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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绛冷冷道:『大逆不道不是我,正是你们赵氏兄弟。什么点检做天子,不过是家父当日为有意陷害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故意散布的流言。若果真是承天应命,你大哥为何要在登基后杀了称天象该当赵氏做天子的苗训?又为何要尽捕天下精通天文术数之人,或关或杀?分明是怕他们再去对旁人称该当某某做天子。』

都亭驿中毒的使者及随从大多数被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还是有两人因体弱毒深而死去。这件集体中毒的案子极大地震撼了皇帝,赵匡胤亲下谕令,必须彻底追查清楚,案子仍然按惯例发交开封府,但却多派了两位堂官。程羽被点名负责问案,因未能捕获宋行,只得立即带其父宋科上公堂讯问。

程羽道:“老宋,你也是开封府的老公门,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宋科道:“小人能不知道么?今日坐堂的堂官除了程判官,还多了两位将军。”他指的是坐在一旁听案的殿前司指挥使皇甫继明和侍禁田重。

程羽道:“二位将军是奉旨跟开封府一道办案。宋科,快说你儿子宋行人去了哪里?”宋科道:“小儿昨日被人叫出门,再也未回来过,小人实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捕小人的官差说他昨夜勾结鬼樊楼的人拐卖妇女,小人从未听过。”

程羽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本官知道你父子一向仇恨契丹人,你可知道宋行下毒毒害辽国、北汉使者一事?”

宋科一直以为程羽问的是跟关于拐卖妇女的案子,至此方才知道驿馆使者中毒一事,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问道:“那些人都死了么?”他这般回答,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羽重重一拍桌子,道:“果然你也知情。可有旁人指使你这么做?”

宋科摇摇头,道:“既然程判官早知道我父子深恨契丹人,又何来旁人指使?”程羽道:“那么你儿子眼下藏在何处?”宋科道:“小的实在不知。”

一旁田重道:“宋氏父子不过是小小的官吏,如何敢对使者投毒,幕后定有主使,须得立即动刑拷问清楚才是。”

开封府大堂坐着两名皇帝心腹大将监督问案,这是前所未有之事,程羽早备受压力,听田重明言,只得命人取出刑具,将宋科双腿夹上,喝道:“田侍禁的话你也听见了,快些交代是谁指使你们父子这么做的?”见宋科不答,便要抽出竹签下令用刑。

张咏跟同伴站在一旁,见状忙挺身而出,道:“且慢。宋科年事已高,用大刑多半捱不过去。”田重道:“这老汉狡诈透顶,不用大刑如何肯招供?”

张咏道:“即使宋科事先知情,可是被人叫走的是宋行,下毒的也是他,他才是破案的关键人物。眼下最要紧的是捕到宋行,在这里拷问宋科又有何用?”田重道:“不拷问如何能知道宋行下落?”

张咏道:“宋行生在开封,长在开封,与契丹人并无恩怨。他之所以恨契丹人全是因为其父宋科当年深受契丹人侮辱,脸上刺下了这样的大字,终身不能摆脱羞辱,由此可见宋行是个大大的孝子。何不给他一个机会?派人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告知若他肯来开封府自首,就赦免他父亲的罪行。”

田重冷笑道:“这如何使得?宋科也是谋划者、知情者,仅此一条,他就是死罪。”寇准忽然插口道:“侍禁,你的话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若宋科是谋划者,那么就没有什么人指使他。实际上,我看宋科也未必是知情者,不然他不会一开始就那般惊讶了。”

田重道:“他明明问那些人都死了没有。”寇准道:“这只能说明宋科心中盼望那些人死去,但未必他就事先知道。他若真是田侍禁说的那般狡诈透顶,就该立即否认说不知道而已。可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恰恰说明他不知道发生了下毒事件。”

田重无话可驳,气恼不止,只拿眼睛去看身旁的皇甫继明。皇甫继明咳嗽了声,道:“既然如此,就按张咏说的办吧,派人去张贴告示,只要宋行投案自首,就释放他父亲宋科,不再追究。”

