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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李子和谁脸红脖子粗过,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不满,都是一个轻描淡写地眼神,很少有强烈的情绪外泄。
但是这次我感到的不仅有尊敬,还有一种明显的疏离。
趁李子下去写生的时候,我问我爸:“李子……和家里吵架了?”
我爸狐疑地瞟我一眼:“咋可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儿啊,李子那么听话。”
“那为啥李子和李叔李姨感觉说话……那么冷淡……”
我爸摇摇头。
“爸,我老觉着吧,李子他爸妈啊,更亲天宁……”
还没说完,我爸猛地扭脸一瞪眼:“瞎说啥!这话以后你少说!”
我吓得一缩脑袋,小声咕哝:“乱发啥脾气……我有啥说啥啊……”
“你还说!”我爸抬起手就要照我脑袋上拍,在我脑袋顶顿了顿,又放下去了,狠狠地剜了我两眼不理我了。
我瞅着我爸不敢打伤员,又死皮赖脸地问:“哎爸,你说李叔为啥会想再要一个小儿的呢?你为啥就没想着给我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我爸在一边儿喀蹦喀蹦地嗑瓜子儿,不吭气儿。
“我原先问李子啊,李子说的老奇怪了!他说香火啊,又说养儿防老啊啥的……爸,你说你养我是为了啥?”
“……李子真这么说的?不是你瞎掰的?”
“真的啊!咋会是我瞎掰的!”
我爸又嗑瓜子儿去了,不管我咋骚扰就是不理我。等到李子上了楼,他干脆出去了。
“小伙子,给我看看你今儿画的啥?”
李子一进门,我还没说话,旁边的老大爷先抢了白。
这老爷子膝盖不好做了个手术,这几天就要出院了。膝下一儿一女,经常过来看他。老爷子也健谈,熟了之后没事儿就找人天南地北地唠。也多亏了他,李子没来的时候,我才没被闷死。
李子放下了颜料箱和画架,把画取下来给我们看。
纸上最突出的是一棵树,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非常明艳的红色,显眼但是一点都不突兀。那树像是樱桃树,但是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在树干周围,是一地的叶子,不是枯叶,而是嫩呼呼的绿叶子。
“李子你画的这是啥树啊?为啥叶子都掉了?”
“樱桃树。叶子是我自己加的,不然树干周围太空了,不好看。”
“这不太符合常理啊,没见过开了花就掉一地叶子的树……”
“现在不是见着了么?”
“不是,我不明白为啥你要画一地叶子,还是绿的,就不能添上去点旁的吗?”
“因为这树开花了啊。”
“……开花儿了就要掉叶子?”
“嗯。叶子会和花争养分的。开了花儿,叶子就该落了。”
我撇撇嘴:“胡扯。”
正说着,老爷子他闺女女婿来了。
“哟,平宇又画画儿了!”他闺女也是个外向活络的人,能说会道。
两拨人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了。
“李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
“嗯。”
李子利索的答应让我有点意外。
“真的?为啥?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和人急的呢。”
“你把我当啥了?小绵羊?”
“没没没!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平时总是没啥表情,不咋有感情……唉也不是说你无情……”
李子笑了:“这么多年,你语文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啥意思。”
李子看了一眼吊瓶,说:“该换针了,我去叫护士。”然后出了门。
李子前脚刚出门,我就听见那边惊叫一声。
“呀!嘶--疼死我了!”
“你咋笨手笨脚的?别动,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咋了?”
“你看我笨的,削苹果削到手上了。”
“甭下去买了,正好前两天李子拿过来的有创可贴,我给你们找找……”
我伸着手去捞摸抽屉,那边老大爷说:“你躺好别乱动了,让他们自己拿!”
