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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咏博学多识,又四处游历,见闻广博,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只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向敏中过来牵住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向敏中拉着张咏出来驿厅,问道:“张兄已经知道毒药是乌毒了么?”张咏道:“嗯。”向敏中道:“张兄没有联想到什么么?”张咏道:“什么?乌毒一直是中原的军用毒药,用来涂抹兵器。不过也不难得,只要在山里挖到乌头的根,可以很容易地熬炼出毒汁。我见过山中一些猎人就自己提炼乌毒,用来涂抹羽箭射杀猛兽。”
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这个。当日王彦升被欧阳赞毒杀,用的不正是乌毒么?”张咏一惊,道:“这个我倒是完全没有想到。向兄是在暗示是契丹人自己捣鬼么?”
向敏中道:“这里面确实有关联。我向驿长详细打听过,辽国、北汉两方使者入住都亭驿时一共是四十六人,有两人昨日中毒身亡,另有四人失踪,都是那韩官人的心腹随从,当晚跟着韩官人出去,半夜却只有韩官人一人被禁军送回来。驿长特意问起过,契丹一方声称那四人有要事回辽国去了。”张咏道:“那四人应该是被宋行一伙儿杀掉了。韩官人自己内心也有鬼,所以不敢声张。”
向敏中道:“嗯,不过我刚才仔细数了一下,驿厅中包括韩官人在内,一共有四十个人,当然要除去还在观看贵人礼仪式的寇准。”张咏道:“数目对得上啊。”
向敏中道:“不,不对,还是少了一个。你忘记假聂保了么?”张咏道:“啊,算上他,数目确实就对不上了,少了一个。”
起初假聂保被刺字后发配守卫城门,后来欧阳赞等人自曝出辽国使者的身份,他是辽国人,自然也被赦免,重新回到欧阳赞身边,这样居住在都亭驿的就应该是四十七人。
张咏忙问道:“莫非少的正是假聂保?”向敏中道:“不错。我仔细找过,没有看到他。”张咏道:“他脸上刺了那样的大字,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不必仔细找,一眼就被留意到。走,去找昨日当值的驿卒去。”
驿卒被拘禁在开封府,张咏匆忙拉了寇准出来,诸人一齐赶来府衙盘问,果然获知昨日一大早假聂保就出了门。
张咏叹道:“我们一直在找从外面进来都亭驿投毒的人,却忘记了寻找出去的人,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谁也想不到竟会是那假聂保。”
向敏中道:“这人想来也是个契丹勇士,替欧阳赞冒充聂保顶罪之时,定已存必死之心,不料官家赦免他的死罪,将其黥面,变成人模鬼样后,发去军中守城,这于他而言是更大的侮辱,不免恨官家、恨大宋入骨。”
张咏道:“不错。不过他人在开封,不要说报仇,就连举动也受到监视。偏偏他的主人迫于形势,又跟我大宋开始和谈,更令他愤愤不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毒死所有同伴,不但和谈成为泡影,从此大宋、辽国势必兵戎相见。”
潘阆道:“他们契丹最初来中原是别有所图,并非为了和谈,不过是种种形势所迫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大概在这假聂保的眼中,他也是在为国除叛了。”
程羽听得心惊胆寒,问道:“你们能肯定是假聂保所为么?”向敏中道:“这句话,程判官还是直接去问辽国使者更适合。”
程羽忙发出告示缉捕假聂保,又领着众人来到都亭驿,客气地询问辽使欧阳赞有无财物失窃。一旁张咏见程羽还委婉地提什么财物,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财物,是乌毒,就是尊使用来毒杀王彦升的乌毒。”
欧阳赞居然也不惊异,看了韩官人一眼,见他点点头,便有气没力地道:“抱歉得紧,本使确实丢失了一包乌毒。”程羽道:“本官怀疑是尊使下属假聂保盗窃毒药后又往食物中投毒,已发出告示缉拿追捕,特来知会尊使。”欧阳赞道:“甚好,多谢。”
韩官人招手叫过张咏,道:“多谢张郎当晚救命之恩。”张咏道:“官人当晚就躺在我们住处外,我不过是送了官人一程而已,可不敢居功。”韩官人道:“如此也要多谢。”