田重大是意外,道:“皇甫将军……”皇甫继明正色道:“侍禁,官家要的是尽快知道真相,好向辽国交代。你我虽受官家差遣,却是武将,不懂问案,案子的事还是交给开封府去做,我二人各自去办擅长的事,去追捕宋行、安习、头领那伙人,我负责陆上,你负责水上,如何?”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田重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了张咏几人一眼,大声道:“此案众所瞩目,还望程判官不要徇私。”程羽道:“是。案情若有进展,下官当派人飞报二位将军。”送走二人,便命书吏发出通告,张贴全城大街小巷,准许宋行自首。

这一招当真有效,到傍晚时,宋行一瘸一拐地步行来到开封府投案。<a id="fn1" href="#ft1"><sup>[1]</sup></a>程羽一直不敢离府,还将向敏中、张咏、寇准、潘阆四人也留在府堂,闻言不由得赞叹张咏料事如神,忙喝令升堂问案。那宋行被带进来跪下,先问道:“家父人呢?”

程羽便命人自狱中提来宋科,宋行本以为老父一定饱受酷刑,相见之下才发现完好如初,不由得又惊又喜,料来定是张咏等人从中使力,转过头去,向几人点头示意。

程羽命人开了宋科手足枷锁,道:“宋科,你儿子既已来投案,本官也履行诺言,你这就回家去吧。”

宋科知道这一去就不一定再有相见之日,一时老泪纵横,上前抚摸爱子的脸庞,问道:“当真是你下的毒么?”宋行道:“不是。”宋科道:“嗯,为父也知道下毒不是你的做派。”转头向张咏几人作了一揖,道:“还请各位查明真相,还我孩儿一个清白。”也不待众人回答,即昂然下堂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程羽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道:“宋行,你可知罪?”宋行道:“不知。”程羽见他桀骜,便命道:“来人,先打他二十杖杀威。”

刑吏上前剥下宋行衣衫,将他按倒在地,正要举杖行刑,向敏中忽然叫道:“等一下!”指了指宋行后背和腰部,“潘阆,你看到他身上的伤了么?”潘阆弯腰仔细查看一番,道:“虽然抹了金创药,不过还是能看出是新伤。”

向敏中道:“你昨日是什么时候去的都亭驿?”宋行道:“日落时分。”向敏中道:“那么你受伤当在那之后了。”回身禀道:“判官,宋行不是下毒的人。”

程羽道:“你如何能知道?”向敏中道:“驿馆晚饭时间在天黑之后,若是宋行下毒,那么使者那些人该是昨晚中毒才对。而宋行昨晚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走路都有困难,根本不可能再摸黑到驿馆投毒。”

程羽道:“宋行,你可有投毒?”宋行哑然失笑道:“当然没有。这位向公子聪明绝顶,将经过情形都已经推断得一清二楚了。”

向敏中道:“不过你本人虽然没有下毒,却是难脱干系。你昨日为什么要去驿馆?”宋行道:“我跟驿长很熟,时常去驿馆玩的。”向敏中道:“那是以前的事。眼下驿馆里住有契丹人,你恨契丹人入骨,特意去那里,一定是有所图谋。”

程羽道:“你是不是去驿馆踩点,好让你的同伙有机会下毒?下毒的人到底是谁?快说!”宋行道:“我根本不知道下毒之事。”

寇准道:“这名册上你的名字是最后一个,也就是说,在你之后再无外人进去过驿馆,你的同伙是不是驿卒?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去送毒药的,是也不是?”宋行道:“不是。”

程羽道:“昨日到今日当值的驿卒已被全部拘来开封府,你是要本官一个个带来与你对质么?”宋行道:“对质就对质,我又没有投毒,怕什么?程判官,你也算是个好官,真该好好收起刑讯逼供那一套手段,学学向公子、张公子几位,用脑袋破案。你在这里死命审我,下毒的真凶反而在外面偷笑呢。”

程羽大怒,又要叫人用刑。张咏忙道:“等一下!程判官不要发怒,我看他不像在说假话。宋行,我猜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没安好心,但你只想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况且想做坏事与真做了坏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你想杀契丹人,但你没有动手,你依然是不能被定罪。我相信你跟投毒无干,不过你能解释你背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么?”宋行道:“就是昨夜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偏偏那人武功厉害,被他砍了两刀。”

张咏道:“很好。”转头道,“程判官,今晚可否将宋行借我一用?”程羽愕然道:“你说什么?”张咏道:“这个人我今晚要带走,明日一早再将他和真相一同送回来。”

