一案有关联。若果真是朝廷所为,令开封府公然出面调查岂不是更好?”潘阆道:“这才正是官家的高明之处。若是由官署公然调查,南唐深知自己嫌疑最大,惶恐难安,又无力辩解,这件事将成为大宋讨伐南唐的借口,少不得要做些军事上的准备,那么宋军南下时就多了一分阻力。可是不派人调查,又不能安抚樊知古。凑巧你向兄连破王全斌自杀案、王彦升中毒案,已是声名鹊起,官家让你出来调查,装装样子,对樊知古也是一个交代。”
向敏中亦觉有理,心道:“莫非官家信不过我,料想我不可能查到真相?也是,若不是潘阆当日凑巧在博浪沙目睹行刺经过,人又机智,我又怎会想到向仵作宋科查验死亡刺客伤口、从而追查到朝廷头上?寇准刚直,张咏忠义,更不会往朝廷头上怀疑。这件事全亏潘阆提醒。”
潘阆忽捧着肚子叫道:“忙碌了大半天,实在是太饿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如何?”向敏中道:“好。这一带饭馆、酒肆甚多,潘兄想吃点什么?”
原来汴京会聚天下俊杰,饮食风格也多样化。开封的菜系大致分为北食、南食、川饭三类,北食多酸,南食多盐,川饭多辣,而东京城市人食淡,四周村落则好食甘,正是不同地域不同口味的体现。
潘阆听说,忙笑道:“川饭,川饭好,顶好是最地道的川饭馆子。”
二人遂寻来相国寺桥边码头的一家名叫“锦江春”的川饭馆。名字虽然光鲜亮堂,饭堂也足够大,却充满一股污秽阴暗之气,很多麻袋随意堆在角落里,随着人来人往的匆匆脚步,斑驳陆离的墙面上不时浮起一阵尘土来。
向敏中忙解释道:“别看这家馆子污浊不堪,却是蜀人开的,川饭最地道,价格也便宜,大凡来京师的蜀人,吃不惯中州饭食,都要来这里。”
潘阆往饭馆里一看,果见馆子里食客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是操着蜀音的行商、脚夫等,有密密交谈的,有高声叫嚷的,酒气中夹杂着一股汗味,好不热闹。
向敏中又道:“相国寺桥太过低平,无法让舟船通过,这里的码头是汴河西进东京的最后一站,因而纤夫、脚夫之类的格外多,不过潘兄既指名要吃最地道的川饭,少不得要将就点。”潘阆笑道:“好极了,要的就是种市井味道。”
二人往靠近门边的一张空桌坐下,叫了好几遍,才有伙计上来招呼,向敏中遂请潘阆点了几样菜。伙计道:“今日人多不说,店里最好的两名厨子又被召进大内皇宫了,客官怕是要多等一会儿。”
潘阆大奇,道:“锦江春竟有这样的名气,连皇宫都要征用你们的厨子?”伙计道:“也不全是啦,不过是小店川饭做得地道,宫里的花蕊夫人爱吃家乡饭菜,所以常常会派人来小店买酒菜回宫。不过只有花蕊夫人要在宫中置办宴席的时候,才会临时召厨子进宫做菜。”
伙计口中的花蕊夫人,即后蜀国主孟昶宠妃费氏——冰肌玉骨,艳绝尘寰,又精通诗词,才貌兼备,是天下有名的美人。大宋灭后蜀后,孟昶与花蕊夫人都被俘虏,押送到汴京朝见太祖皇帝。献俘当日,京师官民倾城而出,人山人海,挤满御街两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花蕊夫人身上。虽然她只穿着代表囚犯身份的贴身白衣,不施脂粉,但绝世的容貌仍然深深震撼了众人,尤其那份亡国的哀戚,那份被千百万民众围观的屈辱,更为她平添了一种令人心动的楚楚风致。她的眼睛那么明净澄澈,如一潭湖水,照亮了整个开封。她又是那么迷离脆弱,似一朵小花,不得不以纤弱的身躯来承担风风雨雨。无数人称赞她的千娇百媚,无数人关心她未来的命运,更有无数人望美人而兴叹。宣德门献俘后,大宋官家赵匡胤当场赦免孟昶死罪,封其为秦国公,其妃费氏为秦国夫人。然而七天后,孟昶暴死,花蕊夫人被接入大内,由亡国之妃摇身变为官家的新宠,由此引来无数热议。第二任皇后王氏死后,赵匡胤甚至一度要立花蕊夫人为皇后,还是宰相赵普以“亡国之物不祥”为由加以劝阻才罢休,另选邢国公宋偓之长女宋氏进宫,立为皇后。
潘阆听说,不由得很是感慨,道:“后蜀灭亡九年,花蕊夫人进宫也有九年,她仍然念念不忘家乡风味,想来是个十分恋旧的女子了。”
等了好大一会儿,饭菜才陆陆续续端上来,辣得二人嘘声连连,满头大汗。吃完饭出来饭馆时,竟发现衣衫已全部湿透了。
向、潘二人回来汴阳坊,张咏已经回来,甚是沮丧,告知二人道:“官家亲口告知,欧阳赞决计动不得,谕令我们几个不得再追查王彦升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