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张咏道:“这确实是个大大的疑点,今晚大伙儿散了后,我人一直在堂中,没有听见宋行说话。”高琼道:“宋行要害的是契丹人,并不是我高琼,我二人并无任何私人恩怨,我们大伙儿都很清楚这一点。况且他知道我临时住在这里,走来走去很正常,当然不会提防了。”
向敏中道:“就算你说的是真话,可是以你的精干,杀人后该先处理凶器,比如将刀擦净后放回原处,再作出刚进来的样子,为何你等不及这一步呢?”高琼道:“我只是杀了人后有些着慌,匆忙之间没有想起这些。”
向敏中道:“张兄相信他的话么?”张咏道:“前面的话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只有最后一句不信。”
潘阆等人已闻声出来,听说宋行在眼皮底下被杀,不由得跌足叹道:“这下糟了,要犯死在这里,咱们个个难逃干系。”高琼道:“各位放心,我自会跟你们去开封府认罪,一切后果由我高琼一人承担。”
向敏中摇头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一定是看见了真凶,想要庇护她,才有意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唐晓英对不对?”高琼道:“不,就是我杀人。”张咏倒是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英娘?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道他心目中的凶手是刘念。
向敏中道:“我也想不到,不过高琼如此拼命庇护,那个人一定是英娘。”
按照律法,命案要由官府人员到场验尸后才可移动。向敏中见女使闻声赶出,便命她去告知巡铺卒,去请开封府派人来。那女使本睡眼惺忪,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忽闻院中有人被杀,登时瞪大双眼,脸色煞白,看也不敢多看死人一眼,哆哆嗦嗦走过槐树,一脚跨出门槛,飞一般地去了。
张咏却不愿意相信是唐晓英所为,道:“宋行贩卖狱中罪犯,这次无论如何难逃死罪,英娘又没有直接跟他结怨,何必要多此一举杀他?”
寇准道:“英娘确实没有理由要杀宋行,还是刘家娘子嫌疑更大些。她会不会是故意留下,为的就是要杀宋行?”向敏中道:“刘念是老公门之女,很清楚宋行人头落地是早晚之事,根本无须自己动手。况且她正与王旦热恋,情郎出身显赫,她还正因为出身卑微而遭王父微词,如何又会莫名卷入杀人案令情郎难堪呢?”
张咏道:“有道理。高琼,你还是坦白交代,到底谁是凶手,别让大家费神乱猜了。”高琼道:“我说了就是我杀人,你们又不信。”
他越是这般说,张咏越是疑心,道:“难道真的是英娘?”潘阆道:“英娘和刘念现在还在房中没有出来,会不会有事?”
张咏忙赶来后院叫道:“英娘,刘家娘子,你们醒了么?”只听见唐晓英“嗯”了一声,问道:“张郎有事么?”刘念也道:“不是才半夜么?”张咏道:“没事,没事就好。”
回来堂中坐下,高琼仍然坚称是他所为。等了一会儿,女使领着几名巡铺卒进来。士卒看过尸首,不敢擅动,只守住大门,不放人出去,再派人去开封府报官。
潘阆道:“外面出了事,英娘依旧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分明是心中有鬼,她不善于掩饰,怕我们大伙儿从她身上看出破绽。”张咏很是恼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大家说清楚。”高琼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是我杀了宋行。”向敏中道:“你不肯说实话,既帮不了英娘,也害了你自己。”高琼摇摇头,道:“这是我自找的。”
一直等到天亮,才见到开封府判官程羽率大批差役到来。他大概未曾睡好,眼睛中满是红丝,一进来狠狠瞪了张咏一眼,便命人验尸,记录下现场情形。
那老仵作姓钱,将尸首自树上解下来,解开衣衫,略略一看便道:“凶手是女子。”张咏忙问道:“仵作如何知道?”钱仵作道:“死者胸腹上一共扎了两刀,入刀并不深,从伤口和凶器上的痕迹均能看出来。这尖刀虽只是普通的厨房用具,却因日日使用,磨砺得锋锐异常,以男子手劲,当可扎入肺腑。”
潘阆道:“高琼是习武之人,更不可能只捅得这么浅了。你还有何话可说?”高琼道:“我自认武艺不弱,出刀能准确拿捏分寸轻重,只要杀得死人,何必分深浅?”