程羽呆了半晌,居然点头道:“好。”命人给宋行手足上了重铐,却不将钥匙交给张咏,只道,“你千万要小心了,本官可是冒了大风险。”张咏笑道:“我知道,这个人既逃不得,也死不得,判官放心好了,我今晚不睡觉,亲自守着他。”携着宋行出来。向敏中几人均不解其意,只得跟在后面。

宋行身上有伤,又戴了刑具,甚是吃力,只能一步一挪,行走得极为迟缓。张咏特意拉着他到开封府门楼下停住,道:“我得实话告诉你,昨日到你家去找你的头领已经暴露了,虽然他侥幸逃脱,但昨夜禁军捕到了两名牙郎,救出了数名蜀女。刘刑吏恨头领两次绑架他女儿,亲自动手用刑,那两名牙郎抵受不住,已经供出了其余老鸨及买家的名字,官府早晚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宋行道:“那又如何?”张咏道:“你好歹也算是官府的人,吃着朝廷的俸禄,如何勾结鬼樊楼,做这等害人的勾当?我知道你是条硬汉,决计不会屈服在酷刑之下。不过你若肯告诉我你为何要勾结鬼樊楼,我就雇辆马车载着你,不让你这般镣铐铛铛地抛头露面。万一被你父亲看见,他心中岂不难过?”

他这一攻心之术极是有效,宋行沉吟片刻,道:“那个,反正我是必死之人,告诉你无妨。我其实不知道头领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将狱中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青壮年犯人弄成假死的模样,再运出去转卖给他。”

张咏道:“头领贩卖女子还能理解,他要这些个男子做什么?”宋行道:“女子不过是供那些花钱藏进鬼樊楼的重犯取乐发泄用,但听说那地方不小,还需要许多男子做苦力来劳作。可是你们……你们是如何查到我身上的?我是说在驿馆投毒这件事前。”

张咏便说了头领曾假装中间人以宋科发现的物证要挟寇准,后来又在船上被唐晓英记住了相貌。

宋行十分惊奇,道:“这当真是巧上加巧了。我确实跟家父说过不如将能证实你无辜的物证先压下来,头领当时正好在场,这人太贪心,想来是他听到后想从中渔利,所以去找寇准。不过也只有你们几个才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张咏道:“你可心服?”宋行道:“服,心服口服。”嘿嘿笑了几声,道:“若不是你们几个,怕是这些案子没一个能真正水落石出的。”

张咏便信守诺言,雇了一辆马车,扶宋行上去,一路回来汴阳坊宅中。

高琼正在灯下独自饮酒,见张咏押着宋行回来,惊愕万分,迎上来问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之前高琼被关在浚仪县狱时,宋行几次三番指令手下狱卒加害,心中犹有芥蒂。

宋行也十分好奇,问道:“你是要将我交给高琼报仇么?”张咏道:“当然不是。高兄,麻烦借你的刀一用。”

高琼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拔出佩刀递过去。张咏命宋行站到灯下,揭开他衣衫,露出后背的伤口来,将佩刀分别往腰部和背上的伤口比了两下,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

潘阆道:“啊,伤了宋行的人就是高琼!”高琼忙道:“胡说,京师佩这种刀的人多得很,如何一定就是我?”

张咏便将宋行牵到院中,令他背靠槐树坐下,再用绳索将他连人带铐绑在树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两个耳朵中,安排妥当,这才重新回来堂中,道:“京师佩这种刀的都是高级武官,确实不少,可人数也不多。这些人中,又有谁昨晚凑巧跟人动了手,又弄得一身血呢?高兄,你出手救那契丹韩官人本是好意,所以我也不想让宋行听到,可你如果再不对我们说实话,怕是纸就包不住火了。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惊动天廷,你可不能为了对晋王尽忠再隐瞒下去了。”

高琼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张咏道:“那好,我来说。昨日安习命头领找来宋行,其实不是要他去都亭驿投毒,而是让他带人去截杀那姓韩的。之所以选中宋行,是因为他本来就痛恨契丹人,一旦事败,他有杀人动机,完全可以独立承担罪名。偏偏你知道了此事,不愿意和谈局面就此破坏,所以暗中阻挠,伤了宋行,救了那姓韩的。这些契丹人带的刀跟你都不一样,无论如何砍不出宋行身上那样的伤口来。”

寇准道:“果真如此的话,高郎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为何不肯承认?”潘阆冷笑道:“寇老西还不明白,高琼为何要让张咏出面将姓韩的交给禁军?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插手了这件事。你早先猜到是晋王指使宋行下毒,如何现在猜不到是晋王指使宋行行刺?被晋王知道,高琼还活得了么?”