张咏道:“敢问官人尊姓大名?”韩官人道:“鄙姓韩,名德让<a id="fn3" href="#ft3"><sup>[3]</sup></a>。”张咏道:“那么辽国故宰相韩延徽是……”韩德让道:“是在下祖父。”
张咏道:“失敬,原来是名门之后。”他知道韩延徽这一系是辽国权势最重的汉臣,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这应该是韩官人第一次回到中原故土吧?”韩德让道:“是。”沉默了片刻,道:“郎君的话外之音我懂,请放心,我当尽力促成这次和谈。”张咏道:“如此,便多谢了。”
当天傍晚便传来假聂保的消息,他不知如何登上自己曾守卫过的封丘门城墙,北望故国,高声怒骂辽使欧阳赞、韩德让等人叛国通敌,引来无数军民围观,随即又痛骂大宋皇帝赵匡胤。军士见情形不妙,这才将其射杀。等他摔下城头时,早成了一堆肉饼。
假聂保投毒事件很快被平息下来,甚至大多数东京人都不知道有都亭驿辽使中毒这么一回事,但这一事件却极大地促进了和谈的步伐。半个月后,辽国再派招讨使耶律斜轸到来,宣布正式与大宋通好,宋辽两国和议遂成。大宋皇帝赵匡胤派出西上閤门使赫崇辛、太常丞吕端出使辽国,跟随耶律斜轸、韩德让等人一道北行,此为大宋与辽国通好之始。
使者离京当日,大内皇宫宣德门上空忽然飘来一团白云,近二十只洁白的仙鹤盘旋上空,其中两只立于殿顶鸱尾上,其余翱翔飞舞,悠然从容,经时不散。满城轰动,士民无不稽首瞻望,视为祥瑞来仪,叹异良久。
不仅普通百姓叹为观止,就连皇帝也相当惊异,龙颜大悦下,宣布大赦京狱囚犯,唯逃亡者及死刑重犯不在赦免之列。
然而,皇帝的大好心情很快被一件事给破坏了。
大赦次日,赵匡胤带着后妃、诸弟和皇子们到大相国寺礼佛,由殿前司统属的御马直<a id="fn4" href="#ft4"><sup>[4]</sup></a>负责扈从侍卫。回到皇宫后,赵匡胤特意下命给御马直每人增赏五千钱。事情便是由此而起。
宋代在御前当值、最亲近皇帝的护卫禁兵以班、直为编制单位,总称诸班直,均是千挑万选的勇士,个个身材高大,武艺绝伦,就连娶妻也必须得到皇帝的允准。皇帝要亲自召见班直相中的女子,保证班直将士子孙也是魁杰人物,世为禁卫不绝。班直又分许多种,诸班有门班、殿前左班、殿前右班、内殿直班、金枪班、银枪班、弓箭班等,诸直有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等。另外还有平蜀后新设的川班内殿直,共一百人,是从俘虏的蜀军中挑选出来的武艺最为精湛的将士,地位与御马直相等。
御马直素来瞧不起川班直,认为他们能活命只不过因为皇帝宠爱花蕊夫人,不过终究是亡国之人,根本没有资格在御前当差。这次相国寺之行得到额外的赏赐后,便有御马直的侍卫到川班直去闹事,无非是酒后的一些胡言乱语。川班直为此大打出手,犹嫌不够,愤怒下赶去宣德门敲响了登闻鼓,声称川班直地位素来与御马直相等,也要求皇帝赏赐。蜀中素来不安稳,常有人聚众闹事,御史们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称川班直是受人指使、有意闹事,纷纷上书弹劾。赵匡胤狂怒下下令废除川班直,将一百人尽数逮捕,其中一半被斩首示众,余下的人在面上黥上大字后发配许州<a id="fn5" href="#ft5"><sup>[5]</sup></a>为奴,终身不得开释。
这件事不但令五十个人掉了脑袋,也严重影响了赵匡胤和长子赵德昭的关系。赵德昭受花蕊夫人委托,曾出面为川班直求情,最终未果不说,愈发令皇帝怀疑花蕊夫人与外臣勾结。赵德昭苦苦申辩,赵匡胤竟抓起玉斧朝儿子打去。幸好玉斧虽硬,却并不锋锐,只将他额头磕了一个大包。许多宫人亲眼看见赵德昭手捂大包从殿中跑了出来,情形极是狼狈。
不过川班直之事终究与平民老百姓无干,倒是皇帝的大赦之令许多人欢喜不已。开封今年干旱少雨,不但出现了哄抢井水<a id="fn6" href="#ft6"><sup>[6]</sup></a>的行为,还有一些百姓偷偷自己打井,开封府为此逮了不少人。遇逢大赦,这些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错的人便都可以回家了。
唐晓英因宋行一案被逮捕,她存心杀人,即使宋行当时已死,也犯下残害死尸的重罪,按律要判该流放三千里,量地方远近,该直配到令人闻名丧胆的沙门岛。所幸是推官姚恕断案,高琼请押衙程德玄出面说情,姚恕便从轻处罚,判流一千里,该配隶沧州牢城。又特意没有立即黥面后押解上路,只将她囚禁在相对宽松的左军巡司狱中,等待大赦的机会。原本要等到大宋攻打下南唐后皇帝大赦天下,哪知道宣德门意外出现仙鹤祥瑞,令唐晓英的牢狱生涯提早结束,可以说是一场惊喜了。