程羽这才知道高琼已经自认杀人,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潘阆便将一切经过如实讲了出来,连众人怀疑唐晓英才是真凶也一并说了。
程羽见唐晓英与刘念携手出来,问道:“当真是英娘杀人么?”唐晓英摇摇头,道:“我跟宋典狱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程羽道:“嗯,向敏中他们几个怀疑你是杀人凶手,也没有任何实证,仅仅是因为他们知道高琼喜欢你,明明不是他杀人,他却要死认杀人罪名,所以他们认定他是在袒护你。英娘,你也是个豪爽的女子,当真愿意看到旁人为你担罪么?”唐晓英冷漠地看了高琼一眼,道:“他不是旁人,是我的仇人。”
程羽道:“那好,虽然没有人证证明是唐晓英杀人,但尸首物证却能证明是女子所为。来人,将唐晓英和刘念都锁了。”高琼忙道:“分明是我杀死宋行,程判官切不可冤枉好人。”程羽道:“你仗着你是晋王身边的人,认定本官不敢动你么?袒护凶手,知情不报,一样是重罪。来人,将高琼也锁了。”
差役一拥而上,取出锁链,分别往三人头上套去。刘念惊呼一声,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唐晓英忙道:“等一下!”
程羽挥手止住差役,道:“英娘若肯老实认罪,本官可以考虑赦免高琼。”高琼不悦地道:“程判官,你这是在当众诱供。”程羽也不理他,道:“如何?”唐晓英见势不可转,只得咬牙承认道:“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宋行,跟刘念和高琼无关。请判官放了他们二人。”
程羽道:“好。”命差役只锁唐晓英一人,道:“这件案子已经审结,将尸首发还家属,犯人押回府狱。”高琼还要再辩,唐晓英朝他摇摇头,他便沉默了下来。
原来高琼昨晚进来院中时,正见到唐晓英握着尖刀捅入宋行腹中,他吃了一惊,唐晓英闻声转头也吃了一惊。正好张咏在堂中听见推门声问话,高琼便不再迟疑,上前夺下尖刀,低声嘱咐唐晓英赶快回房装睡。只是他自己还来不及处理凶器,便被赶出来的张咏撞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己认下杀人罪名。不想向敏中精细过人,接连指出多处破绽,以致众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杀人,反而因他的态度怀疑到唐晓英身上,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钱仵作一直蹲在尸首旁边,反复拿着凶器尖刀往伤口上比来比去,听程羽下令结案,忙起身道:“请判官等一等,这尸首还有些疑问。”
程羽道:“什么疑问?”钱仵作道:“尸首上的两刀不是同时刺的。”程羽不满地道:“同一把刀刺出两刀,当然有先有后,怎么会同时刺呢?你是老公门,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钱仵作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判官请看,这上面的一刀应该是致命伤,刃处皮肉翻卷,创口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也流了许多血。但下面这一刀肉色干白,没有血萌,血迹大多是上刀伤创口顺流下来的,并非从下刀伤创口中流出。”
程羽道:“这是什么意思?”向敏中道:“我明白了,钱仵作的意思是,上面一刀是致命伤,杀死了死者,捅下面一刀时宋行早已经死去多时,人一死,躯体不会再对外力伤害有任何反应,即使刀刺入体,皮肉不会收缩,伤口也不会有血渗出。”
程羽道:“若是唐晓英第一刀就已经捅死了宋行,担心他不死,又接着捅了第二刀呢?”钱仵作道:“如果是那样,下面那处创口也应该有大量血流出,因为人死后不会那么快就凝固住血液。”
向敏中道:“高琼既是为了庇护英娘,那么英娘下手一定就是在高琼进门的时候,是也不是?”高琼见事情忽起转机,忙道:“是。我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到英娘捅出一刀。”程羽斥道:“你之前做过伪证,不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你的证词不予采信。”