寇准道:“可晋王为何单单要杀那姓韩的?”向敏中道:“那姓韩的一定是契丹人中官职最高的,是真正的首领,欧阳赞不过是个幌子。”张咏道:“不错,当时我看到他围着徐吕皮腰带时就应该猜到的。晋王一直派人监视契丹人和北汉人,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高琼道:“这只是你们的推测,断案要讲实证。仅凭宋行身上的刀伤,你们无论如何牵扯不到我身上,更是跟晋王没有半点干系。”起身抬脚就要出门。张咏挺身挡在门槛前,道:“今晚可不能再让你去晋王府通风报信了。”高琼冷笑道:“你拦不住我。”

潘阆道:“喂,他既然不肯承认,不如我们反过来让宋行指认他。若是让晋王知道高琼就是阻止宋行劫杀韩官人的蒙面人,他还活得过明日么?”

高琼闻言顿住脚步,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不知内情,自作聪明,胡乱猜疑,若是挑起内讧,岂不让外敌有机可趁?投毒的凶手尚未找到,你们死命跟我纠缠做什么?”

向敏中肃色道:“高郎这话什么意思?”高琼道:“当日契丹人将我救出浚仪县狱,地道只通到县廨后的一处民居,京师当晚全城戒严搜捕,禁军瞬间便追到地道出口,却是一无所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如何带着我在禁军眼皮底下逃过了追捕?”

向敏中道:“高郎自己是当事人,都不知道原因,我们又如何能猜到其中究竟?”高琼道:“我当时被他们强灌了迷药,人晕了过去。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们单凭韩官人、欧阳赞那些契丹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他们一定有很多奸细在开封潜伏了许多年,敌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眼下虽说在和谈,可你我都清楚这和谈的契机是怎么来的,契丹人根本没安好心。你们倒好,为了这起契丹人中毒事件穷追猛打,怀疑自己人,这不是内讧是什么?”

潘阆道:“你这些话,是刻意在为晋王辩解么?”高琼道:“不是辩解,而是这些政治上的事原本就复杂,眼下被你们一瞎搅和,简直要天下大乱了。”

向敏中道:“那么高兄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高琼道:“当然是丢开韩官人这件事,那姓韩的获救后自己都不提半个字,可见内心有大鬼,你们纠缠下去也是白费力气。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全力追查那投毒者。”

张咏道:“高兄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么?”高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你们觉得晋王会这般愚蠢么?且不说他新丧王妃,之前他派我到博浪沙行刺北汉使者之事已经泄露,虽然被官家压了下来,但他还会选这个时候再派人去驿馆投毒么?”

张咏道:“难道高兄是在暗示驿馆投毒其实是外敌的诡计,有意挑拨我们怀疑晋王?”高琼道:“你们这般聪明,自己说呢?”

寇准插口道:“高郎说得对,我们不该将怀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晋王身上。目下朝廷与契丹、北汉议和进展顺利,攻打南唐之意已露,正派人在荆湖造船,说不定是南唐所为,想以破坏和谈来缓解危机。”高琼道:“我早暗示过你们,那姓韩的契丹人来到汴阳坊是别有用心,他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驿馆,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

正说着,忽听见王嗣宗在门外高声叫道:“张兄几位在里面么?有贵客到。”张咏忙赶去开门,王嗣宗领着折御卿、王旦、刘念几人进来,忽见院中槐树下绑着一名男子,大是奇怪。

张咏道:“他就是浚仪县的宋典狱宋行。”刘念道:“啊,听说是你一再要绑架拐卖我。”抢上去举手要打。折御卿忙道:“何劳娘子动手?”走近宋行,抬脚狠狠踢在他胸腹,宋行当即痛得大叫了一声。

张咏忙上前拦住,道:“将军息怒,这里可不能滥用私刑。几位来这里有事么?”王旦道:“嗯,我和念儿的性命是张丈所救,今晚冒昧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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