高琼来狱中接唐晓英时,意外遇到了王旦。王旦所爱的女子刘念已经承认杀死宋行罪名,她杀害重犯,断了追踪鬼樊楼的重要线索,理所当然地被判了死刑。姚恕怜她是女子,父亲刘昌又曾在开封府任职,特意开恩改斩首为绞刑,保她全尸,正囚禁在开封府狱中,只等秋后行刑,此次亦不在大赦之列。
王旦一见到唐晓英出来,便上前哀求道:“英娘,求你救救念儿。”
唐晓英自当日与刘念同被逮捕来开封府狱,便被分开关押。负责判案的推官姚恕因为要在量刑时袒护唐晓英,刻意没有将二人同案审问,是以她就再也未见过刘念。此刻见王旦一脸悲苦,忙问道:“念娘怎么了?”王旦道:“她被判了死罪。英娘,眼下只有你能救她。”
唐晓英道:“其实我很感谢念娘,她不杀宋行,我也要杀他,这罪名本该是我来承担。”王旦道:“不,念儿没有杀人,她哭着告诉我,她没有杀人。”
高琼道:“既然刘念没有杀死宋行,为何又要在公堂上招供、承认罪名?”王旦抹了一把眼泪,道:“你们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一个女孩子的吗?”
原来刘念被审时死活不肯承认杀人,姚恕便下令动刑拷问。那些刑吏原是刘昌下属,却很不喜欢他刻薄之为人,忽见他被免职,女儿卷入命案,被长官下令刑讯,立即决意报复,要将刘氏父子发明的种种阴毒刑具都派上用场。刘念起初还嘴硬,大骂不止,待到被刑吏粗暴剥下衣衫,当众裸露出上体来,这才着了慌,不等刑具上身,便流泪招认了罪名。
高琼道:“王衙内,我不想瞒你,我们都认为是刘念杀人。当晚闭门凶案,宋行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在武艺高强的张咏的眼皮底下,不露任何声响,可见那人不是外人。又有仵作证实是女子所为,当日在宅邸中的女子,不过是唐晓英和刘念,还有一名小女使。三人中只有英娘和刘念有杀人动机,英娘凑巧又被我撞见,证实她杀人时宋行已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刘念一人了。”
王旦道:“可你们也说过,凶手是宋行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他知道念儿恨他入骨,如何会见到她走近时不出声叫喊?”高琼道:“向敏中他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大概因为刘念终究是纤纤弱质女流,宋行想不到她会杀人。二来也有可能宋行当时已经睡着,他耳朵中被张咏事先堵了碎布,对外界声音并不敏感。”
王旦道:“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信不过念儿。可你们难道也信不过唐晓英么?她可以作证,当晚念儿根本没有机会杀人。”
唐晓英一呆,道:“什么?”王旦道:“你当晚跟念儿同床而卧,她告诉过我,当晚她根本没有出过房间,倒是她听见你出去又进来。”
唐晓英道:“可是……当晚我脑子很乱,完全不记得别的事情。”王旦一呆,道:“什么?你跟念儿同在一间房里,她有没有出去过,你怎么会不记得?”
他不知道高琼是唐晓英苦苦追寻多年的大仇人,而她却要为了掩护仇人去杀人,也难怪她会心思激荡,对旁人之事毫不在意了。
高琼忙道:“英娘有她的苦衷。”王旦道:“我不信。你若是想不起来,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想起来为止。”唐晓英道:“可是……”高琼忙道:“不如这样,王衙内先跟我们回去汴阳坊,也许回到案发现场,英娘会想起来些什么。况且张咏、向敏中都在那里,以他们的精细,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王旦道:“这还差不多。”
三人遂一道来到汴阳坊,张咏等人正预备了酒宴等着为唐晓英接风,忽见到王旦,虽觉意外,但怜他是为心爱的女子四下奔走,便也邀请他到席中坐下。
王旦又将刘念无辜的话絮絮叨叨说了一遍。向敏中耐心听完,道:“若果真英娘能记得她本人出去前刘念没有出过门,那么确实可以证明她没有杀人。”唐晓英道:“可我确实不记得。我一直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满脑子全是……全是那些事,根本没有留意。”
王旦道:“英娘的话实在难以置信,念儿睡在里间,她下床必须先越过你,还要坐在床沿穿好鞋袜,你如何会感觉不到?莫非你在庇护什么人,所以才一心想让念儿承担杀人的罪名?”