向敏中道:“那好,不必有高琼的证词也能完整还原昨晚的情形。高琼进门后,张咏赶出来迎接,发现他手中拿着尖刀站在槐树下,这应该是他刚刚接过尖刀,遣走英娘,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张咏道:“不错。当时高琼看见我完全愣住了,他是没有想到我会一边叫他快些进去,一边又自己赶了出来。”
向敏中道:“我出来后立即探过宋行鼻息,发现尸体已完全冰冷,死了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所以才立即怀疑高琼不是真凶。如此推断起来,英娘也不是真凶,她来杀的只是个已经死了的宋行。”
程羽道:“英娘来到槐树下时,难道没有发现宋行已经死了么?这实在不合情理。”唐晓英道:“他歪着头靠在树上,我心里很乱,没有看得分明,就直接捅了他一刀。他的头突然转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可怕……”
程羽道:“英娘是承认你来杀宋行的时候,他还活着么?”高琼忍不住道:“不对,我亲眼看见英娘出手时双手握刀,若宋行当时还活着,如何不惊叫出声?”向敏中道:“这应该只是英娘出刀时带动了尸首,宋行头转了过来。”
钱仵作道:“还有一处很大的疑点。判官请看,死者身上两处伤口的形状均与凶器刀口符合。再看这柄凶器,只在刀尖处两寸的地方有一处浅痕,这应该是第二刀时留下的痕迹,来不及拂拭就已经事发。”向敏中立即看出了关窍,道:“只有第二刀,但第一刀的痕迹去了哪里?”钱仵作道:“不错,这位郎君好眼力。”
程羽道:“若是凑巧第一刀和第二刀的痕迹重叠了呢?”钱仵作道:“若第一刀也是只到两寸之下,那么就不该致命。”
张咏见程羽还是一头雾水,便道:“还是我来明说吧,钱仵作的意思是,这件案子应该有两个凶手,但凶器是同一把尖刀。第一名凶手先从厨下取了尖刀,悄悄来到院中,出其不意地杀了宋行……”钱仵作道:“这凶手是女子,力气甚弱,所以入胸不深,她又将刀往里面推了一下,这才杀死了死者。”
张咏道:“凶手杀死宋行后,擦洗干净血迹,将刀送回原处。第二名凶手,就是英娘,不知道宋行已死,又悄悄来到厨下取了尖刀,赶来杀人,正好被高琼撞见。后面的事大伙儿就知道了。”
程羽虽觉合情合理,却依然难以置信,向敏中又从厨下杂物堆中找出来一块带血的抹布,他这才无话可说,便道:“既然真凶不是唐晓英,那么一定是刘念了。”
刘念很是生气,道:“如何一口咬定凶手是我?”程羽道:“凶手明明是女子,这里除了你和唐晓英,还有别的女子么?你既有动机,又有胆识,还莫名其妙要留宿在这里,不是你是谁?”下令以杀人罪逮捕刘念,以亵渎尸首罪逮捕唐晓英,一道押回开封府定罪。
高琼大是心急,正欲回开封府找晋王出面营救。向敏中拉住他问道:“是不是你答应了英娘要为庞丽华报仇?”高琼道:“什么?”向敏中道:“当日英娘没有杀你,反而向你下跪叩首,可见你们之间有了某种新协议。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英娘才要杀了宋行,好保护你。她杀人的动机,正跟你起初对我们声称的一模一样。”
高琼惊讶之极,道:“你说英娘为我杀人?”向敏中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高琼原先自承杀人,只是本能要保护唐晓英,从未往深里想过她的动机,至此得向敏中提醒,才算会意过来——唐晓英确实求了他一件大事,她大概听到众人对话,知道宋行行刺韩姓契丹人时被高琼所阻,若是被宋行认出来,再被晋王知晓是高琼从中作梗,他便有性命之忧,她为了要保护他,才冒险杀人。至于宋行已先被刘念杀死,则是她所不能预料——他也知道唐晓英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他有命活着完成那件事,可想她居然肯为自己杀人,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荡不止。
向敏中见高琼痴痴发了一阵呆,便牵马出门,料到他是要去找人营救唐晓英,不由得摇了摇头。
张咏道:“咱们还是赶去都亭驿吧,没见到程判官脸都快绿了呢。”刚出大门,正遇见李雪梅快马驰来,忙迎上去问道:“娘子有事么?”李雪梅道:“我适才见到英娘被开封府的人带走,出了什么事?”张咏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跟娘子细说。”
李雪梅忙道:“我找张郎有点事。”向敏中便道:“我们几个先去驿馆,张兄稍后赶来不迟。”张咏道:“是。”引着李雪梅进来坐下,道:“娘子脸色很差,近来很辛劳么?”