我伸着一只胳膊也是白费劲,就说了创可贴放在哪儿,老爷子女婿拿了一个去给他老婆贴。
看着俩人头抵头,亲亲密密的,我不知咋地就想起了李子,心里感觉酸酸的,空空的,不满足。
正想着,李子就进来了。
“借你一个创可贴用啊,我闺女割着手了。”
“啊,没事儿,用吧,有啥用的自己拿就成。”
李子说着,走到床边坐下。
“你咋跑针了!”李子眼睛往下一扫,声音猛地一高。
不说我还没感觉,这一说我才感觉手上生疼,针管里全是血。
“哎哟,你看这孩子,肯定是刚才要拿创可贴,碰着了!”
我本来还想混过去,老爷子嘴快已经说出来了。我只得嘿嘿干笑。
李子准备再去叫护士,护士就进来了。今儿个进来的是个生脸儿,原来没见过。
我问:“那啥,我跑针了,没事儿吧?”
结果那护士一听,脸上表情比我还紧张:“啊?你怎么会让跑针呢?我看一下啊……”
她挂上了药瓶子,要给我重新扎针。一扎针我算是明白了,这护士估摸着是新来实习的,扎针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
本来连着输水我的手背已经肿老高了,血管就不太好找,又加上是个新手,我手上不免一会儿就被扎了好几个眼儿,往外渗出一点一点的血。
我难受的不行,正想着咋委婉地让这个护士去找个别人来扎针,就听见一声很强烈的命令。
“出去。”
那护士听了吓一跳,往回一看,就见李子站在她身后,从上往下垂着眼睑看她,脸上没一点颜色,声音冻得能掉冰渣子。
“出去。”李子又说一遍,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强烈,轻易就能听出压抑着的愤怒和满满的厌恶。
这是我又一次直接见到情绪如此失控的李子。
那护士连三赶四地跑了出去,叫了别的护士来给我扎了针。
等护士走了,一直在旁边站着的李子走到窗户边,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小马扎上,两手撑头,两肘支在腿上,肩膀肉眼可见的抖着。
“李子!你哪儿不舒服吗?”我问了一声,李子没反应。我连着喊了几声,李子才慢慢抬头看我,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惨白得透明儿,就剩下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
这一看看得我心里一愣怔,然后脱口而出:“二李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小时候实在是被二李子打怕了,这长大了的二李子,攻击力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更何况我还是个半残废。
我紧张了一会儿,发现李子除了瞪着我没有其他动作。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李子?”
“你……疼不疼?”
“啊?你说手?疼啊,咋会不疼!”
“……我也疼。”
我心里狠狠一缩。
李子是为啥疼?是心疼我吗?还是……心疼他自己?
李子没再说话。抽出了一张素描纸,开始画线,一条一条地,机器一样精准地不知疲惫地画,直到我爸送了晚饭来,李子才恍恍惚惚地收手,那张素描纸,都已经被划破了。
连我爸都发现了李子的异常,问他:“平宇,想啥呢?咋老跑神儿呢?”
李子正咬着筷子目空一切,听了这话,猛一回神儿,对着我爸露出一个极浅地笑来:“想天宁了。”
“也是,天宁好久没回来了。总是这样也不成啊……小孩儿三岁以前还是跟在爹娘身边比较好。”
“是啊。”李子应了一句,低下头吃饭。
晚上隔壁床的老爷子回家住去了,屋里就剩李子我俩。
李子早早的躺上了床,一言不发。我想说点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咋开口。
整天待在床上不活动的我,精力严重过剩,又没了人唠嗑儿,连翻个身都翻不动,只觉得浑身难受。
“小凡。”
正在玩床单的我一听李子开腔就来劲了。
“有!”
“你想不想天宁?”
虽然很高兴李子主动和我聊天,但是这个话让我很不好接啊。天宁是挺招人待见的,因为是李子弟弟,我就更待见了。但是天宁一回来,就意味着李子的一半时间都要分给小孩儿,一切问题处理的优先权都是小孩儿的,原本我的绝对优势一下子就没了,这可不怎么美好。