向敏中道:“王衙内不要动怒。英娘当时一心想要去杀人,心中反复盘算,精神也是高度紧张,留意不到别的事很正常。不过这确实是一条相当有用的线索,英娘一直没有睡着,她不记得当时的情形没关系,但她睡在外面,若是刘念跨过她出去,她一定会记得。”王旦大喜,道:“向丈果然非常人,一句话就能发现破绽。”
向敏中忖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小女使就是唯一可能的凶手了。这实在不合情理,宋行当晚是被临时带来这里,她又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
王旦道:“女使人呢?”张咏道:“她去了樊楼买酒。”又自告奋勇地道,“我这就去寻她回来。”
他虽是去樊楼找女使,却也存了一点私心,想去看看李雪梅回来过没有。自上次她来汴阳坊寻过他后,便失了踪,其父李稍也派人四下寻过,终无任何消息。他料想她是不愿意嫁给晋王为妾,已私下逃出京城,但她未必就会走远,因为她总要顾虑晋王恼怒下会转而对付她父亲。他时常回想当日情形,即使再一次面对,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再见到她,也许见到她时,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然而张咏骑马过去,一路都没有遇到女使,到樊楼也没有人见过她。慌忙赶回汴阳坊中,告知众人。王旦咬牙切齿道:“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即使不能肯定女使杀人,也要作为重大嫌疑人被逮捕讯问,她若不肯招供,刑罚上身是免不了的。兴许她知道唐晓英今日回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是以抢先一步逃走。
王旦忙赶来开封府报案,姚恕知道他是知制诰王祐之子,不敢轻易得罪,只得勉强签发了通缉女使箫箫的公文告示,张贴全城。
但过了数日,竟始终没有箫箫的消息。虽说案情又有了转折,然而谁也不知道女使是真的逃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况且向敏中只是反推刘念在唐晓英出门前没有下过床,终究没有切实的人证,刘念依旧是重要嫌犯,暂时被押在狱中,好在终于能够去掉身上死囚刑具,人轻松多了,只等捕到女使才能重新开审。
过了大半月,寇准预备先返回大名探望老母,众人正预备为他设宴饯行,内侍行首王继恩忽然到来,笑道:“官家听说寇郎即将离京,今晚在大内后苑设宴,一是为寇郎饯行,二来也是感谢诸位连破大案,各位务请光临。”
寇准不免又惊又喜,问道:“官家就召了我们几个么?”王继恩道:“还有晋王和几位皇子,大概圣人<a id="fn7" href="#ft7"><sup>[7]</sup></a>和花蕊夫人也是要参加的,不过是一场便宴,都是官家最亲信的人,不必紧张。你们先做些准备,到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们进宫。”张咏道:“有劳。”
众人还没有到皇宫赴过宴,不免很有些兴奋。正好唐晓英为各人做了一身新衣裳,取出来给大家一一换上。均是白布襕衫<a id="fn8" href="#ft8"><sup>[8]</sup></a>,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赏,腰间有辟积,正是士人最流行的服饰,裁减无不合体。
日落前,王继恩果然派了两名小黄门来接张咏几人进宫,在宫门前正遇到晋王赵光义,身后跟着数名全副武装的侍卫,高琼也在其中。赵光义一脸肃色,道:“本王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皇兄,还请诸位据实禀报。”
张咏问道:“大王是说什么事?”赵光义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也不明说,策马先行。
潘阆道:“不妙啊,该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张咏白了他一眼,道:“什么鸿门宴,谁是刘邦,谁又是项羽?”潘阆道:“嗯,这个,还真不好说。”
当今皇帝生活节俭,曾颁布禁侈令。后宫的嫔妃与宫女的数量不是很多,加起来不超过三百,且不见绫罗绸缎,宫女只准用皂软巾裹头。宦官的数量也在二百人以下,比起唐代宦官最多时近五千人的规模,可谓相当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