李雪梅却只是垂首沉默,过了许久,忽而嘤嘤哭了起来,张咏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闷闷陪坐在一旁。
李雪梅哭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晋王要娶我做侍妾,我……我该怎么办?”张咏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正色道:“娘子既不愿意,直接拒绝晋王便是。”
李雪梅道:“谁能拒绝晋王?谁又敢拒绝晋王?阿爹已经满口答应了。”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是李稍已经答应,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张咏一时无语。
李雪梅忽道:“张郎,你带我走好不好?”张咏道:“什么?”李雪梅道:“你带我走,你不是最喜欢浪迹天涯么?你带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望海楼。”
望海楼号称“万卷藏书楼”,即是耶律倍封东丹王时所建,位于辽国境内大望海山的绝顶高峰。其山掩抱六重,种种奇胜,峻拔摩空,苍翠万仞,是天下爱书人最向往的景观。
张咏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不,我……我不能……”他行走江湖,诛杀过不少欺压百姓的凶徒,为人处世,也向来干脆,均是一意立决,蓦然有个美貌女郎站在他面前,恳请他带她离开京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儿女情长的局面,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忽见她泪光盈盈,娇若梨花,又不忍心拒绝,一时心乱如麻。
李雪梅见他不答,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举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走。张咏在背后叫了她一声,她也不肯再回头。只听得门外马蹄嘚嘚,人竟是上马去了。张咏呆得一呆,追出门去,李雪梅一人一骑已经走远。刚一转身,女使已牵了他的马出来,道:“张郎的马。”
张咏匆忙翻身上马,到御街时已不见李雪梅踪迹,不知她是回了樊楼,还是一怒之下独自出城,只能叹息一声,径直往都亭驿而来。
潘阆正站在门前与驿卒交谈,见张咏策马到来,忙上前告知道:“已经找到毒药源头了,毒药就下在羊髓饭团中,是乌毒。”张咏莫名其妙,问道:“羊髓饭团,那是什么?”潘阆道:“契丹人心目中最了不得的珍馐美食,也是他们昨日的早饭。”
原来契丹虽然疆域辽阔、军力强盛,却犹自保持浓厚的游牧民族习性,饮食非常简单。所谓羊髓饭团,不过是以糯米饭和白羊髓为团,在辽国却是顶级美食,甚至连皇帝也只有每年正月一日才能享用一次。负责驿馆招待的朝官打听了不少契丹习俗,刻意令驿馆的厨子每日做羊髓饭团为早饭,令契丹人欢天喜地。
张咏听说究竟,问道:“那么有可能是厨子和下人所为么?”潘阆道:“这些人都在驿馆当差多年,开封府已经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咏道:“向兄和寇准人呢?”潘阆道:“他们在驿厅里,参加契丹人为两名中毒死者举行的仪式。喂,我劝你别进去。”张咏道:“为什么?”潘阆道:“非常恶心。”
张咏更是好奇,拔脚便往驿厅赶去,刚走数步,鼻中闻见一股怪味,愈往前走,味道愈浓。进来厅中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契丹其实不是在进行什么祭奠的仪式,而是在用他们民族特有的方式保存尸首:先用刀剖开死者腹部,将肠子、心、胃等器官一一摘取出来,填上香料、盐巴、白矾、药材等各种防止腐烂的物品,用针线缝好肚腹后,便将尸首倒吊起来,用尖针割破各处皮肤出水,让膏血沥尽,最后遍涂白矾,令尸首彻底成为一具干尸。
这一套过程并不复杂,在辽国却只有达官贵人死后才能享受,所以又称“贵人礼”。昔日大辽皇帝耶律德光兵进中原,在开封建国号“大辽”,终因中原人民的反抗被迫退兵,于北归途中病死。其心腹亲兵来不及举办贵人礼,只能剖开皇帝的腹部,洒上数斗盐,匆匆运回辽国。那是中原人第一次见到辽国干尸,特意称耶律德光为“帝羓<a id="fn2" href="#ft2"><sup>[2]</sup></a>”。
然而中国人以“孝”为最核心的伦理道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轻易毁伤,因而历朝历代均将毁坏、亵渎他人尸首作为极严重的罪行来处罚。譬如刘念杀死宋行是死罪,要处斩首之刑;唐晓英捅死人一刀,属于残害死尸,按“斗杀罪”减一等处置,该流放三千里。即使从轻处罚,以轻微损伤尸首论,也要判徒刑三年。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亲眼看到契丹人如此对待同伴甚至本国皇帝的尸首,可谓相当惊世骇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