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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以后,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儿科诊所,从六张病床、十三个员工为起点,一点点地把事业做大。从一开始我们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我们私下里给全院医生约定:只要看见患儿骨瘦如柴,家长衣衫褴褛,就在处方笺上写一个‘Free’,病家就可以免费取药及接受输液注射、抢救治疗。有些同行嘲笑我们做赔本的生意,可是从学医那天开始,我就坚定不移地认为,行医不是生意,永远不是,谁把治病救人当成一桩生意,那他根本就不配穿上白大褂!
“可那个国难当头的岁月,再有理想和抱负,也只能被卢沟桥上的炮火炸成一地瓦砾。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你绝想不到我们那八年经常面对的疾病是什么,是饥饿引起的浮肿!有一次我给一个几天拉不出屎来、憋得痛苦不堪的孩子治病,泻药、灌肠都不起作用,最后万不得已,我只能用手将堵住孩子肛门的硬物抠了出来,竟是一些杂粮壳、花生皮之类凝聚成沙石一般的硬物……抗战胜利了,我以为这个已经被贫穷和战乱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国家总算有盼头了,但国民政府并没有把多少精力用在儿童保健和疾病防治上,我亲眼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被天花、白喉、痢疾、斑疹伤寒等夺去生命,那些在欧美已经根本不会要命的疾病,在我的祖国却横行肆虐。有一段时间恰好是传染病流行季,我去向市政府申请低价从上海采购一批国产疫苗,给风险地区的孩子们接种,结果被告知,全市的此类疫苗只允许打美国货,每针五美元,概不讲价。你知道我素来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可那一刻,我气得浑身发抖,孩子,每一个孩子,那可都是国家的未来啊,可他们呢?他们只想着捞钱,想方设法填满自己的口袋,唯独没有谁在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穿西服的老人轻轻地咳了两声,掩饰着喉咙里的水音。
朱爷爷静了一静,继续说:“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以后,市政府的一位领导同志找到我,非常礼貌和客气地跟我商量一件事,就是给全市的孩子注射传染病疫苗,并进一步推广到全国。我很高兴,具体的宣传、组织和实施办法商量妥当以后,我突然想起价格的事,便委婉地提出,能否由政府出资报销疫苗的一半价格,我想新政府面临着百废俱兴的局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能报销一半就很不错了,可那个同志对我说;‘市政府已经决定,所有儿童传染病的疫苗一律免费注射’——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吗?!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我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我跌跌撞撞的,看见每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我都在想,好了,好了,这个国家终于拿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儿了,这个国家终于有希望了……
“接下来,市政府一下子拿出六万元加强儿童保健工作,又出资在复兴门外建起了这座建筑面积三万五千平方米、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儿童医院,你知道这座医院有多少张病床?七百五十张,比波士顿儿童医院还多三百五十张!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把计划内传染病疫苗的免费接种推广到全国,我们控制住了曾经在旧中国为患极深的麻疹大流行,我们彻底消灭了天花、回归热,我们把流行性腮病毒肺炎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0%,把儿童中毒性痢疾的死亡率从30%降到5%,把中毒性消化不良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我们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大幅提升了病毒性脑炎的治愈率,与此同时,我们在儿童白血病防治、遗传免疫研究方面获得了一项项领先国际的辉煌成就,无论是太平洋上的豪情还是黄浦江畔的理想,在新中国,我们一点点地将它们变成了现实——”
“可是现在呢?”穿西服的老人打断了朱爷爷的话,望了望窗外。
窗外黑漆漆的,朱爷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静静地伫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就像小儿高烧一样,一切症状都像,惊厥、抽搐、谵妄……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退烧后的孩子会比以前更加健康、更加茁壮,更加具备对病毒的免疫力。”
“我不否定你对秩序和理性终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信心——但是你自己呢?”穿西服的老人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命运,过去或许只是载沉载浮,可在这场浩劫中,就像他们说的,将‘永世不得翻身’?”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朱爷爷低声念完这两句诗,转过身,望着穿西服的老人,平静地说:“老刘,我们这一代人,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一把年纪,不说参透悟透了什么吧,我也终于到了可以从容地面对命运加诸一切苦难的岁数,这两年,越是艰难困苦,我就越想起小时候在蓉阳学堂里一遍遍朗读过的《论语》,两千年前,孔夫子好像早已经预见到了后世知识分子的一切苦难,才留下了那么傲然挺拔、荡气回肠的一句话。”
“哪一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是不是就在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傍晚,朱爷爷再一次把小提琴放在左肩上,拉起了一首非常优美动人的乐曲。那不是儿歌,而是一首周芸从未听过的曲子,哀伤、婉转,却又悲愤、无奈,最终在激昂和高亢中化为一片波光粼粼的浩渺……
周芸出院后,几十年间,她的耳畔总回响着那首曲子的旋律,她想找到它,想再一次听到它,却再也没有找到过和听到过。直到后来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上映,她跟同事一起去看,陆焉识为唤醒妻子弹起钢琴,琴声一响,周芸就哭了,这就是朱爷爷演奏过的那首曲子,她等不到电影结束就冲出放映厅用手机查询,原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歌——《渔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